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外芳
(华南师范大学 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 广东 佛山 528225)
苏轼在后世受欢迎的程度,大大超越其他诗人。据《习近平用典》一书介绍,习近平总书记引用典故最多的古代名人是苏轼,全书收录他引用苏轼的地方达7次[1]。
为什么苏轼会如此受到后人喜爱?通过与其他大诗人的比较,很容易找到答案。李泽厚先生指出,苏轼与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韩愈都不同,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美学韵味[2]168。王水照先生也说,苏轼不同于屈原、杜甫、韩愈、柳宗元,他对困境安之若素[3]27。在《苏轼传: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一书里,王水照先生再次指出,苏轼不同于李白、杜甫,他能把现世性与超越性水乳交融在一起,拥有一代又一代的众多读者[4]。虽然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等大诗人的成就都很高,但都不如苏轼受到人们的喜爱与效仿。
用什么词语来概括苏轼的迷人之处最合适?学术界众说纷纭,常见的有“苏轼精神”“宋型文化”“艺术化人生”“苏轼范式”等等。
这些分析都有道理,但又让人觉得意犹未尽。比如影响最大的“宋型文化”说,傅乐成先生说:“其文化精神及动态亦转趋单纯与内敛。”[5]罗联添先生《从两个观点试释唐宋文化精神差异》说:“唐代士人勇于进取,宋代士人能收敛行迹,淡泊自甘”,“宋代文化是属于收敛的一型”[6]。但苏轼的性格是外向的,丝毫不内敛,“乌台诗案”因言得祸,别人劝他内敛,他自己也努力内敛,可终究本性难改[7]。以“内敛”来概括程朱理学尚可,用以描述苏轼则不协。
又如“艺术化人生”,并非苏轼独有,很多诗人都是如此。例如,王维是艺术全才,诗、书、画、乐造诣均很高。唐代书画大师阎立本、吴道子、颜真卿,诗文均善,但他们的人生及行事与苏轼差异甚大,后世受欢迎的程度也不如苏轼。白居易后半生隐居,但书法、绘画、哲学成就远不如苏轼。
又如“苏轼范式”,“范式”(paradigm)本是哲学术语,指全体成员共享的世界观和行为方式[8]。我们学习苏轼,显然不是学他的“范式”。
又如“东坡模式”,“模式”意为“事物的标准样式”,具有一般性、简单性、重复性、结构性、稳定性、可操作性等特征。而苏轼是活生生的人,其行事率性而为,并无一成不变的模式。
又如“东坡精神”,常见的理解为苏轼儒、佛、道兼具。例如,张惠民先生说,苏轼把儒家的积极入世与道释的超然出世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立于污浊现实之上的人格精神[9]。王树海先生也说,苏轼的思想融汇了儒、释、道[10]。这些论述固然有道理。但“精神”一词,今天多具政治意义,且很抽象。而苏轼的“精神”往往有前后矛盾之处,后人也不甚关心苏轼的“精神” “哲学”,反倒是苏轼的吟诗作词、书画风流、服食丹药、静坐导引、喜谑笑骂、品酒赏雪等具体行为很受人们欢迎,这些都难以用抽象之“精神”来概括。
到底用什么词来概述苏轼一生的行事风格呢?笔者认为,不妨借用“魏晋风度”,用“东坡风度”一词最为恰当。“风度”,指人的言谈举止,尤指美好的举止姿态。如《晋书》有云:“史臣曰:‘安平风度宏邈,器宇高雅,内宏道义,外阐忠贞。’”[11]“魏晋风度”一词,因鲁迅先生1927年9月在广州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闻名天下。魏晋士人众多,各人行事风格不一,鲁迅先生以绝世天才,择其特立独行之殊例,拈出“风度”一词,以概述魏晋一代士人,堪称绝妙好词。虽有质疑者,但“魏晋风度”一词终获世人首肯。鲁迅先生提及的“魏晋风度”,有竹林七贤饮酒,何晏傅粉、吃药(五石散),嵇康扪虱而谈,陶潜归隐等事迹[12]。人们每提及“魏晋风度”,首先想到的是外在的行为方式,盖因思想、精神等内在因素飘渺无踪,往往言行不一。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列举了魏晋士人的种种行为表现:“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意……这就构成似乎是那么潇洒不群、那么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所谓魏晋风度;药、酒、姿容,论道谈玄,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环。”