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娇
中国社会主义实践是一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消除贫困、实现美好生活的伟大尝试。尤其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动员力和执行力,坚定地走在终结现阶段绝对贫困的道路上。党的十九大报告庄严承诺在2020年实现中国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这虽然简洁明了地向社会各界传递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反贫困目标,但是如果以此作为全面解读新时代中国反贫困事业的依据,那就对十九大报告中所蕴含的反贫困思想断章取义了。
中共十九大报告作为明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方位、深化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重大战略框架,深刻系统地回答了新时代下我国各项事业的发展问题,对我国现阶段及未来反贫困理论和实践发展具有重大的指导、规划意义。报告不仅明确提出反贫困的阶段性目标、保障水平及覆盖人群等,还蕴含反贫困分析框架,勾画出了中国反贫困实践的延展逻辑,并前瞻性地指出在奔赴中华民族全面复兴伟大目标的不同历史时期中,反贫困事业发展的主要矛盾。换言之,应当在十九大报告提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战略全局和历史进程中,理解和把握中国反贫困事业发展。在这条发展脉络中,随着不同时代提出不同要求,中国反贫困事业逐步升级;贫困治理的系统化、深入化、积极化改造必将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行中不断调试;并在防控和消解潜在或新生绝对贫困风险的挑战中不断优化。
为此,本文着力阐释十九大报告中的反贫困思想及其对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具体阐明如何认识未来潜在的绝对贫困发生风险?在实现美好生活的社会发展趋势下,该如何型塑贫困个体,从而实现个体存在形态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内在契合?有基于此,又该形成何种贫困治理策略和方案?在这个系统工程建设中,现在又该做何种前期准备工作?以此回应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反贫困理论发展的议题。
虽然自人类社会产生起就存在贫困,但是将贫困抽离于社会,并带入国家视野则是在近代以后。自此,贫困与反贫困成为描述人类社会内在矛盾状态的维度之一。伴随贫困被发现,人类建构起了日益完善的贫困研究范式与解释框架,发明出了日益发达的社会技术手段,用以测量和解决贫困问题,以此延展出一幅涵盖众多概念的贫困演进图景。
根据对贫困问题的观测点不同,可将贫困研究划分为以下三类范式:即个体研究范式,社会研究范式,个人与社会交互研究范式。其中个体研究范式按照收入能否维持个体生理安全、对自身与外部差异的主观认知、融入社会系统的主观能动性等观测维度,具体划分为物质性或匮乏型贫困①李华:《国际社会保障动态:反贫困模式与管理(2015)》,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 80页。——包括描述家庭收入与社会最低收入之间差距的收入型贫困②钟仁耀:《托底对象要从收入型贫困拓展到支出型贫困》,《中国民政》2017年第10期。,描述生活必需品消费占收入比例的支出型贫困③刘凤芹、徐月宾:《谁在享有公共救助资源?——中国农村低保制度的瞄准效果研究》,《公共管理学报》2016年第1期。两种、主观认知性贫困④左停:《贫困的多维性质与社会安全网视角下的反贫困创新》,《社会保障评论》2017年第2期。、主观贫困或文化型贫困⑤吴理财:《论贫困文化(上)》,《社会》2001年第4期。;社会研究范式的观测点可归纳为以下三种,分别是资源分配制度的公平性⑥童星、林闽钢:《我国农村贫困标准线研究》,《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3期;康晓光:《中国贫困与反贫困理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页;郑志龙:《社会资本与政府反贫困治理策略》,《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社会结构的开放度⑦唐钧:《社会政策基本目标:从克服贫困到消除社会排斥》,《江苏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阿马蒂亚·森、王燕燕:《论社会排斥》,《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5年第3期。,制度体系初始状态的现代化水平⑧周鸿:《论民族生活方式现代化的反贫困意义》,《广西民族研究》2004年第5期。,由此综合提炼出制度型贫困⑨蒲文胜:《制度性贫困与反贫困力量考察》,《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和结构型贫困⑩刘鹏:《结构性贫困:对中国农民弱势处境的分析》,《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并将贫困问题引向社会不平等和现代化转型等更加深入的方面;个人与社会交互研究范式下可梳理出能力、机会与权利三种范式,由此衍生出能力贫困①参见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1990,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阿马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5-89页;Sabina Alkire, Choosing Dimensions: The Capability Approach and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UK, Social Science Electronic Publishing, 2007.、机会剥夺②关信平:《朝向更加积极的社会救助制度——论新形势下我国社会救助制度的改革方向》,《中国行政管理》2014年第7期。和权利贫困③马斯文:《阿马蒂亚·森的权利贫困理论与方法述评》,《国外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等分析范畴。此外,还有一部分贫困定性研究将时间和空间维度引入其中。时间维度上的贫困可分为长期贫困或慢性贫困④杨静、唐丽霞:《暂时性贫困研究——对已有文献的述评》,《贵州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和暂时性贫困两种;空间维度上的贫困表述为区域性贫困⑤方迎风、童光荣、邹薇:《公共资本、私人资本与区域性贫困陷阱》,《经济评论》2015年第5期。,如集中连片贫困区。
