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
天一凉,我妈又在衣服外面加了一件,身子由此变得更加佝偻了。我一直怀疑她其实是被那些衣服压弯的,那么多衣服叠加其上,堆得后脖子都看不到了。她揭起衣角,从里往外,一层层指给我看,背心就不说了,秋衣秋裤一整个夏天都在身上,现在秋风一来,气温渐低,秋衣外面又套一件保暖衣,她翻起保暖衣的内里:看看,是你去年给我买的,红的,多好看。
是的是的,保暖又好看,可是,这件保暖衣外面又套了什么?
毛坎肩啊,肚子冷,护肚子。我妈上下摆摆毛衣角让我看清楚,然后放下。接下来,毛衣坎肩外面包着一层薄外套,我妈说,总要穿件罩衣吧,谁知道这几天又凉得狠了,罩衣不抵秋风寒,只好再添厚呢外套。这下暖和了,她开心地拍拍最外面深驼色的呢子衣服,很得意自己的保暖工程似的。衣服多,或许她老人家心里才安定,觉得生活才有保障吧。
可是,给她织一件厚毛衣,再套羽绒服,是一样的保暖效果啊。但我妈认为羽绒服穿上像狗熊,不好看。
哎哟,妈呀,你现在被七八层衣服包裹着,看上去才……
我妈不吭声了,开始低头啃鸡翅。一嘴的牙,实际上只有最里面的一对可以咬合,所以啃起来不免歪一点儿脖子,但鸡翅啃得比谁都干净。吃完了,从深深的口袋里抽出巴掌大一点儿卫生纸擦擦手,再展平了放桌上,把啃得光光的两三根骨头放在纸块上,卷起来包好,然后,扔到茶几旁边套了垃圾袋的塑料小篓子里。她身上永远装着扯不完的卫生纸,当然,桌子上沙發角也有用不完的纸片,比如一张旧报纸,一张宣传单,宝贝似的一叠叠压在某个角落。我妈老了,善忘事,但我们忽然想起要找什么东西,她总能第一时间从大包小包里翻出来,那些常常是一年半载不用的东西啦,如果是些零碎,顺便又塞给你一些废纸片和塑料袋子,让你包东西。
她包鸡骨头的时候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我买给她的金戒指不见了。那些手指关节粗大,手上的皮肤松驰得像塑料布,胡乱包在骨头上,一提老高,那个松法,帮她戴新戒指的时候,戒指往里一推,皮肤像脱手套一样推出好几截来,戴好了再推复位,看着让人难过。衰老不是可怕,衰老让人心生伤感。
一定是戒指戴得不舒服摘掉了吧,为了安慰我,我妈仰起脖子,伸手从衣领里掏啊掏半天,揪出一截红线绳来,绳子顶端坠着小金佛:看看,这个天天贴身戴着的。保平安。
小金佛暖呼呼的,不知安放在她哪一层衣服外面。
摘自《白菜地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