[2]93陈洪先生《诗化人生——魏晋风度的魅力》[13]、罗宗强先生《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14]、马良怀先生《崩溃与重建中的困惑:魏晋风度研究》[15]、戴燕先生《玄意幽远——魏晋玄学风度》[16]等等,都是从外在行为来论述“魏晋风度”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术界出版了很多研究“魏晋风度”及其对后世影响的著作。然“魏晋风度”对北宋的影响,至今尚未有专门研究。成镜深先生说,苏轼“酷爱《庄子》和研究魏晋诗文及魏晋风度”[17]。苏轼学习、化用“魏晋风度”并加以综合,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东坡风度”。苏轼的一举一动,在当世就已被广为模仿,社会上刮起阵阵“苏轼旋风”,成为独特的文化现象[18]。以“东坡风度”一词来概括苏轼一生行事特色,较之以“魏晋风度”来概括魏晋一代士人之行事,范围更小,更加妥当。也只有“东坡风度”一词,才能包含苏轼所有的迷人之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苏轼对“魏晋风度”的学习、化用,既体现在精神与思想上的超然物外、旷达乐观,更表现于外在行为方式上。思想与行为,往往很难统一。魏晋士人不乏“身在江湖、心驰魏阙”者,并非个个都是高洁之士。就东坡本人而言,也远没达到放下一切、断然出家的地步。后世学者乃至普通百姓崇慕、模仿苏轼的,不是内在的、抽象的思想、精神、哲学,而是“东坡风度”那些具体的行事方式,这也是本文的出发点。下面笔者对“东坡风度”的几个主要方面略作勾勒。
魏晋士人热衷于玄学,高谈老庄、佛理。苏轼受魏晋士人影响,也酷爱钻研佛禅与玄学。王水照先生说:“综其一生,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始终矛盾地并存在一起……它们在苏轼身上又是统一的。”[19]苏轼的作品,表达了他的人生体验和思考,是活生生的真实人生[3]71。苏轼不仅是诗人,还是哲学家。
苏辙《墓志铭》云:“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20]2813苏轼著有《易论》[21]52、《庄子解·广成子解》[21]176、《易解》[21]192。在贬谪期间,苏轼以钻研《易传》《书传》打发时间。《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十一[21]1519云:
某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迂拙之学,聊以遣日,且以为子孙藏耳。子由亦了却《诗传》,又成《春秋集传》。
《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云:“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21]2073《答李端叔十首》其三(北归)云:“所喜者,在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21]1540
《东坡易传》(又称《苏氏易传》)[22]对后世影响很大,形成了易学中的苏氏易派。金生杨说,《苏氏易传》是苏氏蜀学的重要载体[23]。冷成金先生认为,对苏轼的文艺思想来说,《东坡易传》在宇宙生成论、存在论、情本论、事功论四个方面具有突出的意义[24]。胡金旺先生说,苏轼用道与易的关系来构建其哲学体系,只有通过《易》来体认本体之道[25]。杨万里说,苏轼的《易》学思想,影响了他的尚理文艺观[26]。《东坡易传》的价值由此可见。
谈玄论道给苏轼提供了安身立命之处。曾枣庄先生认为:“苏轼虽然深受佛老思想影响,特别是在政治上失意之后,但是,他的思想的主流仍然是儒家思想。他吸收的释老思想,主要是吸收的他认为与儒家思想相通的部份。”[27]但苏轼对于学道成仙并不否定。《安期生并引》云:“安期生,世知其为仙者也。然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予每读此,未尝不废书而叹。嗟乎,仙者非斯人而谁为之。”[20]2349他甚至认为陶渊明也懂仙道。《书渊明饮酒诗后》云:“《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已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21]2112故苏轼对老庄的理解,也带有仙意。孔子视富贵如浮云,不言怪力乱神,仅靠自己的品德修养来鄙视富贵,终究不能彻底说服世人。成仙成佛的愿景,才使人真正得到超越世俗富贵的安慰。因此仕途失意的文人多求仙拜佛,崇尚隐居。苏轼《放鹤亭记》甚至说:“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21]360至于佛教思想尤其是禅宗对苏轼的影响,研究论著甚多,不赘述。