随着贫困研究范式的不断发展,贫困测量的面向不断丰富,即逐渐形成对贫困广度、深度和差异度的测量体系;贫困测量维度由一元向多维扩展。在早期物质型或匮乏性贫困研究范式下,研究者们发明出了贫困线、恩格尔系数、扩展性线性支出(ELES)系统模型法和马丁法。上述贫困测量方法的贡献在于:通过对家庭消费支出进行某种测量,从而对一定范围内绝对贫困的规模或广度给予宏观描述;不足之处在于:对贫困的描述过于粗糙,无法显示出贫困的补偿程度与贫困人口内部的收入差异度。后来,为弥补上述贫困测量指数的不足,对贫困进行更加精准的描述,学者们开始注重测量贫困的深度或程度,以及差异度。在贫困深度测量方面的研究进展集中体现于1971年由Batchelder提出的贫困距指数(poverty-gap index),它是指贫困人口收入与贫困线之间差距的总和⑥张全红、张建华:《中国农村贫困变动:1981—2005——基于不同贫困线标准和指数的对比分析》,《统计研究》2010年第2期。。在对其经过适当的修订和标准化后,发展成了收入差距比率(income-gap ratio)。为说明收入是如何在贫困人口之中分配的,也就是贫困人口收入的差异度问题,洛沦兹(Lorenz)和基尼(Gini)相继提出了收入不平等指数⑦韩军辉:《机会不等与“二代”收入差距——基于不平等指数和固定效应模型的边界测算》,《社会科学研究》2014年第6期。。此外,在多维贫困测量体系建构 中,Sabina Alkire, James Foster提 出 调 整 FGT⑧Sabina Alkire, James Foster, "Counting and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Measurement,"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2011, 95(7).;Sabina Alkire, Christoph Jindra, Gisela Robles-Aguilar, and Ana Vaz 提出MPI可以显著减少贫困人口的多维贫困⑨Sabina Alkire, Christoph Jindra, Gisela Robles-Aguilar, Ana Vaz,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Reduction among Countries in Sub-Saharan Africa, Ophi Working Paper, 2017, No. 112.。
在反贫困战略研究方面,可将既有研究内容划分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反贫困策略研究。大致经历了从收入维持到社会投资,再到以工作为先决条件的收入维持的演变历程,体现出国家对个体权利的基本保障和工作训诫的矛盾统一⑩唐钧:《中国的贫困状况与整合性反贫困策略》,《社会发展研究》2015年第2期。。二是反贫困主体研究。将广义社会进行抽象剥离后,建构出拥有不同主导逻辑、价值立场和行为取向的国家、市场与社会三大部门。国家反贫困在于兑现政治承诺,市场反贫困在于维护市场信仰,社会反贫困基于保护社会。从贫困治理主体的演进来看,形成从一元到多元合作共治的发展历程。三是反贫困机制研究,可以提炼出运动式反贫困与制度式反贫困①邢成举:《压力型体制下的“扶贫军令状”与贫困治理中的政府失灵》,《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许汉泽:《精准扶贫与动员型治理:基层政权的贫困治理实践及其后果——以滇南M县“扶贫攻坚”工作为个案》,《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8期。。其中运动式反贫困具有一定时期中集中爆发的特征,制度式反贫困则呈现出历时性的均衡特征。
透过丰富的贫困研究与反贫困实践可以发现,每一种贫困研究范式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基于特定政治利益诉求而形成某种对个体与社会和谐关系的想象,以此关照社会后而作出的现实规定。因此,只有贫困定义、贫困测量、反贫困策略和手段与某种政治形态主导的社会发展阶段相适应,并与其发展趋势相契合,才是好的贫困理论与实践,从而实现个体与社会共赢。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这决定了我国贫困理论及反贫困策略制定要依据社会主义独特的价值立场和发展规律,建立起贫困治理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相适应的良性循环圈。从既有的研究来看,呈现出两大特征,一是研究对象的微观化态势,其积极意义在于,贫困群体特殊性的显现推动我国贫困治理精细化。其弊端在于,一方面,贫困群体划分标准尚不统一,使得不同贫困治理方案下的对象存在重叠;另一方面,重微观实证、轻理论探讨导致贫困治理范式的主导价值理念混杂,个别研究存在与我国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阶段不相符合的问题。二是研究理念的现代化导向。现代化已经成为我国贫困研究的主要视阈,以及反贫困策略产生的主要机理。虽然这有力回应了当代世界发展的支配逻辑,但是因忽视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支配逻辑是多种逻辑交织形成的事实,而必然导致该研究及其政策实践与我国社会主义实践存在偏差。
十九大报告指出包括反贫困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进入到一个新时代。这个新时代的突出特点是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即由改革开放初期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是基于全体人民需求的变化。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决定党和国家命运的根本力量。全党必须牢记,为什么人的问题是检验一个政党、一个政权性质的试金石。同时指出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带领人民创造美好生活、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我们党始终不渝的奋斗目标。②《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4页。
