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白 静
吴孟超,著名肝胆外科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最先提出中国人肝脏解剖“五叶四段”理论,在国内率先突破肝叶手术禁区,成为中国肝脏外科的开拓者和主要创始人。2005年,吴孟超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1年,国际小行星中心将17606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吴孟超星”。这是个近乎神奇的人,他仿佛就是为了战胜侵害人类生命的肝癌,而来到这个世界。至今,他已经做了1.4万余例肝脏手术,这是个世无其匹的数据。令人惊叹的数据还有:其中肝癌切除手术9300多例,成功率达到 98.5%,有近30%的患者已活过了10年。迄今,如果肝癌手术后复发,人们更觉得不好办了。在他这里,经他初次手术和复发后再手术的肝癌患者,生存时间最长者已有45年,今已82岁,仍然健在。这些成就对于人类与肝癌的搏斗,无疑是巨大鼓舞。
在他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中国医生做过一例成功的肝脏外科手术。1960年,他打破了这个零记录,成为中国第一个主刀成功施行了肝脏手术的外科医生。这年他38岁。
他有一双神奇的手,比一般人的手要小,显得精致而灵巧。他青年时期曾“下放”到黄土高原去搞医疗,也经历过知识分子都要参加的劳动,那是个讲究手里有老茧才光荣的年代,他劳动时总戴着手套,防止长茧。这在那时,不免要给他带来麻烦,但他觉得他这双手不是他自己的,是上苍给他要他给病人做手术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那双比女人的手更加细皮嫩肉的手。没有一点儿茧的手,才能更敏锐地感觉到病人肝脏内部的微妙信息。人们通常以为打开腹腔做手术,是看着做的,其实不尽然。有些肿瘤长在肝叶重叠的深处,眼睛看不见。
配合吴孟超做手术的护士说,他的手指上长着眼睛。因为他做手术有时并不看腹腔,而是举头或闭目,他的手在患者腹腔内探索。谁也看不见那手在里面做什么,却见他忽然就把肿瘤摘出来了。他今年已90高龄,仍然在做手术,最多时一天要做 3台。这是真的,我目睹了他仍在主刀手术的全过程。他平日握笔的手有些儿微微颤抖,但只要一握住手术刀就不抖了。
吴孟超生于福建省闽清县白樟乡后垄村,小村山清水秀,但田地少,种粮不够吃,他的父亲在他3岁那年就“下南洋”谋出路去了。5岁时,他随母亲去投奔在马来西亚做工的父亲。家里穷,父母只供得起这个矮小的孩子读书。不料他书念得非常好,读完初中,当地没高中,父母决心送他去英国继续读书,这时是指望他将来长了学问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可是,吴孟超却坚持要回国。
时值1940年,中国正在日寇的铁蹄下遭受蹂躏。日军的飞机炮舰是科技所支撑的,灾难深重的祖国在强烈呼唤着中国读书人学科技,南中国汇聚着中国教育最杰出的教授群体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读书人,吴孟超与同学们回国到达昆明,一入境就接触到一个为救国而拼命教学的环境。这是前所未有的为拯救祖国而汇聚到一起拼命教书读书的惊涛骇浪!