“魏晋风度”的典型表现,就是饮酒。苏轼仰慕魏晋士人的酒中风流。《和陶饮酒》其三云:“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20]1884
苏轼酒量并不大。《和陶饮酒诗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20]1881《跋醉道士图(并章子厚跋)》云:“仆素不喜酒。”[21]2220
苏轼爱饮酒。《和陶饮酒诗》其一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20]1883酒能助诗兴,《叔弼云履常不饮,故不作诗。劝履常饮》云:“我本畏酒人,临觞未尝诉。平生坐诗穷,得句忍不吐。吐酒茹好诗,肝胃生滓污。”[20]1799
苏轼经常醉。醉可以忘忧,《正月九日有美堂醉归》云:“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20]423醒了以后,内心不快消失,头脑一片空明。《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云:“绍圣二年二月十一日,东坡居士饮醉食饱,默坐思无邪斋,兀然如睡。”[21]2115对于言论受到压制,苏轼尤其不满,《醉睡者》云:“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20]2593苏轼借醉酒以表达对名利的藐视,《满庭芳》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28]458争来斗去,毫无意义,还不如作个消散闲人。他有时醉酒,半夜方醒。《醉落魄·述怀》云:“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28]58《临江仙·夜归临皋》云:“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28]467
张方平、梅尧臣、欧阳修酒量都很大,苏轼非常羡慕。但苏轼说自己一杯而醉,和酒量大而醉酒者一样享受醉酒的快乐。《书渊明诗二首(之二)》云:
张安道饮酒,初不言盏数。少时与刘潜、石曼卿饮,但言当饮几日而已。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然常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饮百许盏,然醉后高叉手而语弥温谨。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饮者。善饮者,澹然与平时无少异也。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饮,饮一盏而醉,醉中味与数君无异,亦所羡尔。[21]2113
魏晋士人借醉酒以避害,苏轼称之为“酒隐”。《酒隐赋(并叙)》云:“凤山之阳,有逸人焉,以酒自晦。久之,士大夫知其名,谓之酒隐君,目其居曰酒隐堂,从而歌咏者不可胜纪。隐者患其名之著也,于是投迹仕途,即以混世,官于合肥郡之舒城。尝与游,因与作赋,归书其堂云。”[21]20他对魏晋士人酷爱饮酒的典故非常熟悉,常在诗文中引用,表达倾慕之情。如《浊醪有妙理赋》云:“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21]21“徐公”即曹魏时期的徐邈,醉酒时自称“中圣”。陶渊明与孔融均嗜酒,可苏轼认为陶渊明境界更高。《书渊明诗二首(之一)》:“孔文举云:‘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事矣。’此语甚得酒中趣。及见渊明云:‘偶有佳酒,无夕不倾,顾影独尽,悠然复醉。’便觉文举多事矣。”[21]2112二人高下自明:孔融投奔曹操,最终遇害;陶渊明挂冠而去,躬耕自给,保全性命。
苏轼虽然倾慕、学习魏晋士人饮酒风范,但他只取其雅,对烂醉如泥有失体统者不以为然。《和陶饮酒诗二十首》其三云:“道丧士失己,出语辄不情。”[20]1884苏轼很欣赏梅尧臣酒醉而不失礼,《题梅圣俞诗后》云:
梅二丈长身秀眉,大耳红颊,饮酒过百盏,辄正坐高拱,此其醉也。吾虽后辈,犹及与之周旋,览其亲书诗,如见其抵掌谈笑也。[21]2148
苏轼把饮酒、品茶、赏琴、书画结合在一起,抛弃魏晋士人粗俗的一面,形成“东坡风度”。《书赠孙叔静》云:“今日于叔静家饮官法酒,烹团茶,烧衙香,用诸葛笔,皆北归喜事。”[21]2236《行香子》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28]725这些都是高雅之物。
魏晋士人乐游山水,典型代表是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的开创者。苏轼自己说“独专山水乐”(《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20]644。章惇称苏轼“性好山水”(《再跋醉道士图》)[21]2220。《苏轼文集》卷七十一《题跋·游行》共62条。《灵壁张氏园亭记》云:“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21]369仕则儒,隐则道释,无可无不可。故冷成金先生说:“苏轼山水诗中的自然,是对儒、释、道三家自然的超越。”[29]