虽然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并未对贫困作出直接定义,但是由习近平总书记一以贯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及由此提出的新社会主要矛盾,可对中国反贫困的基础概念进行新时代下的新阐释,即将“贫困”定义为处于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差距的人的存在状态;将“反贫困”定义为通过一系列外部干预手段,填补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差距,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实现共建共享的共同富裕状态。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开启了社会主义实践历程。然而,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不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经济基础之上,而是在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之后,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进行的社会主义探索。建国之初,规模巨大的贫民、难民、流民亟需安置,贫困问题成为中国共产党面临的重大社会问题与基本国情。因此,中国社会主义实践就是一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消除贫困的伟大尝试。中国共产党规划用100年的时间建设新中国,实现从均贫富到先富带后富,最后达到共同富裕,最终实现中华民族全面复兴。
在过去的近70年间,中国扶贫事业取得重大进步,尤其自1981年至2015年,中国累计减少贫困人口7.28亿①The World Bank, An Update to the World Bank's Estimates of Consumption Poverty in Developing World, 2012.,创造出了人类发展史上的奇迹。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两个一百年的发展目标,即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时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在新中国建立100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②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会同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外文局编:《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7页。由此勾画出21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发展的两个重要的历史阶段,一是2020年全面消除绝对贫困,二是2049年实现中华民族富强、人民过上美好生活。
在此背景下,中国扶贫攻坚到了最后的关键时期,扶贫工作成为国家治理的重要议题。党中央先后对扶贫战略的思路、目标与内容等方面进行部署。在扶贫思路方面,通过系统总结与全面反思传统连片开发式扶贫工作的经验和不足,顺应中国扶贫规律与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发展趋势,提出“精准扶贫”。2013年12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创新机制扎实推进农村扶贫开发工作的意见》,强调建立精准扶贫工作机制,识别贫困人口,做到“扶真贫”,以此标志我国扶贫工作进入精准扶贫阶段。在反贫困的阶段性目标方面,党的十九大报告着眼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提出到2020年解决现行贫困标准下农村全部贫困人口的脱贫问题,贫困县全部摘帽,区域性整体贫困全部得以解决。此外,报告将反贫困事业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紧密结合,指出在发展中补齐民生短板、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深入开展脱贫攻坚,保证全体人民在共建共享发展中有更多获得感,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在扶贫内容方面,十九大报告指出坚持在发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增进民生福祉是发展的根本目的。其中,消除绝对贫困是最基本的民生事业,应在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上不断取得新进展,深入开展脱贫攻坚。③《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页。
上述重大扶贫举措的提出有力地回应了现阶段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社会均衡发展的迫切要求,顺应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规律,是对长达30余年来贫困县贫困帽久戴不下、贫困问题久治不愈的终极拷问,是对国家贫困治理的强力刺激,是将改革开放之初构想的“先富带后富”的愿景付诸实践,是中国共产党不忘初心,保持社会主义本色的庄严承诺。其经由庞大的国家行政体系,迅速传导到各地方政府,成为现阶段各地的最大政务,保障扶贫工作取得快速进展。总体来看,从2013年至2016年,中国减贫速度为每年1391万人①张雪:《2013年至2016年年均减贫1391万人》,《经济日报》,2017年8月30日第3版。,按照这个速度,2020年中国将全面消除现有贫困线以下的绝对贫困。同时,通过建卡立档、卫星定位等数据化管理手段,大大提高了扶贫精准度。那么,在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践语境中,反贫困具有何种独特意涵?