吴孟超深受裘法祖教授的影响和指导。裘法祖获德国慕尼黑大学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在二战中曾挽救无数德国人的生命。裘法祖的手术做得非常快捷流利,“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乃至以严谨著称的德国人都对他敬佩不已,誉之“当代中国外科之父”。1947年吴孟超首次听到裘法祖讲课,心受震撼,成为他选择当外科医生的重要因素。
裘法祖确实是外科界的高山流水。在二战中的德国,他曾经“从头到脚什么手术都做”,因轰炸造成的创伤可伤及任何部位。这使裘法祖对各种外科手术都了解。1956年吴孟超正考虑自己究竟该向外科的哪个专业发展,他去向裘法祖请教。导师告诉他,现在世界上医学发展很快,但肝脏外科还是薄弱学科,中国在这个领域几乎是空白。裘法祖建议吴孟超去做这个难题。
这不是一个轻易的建议。因肝脏血管非常密集,无法解决止血问题,就无法避免患者流血不止而死,因此肝脏被视为手术禁区。导师的建议,基于对吴孟超的了解和信任。今天看来,吴孟超听从了导师的指路,无疑是他通往未来极重要的选择。
中国是肝癌高发国家。据2005年的一个统计数字,中国乙肝病毒携带者多达1.2亿,全球每年新发数十万名肝癌患者,约一半在中国。这意味着肝脏手术治疗有多么巨大的需要。由此上溯到1959年,整个中国还在等待着能做肝脏外科手术的医生。一旦突破这个禁区,这就是必有大贡献的领域。
人有高志,当从基础做起。1956年的吴孟超去跑图书馆,据说几乎找遍了他能翻到的所有藏书目录,只找到一本英文版的《肝脏外科入门》。就这本“入门”,已万分珍贵。吴孟超拿着书去告诉导师,裘法祖则对他说:你尽快把它翻译成中文吧,让更多我国医生能看到。
1958年吴孟超给医院写报告要求向肝脏外科进军。医院批准他和张晓华、胡宏凯三名军医联合攻关,这就是中国肝脏外科史上著名的“三人小组”,吴孟超任组长。《肝脏外科入门》的原作者是美国人,该书没有涉及肝脏手术的止血方法,而止血方法是肝脏手术必须解决的首要难题。“三人小组”从研究肝脏解剖入手,经 300多天,终于制作出肝脏血管铸型标本。随着肝脏血管构造如同珊瑚般呈现,把他们自己都吓一跳,肝脏内大大小小的血管多达几千条,这犹如打开了一座神秘的宫殿,而怎么认识它,仍然是个难题。
经深入的持续研究,他们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肝脏结构“五叶四段”解剖学理论。通俗地说,肝脏就像一棵血管树,有主干有分支,按照各个分支相对独立的血管体系,大致分为“五叶四段”比较合理。做手术不能仅仅切除肿瘤,而是要把长着肿瘤的那部分肝脏切除。有了“五叶四段”理论,看看肿瘤长在哪叶哪段,把这个部分前端的主要血管找到,加以结扎,然后才可以切除长了肿瘤的这一段肝叶。
由于摸清了肝脏血管的走向和分布规律,1960年吴孟超主刀实施了中国第一例成功的肝脏肿瘤切除手术。从理论到实践,这标志着中国医生掌握了打开肝脏禁区的钥匙。
肝脏手术出血多,止血难,是个世界性难题。此时国际上普遍采用西方的“低温麻醉法”,就是把病人麻醉后放到冰水里,等体温降到32度以下再进行手术,这可以减少出血,却也容易引起多种感染和并发症,手术死亡率很高。吴孟超想探索新的方法。一天,手术后洗手,忽然,他从自来水龙头的一开一关中得到启发。他想,如果在病人的肝动脉和门静脉上装个“开关”,就像自来水龙头的开关那样,把血拦截在肝脏外面,到一定时间打开,恢复供血,就在这一开一关的间歇期间切除肿瘤,不是可以大大减少出血吗?
