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路与中国话语建构

2018-08-15 00:56
社会观察 2018年3期
关键词:进程工业化话语

中国走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中国在改革开放的30多年中,已经走出了一条独特的道路。事实上,我们之所以在经济体制建设方面突出强调“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如果在改革开放初期所表明的是一种探索中国道路的追求的话,那么今天看来,已经成为现实。

其一,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建设面对着与近代早期西方国家完全不同的世界环境。西方国家在近代早期所走的是一条资本主义世界化的道路,面对的是一个有待开发的世界,即通过建立殖民地、开拓海外市场去获取资源和商品销售的市场;而中国的市场经济建设所面对的是全球化环境,无法通过军事等手段去海外获取资源和开拓市场,而是要在国际贸易规则的前提下去获取资源和销售商品。在世界既已形成的中心-边缘结构中,这些规则又是由发达国家制定的,遵守这些规则,也就意味着必须接受边缘弱势的事实。这说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因为国际环境而走了一条历史上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

其二,市场经济有着一般性的规律和共有的基本特征,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不是一个自发过程,而是在政府的引导下建立起来的。中国政府在职能实现方式方面走出了一条建构引导型政府职能模式的道路。这与西方国家完全不同的。可以认为,即便是在凯恩斯主义盛行的时期,西方国家也没有放弃自由主义原则,而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政府却从来也没有按照自由主义原则去处理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就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所取得的成就而言,中国实践是成功的。说明中国政府在实践中找到了一种引导型政府职能模式,并成功地建立起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上述可以说明,中国在改革开放30多年中走出了一条独特的道路,是一条不同于西方的道路。当然需要承认我们的社会中存在着诸多问题,但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成就是必须看到的基本面。最为重要的是,我们正是坚持走中国道路才取得了这些成就。既然中国在坚持走自己的发展道路上取得了这么巨大的成就,它是否应反映在话语上?答案是肯定的。中国走了一条独特的道路,也意味着它应该拥有独特的话语。

话语以及话语权的产生

我们知道,农业社会是一个地域性的社会,在隔离的一个一个的地域中,语言以及由语言所承载的观念都具有单一性。就每一个地域而言,不存在语言的多样性,也没有意识形态冲突。所以,在人们的生活中没有并立的或同时存在的多元话语,因而,人们不会意识到话语问题。工业化、城市化打破了地域界限,当人们流入城市后,混杂地居住在一起,才有了语言的多样性,也把不同地域中的观念、习俗、习惯等带入了共同生活的空间中,从而有了语言、观念、习俗、习惯等方面的差异。正是这种差异,促使人们产生了话语意识。当然,这种话语意识并未引发普遍性的话语冲突,即便出现了话语冲突,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得以深化的过程中也很快就得到了消解和实现了融合。真正引发话语冲突的是资本主义世界化运动,即在那些率先实现了工业化的国家和地区开始海外扩张的过程中,出现了宗主国与殖民地间的话语对立和话语冲突。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对立和冲突是持续展开的,有的时候甚至会表现得非常激烈。所以,话语问题产生于资本主义世界化进程中。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国家的兴起和率先实现了工业化,西方国家进入了对外扩张、殖民、开拓海外市场的进程中,它们“走到了哪里,哪里就变成它的世界”。这个过程就是我们所说的“资本主义世界化”。在今天,当我们谈到世界的时候,必然隐含着一个判断,那就是谁的世界?虽然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之中,但这个世界其实是在资本主义世界化过程中开拓出来的世界,在本质上属于西方国家的世界。因而,西方话语在资本主义世界化进程中得到传播,在世界所及的地方,遍布着西方话语。

进而言之,世界属于谁,谁就有权为世界确立一种话语。在一种话语无法将其他话语完全消灭的情况下,或者说在多种话语并存的条件下,就会出现话语权的问题。也就是说,主宰世界的人(民族、国家等)就会将自己的话语凌驾于其他话语之上,成为一种强势话语。所以,人们今天在谈论话语的问题时,基本上是在话语权的意义上使用“话语”概念的,只有在严格的学术探讨的意义上才会将“话语”与“话语权”加以区分。