社会主义是一些西方学者秉承15世纪理性主义,反思、批判曾经标榜“自由、平等、博爱”的资本主义社会下存在的普遍贫困,对未来社会作出的超越资本主义之上的、全面消除贫困的想象,具体划分为基于思辨的空想社会主义和基于实证的科学社会主义。为阐释社会主义全民富裕的实现机理,这两种想象体系均对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分配劳动力资源,如何组织生产,以及如何进行分配等问题作出探讨。其中,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们勾画出一幅以绝对平均主义为伦理信仰的计划式的发展图景。②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65-280页。为将此图景付诸实践,构想出一个拥有全部信息和强大调配能力的中央局及其支配下的有效组织体系,以及一套运行机制,从而保证节约生产,即社会生产资料和劳动力整体使用的效率最大化;保证生产资料分配与消费偏好和数量信息的对称,最大化地满足消费者。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说,想象越具体,发生失真的可能性就越大。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75页。此外,在已经达到的人类社会进化水平下,这种具有实现资源配置、使用最优能力的中央局是不存在的。
与之不同,马克思并未对社会主义社会进行精细设想,而是在阐释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中揭示社会主义基本特征。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以人的发展为主线,将人类社会发展划分为三大阶段,其基本社会特征分别是,自然发生的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以及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9-163页。。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同属第二阶段,均以人对物的依赖性为基础,即在这种形态下,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市场经济作为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成为该形态的运行机制。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6-128页。换言之,市场经济非但没有构成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本质区别,相反作为二者的基本制度。那么,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那就是基于对物的依赖之上所形成人的独立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市场经济脱嵌于社会,人高度依附于物,具体表现为人的商品化和资本化⑥卡尔·波兰尼:《大转型 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6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3页。,亦即人的异化。虽然在20世纪末,资本主义国家逐渐开启了部分实现“人的独立性”的福利国家时代,但是,资本主义内部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于维持人对物的依赖性,亦即维持人的商品化。自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来,愈演愈烈的福利国家危机所暴露出来的根本问题正是劳动力商品化与去商品化之间的矛盾冲突。
与资本主义劳动力商品化逻辑占主导地位截然不同,马克思指出社会主义具有实现人的独立性的制度优势,即将有计划地合理分配劳动时间作为“首要的经济规律”,将劳动者这个生产力的首要的、决定性要素,摆在它应有的位置上,真正成为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从而实现人的商品化基础上的“去商品化”。①考斯塔·艾斯平—安德森著,郑秉文译:《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38-42页。由此可知,社会主义是一个内部蕴含“人对物的依赖性和独立性”,抑或表述为“人的商品化与去商品化”这对逆向逻辑的矛盾体。其中,实现人的独立性或去商品化作为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社会主义性质。作为此机理的外在运行结构,社会主义具有三大构成基础:一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二是充分发达的市场经济,三是具有强大调控能力的国家。只有三位一体,才是成熟的社会主义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57页。,才能完全消除贫困。
中国的社会主义并非建立在马克思构想的社会主义经济基础之上,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作出的超前尝试。因此,一直以来,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方案的重点放在生产力和经济发展上面。虽然方案目标相同,但是建设思路有所不同。与社会主义想象的应然状态的演进路径相似,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经历了从前期具有理想色彩的全面计划经济向中期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向。中国的反贫困实践也随之经历了从均贫富到先富带后富。其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是中国社会主义探索取得的重大突破与进展。基于此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呈现出来的阶段性特征及发展动向,可将其划分为发展“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同时发展“人对物的依赖性和人的独立性”和追求“人的独立性”三个历史阶段。③陈少晖:《马克思社会主义劳动就业思想论述》,《当代经济研究》1999年第2期。这三个阶段中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的动态演进构成这一时期中的贫困与反贫困规律。