这是个有如从“水壶冒气”“苹果落地”中得到启发那样的启发,吴孟超经过在动物身上反复试验,取得最佳参数,接着就在临床上大获成功,手术成功率一下子提高到 90%以上。这是1963年,吴孟超就此发明了“常温下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改变了西方沿用已久的传统技术。
正是运用这项发明,吴孟超在1963年为一位中肝叶生癌的农村妇女成功实施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手术。因中肝叶是肝脏血管最丰富的部位,外科界曾把它看作“禁区中的禁区”。吴孟超的这项发明,以及他在中肝叶施行大手术的成功,均属于破解了世界性的难题。
吴孟超以接二连三的突破性成就,证明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非凡的气质,而比他的气质更宝贵的是他有一颗总在为患者着想的心。
他提出要办进修班,把“五叶四段”理论和他发明的肝脏手术新方法教给广大外科医生。有人曾提醒他:外科医生靠的就是一手绝活,教给别人,你的优势就没了。他说我国有几十万肝癌患者,靠我们几个人救不了那么多病人,只有把技术传播出去,才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他自编教材,亲手示范,把新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来进修的外科医生,带出了1000多名“吴氏刀法”传人。这使中国肝脏外科手术的整体水平得以提升,走到了国际肝脏外科的领先地位。
吴孟超作出上述突破性成就的年月,是中国与西方缺少交流的年月,但他的“常温下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还是传到了西方,这是吴孟超对人类的贡献。改革开放后,吴孟超于1979年9月应邀出席在美国旧金山召开的国际外科学会第二十八届会议,参加这次大会的有60多国的2000多名外科专家,代表着世界外科的最高水平。吴孟超在大会作的15分钟学术报告,被称为“旧金山刮起吴旋风”。
因吴孟超报告的病例和相关数字令西方震撼,譬如肝癌手术成功率已达到91.2%,手术死亡率仅8.8%,有6例已生存10年以上。医学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在外科医生听来,那并不是枯燥的数据,它有如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那强劲的乐章,所有的医生都能听懂那些数据所凝聚的巨大生命意义和深刻的人道精神,以及为此付出的种种艰难和艰险。
“常温下间歇肝门阻断切肝法”是吴孟超发明的经典手术方法。在他的鼓励下,他的学生周伟平教授在2004年发明了“不阻断下腔静脉全肝血流阻断切肝法”;杨甲梅教授在2006年发明了“半肝完全血流阻断下无血切肝术”。肝脏手术技术一次再一次得到发展,手术成功率因此不断提高。可见吴孟超心中最看重的是患者的康复。
外科界有人认为,吴孟超确实带出了在手术上可以与他难分伯仲的学生。更令人敬佩的是,吴孟超培养研究生,多有不是做手术的医生。这可以追溯到吴孟超1979年旧金山国际会议回国后,他没有陶醉在赞扬声中,而是看到,光靠手术治疗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肝癌问题的,自此把人才培养的重点转移到基础研究上。就在这一年,他招收首批硕士研究生陈训如、屠振兴,为他们定的研究方向是“肝癌的早期诊断”。
他主导建立了中国第一个肝癌基础研究实验室,并以自己的影响力陆续把学生派往欧美国家去留学。今天,成为中国肝脏医学领域领军人才的吴孟超学生,多是吴孟超从普通医生和普通学生中发现、培养起来的。
吴孟超还有一项努力,在他一生的奋斗中具有突出意义,我必须叙述。在有了“三人小组”后,吴孟超争取在医院外科里分出一个独立的“肝脏外科”,那是中国第一个肝脏外科。接着把肝脏外科变成了一所肝胆外科医院,就在长海医院的母体里发展,所谓“院中院”,同时成立了肝胆外科研究所。再走一步,就从长海医院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东方肝胆外科医院”。迄今,它不仅是“中国唯一”也是“全球唯一”的一所肝胆外科医院。
如果缺少一个有规模的战斗堡垒、一个担当起重任的指挥中心,怎么跟肝癌作战,怎么能凝聚起战胜肝癌所需要的多方面人才!有了这个特种战斗团体,凝聚了一大批人才,吴孟超领导着他的团队陆续拓展了巨大肝癌二期切除术、肝硬化肝癌局部根治性切除术、肝癌复发再手术、腹腔镜下肝肿瘤切除术、肝移植等几十项高难度手术。
