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观看的女性：从大妈的丝巾到网红脸

郑萍萍

自称17岁的温婉大约没有想到，她会在2018年的初夏，因一段只有15秒钟的视频，经历冰火两重天。这段在地下车库录制的蹦迪视频，在短视频社交软件抖音上发布一周内，便为温婉收割了上千万粉丝。像所有一夜爆红的“素人”一样，她的私生活迅速被好事者端到公众视线之下：辍学、整容、混乱的感情生活……并有所谓的以图为证。这一切遭到了当事人的否认，但很快，抖音屏蔽了“温婉”两个字。网民猜测，与主流价值观相悖的私生活是温婉被封杀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不少网友对她持同情和声援态度：谁还没有点黑历史，又有谁有权力去曝光他人的私生活。

相比温婉，空姐小李所遭遇的网络围观更为残酷而荒诞。5月6日凌晨，21岁的小李乘坐滴滴顺风车不幸遇害。不久，警方公布了案件相关信息，滴滴公司则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随即，网络上出现为了咒骂犯罪嫌疑人而向其转账留言的荒诞一幕。

同时，小李受害后的现场照也被人曝光。根据凤凰网报道，5月12日，警方依法刑拘了擅自传播照片的郝某利等5人。其中，郝某利作为警务辅助人员，在协助工作期间将案件现场照片私自传播给他人，严重伤害受害人家属的感情，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因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警方对郝某利等4人采取刑事拘留措施。另有肖某才随同附近村民赶到案发现场，用手机拍摄受害人遗体照片并在朋友圈发布。警方因涉嫌侮辱尸体对其予以刑事拘留。

针对判罚，有网友质疑：这一案件已成为公共事件，很多新闻报道也并没有回避案件的细节，普通大众为何不能拍照、传播？也有长期在刑侦一线的专业人士表示：对于郝某利的判罚是合理的；但对肖某才的判罚“有点过”。侮辱尸体罪，是指以暴露、猥亵、毁损、涂划、践踏等方式损害尸体的尊严或者伤害有关人员感情的行为。肖某才的行为符合构成要件，通常会取寻衅滋事做治安处罚，现在的判罚多半是考虑到对社会舆论的影响。这一事件中，汹涌的社会舆论和网络关注围绕的起点依然是小李“空姐”的身份，以及“年轻”“貌美”等标签和“特质”。

在两位女性所遭遇的网络围观中，可以隐约看到郭美美、小邱（9.4凤凰大酒店少女跳楼事件）的身影。近十年，女性在社交媒介中所占有的公共空间明显增多，但似乎并没有改变自己作为弱势群体处于“观看的权力”边缘的境况。无论是主动被观看，还是被动被观看，被大多男性评价为“漂亮得很舒服”的温婉和“有气质”的小李都无法逃脱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所说的“男性他者”的视线。

其实，在视觉媒介泛滥的今天，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随时被曝光在“看与被看”的语境中。但生物性别和由社会和文化建构的社会性别的差异，决定了性别化观看存在的必然，并且随着视觉技术与社交媒介的共襄盛举而愈演愈烈。小李所使用的打车软件有一个车主和乘客双向评价的功能，小李被害后，不少女性乘客曝出她们被男性车主标记为“性感”“气质美女”“安静美少女”一类的标签。她们自嘲道，这样的情况大约不会出现在女性车主对男性乘客的评价中。

当然，随着传统的舆论格局被打破，女性在主流权威的消解中，看似获得了突破大众媒介甚至是社会规范对这一群体持有的刻板印象的有利语境。

当人们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社交媒介时，图像作为当下使用最频繁的社交语言，在虚拟社交关系的维护和自我身份的建构中占有先机。比如，由前置摄像头引发的自拍，迅速演进为全球化的视觉活动。

显然，女性比男性更熟练地掌握了这套话语系统：45度角，身体微微侧向镜头，将一只脚尖伸向前方……通过这套话语系统，女性获得了一种再生的能力。尽管这个经过自拍软件塑造的“崭新的自己”看起来有些面熟—打开滤镜、打开美颜、打开瘦脸，满屏都是网红脸，但这似乎仍不失为女性在被观看的规训中掌握主动权的一种尝试。

包括自拍在内的图像社交的重点更多地在于邀请他人参与视觉对话，从而掌握主动权。这一点，并不忌讳自己成为网络表情包的王菊可谓是深谙此道。

穿着老派的王菊第一次亮相《创造101》时，在场的女生瞪大了双眼，仿佛看见有人走错了片场：“这是女团的画风吗？”面对无人看好的局面，王菊要挑战的不仅是娱乐工厂流水线上单一的白瘦美的审美趣味，更要颠覆作为“男性的他者”—女性，长期以来处于被观看的弱势群体的地位。她毫不掩饰地告诉观众：“这就是我”“我要你们看见我”。正如罗兰·巴特写道，我参加社交游戏，我摆造型，我知道我在摆造型，我想让你知道我在摆造型。

肤色亮黑、体态敦实的王菊翻盘了，将王菊送上晋级之路的是百万女性粉丝。从百度指数对《创造101》话题参与的人群画像可以看出，观众和投票主力均来自于女性。她们不仅是要分享比赛的胜利，更希望借助对王菊的认同强化自我认同，和王菊一起重构社会对女性评价的多元化的标准。

这难免不让人想起李宇春在2005年“超级女生”中掀起的“中性之美”。13年过去了，我们的审美真的变得多元了吗？果真如此，又何来王菊一说。

有人说，李宇春、王菊的出现，只是为了缓解一下大众的审美疲劳，大众的审美最终还是要回到传统的轨道上的，王菊也終将被“招安”。其实，仔细对比第一次出现在《创造101》的王菊和最近一次公演的王菊，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变淡的烟熏妆背后，她试图在个性与融入间做出的些许改变。

审美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从“大妈”手中挥舞的丝巾到自拍杆俯视下的网红脸，都不过是时代的产物，依赖“他者”的目光形成的，有其内在的延续性。就像社会学教授本·阿格尔（Ben Agger）所指出的，自拍不过是男性目光病毒式蔓延的产物，也就是说，女性自以为的“主动”并没有脱离观看权力的逻辑。

事实上，打着“女团创始人”概念的《创造101》一开始就将选择权交给了所谓的观众，不出意外，那些被流量选择、被观看规训的审美将会延续它们的胜利。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宇春、王菊的出现对改变性别观看的现状毫无意义，也并不意味着只有高举女权主义才是解决之道。相比性别观看，我们更期待独立的、尊重多元审美的观看；相比被观看，我们更希望拥有不被观看的权力。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一个群体广泛而持久的“观看”，本身就是一种制约、规训甚至侵犯。

（作者为中国青年报视觉中心图片编辑，毕业于南京大学，长期从事新闻摄影一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