第一个阶段中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建立起普遍的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具体表现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快速实现了市场经济的压缩式发展,大力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迅猛提高了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与此同时,市场经济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急剧变迁,导致贫困发生风险空前增多,丰裕社会中的“贫困”问题开始显现④许宝强、汪晖选编:《发展的幻象》,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56-63页。。
第二个阶段中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同时发展“人对物的依赖性和人的独立性”。与资本主义社会中严重依赖物的人的存在形式有本质区别,中国在实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后,自党的十六大开始重视社会保障制度完善,并将其作为民生工作的重点。由此标志中国进入同时发展“人对物的依赖性和人的独立性”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人对物的依赖性”和“人的独立性”作为决定中国社会主义性质的主要矛盾的两个方面,始终处于矛盾运动状态,即对立基础上的相互依存和相互浸透。具体表现为以发展市场经济为中心,同步大力发展社会保障制度。这在党的十七大和十八大报告中均有明确体现。党的十七大报告指出,从制度上更好地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同时指出加快建立覆盖城乡居民的社会保障体系,保障人民基本生活。①《胡锦涛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07年10月25日第1版。在党的十八大报告中,空前地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改为决定性作用,与此同时,对社会保障工作给予了高度重视。空前地在党的纲领性文件中将社会保障摆在了更加突出的位置。②《胡锦涛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2年11月18日第1版。由此可见,保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与大力发展以社会保障为主要制度载体和导向的扶贫攻坚,成为中国国家治理的两大核心议题。这一阶段的长度取决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至成熟状态的时间长度。换言之,只要市场经济体制尚未完全成熟,中国就会始终处于反贫困的矛盾运动状态之中。③苏东斌:《邓小平“摆脱贫困的社会主义”思想的方法论意义》,《学习与探索》1987年第6期。由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确立至今仅有20余年的时间,尚处于深入推进进程中,所以在未来一段时期中,中国仍旧处于这一阶段。那么,这一历史时期大致多长呢?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将2020年至2049年之间划分为两个阶段,其中,2020年至2035年为第一个历史时期。在这一时期中,中国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法治国家、法治政府、法治社会基本建成,各方面制度更加完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基本实现;人民生活更为宽裕,中等收入群体比例明显提高,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基本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迈出坚实步伐;现代社会治理格局基本形成,社会充满活力又和谐有序,④《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8页。表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趋于成熟。
在第三个阶段中,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再是发展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人对物的依赖,而是追求人的独立性。按照十九大报告的预判,这一过程将于2035年到2049年实践,即在新中国成立一百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国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到那时,我国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将全面提升,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领先的国家,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实现,我国人民将享有更加幸福安康的生活,中华民族将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⑤《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8页。