我们今天所在的世界是在资本主义世界化进程中生成的,是率先发展起来的西方工业化国家开拓出来的世界。开拓了这个世界的国家处在世界的中心,而广大的发展中国家则处在世界的边缘,是层层展开的边缘。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有着中心-边缘结构。反映在话语上,也同样存在着中心-边缘结构。当人们谈论“西方中心主义”时,首先所指的就是西方话语处于中心地位,而且这种话语权是以话语霸权的形式出现的。如果说近代以来——直到冷战结束——西方国家的霸权主要是以经济霸权、军事霸权的形式出现的,那么,在冷战结束后的几十年时间内重建起来的西方霸权则主要是以话语霸权的形式出现的。我们今天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世界图谱:话语霸权处在国家间关系的前沿地带,军事霸权是保障,经济霸权是目的。

之所以西方国家在冷战后重视话语权的经营,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关于行为的文明标准得到了进化,军事霸权受到了更多的诟病;另一方面,可能得益于文化人类学等诸多社会科学门类的研究,使得人们发现,通过话语权能够获得比经济手段、军事手段更多的利益,而且成本是非常低廉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西方国家早已认识到,掌握了话语权也就能够掌握世界,并实现对世界更为充分的控制。冷战结束后,西方国家正是通过话语霸权去控制世界和实现颜色革命的,并从中获得了所期望的利益。

中国需要建构自己的话语

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在改革开放所取得的经济成就的基础上,我们也正在成为经济大国,而且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即便如此,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也就没有立国之本,也就不可能成为举世承认的大国。更为严重的是,如果缺乏自己的话语,就无法凝聚共识,所取得的经济社会发展成就也有可能付之东流。对于中国而言,拥有自己的话语是能否成为一个真正大国的前提,也决定了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和承担国际责任过程中能够发挥的作用。所以,中国的话语建构已经成为一项非常迫切的任务。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经济发展大致经历过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引进,即引进外资、引进技术和设备、引进管理经验;第二阶段是输出,这就是当前正在进行的以资本输出为主的“走出去”策略。中国的话语建构也许可以复制这条道路。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我们大量翻译引进西方文献,这是一个向西方学习的阶段,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处在这个阶段中。如果中国的社会科学发展也像经济发展那样经历两个阶段的话,就可望在下一个阶段输出中国的思想和理论。然而,与经济发展相比,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思想和理论的建构,都要复杂的多。如果我们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上缺乏话语自觉的话,不仅无法产生可以对外输出的科学成果,反而会在引进和学习的过程中失去自我。中国话语应当反映中国经验,特别是在改革开放过程中所取得的经济社会发展经验,应当以中国话语的形式确立起来。如果实现了这一点,中国就可以回馈人类,就可以把中国成功的经验推广到世界,使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受益。总结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走过的道路以及所取得的经验,建构起中国话语,已经成为一项迫切性程度极高的任务。

我们正处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这是人类历史的又一次伟大的社会转型。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全球都进入了改革的季节。如果没有这场全球性的改革浪潮,也许会有许多问题已经爆发了,甚至是人类不堪承受的。但是,现状又促使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的问题,那就是,也许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这场全球性的改革并没有触及根本性的问题,而是停留在表象的层面,仅仅解决了那些已经暴露出来的问题。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治标不治本”。如果这个看法是正确的,我们就更应当看到中国经验的可贵之处。

中国的改革开放在时间点上是与全球性的改革重合的,也是始于20世纪80年代。就中国的改革所要解决的问题来看,可以认为是纯粹的中国问题,但中国改革的环境却是与全球性的改革相同的,那就是人类社会的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事实上,中国的改革包含着双重内容,一方面,要通过改革走上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另一方面,中国在承担这项任务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全球化、后工业化的压力。中国在改革的过程中是把这两项任务同时承担了起来。比较而言,西方国家的改革更多地是对全球化、后工业化压力的回应,要单纯的多了。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们认为,中国经验中也包含了回应全球化、后工业化压力的内涵。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因为承担着工业化、现代化的任务,使得中国的改革实践者没有背负起工业文明中的那些政治上的、文化上的、意识形态上的包袱,而是轻装上阵地去进行探索,从而取得了许多可以去发掘和进行理论概括的经验。与中国改革实践中所作出的那些探索相比,西方国家则背负着沉重的工业文明的包袱,以致于其改革更多地停留在社会转型的表象层面去寻求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且,由于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原因,对于根本性的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只能维护而不会触动。