今天,治疗肝癌的方法已有很多种,但很多患者并不清楚,同是肝癌患者,身体的基础情况与肿瘤却有很大差异,可以采用最适合的方法治疗。但不少医院能运用的方法往往只有少数几种,某个患者去挂一个专家号,这位专家可能只会做一种切除术,或只会做肝移植。接诊后,如果能帮助患者抉择,用什么方法治疗更合适,那就好了。可是不少专家,一方面因专业分得过细而使判断力受限,另一方面是责任心也受到腐蚀。于是,不必做肝移植的做了,不能开的刀开了,导致的严重后果,则往往被认为原本就是不治之症。而且,医患合同书已经把医方的责任都排除干净了,患者家属也签字了。
在吴孟超领导的这所医院,不仅仅是吴孟超的手术成功率高、治愈率高。为什么?因为在这里,不论哪位医生接诊,首先要判断这个患者适合用哪种方式治疗。如果来院时已不能承受手术,则需先用怎样的治疗为患者创造可承受手术的条件。还有,是否需要化疗,或其他辅助治疗。这所医院还有中医科,吴孟超重视中医联合治疗。这一切都需要制定出治疗方案,记录在案,要经受检验。有没有违规的医生?有。吴孟超发现了,是不留情面的。
在这个医学进步以及医院市场化的社会大背景上,我们看到,吴孟超身上最可宝贵的并非他的医术,而是他那颗总在为患者着想的心。最能体现他那颗心的也许莫过于他坚持的“吴孟超星期二门诊”。
吴孟超曾一度没有坐镇门诊。但陆续有患者拦路求医,而且,多是跑了许多医院,没人收治的,怎么办?已经配合吴孟超做了5000多台手术的护士长程月娥这样说过:“吴老的门诊病人都是条件最差的。”我问什么意思?她说,一是病很重,二是很穷。我再细问,知道这“穷”的含义包括一看就知道这是包不起红包的,何况病很重,说治不了,不收你,不算错误。但到吴老这里,吴老就收下来了。
看到有这样的病人求医无门,吴孟超觉得是自己的耻辱。他恢复了他的“星期二门诊”。设在星期二,因吴孟超作为东方肝胆外科医院的院长,周一有必要的院务工作,星期二上午安排门诊,可见已非常重视。他还经常外出主持学术会议,参加重大疑难疾病会诊。尽管如此繁忙,他仍坚持看门诊,碰到外出误了“星期二门诊”的,他回来后要补上。
他的“星期二门诊”共12个号,挂号必须实名,而且需要患者过去的病历。这么做是为了杜绝号贩子炒号,否则吴孟超的一个号几千元都有人要。如果说他坚持的“星期二门诊”是先进事迹,这里其实是有忧伤的。这些“星期二故事”折射出,贫富差距在以货币的形式改变着不同人群的命运。不断进步的先进医学,更好的医疗环境和优质服务,是向富人倾斜的,吴孟超能改变什么吗?每周12个号,他能做多少呢?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有人建议吴孟超的挂号费理当高一些,吴孟超不同意,而是始终与其他专家号一样。吴孟超筹建肝胆医院,得到了多方支持,但经费仍有缺口,有人建议,你们医院的肝癌治疗费与其他医院相比低不少,放开一点,钱就来了。吴孟超说,医疗费长个一两万,对有钱人不算啥,可对不少老百姓来说,就会有人进不了医院的门,上不了手术台,甚至失去生的希望。
吴孟超还尽量给病人开便宜的药,不做不必要的重复检查。他还要求本院医生都要想方设法为患者减轻负担。如今做手术,可以用器械缝合,方法简便,但要增加费用。吴孟超说:“咔嚓”一声,一千多元就花掉了,这可是一个农村孩子读书一年的费用!这个90岁的科学家坚持用手工缝合,是不是有点像个纳鞋底的乡村妇女?正是这个形象,联系着一种伟大的传统。
2005年,吴孟超被推荐参评国家最高科技奖,上级派人对他进行考核,确定第二天上午和他谈话。机关考虑这是件大事,取消了他原定的手术。吴老得知后,坚持手术不能推迟。考核组的同志感到不解:这是个什么病人,怎么这么重要?第二天下午谈话时禁不住问了一句:“吴老,上午在给谁做手术啊?”吴孟超说:“一个河南的农民,病得很重,家里又穷,乡亲们凑了钱才来上海的,多住一天院,对他们都是负担。实在抱歉,让你们等我了。”考核组的同志听了肃然起敬。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中国著名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序言中写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历史上的医学圣手,都因有一颗深切关怀平凡生命的伟大心灵,才会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地去钻研医术治病救人,才积累起高超医术。吴孟超继承了这种伟大的品德,已经90高龄的他孜孜不倦地为建设中的安亭新院奔忙,其实是在为自己去世之后的肝癌防治事业深谋远虑、鞠躬尽瘁。他期望通过这个巨大的肝癌研究和防治中心,把中国和世界上有志于这项事业的人才会聚于此,通过30-50年的努力,找到阻止肝癌形成和治疗肝癌的根本途径,最终战胜肝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