导致绝对贫困发生的外部结构性风险还将长期存在。具体说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源于中国社会主义反贫困实践的客观规律。由前文分析可知,中国尚处于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反贫困实践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市场经济仍旧处于结构变动期。这是因为,我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正处在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的攻关期,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是跨越关口的迫切要求和我国发展的战略目标。⑥《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9页。产业结构调整、升级,以及国家相关政策变动都会对生计维持系统脆弱的人群形成冲击力,致使其陷入生计维持中断的困境。此外,在中国经济发展水平持续上升的趋势下,贫困线水平必然提高,导致不具有生计维持能力、依靠政府救助脱贫的人群再次陷入绝对贫困状态。二是来源于市场经济中的客观规律。市场供需信息不对称的天然弊端,以及无法逆转的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世界经济波动等也会成为绝对贫困风险来源。三是源于风险社会中的客观规律,人为风险以及由此加剧的自然风险的增多,加大了个体生计维持系统中断的概率。
贫困治理系统的内生性风险尚存。风险发生一方面取决于风险发生的客观性,另一方面取决于人类社会所具备的风险管理能力。由于贫困风险产生机理复杂,使得贫困风险管理或贫困治理成为一项世界难题。具体说来,贫困现象往往嵌入社会诸多领域。纵观贫困理论发展历程发现,一旦把贫困和贫困产生原因联系起来,并形成概念时,就会形成一个庞大的研究网络,其中包含相对匮乏、不平等、社会排斥、下层阶级、生活机会、能力等,彼此扩展导致产生大量问题与争议,①安东尼·哈尔、詹姆斯·梅志里:《发展型社会政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65页。涉及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等诸多领域。因此,清除贫困毒瘤如同切除恶性肿瘤一般,难以在不动其他器官的前提下将其清除干净。反观中国,新中国在短短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过程中,压缩完成了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经历了几次全面、深入、快速的社会转型②孙立平:《转型与断裂——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57页。。然而,从宏观上看,中国经济社会转型程度和速度在空间和时间分布上是不均衡的,致使中国贫困问题更具复杂性③Morris Janowitz, Social Control of the Welfare Stat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6, pp.33-37.,从而给中国贫困治理提出严峻挑战,考验国家贫困治理能力与水平。虽然中国正在不断完善贫困风险管理体系,如变区域粗放扶贫为到户精准扶贫,变行政任期内的有限扶贫责任为脱贫任务完成制,变关系式贫困救助为基层民主评议、监督制,变一刀切式的扶贫资源供给为靶向式的类别化输出,消除绝对贫困存量,并形成贫困治理整体架构,但是仍旧在反贫困的基础性社会和制度工程建设,以及基本权责关系理顺等方面存在发展空间。如若不能有效缩小上述空间,就会导致贫困风险的发生。
1. 将国家反贫困与个体积极发展相结合,将反贫困与实现美好生活相结合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从十九大到二十大,是“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期。我们既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又要乘势而上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这一历史时期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这一时期中人的问题集中反应在两个方面,即保障人和发展人,亦即人在外部制度的支持下不仅享有社会发展成果,还具有发展的能力,积极融入到伟大中国梦的实践进程中。就社会整体而言,建设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劳动者大军,弘扬劳模精神和工匠精神,营造劳动光荣的社会风尚和精益求精的敬业风气。努力形成人人渴望成才、人人努力成才、人人皆可成才、人人尽展其才的良好局面。④《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页。
消除绝对贫困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但是在2020年之前的扶贫过程中,如果处理不好扶贫与脱贫的关系,亦即产生就业替代效应,就会对社会形成负向激励,即诱使那些处于贫困线以下或刚刚超过贫困线之上的个体产生努力工作不如领取国家救济金的主观认知,从而导致贫困固化,破坏社会主义社会发展动力。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必须认识到,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没有改变我们对我国社会主义所处历史阶段的判断,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变。全党要牢牢把握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基本国情,牢牢树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最大实际”①《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页。,因此,应当理清哪些绝对贫困需要长期扶持和救助,哪些绝对贫困应当给予短期救助,从而适当保存绝对贫困发生风险。换言之,促使那些机体健全的贫困者保持陷入绝对贫困的危机感和紧张感,从而更加努力地配合社会支持系统调试,形成摆脱贫困的内在自觉。
2.形成积极推动贫困者融入劳动力市场的价值立场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就业是最大的民生,要坚持就业优先战略和积极就业政策,实现更高质量和更充分就业。作为积极就业政策的辅助制度安排,反贫困应当具有激励和增强受助者就业意愿和能力的制度功能。事后补救式的反贫困做法虽然兜住了处于绝对贫困状态的社会成员,使其生活在贫困线之上,但是却无法起到控制或缩小可能遭遇或已遭遇绝对贫困风险的脆弱人群的规模。在此,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反贫困最终要实现的人的存在状态是什么样的?是靠救助维持生活的消极状态持久化?还是扶助贫困个体形成参与劳动力市场竞争的能力,并使其积极融入劳动力市场,同时在国家主导的社会保障制度下形成独立于商品化的自由状态?由这一时期主要矛盾的两个方面的辩证统一关系可知,人对物的依赖是人具有独立性的意义基础。社会中的个体只有进入到市场中,获得并依赖工资或其他货币收入,完成对物的依赖后的独立性才具有真正的意义。然而,收入维持式的救助计划之于绝对贫困个人而言,并未使其形成独立性,相反易使其掉入贫困陷阱,形成福利依赖②Thmas Robert Malthus, 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0, p. 207.。