苏轼每到一处,见有奇景必作诗文。“追寻其宦游行迹,真是一路山水,一路行歌。”[30]他年轻时离蜀应举,沿长江东下,开始了一生伟大的旅程。从诗文题目可知他的游历所至,如《初发嘉州》[20]6、《过宜宾见夷中乱山》[20]8、《夜泊牛口》[20]9。虽非名川大山,苏轼也能写出其特别之景。如《江上看山》云:“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20]17十分形象。
苏轼亦善于营造山水。守杭期间,筑苏堤;知颍州时,疏浚颍州西湖。谪居惠州,倡导、资助疏浚惠州西湖。
仕途失意,山水更成为苏轼遣忧之途径。贬谪黄州,他常泛舟长江。岭南向为畏途,但苏轼一路南行,一路赏景,一路作诗,从诗题就可知其行踪:《过大庾岭》[20]2056、《宿建封寺晓登尽善亭望韶石三首》[20]2057、《月华寺》[20]2059、《南华寺》[20]2060、《碧落洞》[20]2061、《峡山寺》[20]2063、《广州蒲涧寺》[20]2065、《赠蒲涧信长老》[20]2066、《发广州》[20]2067。苏轼走过的地方,都已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年来鞍马劳顿之苦,数月三迁的重谪之忧,被岭南的美好山水,一扫而光,旷达潇洒的本怀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31]到惠州后,先游罗浮,作《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20]2068;游增城白水岩,作《白水山佛迹岩(罗浮之东麓也,在惠州东北二十里)》[20]2079。这哪里像贬谪,分明是旅游,苏轼俨然是专业旅行家。
苏轼的山水诗,与魏晋山水诗不同,完全没有玄言尾巴,也不同于王维,“王诗写人的自然化,苏诗写自然的人化”[32]。 “苏轼把幽默和风趣大量引入山水诗中,使他笔下的山水景物形象充满了谐趣。”[33]苏轼的山水诗,写景阔大,比喻新奇。如《游金山寺》云:“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20]308苏轼才华喷薄,博喻连连,如《求焦千之惠山泉诗》云:“或为云汹涌,或作线断续。或鸣空洞中,杂佩间琴筑。或流苍石缝,宛转龙鸾蹙。”[20]362钱钟书说:“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是苏轼山水诗的一大风格特色。”[34]有人归纳苏轼山水诗丰富多样的表现技巧主要为三点:善用比喻,想象大胆奇特,运用拟人手法[35]。
苏轼的山水散文也写得生动传神,有人归纳为:随物赋形、神高韵远,内美外修、物我交融、议论风生、理趣盎然,山川钟灵、有本有源[36]。
苏轼对山水的热爱,不亚于魏晋士人;加之生逢太平盛世,游历所及,远超魏晋士人。《题逸少帖》云:“逸少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于事物之外。尝自言:‘吾当卒以乐死。’然欲一游岷岭,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况于市朝眷恋之徒,而出山林独往之言,固已疏矣。”[21]2169对王羲之不能游岷山深表遗憾。
魏晋时期,儒教衰落,玄学兴起。士人蔑视礼法,张扬个性,嘲戏谐谑成为社会生活的常见内容。《世说新语·排调》记载了不少魏晋名士相互调侃的事迹。《笑林》也出现在这一时期。阮籍、嵇康、左思等人的诗文,常有诙谐之语,以寄寓作者的愤懑。《文心雕龙》“谐隐”云:“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37]士人谐谑,既是娱乐,也为防祸。《抱朴子外篇》卷二十五“疾谬”云:“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尊其辞令, 敬其威仪, 使言无口过, 体无倨容, 可法可观, 可畏可爱。盖远辱之良术, 全交之要道也。”[38]
苏轼天性开朗,爱开玩笑。著名的“河东狮吼”,就来自苏轼对好友陈慥(季常)的嘲笑(《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20]1340)。苏轼的另一位好友奉议郎孙贲也惧内,《戏赠孙公素》云:“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20]2457苏轼连用温峤、刘备、冯衍、王衍四人惧内典故来开他的玩笑,读之捧腹。
王闢之《渑水燕谈录》记载:
