郑梓煜
一个摄影师,要拍摄一条蜿蜒数千公里的江河,与它广袤流域上的自然生态、风物人事,这种“狂妄”的想法如何成为可能?就像尤金·史密斯曾经告诫过的:为一座城市造像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情.虽然他自己飞蛾扑火般地投入了对匹兹堡的拍摄,但在他内心深处,似乎认为这终究是一件徒劳之事。
更何况是一条江河呢?
这样一个“狂妄”的想法,是在2016年2月的大理,王景春、郭现中、陈杰、吴俊松和我,五个人商量了两天定下来的。在此之前,这四个中国报道摄影领域各有成就的资深摄影人,加我一个编辑,已经以“极光视觉”之名成立了一个视觉深度原创机构,想要在媒体经济江河日下的大溃败中,为严肃的“影像社会调查”探一条新路,所要做的是媒体已经无意也无力去支持的长周期、大体量、深挖掘的摄影选题。
1998年,刚刚从武汉大学毕业分配到南方报业的王景春,赶上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也拍下了他那幅最早的“成名作”—一个摄影记者满布泥浆的下半身,还有那紧抓着相机而青筋凸起的手。这幅照片极具象征性和感染力,既是那场巨灾的侧记,也成了摄影记者这个职业极佳的符号。更为特别的是,多年后回看,王景春摄影生涯因此与“水”结下不解之缘。他拍了“大海中的一条船”,拍了“大运河”,也拍了蓄水前夕的長江三峡。不久后他成了新组建的《南方都市报》视觉中心的掌舵人,统领一支包含四十余名摄影记者、十余名图片编辑、二十余名美编的团队。如此,到一线拍照片慢慢变成奢侈的事情,直至十余年后他终于出走,要回归一个摄影师的本分,与“水”再续前缘。重走三峡,成为首选的计划。
本想着四个人各自寻一条线索,讨论却在不知不觉中逐步转向,记不清谁最先提议:既然是致力于挖掘深度大题材,何不四人合力在“江河”上做一篇大文章?于是便有了这“一人一江河”的大计划。这个选择,自然不仅仅是因为王景春的念念不忘,而是因为“江河”之于当下,是一个极具涵盖力、丰富性、话题性、迫切性的问题。
人类文明孕育于大河流域,江河是文明的起点,是生命的母体,是时间的隐喻,也是变迁的见证。中国的西南,便是一片孕育江河的福地,金沙江、长江、岷江、大渡河、澜沧江、怒江……江河山川之壮美,古今咏叹者不知何几。
子在江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人们以为流逝的仅仅是时间,而江河是亘古不变的存在。但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仅因水之变幻莫测奔流不息,还因人类活动对江河山川的影响正在急剧加速,曾以为万古不易者,可能在旦夕间改变,随之改变的还有绵延千年的生活方式,以及人文历史遗迹。
江河山川都在变,以我们始料不及的速度与方式,记录成为一种使命。这个项目的总体设计,是由四位摄影师,分别对长江三峡地区(王景春)、金沙江(陈杰)、怒江(郭现中)、澜沧江(吴俊松)这四条江河流域所做的影像考察,每位摄影师择一条河流而亲近之、记录之、读解之;以敬畏心,以忧思怀,以紧迫感。
综合起来,这是一个中国西南江河自然、人文、历史的切面式记录,每个人的侧重点和方法也各有差异。但总体而言,这不是纯粹传统的新闻/纪实摄影项目,区别首先在于去事件性,即并不以某一具体事件去切入和引导,而是从日常性视角切入,用行走中的影像去呈现着几条江河流域中的自然、人文和历史景观,尤其是正在发生的急剧变迁。
确切而言,我们关注的不是纯自然意义上的江河,我们并不希望这场拍摄耽溺于滥情甜腻的风光,又或者单纯的赶上、怀旧与诉苦,而是希望有一种更平和也更有人文深度的视角去阐释它,包含对这一区域因河流所形成的特殊的人文历史、自然、信仰与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腻观察。某种程度上,江河不过是行走的线索,是思考的出发点,也是诉说的凭借。