劳动力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其分配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成为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应有之义。按照马克思对社会主义实现路径的科学阐释,建立与完善劳动力市场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一项基础性社会建设,最大化的劳动力市场成为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的独立性的结构性前提。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国内政治经济学界曾围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条件下的劳动力是否为商品的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③卓炯:《劳动价值学说就是劳动力创造价值的学说——兼与孙尚清同志商榷》,《南方经济》1986年第2期;卓炯:《再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经济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76-79页。为此,中国共产党循序渐进地推动劳动力市场发展。党中央早在第七个五年计划(1986—1990年)中提出“促进劳动力的合理流动”。在党的十四大(1992年)中将这一表述改为“劳务市场”。后在《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1993年)中 , 首次提出“劳动力市场” , 并将其作为“当前培育市场体系的重点”。④孟捷、李怡乐:《改革以来劳动力商品化和雇佣关系的发展——波兰尼和马克思的视角》,《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经过20余年的发展,中国劳动力市场在市场机制和社会保障制度等劳动力维持和发展机制的作用下,得到迅速发展,但是存在的问题不可小觑。因此,未来一段时期的反贫困应当以扶助绝对贫困个体进入劳动力市场为核心价值导向,攻克绝对贫困风险承担者融入劳动力市场的主客观障碍。
1.多元主体参与。反贫困并非仅仅是政府的职责,而是全社会的共同责任。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加强社会治理制度建设,完善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的社会治理体制。①《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8页。顺应后工业社会发展特征与社会治理规律,即社会复杂化水平空前提高,传统单中心、单向度的治理设计失灵,多中心协同治理势在必行。在强化国家保障的同时,注重恢复和培育家庭、社会与市场等责任主体的保障能力。2.技术与人文价值导向相结合。从现代国家治理手段创新上看,具有明显的技术导向,即利用大数据、互联网、通信、生物电智能传感技术等,对贫困者进行数字化、信息化拆解,建构起可量化、可操作化的贫困者。这一导向虽然具有科学性,但是人文性不足。因此,应同时注重加强技术治理过程中的人文引导,重视贫困治理的社会技术发展。
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参加全国政协十二届五次会议的各界委员时指出,“因病致贫问题是一个长期化的、不随着2020年我们宣布消灭绝对贫困以后就会消失的,对此应当进行综合治理”。②《习近平总书记一一回应政协委员建言》,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lh/2017-03/04/c_1120568965.htm,2017年3月4日。在此指导下,应当关注导致绝对贫困发生的系统性因素及风险。因此,在迈向2020年的过程中,以及在取得扶贫攻坚阶段性全面胜利后,未来中国扶贫攻坚战略重点由“攻量”向“攻质”转变。具体说来,攻克一个核心难点,建设三大基础工程。
1.扶贫攻坚的核心难点
首先,对存在绝对贫困风险的人群进行机体功能上的分类,具体划分为严重失能者、轻度失能者和机体健全者。其次,有基于此,有的放矢地制定扶贫策略。对严重失能者给予长期性、人性化的脱贫资源,如最低生活保障、相关社会救助和社会福利,保障其过上有质量、有尊严的生活;对于轻度失能者,在侧重提供医疗康复和技术性障碍补偿的基础上,依据机体的去障碍效果,进行以潜能开发为主的特殊教育与纳入普通教育,并以此决定未来融入就业体系的路径;而对于机体健全者,则应当以积极促进其进入劳动力市场为扶贫价值导向,即通过具有临时性、过渡性、激励性的扶贫政策,扶持和引导其进入或重回劳动力市场。换言之,扶贫政策或社会救助不仅具有托底功能,还应当具有“反弹”功能,对脱落于劳动力市场而落入其内的个体发出使其向上弹回劳动力市场的作用力。
那么,哪一种贫困类型是扶贫攻坚的核心难点呢?相比较于那些因受身体失能劣势制约的贫困者而言,机体健全的贫困者或拥有劳动力的贫困家庭更值得关注与反思。根据国家统计局2012年农村住户调查数据可知,农村低收入户平均每户整半劳动力为2.9人,中等偏下收入户为2.9人,中等收入户为2.8人,中等偏上收入户为2.7人,高收入户为2.5人。①国家统计局农村社会经济调查司:《中国农村贫困监测报告:2009》,中国统计出版社,2010年,第57-59页。由此可见,农村贫困户并非因为缺少劳动力而致贫。那么,为何那些拥有相近甚至更多劳动力的家庭会陷入贫困状态?这应当成为中国反贫困事业重点反思与回应的核心问题。然而,对这一问题的反思与回应充满了挑战。这是因为相比较于为严重失能者建立供养体系,为轻度失能者建设去障碍环境,要实现机体健全的贫困风险承担者进入劳动力市场需要进行社会与个体之间的双向建构,即一方面进行系统性的制度与结构调整,另一方面通过对贫困风险承担者给予社会工作援助,推动其进行社会融入性尝试并不断积累正向的社会体验。
2.攻坚难点分析
