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从前的文人走“学而优则仕”的路子,需要晋谒公卿、应酬时务、入朝问政,自然不肯脱离目迷五色的都会。但他们又觉得,要论生活环境的恬适,山林才是真正富有诗意的乐土。两方面都不想放弃,怎么办呢,于是,便想出了一种“城市山林”的理想天地。明代有一位大书法家、大画家文征明,他那个家族,在十五、十六世纪的两百年间,前后六七代人,一直在苏州醉心于园林———城市山林的营造与欣赏。文征明的曾孙文震亨,对于居住生活的空间艺术尤有独到的见解,在其所著《长物志·室庐》篇中写道: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當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他说得实在是很好。这段不长的话语,涵盖了三方面的丰富内容:一是列出居住地点的高下等次;二是如果不能寄形山水之间,也没有村居的条件,那就退而求其次———经营好城市山林,使之“具旷士之怀”“有幽人之致”;三是准确地概括出最佳居所的三条标准,这一点颇有价值。
这次,我们几位作家朋友应邀来到山西省的杏花村汾酒集团采风,着实地过了几日“村居”生活,尽情地体味到“诗意的栖居”的雅趣。这里多的是花香鸟语,绿树荫浓,阳光明媚,而少有城市的喧嚣、噪声、拥挤,至于空气的清新、净洁,更非车水马龙、人烟辐辏的城市可比。
这里是酒的世界。不仅品类众多,什么“青花瓷汾酒”“老白汾酒”“竹叶青酒”“玫瑰汾酒”,我难以一一列举,而且环境也殊为雅致。“杏花村里酒如泉”,仿佛一切都和酒发生着联系,甚至连空气里都溢满了酒香。人们笑说,这里的麻雀也有三杯酒量。人就更不必说了。这些耍笔杆儿的作家,尽管不能隶籍“酒中八仙”,但“高阳酒徒”还是大有人在的,于是,就餐餐酒满,日日衔杯,喧呼叫阵者有之,劝酒频频者亦有之。唯一的例外是我,由于酒量有限,从来不敢与人叫阵,只能默默地看着三五朋侪觥筹交错,或者“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了。
偏偏我又作了十首《杏花村杂咏》的七绝,朋友们便以此为口实,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哪有诗人不能喝酒的?我只好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开始时大家还有些不信,后来看我一日三餐中的窘态,确认我实在疏于此道,也就作罢。但我自己终归免除不了尴尬。
其实,生活中的尴尬是常有的。几年前,中国作家采风团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大家知道,这里有两大独具特色的食品,一是手扒羊肉,二是哈密瓜。作家们向来都是喜欢美味佳肴的,一踏上这片富饶的大地,自然都会饱享口腹之欲,大快朵颐。可是,也有例外,小说家谭谈从小就不吃牛羊肉,他说,爹妈没给留下这份口福。如果说这也属于尴尬,或者是一种遗憾,主要还是来自客观,在谭谈来说,未必感到有多么大的损失,因为他并不晓得羊肉汤或手扒羊肉究竟如何甘美。而另一位小说家焦袒尧,则因为糖尿病忌口,看着那甘如饴、甜赛蜜的哈密瓜和库尔勒香梨眼馋,明明知道瓜果的美味,却点滴不敢入口,这才是真正的尴尬。我开他们的玩笑,说:“这真是李莲英遇见了杨贵妃———有贼心没有贼力呀!”
万没有料到,尖嘴快舌的我在杏花村的汾酒面前,终于遭到了报复。我那尴尬的程度,较之当日的谭谈与焦袒尧,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袒尧先生还是厚道的,他深谙这种滋味的难堪,因而只是在一旁微笑着,并不添油加醋。
每当面对这种情况,我往往是自我解嘲。我说,虽然我不能饮酒,但却晓得酒中的乐趣,并且拉出北宋的诗人苏东坡和南宋的诗人范成大做证。苏东坡说:“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范成大的说法更妙:“余性不能酒,士友之饮少者,莫余若。而知酒者,亦莫余若也。”
请出两位古代的诗人来“陪绑”,无非是想说:虽然我自己不善饮酒,但喜欢看别人喝。这是实实在在的,当我看到文友们有滋有味地品尝那芳香四溢的汾酒时,我便心花怒放,跟着他们同样地兴奋,同样地酣适。那种甜美的程度,料想不会比当事人差。另外,也想表明,我不能饮酒,但能知酒。经我酌古量今,反复考究,我觉得开怀畅饮之后,一般的是进入三种状态。
第一种是寄怀高远的神仙境界。李太白在《春日独酌》中写道:
我有紫霞想,
缅怀沧洲间。
思对一壶酒,
澹然万事闲。
横琴倚高松,
把酒望远山。
长空去鸟没,
落日孤云还。
但恐光景晚,
宿昔成秋颜。
道家称神仙乘紫霞而行,因此,古人用“乘紫霞”形容成仙飞升。“沧洲”是息影林泉、高隐不仕者的居所。李白说,喝了酒就有乘紫霞、隐沧洲,脱落人间万事的感觉。把酒望山,倚松抚琴,看鸟飞鸟没,云往云还,那确是一种超然物外的仙家境界。
第二种状态与此有相似之处,但不是脱离凡尘,而是置身于现实之中,尽量保持心态平衡,求得逍遥自在。宋代诗人朱希真有一首《西江月》词: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一杯在手,散漫逍遥,自斟自饮,无拘无碍,充分放开自我,尽情地享受现在。
第三种是潦倒模糊的状态。
问狂夫意兴如何?日日模糊,醉舞婆娑。一榻凉风,半窗好月,何肯奔波。世情多一时看破,谢苍天落魄而过,誉也凭他,毁也凭他。贵客王公,我睹么么!
明代文学家王世贞的这首《折桂令》词,说的是“醉里乾坤大”,人生如梦,一醉方休,什么都不过尔尔。他算是把世情统统看透了。
如果要问我,这三种状态更倾向哪一种?我的回答是,哪一种我也不欣赏。站在地上想上天,做个凡人想成仙。在商品大潮波涛汹涌,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现实条件下,这倒是蛮有诗意、颇为浪漫的,只是哪有可能存在啊,无非是一枕黄粱,甜蜜蜜的空想罢了。自在逍遥,无拘无碍,充分享受现在,这只能是清醒时的心态,一当醉眼朦胧,甚至烂醉如泥,脑袋早就乱得像一堆糨糊,哪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第三种,倒是真实地反映了醉汉们的情态,“日日模糊,醉舞婆娑”。但是,闲待着可以,假如还要舞文弄墨,写点东西,恐怕就难乎其难了。
古人说,美酒饮到微醉后,好花看及半开时。这是颇有道理的。我觉得,理想的状态应是微醺,带着三分醉意,但还有几分清醒。像陶渊明所说的,“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这种状态下,最容易产生灵感,也最容易唤起固有的潜意识,最容易展开丝丝片片、缕缕层层的浮想联翩。灵感、潜意识、联想,这三种功能对于诗文创作是至关重要的,它们会把你平日积累的所有的经验、感悟和智慧充分发掘出来,调动起来,从而把你带入一个新的境界。台湾诗人郑愁予说,一个喝酒的人,活一生过两辈子。我想,里面就包括了这诸多功能的充分发挥。就说大家所熟知的李太白吧,他的醉饮固然是一种排遣,一种宣泄,一种对于心灵的外在羁绊的解脱,但是,在这位伟大的诗人看来,饮酒就是重视生命本身,就是拥抱生命,热爱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个体意识的彻底解放与真正觉醒。饮酒,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转移,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精神上的重压,也给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