贡父(刘攽)晚苦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语相戏。子瞻戏贡父曰:“大风起兮眉飞飏,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座中大噱,贡父恨怅不已。[39]
幸好这位刘攽也是旧党中人,与苏轼是好友,未衔恨暗算苏轼。
遇有丽人,苏轼也忍不住幽默一下。《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云:
绣帘朱户未曾开,谁见梅花落镜台。
试问高吟三十韵(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
何如低唱两三杯。(世传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故妓,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有此景,但能于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陶默然愧其言。)
莫言衰鬓聊相映,须得纤腰与共回。
知道文君隔青琐,梁园赋客肯言才。(聊答来句,义取妇人而已,罪过,罪过。)[20]2526
苏轼去友人赵成伯家喝酒,听说主人家有佳丽且与自己是同乡,但佳丽不肯出来陪酒,只在里面吟《春雪》诗以助酒兴,苏轼于是赋诗调侃。
酒席上,苏轼更是谈笑风生。《判倖酒状》写道士贪杯,令人捧腹:“道士某,面欺主人,旁及邻生。仰左元方之盏,已自厚颜;倾西王母之杯,宜从薄罚。可罚一大青盏。”[21]1988名为罚酒,实为劝酒。
朋友的书法不好,苏轼也拿来开玩笑。《跋文与可草书》:“李公择初学草书,所不能者,辄杂以真、行。刘贡父谓之‘鹦哥娇’。其后稍进,问仆:‘吾书比来何如?’仆对:‘可谓秦吉了矣。’与可闻之大笑。”[21]2183“鹦哥娇”“秦吉了”,指鹦鹉学舌,只会说几个简单词语,借以嘲笑李公择书法还在模仿阶段。
苏轼的玩笑,有时暗含讽刺。他嘲笑不守戒律的僧人,《僧自欺》云:“僧谓酒‘般若汤’,谓鱼‘木梭花’,谓鸡‘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世常笑之。然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21]2303《曹溪夜观〈传灯录〉,灯花落一“僧”字上,口占》云:“山堂夜岑寂,灯下看《传灯》。不觉灯花落,茶毗一个‘僧’。”[20]2410看书时,灯花恰好落在“僧”字上,把字烧了,苏轼开玩笑说是火化了一个僧人。
苏轼讽刺模仿前人的低劣作品。《书拉杂变》云:“司马长卿作《大人赋》,武帝览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近时学者作拉杂变,便自谓长卿。长卿固不汝嗔,但恐览者渴睡落床,难以凌云耳。”[21]2062以“凌云”对“落床”,令人莞尔。
苏轼才气纵横,其“戏作”令人捧腹。如《西山戏题武昌王居士并引》云:
予往在武昌,西山九曲亭上有题一句云:“玄鸿横号黄槲岘”。九曲亭即吴王岘山,一山皆槲叶,其旁即元结陂湖也,荷花极盛。因为对云:“皓鹤下浴红荷湖。”座客皆笑,同请赋此诗。
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
篙竿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赓歌几举觥。
荆笄供脍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20]1120
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此二诗使口吃者读之,必至满堂喷饭,而坡游戏及之,可想见其风趣涌发,忍俊不禁也。”[39]1312此诗用当今普通话读来,毫无“戏”趣;如以南方方言来读,则令人捧腹。“玄鸿横号黄槲岘”七字声母相同,韵母近似,对句极难。故当苏轼以“皓鹤下浴红荷湖”来对,举坐皆笑,为苏轼的才学所倾倒。
苏轼被贬后,讲笑话成为排遣忧患的重要途径。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云:
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39]239
苏轼的谐谑,把偏远、枯燥的贬官生活,变得生动有趣;苏轼的幽默,使他成为深受世人喜爱的大诗人、大作家。没有幽默的人生,该是多么的无趣。
苏轼爱好书法,《题笔阵图王晋卿所藏》云:“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21]2170他说自己工于“行草”,《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云:“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21]1517纵观隋唐五代,虽然书法名家辈出,但都入不了苏轼的法眼。苏轼最推崇的还是魏晋书法。