为此,重点研究致使机体健全贫困者劳动力禁锢并丧失市场竞争力的多元原因。具体说来,可按照劳动力释放障碍将机体健全贫困者划分为以下四种类型:第一种是自身障碍者,主要包括具有劳动能力的贫困老年人,尤其是老年妇女,儿童,患有重大疾病、罕见病、以及需要长期服用高价药的病患等;第二种是环境适应障碍者,即不能满足由外部经济、社会与家庭环境变迁而产生的新的就业或生计维持需求。例如,下岗失业,失地,易地搬迁,生态破坏,家庭支柱成员的故去,照顾失能、长期患病、年幼等的家庭成员;第三种是环境适应障碍内化者,即对经济社会变迁适应失败后,形成脱离主流经济社会体系的消极的自我保护状态,由此生成贫困文化,导致贫困代际转移并固化②王卓:《论暂时贫困、长期贫困与代际传递》,《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2期。;第四种是现代化适应障碍者,即在一些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受现代化开化影响较小,民风古朴,具有与其他现代化地区不同的意义世界,从而对现代生活条件与方式产生排斥。③安东尼·哈尔、詹姆斯·梅志里:《发展型社会政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90-91页。
由此可见,反贫困的难点不在于物质、资源向贫困人口的精准递送,而在于对贫困生成环境进行精准的系统性治理,在已经割裂的贫困群体与主流经济社会体系之间搭建起连接的桥梁④拉尔夫·达伦多夫著,林荣远译:《现代社会的冲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4-47页;穆罕默德·尤努斯著,吴士宏译:《穷人的银行家》,三联书店,2006年,第11-12页。,重构与夯实贫困风险承担者的生计维持系统,为他们提供发展的机遇⑤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经济与社会》(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1-225页。,赋予其维持可持续生计和发展的可行能力⑥阿马蒂亚·森著,任赜、于真译:《以自由看待发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1-22页。。通过让贫困风险承担者逐渐体验到融入社会之后的存在感和满足感,帮助其建构起积极的人格、认同和参与社会的主体自觉,从而破解贫困发生的主客观条件。换言之,反贫困是一场借助于外部力量干预并重塑贫困风险承担者生活方式,使之融入主流经济社会体系的实践历程。
3.攻坚的策略
依据中国贫困人口脱贫的自身起点与所处地区特质的不同,形成标准化的基本扶贫与个性化的差异扶贫相结合的扶贫攻坚策略。其中,标准化的基本扶贫旨在形成贫困人口脱贫的基本能力,补齐贫困人口发展起点的社会一般差距,是指基本公共产品和资源的向下有效递送,具体包括安全的生活物质资源,含干净的水、电、燃气;基本的生活环境资源,含公路、生活物质资源输送系统、生活排污系统、垃圾分类与处理系统;基本的生活质量保障资源,含便捷、安全、低价的基本医疗资源,生活服务资源,以及住房保障资源;基本的人力资本发展资源,含教育和职业培训等。为贫困人口提供标准化的扶贫资源不仅仅是国家的责任,而是全社会的共同责任。
个性化的差异扶贫旨在有针对性地提升有劳动力能力的贫困人口进入劳动力市场或形成某种生计维持形式的基本能力。具体说来,包括提供就业和生计支持的信息资源。由格兰诺维特提出的“弱关系”理论可知,相比较信息内容高度相似的强关系,弱关系更有利于劳动者获取有效的就业信息。然而,由于贫困者的社会关系资源匮乏,社会关系的同质化特征显著①马克·格兰诺维特著,罗家徳译:《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86-88页。,从而易于造成贫困基质相互强化与固化的问题②贾玉娇:《从制度性底层到结构性底层——由威尔逊<真正的穷人>思考中国底层群体管理问题》,《社会》2009年第6期。。因此,为打破贫困的“集聚效应”③威廉·J·威尔逊著,成伯清等译:《真正的穷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8-176页。,应当拓展贫困人口就业与生计信息获取途径;提供就业和生计维持的社会支持资源,包括相关政策法律的咨询和援助、激励性的政策、小额信贷等融资政策④迈克尔·谢若登著,高鉴国译:《资产与穷人——一项新的美国福利政策》,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4页。;提供培育贫困风险承担者形成内在积极认知的社会工作资源。内在认知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贫困状态的自我认知,二是在接受来自外部扶持与救助时所形成的主观体验和价值判断。这是决定扶贫工作成败的关键,亦即有效的扶贫政策能够型塑出与主流经济社会体制相合意的人,实现主导经济社会价值理念内化并转化为个体社会实践,而无效的扶贫政策则会加剧贫困内化与固化。因此,应当在进行对致贫或蕴含致贫风险的外部制度与结构进行调整时,运用社会工作助人自助的方法,建立起社会工作与贫困风险承担者之间的“伴走”关系,为其形成走出贫困陷阱的内在驱动力提供助力。
第一,基层社会组织建设工程。在新一轮的扶贫攻坚进程中,村和社区具有重要作用,直接承担起了精准瞄准、精准递送、精准治理的责任。在中国国家治理体系中,村和社区作为该体系的末梢,最贴近人民群众,也最能检验国家治理能力。从理论上讲,村、社区这一层级的基层社会组织应当发挥上传下达、外联内合、内疏外导等功能。但是,就目前中国村、社区基层社会组织建设与功能发挥情况来看,还远远不能发挥上述功能,从而限制了精准扶贫功能的发挥。
第二,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基础性数据库建设工程。要提高贫困治理的精准度,应当在充分发挥基层民主功能的同时,加快完善社会主义贫困理论,形成贫困人口生活与发展的指标体系,建立起绝对贫困人口的大数据,对绝对贫困人口进行动态监测,预警绝对贫困发生风险,评估精准扶贫政策效果。
第三,基本权责关系的建构工程。具体说来,主要理清三对基本的贫困责任主体关系,一是家庭和国家之间的责任划分。中国人的社会支持网络呈现“差序格局”的结构特点,即以个体为中心,由近及远地划分出层层嵌套的关系网络。其中,以直系血缘关系为连接纽带的家庭是个体的第一重保护网,并相比较于国家保护具有价值优先,亦即只有当家庭保护失灵时,国家保护才出场。因此,在扶贫攻坚过程中,在强调国家责任的同时,重视家庭责任,并通过法律和制度维护家庭保护功能,惩戒家庭成员逃避保护责任。二是理顺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由于中国国家治理链条过长,导致中央和地方之间存在治理能动性的紧张感,即“一抓就死,一放就乱”。同时,在党中央加大行政体制监管力度后,出现“不作为”的消极行政。因此,创新中央和地方关系实现机制对于提升国家治理能力,深入推进精准扶贫具有重要意义。三是协同处理好工会、红十字会、惠民办、扶贫办和民政部门之间的权责关系。尤其是扶贫办和民政部门之间的关系。由于扶贫工作由传统连片式开发扶贫转变为以户为单位的精准扶贫,从而与社会救助工作出现边界重叠,不利于公共救助资源的高效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