我们看到,从今天我们所在的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在农业社会的历史阶段中所拥有的是任何一个地区都无法比肩的发达农业文明。然而,在人类工业化、现代化进程启动的时候,中国伟大而辉煌的农业文明则成了压垮这个民族的包袱,致使中国经历了百年战争也无法走进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使一个有着发达文明的国家在工业化、现代进程中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审视这个问题,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因素阻碍了中国社会的工业化、现代化,显然,首先是话语,是中国农业社会所建立起来的那个发达的、无所不在的话语,是因为这一话语太过发达,而且有着很强的自我维护、自我修复功能,以至于抛弃它的一切努力都无法收获预想的效果。

中国社会的这段历史经历会不会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得到复制,显然是一个需要追问的问题。也就是说,有着发达工业文明的国家和地区会不会成为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的巨大阻力,它不仅会绊住这些国家和地区的脚步而且会成为全球走向后工业社会的强大阻力。如果这个问题是存在着的,那么,可以想象,那些背负着沉重的工业文明包袱的国家和地区,就有可能探索出一条新路,从而引导人类顺利地走上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从现实来看,近些年来,中国社会是如此热情地拥抱着全球化,而在西方国家,则出现了反全球化的声音,甚至有了一些反全球化的行动。我们可以断言,之所以在西方国家中出现了反全球化的声音和行动,是合乎我们的判断的,那就是工业社会的话语力量已经转化成了人类后工业化的阻力。从历史上看,资本主义世界化为工业化开辟了道路,而正在发生的全球化则必然要为人类社会的后工业化开辟道路,如果说全球化、后工业化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那么,反全球化则属于倒行逆施。那样的话,人类社会的发展将会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从工业化、现代化的经验来看,几乎在所有国家、所有地区都发生过战争,如果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也出现这种情况,那将是何等可怕。因为,人类今天所拥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可以在顷刻间毁灭地球,一旦发生战争,其后果肯定与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中的战争无法相比。

当前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是:

第一,人类社会处在一种非常不确定的状态,人类能否有一个乐观的未来,不能寄托于工业社会建立起来的、既有的政治模式以及政治领导人。在某种意义上,如果人类必将走向后工业社会的话,恰恰是要扬弃工业社会所建构起来的模式。因为,后工业社会意味着人类的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正如人类进入工业社会的时候没有把农业社会所建立起来的东西完整地继承下来一样,而是从根本上摧毁了农业社会所建立起来的那一切。在后工业化进程中,工业社会所建构起来的一切也都需要重新审视,需要得到扬弃。这是一场根本性的社会变革运动,其中,工业社会的话语所发挥的是阻碍作用,要突破工业社会的话语,就必须建构起全新的话语。而且,只有建构起新的话语,才有可能引导人类顺利地走在后工业化进程。

第二,由于中国在开始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的时候遭遇了后工业化的课题,由于中国改革开放的30多年是同时承担起了工业化和后工业化两项任务,也由于中国社会尚未完全背负起工业文明的包袱,所以,中国在改革开放过程中所作出的探索是积极的,所形成的经验是有价值的,对于全球而言,都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只不过,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尚未形成话语意识,不愿意去总结中国经验并将其制作成中国话语,才致使我们的行动缺乏话语依据,致使中国“走出去”的战略受到某种怀疑。如果我们自此开始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上的精神去形成话语意识并自觉地建构中国话语的话,就能够实现中国话语对全球化、后工业化的引领作用。这可以看作是中国社会在人类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作出的一项巨大贡献。

第三,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并不是一项单纯的经济行动,也不应理解成政治行动,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无非是复制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化的道路。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资本主义世界化的历史已经为全球所诟病,受到抵制。事实上,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包含着让全人类受益的追求,反映了全球化、后工业化的历史趋势。然而,自中国实施“一带一路”战略以来,美国和日本等国极尽破坏之能事,而且“一带一路”战略也并未得到沿路国家的充分理解,它们往往看到和想到的只是经济上的利益。这无疑会增加“一带一路”战略实施的难度。由此也可以看出,对于这项战略性的行动而言,得到话语支持是何等重要。可惜的是,我们并未建立起这样的话语。正是因为我们面对着话语缺失的问题,也就无法避免其他国家带着西方话语的有色眼镜来看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行动。

总之,中国话语建构已经成为一项迫切的任务,我们这些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应当承担起这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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