对于王景春而言,拍摄“三峡”是一场久别重逢,尽管一切已是地覆天翻,故人故地常常踪迹难觅。但正因如此,十几年前,蓄水前夕的那次摄影的沉浸式记录,对于今天而言,更显弥足珍贵。那是胶卷相机服务于新闻业的最后时光,当我把二百多卷底片的小样一一看完,恍若隔世之感扑面而来。
这种属于上个世代的工作方式完整地留存了一个摄影师的全部秘密,每一次腾挪进退,斟酌取舍,每一次灵光闪现与低级错误。而且,这种已经被产业“淘汰”的成像方式,如此贴切的应合了巨变前夕的最后一瞥,底片上留下的,也尽是被大时代“淘汰”了的风物人事。仅仅十几年过去,便已有一层属于历史的沉重质感在,与如今平静的水岸边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崭新样貌,遥遥对峙。
陈杰也是从媒体领导岗位重回一线的摄影师,从他复出这三年的状态看来,前面当领导那些年真是被“耽误”了,他有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这个在部队当过“兵王”,做摄影记者拿过“荷赛”,至今仍能轻松跑一万米的健将,似乎生而为跋山涉水而来。投入“江河”的选题也是情理之中,因为这几年环保便是他持续发力的领域。拍摄金沙江,他直溯源头,在他的镜头中金沙江气象万千而又饱经磨难。十余次上路,自驾行程达3万公里,却并非漫无目的地游走,而是选点精准的穿透。陈杰像一位职业拳击手,力争每次出手都直取重点,影像风格上沉稳克制,精致却非雕琢,脱离了早年很多报纸摄影记者重新闻猛料而轻影像品质的惯习。
作為摄影记者,郭现中很早便表现出对大题材、硬骨头的超常兴趣,而且不止是兴趣,他还有突破重重障碍完成拍摄的能力。某种程度上他改变了传统媒体分工格局里摄影记者由来已久的配角地位,成为“视觉深度报道”的践行者。《疫苗之殇》引发的关注至今余波未了,但无力感常在。北上财新之后,建团队带新人,在一份专注政经新闻的刊物上每周一期摄影专题已扎根两年有余。但危机感挥之不去,这种高成本的“硬摄影”似乎在整个媒体江湖的翻腾中被无可奈何地边缘化,某次举国瞩目的大事件采访归来,他不无悲愤地说:现场数十个记者,只有我拿着相机拍摄,其余尽是拿着自拍杆搞“直播”的。首倡成立极光视觉的想法,便是对这种边缘化危机的回应。这次的“江河”项目中,郭现中对怒江心往已久,那是西南最后一条自由奔腾的大河,但真正拍摄起来也因此吃尽苦头,几次雨季塌方造成长达几个月的断路。怒江之行对郭现中无疑是一种历练,怒江的怒,怒江的险,怒江的壮美与贫穷,质朴与空灵,让郭现中的影像也因此变得细腻起来,在过往的“硬新闻”之外,多了一份日常的柔韧。
吴俊松是摄影记者里一个励志的传奇,早年当通讯员,尔后靠作品硬生生在高手林立的南方报业站稳了脚跟,成为专攻深度选题的摄影记者,一次拍摄计划能写两万字,无关文采,细致使然。《青藏铁路》《中国制造》《山寨》等作品成就了他的名声,他也是最早一批把“转型”付诸实践的摄影记者,导演式的创意拍摄、视频、纪录片,他逐一尝试。为了筹措拍摄资金,他甚至玩了一把众筹。因离开南方后西进云南,几年下来,当他接下澜沧江的拍摄,似乎已有半个主场的优势,照例拿出详细的拍摄计划,从地理、历史、人文、宗教一一列开去,拍摄因而胸有成竹。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挂一漏万的记录,但是作为一种行动,一个开始,一次不弃涓滴的努力,如果能借此提供一种反思性的视角,便已足深思。实施这一拍摄计划,并非真的有战天斗地的狂妄,相反,只有诚惶诚恐之感。正因知此局限,一个“江河影像·个人记忆”的计划正在酝酿中,激发和资助年轻摄影师关注身边的“江河”,可以是偏微观的、个人记忆的作品。江河作为乡土的一种象征,在当下面临的问题是普遍性的,既是生态上的,也是文化上的,每一条被改变甚或消失的河流,也是被侵蚀了的个体记忆空间。影像所能捕捉的,之于江河本身,终归沧海一粟,但是由此激发起的个人记忆的影像书写,却是任何时候都弥足珍贵的。
(作者为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研究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