苏轼之子苏过《书先公字后》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于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工,而端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知此,然后可以知其书。然其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40]黄庭坚《跋东坡墨迹》云:“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41]苏轼自己对此表示认同,《自评字》云:“昨日见欧阳叔弼,云:‘子书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觉其如此。世或以谓似徐书者,非也。”[21]2196苏轼认为自己的书法赶得上唐人,但还不及晋人。苏辙《墓志铭》云:“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20]2813
魏晋时代,书法大家辈出。《苏轼文集》卷六十九书帖类题跋共有119篇,其中魏晋书法有25篇,涉及的书家有王羲之、王献之、晋武帝、卫夫人、谢尚、谢鲲、王衍等人。[21]2169-2208
苏轼赞扬谢尚、王衍等人的书法,《辨法帖》云:“后又于李玮都尉家,见谢尚、王衍等数人书,超然绝俗。”[21]2172他称赞王衍的书法,《题晋人帖》云:“夷甫独超然如群鹤耸翅,欲飞而未起也。”[21]2171他欣赏山涛的书法,《题山公启事帖》云:“此卷有山公《启事》,使人爱玩,尤不与他书比。”[21]2174他推崇钟繇、张芝。《次韵子由论书》云:“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20]211他说晋武帝的书法“有英伟气”,《题晋武书》云:“昨日阁下见晋武帝书,甚有英伟气。乃知唐太宗书,时有似之。”[21]2175
苏轼曾于秘阁遍观法帖,见多识广,能辨魏晋书法的真伪。《辨法帖》云:“余尝于秘阁观墨迹,皆唐人硬黄上临本,唯《鹅群》一帖,似是献之真笔。”[21]2172他见过不同版本的《兰亭序》,《书摹本〈兰亭〉后》说另外一种版本的《兰亭序》云:“放旷自得,不及此本远矣。”[21]2169他也能辨别卫夫人的真迹,《跋卫夫人书》云:“此书近妄庸,人传作卫夫人书耳。晋人风流,岂尔恶耶?”[21]2176苏轼不以人废书,《跋桓元子书》云:“‘蜀平,天下大庆,东兵安,其理当早一报。’此桓子书。 ‘蜀平’,盖讨谯纵时也。仆喜临之。人间当有数百本也。”[21]2176
苏轼最推崇的还是“二王”。凡能学“二王”者,苏轼均赞许有加。《评杨氏所藏欧蔡书》云:
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国初,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末以来衰陋之气,其余未见有卓然追配前人者。[21]2187
苏轼对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柳宗元颇有微词。《书黄子思诗集后》云:“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师,而钟、王之法益微。”[21]2124
苏轼对张旭和怀素的批评更甚。《题王逸少帖》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
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
为君草书续其终,待我他日不匆匆。[20]1342
他居然把张旭、怀素比作“市娼”,把王羲之、钟繇比作谢道韫,二者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苏轼重“二王”书法,更重“二王”人品。《题子敬书》云:“子敬虽无过人事业,然谢安欲使书宫殿榜,竟不敢发口,其气节高逸,有足嘉者。”[21]2173
苏轼赞扬王献之习书“用意精至”。《书所作字后》云:“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不然。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21]2180
绘画方面,苏轼最推崇的是东晋画家顾恺之的传神论。《传神记》云: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21]401
苏轼对魏晋书画的追慕、推崇,深入骨髓。因此方面论述甚多,限于篇幅,不赘述。
魏晋士人热衷服药,既是对生命无常的恐惧,也饱含对生命的热爱。苏轼深受其影响,留下不少医药、养生方面的资料。著名的《苏沈良方》,传说就是苏轼、沈括合作的产物。《苏轼文集》卷七十三“杂记”有“修炼”14条,介绍静坐、炼丹之法;“医药”类35条,记载很多偏方[21]2327-2360。“苏轼的养生实践内容极多,大致可以概括为三方面:一、日常生活的养生,即饮食起居方面的养生;二、药物调理的养生;三、道教养生,包括内丹修炼和外丹养生。”[42]
魏晋士人喜食菊花,认为可以延龄却老。陶渊明一生赏菊、食菊,赋诗甚夥。苏轼遍和陶渊明的赏菊诗,且学其食杞菊(《后杞菊赋并叙》[21]4)。
苏轼曾服朱砂膏(《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三[21]1514),又曾服食太清丹(《与钱济明十六首(之六)》[21]1551)。他亲自尝松脂(《书鲍静传》[21]2046)。有朋友吃石芝(《书石芝诗后》[21]2149),苏轼也吃(《石芝诗(并引)》[20]2001)。
苏轼有奇方,能治疗臂痛(《答李端叔十首》其八[21]1542)。他甚至也会念咒治病(《书咒语赠王君》[21]2067)。他曾亲自炼制“四神丹”(《四神丹説》[21]2360),炮制“圣散子”(《圣散子叙》[21]331)。
苏轼也热衷于炼丹,写了《阳丹阴炼》[21]2328,颇具道家神秘色彩:吸食自身鼻液,服用自己尿液沉积物。现在看来匪夷所思,苏轼却坚信不疑。又撰《阴丹阳炼》[21]2329,取首生男子之乳,以朱砂银来慢火熬炼。这些记录,是珍贵的古代医药、化学资料。丹砂是炼丹必须之物。朋友有人收藏丹砂,他很羡慕(《观张师正所蓄辰砂》[20]1061),还托人带丹砂来(《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十二[21]1520)。但他不敢轻易服用丹砂,《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云:“近有人惠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21]1517孙思邈亦尝炼丹,苏轼心慕之,而无财力炼丹(《答庞安常三首》其三[21]1586)。朱弁《曲洧旧闻》卷五曰:“东坡因与方士论内外丹,仍有所得。”[39]324
除了医药之外,苏轼也会一些导引、按摩健身法。如摩脚心(《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三[21]1514),多梳头(《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发而寝》[20]2128《和子由次月中梳头韵》[20]2128;《谪居三适三首·旦起理发》[20]2285),午睡养神(《谪居三适三首·午窗坐睡》[20]2286),热水泡脚(《谪居三适三首·夜卧濯足》[20]2286)。
苏轼习练数息静坐之法,还写信教朋友练习(《养生诀上张安道》[21]2335、《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21]P1518)。他做梦也在探求神仙道术(《十一月九日,夜梦与人论神仙道术,因作一诗八句。既觉,颇记其语,录呈子由弟。后四句不甚明了,今足成之耳》[20]2154),也曾向道人学习守气法(《海上道人传以神守气诀》[20]2209)。他的朋友整夜打坐(《吴子野绝粒不睡,过作诗戏之,芝上人、陆道士皆和,予亦次其韵》[20]2213),也有辟谷百日不食的奇人(《跋张希甫墓志后》[21]2063)。
苏轼自己练功小成(《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21]P1517),苏辙炼功大成。《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三:“子由昨来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21]P1514
苏轼总结养生之道,首在戒色。《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三云:“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深以道眼看破。”[21]1514他反复建议朋友戒色,如《书四戒》[21]2063、《答范纯夫十一首》之十(惠州)[21]1456、《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四[21]1515、《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三十二[21]1528。可见,苏轼的养生是正道,避免了服丹而亡的悲剧,也否定男女双修之类的邪术,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
魏晋士人喜品评人物,往往一言而名扬天下,或遗恨终身。年轻的苏轼能暴得大名,有赖欧阳修的大力提携。苏轼也继承了这种优良传统,对后辈多有品评。
苏轼欣赏的,首先是人的品行,其次才是学识。他向程正辅推荐侯晋叔的“文采气节”(《与程正辅七十一首》之二十二[21]1597)。他向人推荐徐秀才的“义气”(《与蔡景繁十四首》之十四[21]1665)。他称赞陈辅之不阿附王安石,《与章子平十二首》之六云:
京口有陈辅之秀才,学行甚高,诗文皆过人,与王荆公最雅素。荆公用事,他绝不自通。及公退居金陵,日与之唱和,孤介寡合,不娶不仕,近古独行。然贫甚,薪水不给。窃恐贵郡未有学官,可请此人否,如何?乞示及。[21]1641
他积极向朝廷荐举人才,如《荐毛滂状》[21]2425、《荐陈师锡状》[21]2426、《举毕仲游自代状》[21]2427,极力称赞米芾的文学才华(《与米元章二十八首》之二十一(北归)[21]P1781)。
苏轼慧眼识才,得到了“苏门四学士”。《答李昭玘书》云:
轼蒙庇粗遣,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来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21]1439
苏轼曾向王安石推荐秦观(《与王荆公书》)[21]1444),向友人推荐张耒和秦观、秦觏兄弟(《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21]1979)。
苏轼精于鉴别人才之特点。如他比较过秦观、张耒二人,《书付过》:
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余游,同升而并黜。[21]2562
苏轼赞扬朋友王定国兼有道人、诗人、公子、游侠之特点,《王定国真赞》云:
温然而泽者,道人之腴也。凛然而清者,诗人之癯也。雍容委蛇者,贵介之公子。而短小精悍者,游侠之徒也。[21]605
北宋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策论。苏轼很擅长作论,尤其是历史人物论。但这方面的内容还未受到学界重视,仅中国期刊网能找到2篇论文:周国林《评苏轼的人物史论》[43],李哲《苏轼历史人物评价思想研究》[44]。苏轼的历史人物评论,从体裁上看,分长篇大论与点评小论。长篇大论为科举“策论”之“论”。苏轼并不盲目推崇儒家典范人物,主要看其是否有利于国家稳定。如《刘恺丁鸿孰贤论》,苏轼赞扬丁鸿而批评刘恺,并进而批评吴太伯、伯夷:“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20]45
苏轼在历史人物论中常隐喻现实。如《秦始皇帝论》云:“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20]80很明显,这是批评王安石变法。《汉高帝论》论汉高祖欲废太子之事:“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而乐从吾说,而欲以势夺之,亦已危矣。”[20]82表面看似批评张良,实则批评王安石专以利害说神宗。在《张仪欺楚》里,苏轼指出比张仪欺楚更危险的是欺君:
若后世之臣欺其君者,曰:“行吾言,天下举安,四夷毕服,礼乐兴而刑罚措。”其君之所欲得者,非特欲六百里也,而卒无丝毫之获。岂惟无获,其所丧已可不胜言矣。[20]2004
很明显,这是借古讽今,批评王安石。
《商君功罪》亦云:“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飨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祸者,吾为之惧矣。”[20]2004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四云:“观此,则知此论亦为荆公发也。”[45]
以上只是简要梳理“东坡风度”的若干方面,这当然不是“东坡风度”的全部。苏轼品茶、赏菊、观竹、咏梅、赏雪,欣赏美食、美酒、美人,皆可从“魏晋风度”中窥见端倪,限于篇幅,无法一一介绍。单个魏晋士人只具有“魏晋风度”的若干方面,苏轼却将“魏晋风度”全面加以综合,摒弃其粗俗,发扬其优雅,最终形成“东坡风度”。 “(苏轼)不过于热衷社会政治而趋于激进,亦不因淡泊利禄而堕入空寂,无论穷达进退,都能在内心精神领域保持住主体的思想自由和人格的独立。这是宋以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士大夫文人追求的最高境界,苏轼是能达此高境第一人。”[46]苏轼一生宦海风波,颠沛流离,行迹所至,为古今诗人之冠。他靠“东坡风度”来化解人生的种种困境,形成旷达超脱的艺术风格,奇迹般地从海南岛安然北归。后人无论贵贱,每逢人生低谷,无一不学习、模仿“东坡风度”,“东坡风度”几乎成为后代文人的“行为指南”。笔者抛砖引玉,亦愿诸位同道一起摇旗呐喊,使“东坡风度”和“魏晋风度”一样千古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