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涵不足和体力不支

2018-08-15 00:46谭旭东
长江文艺 2018年13期
关键词:童书儿童文学作家

□谭旭东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儿童阅读的升温和语文教育对读写的重视,儿童文学市场日渐变大,童书出版变成朝阳产业,几乎抢尽了其他图书板块的风光,尤其相比纯文学出版来说,童书出版好比立在前头的一座高山,而儿童文学创作也随之变得热闹并异彩纷呈,似乎进入了“黄金时代”,甚至有业内人士动辄说中国成了“少儿出版大国”,儿童文学出现了“大繁荣”。

姑且不说这些判断是否正确,有两个数据值得重视和深思:一是开卷数据显示,连续十八年来,童书出版在整个图书零售市场中的占比逐年增长,2017年,童书占到了图书零售市场码洋的24.64%,图书零售市场增长有1/3来自于童书。二是2017年,全国五百八十多家出版社,有五百多家出版社出版童书,出现了一个全行业做童书的现象。这两个数据,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童书出版竞争激烈,这么多出版社在争抢市场,自然十分热闹,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二是儿童文学作者日益增多,不然的话,无法支撑起这么高速的发展。事实上,从新闻出版总署公布的数据来看,2016年我国共出版了童书43639种,较2006年增长了近五倍。可见,童书出版和儿童文学创作都在高速前进,好似原来是绿皮火车,一下子开通了高速“和谐号”一样。十年前的全国儿童文学作家分布,基本上是以北京、上海、湖广、川渝、东北来为比较集中的几个区域性作家群。现在,除了北京、上海、湖南、湖北、四川、重庆、辽宁等省市有比较成熟且数量可观的儿童文学创作队伍外,广东、江苏、浙江、安徽、陕西、新疆、吉林、云南和山东等省市也有了数量可观、实力比较强的创作队伍。甚至,甘肃、内蒙古、贵州、福建和江西等省区涌现了一批出版多部作品集、且有一定的市场影响力的童话和儿童小说作家。从创作数量和地理分布来看,这是一次大飞跃,值得肯定,也不可小视。

但儿童文学也明显存在问题和不足,尤其是它面对日益扩大的市场时所呈现出的内涵不足和体力不支。

一 儿童文学创作出现剧烈分化

今年4月初,由大星文化推出的2018作家富豪排行榜中,前十名中的顺序是这样的:杨红樱、大冰、郑渊洁、北猫、刘同、雷欧幻象、沈石溪、曹文轩、刘慈欣、玄色。注意这前十名的作家富豪中,有六位是儿童文学作家,且其前三名就有两位是儿童文学作家。而前四十名的作家富豪里,儿童文学作家也占了一半。可见,从市场影响力来看,儿童文学作家已经占尽了风光,且势头压住了畅销的网络文学和畅销社科书、文学书作家。这也说明,从写作风格来看,儿童文学有一股强大的市场化写作的潮流,创作的力量和市场运作的力量紧密交织,形成了新的格局。

不过,从儿童文学创作的整体态势看,当前儿童文学创作出现了五种分化:

一是传统的写作。这类写作相当一部分是老作家,或者地处偏僻的一些写作者。也有一部分是语文教师。他们写出来的儿童文学作品,很像语文教材里的课文,说教味很浓,而且散发出浓浓的成人气息。我把这类作品称为“语文教材体”。比如,有的作家写儿童故事,主人公要么是小明、小苗、小春之类,还有太阳公公、春妈妈、花朵宝宝、红领巾、队旗、队日、农民伯伯、小宝贝、营业员阿姨、警察叔叔等意象或形象。这种传统的写作和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儿童文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只是作者年龄没那么老,他们甚至还用电脑写作,但思维是一样的。

二是类型化写作。这种写作朝向市场,是根据市场需要,也考虑到了市场引导性的。比如,这类儿童文学作品一般是系列故事书,作家设计一个主要的儿童形象,围绕这个形象,设计情节,推动其他次要人物逐渐上场。再一本接着一本地推出系列故事,引导儿童读者进行系列图书的消费性阅读。类型化写作的先锋是郑渊洁,他最早在《童话大王》杂志写的系列故事,就是类型化的尝试。后来,杨红樱的“淘气包马小跳”系列开辟了新世纪类型化写作的新路,于是,伍美珍、杨鹏、周志勇、晓玲叮当、雷欧幻象和北猫等纷纷出场。而“淘气包马小跳”、“阳光姐姐系列”、“米小圈上学记”、“怪物大师系列”和“米小多诗词王国漫游记”等都成了实体书店一堆一堆热销的畅销书,在当当、京东等网络书店里也因为抢购而频频断货。

三是个性化写作。这是儿童文学创作里接近“纯文学写作”的一类。通常是作家自己写,凭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靠感觉,也依赖性情,尽量写出自己的特点,体现自己的美学追求。这类写作基本不考虑市场效果,也不刻意讨好儿童读者,作家在文字功夫上下得多,也带着一点探索的勇气。北京的张之路、湖北的林彦、上海的张洁、浙江的李一锋、重庆的李姗姗、山东的张晓楠、四川的邱易东、福建的李秋沅、辽宁的常星儿等等。个性化写作的作家数量不太多,但坚守着儿童文学纯净的品质,虽然不走市场,不讨好市场,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读者的尊敬,在儿童文学圈内也有一定的口碑。

四是主题写作。主题写作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主要是政治写作或教育写作,都是为了宣传和教化。到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主题写作主要是配合国家政策来写作,大部分也是以教育主题为主,兼及一些应景的题材。主题写作者特别相信“主题”和“题材”,往往是写作之前,就确定了“主题”,且要抓特定的题材。比如,这类作家通常会去写农村题材,去写留守儿童,去写工业题材,去写城市务工子弟,去写赤色小子等等。近两年,主题写作又变成了“讲中国故事”或者写“中国式的童年”。主题写作很切合时事,紧跟政策,因此很容易获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政府出版物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三个一百”原创图书、中宣部推荐的一百种图书和中国好书奖等的获奖图书,差不多都是“主题写作”的产物,与之相对应的出版就叫“主题图书出版”。

五是自发写作。这种写作没有明确的读者意识,写作者也不太把自己归类于纯文学写作或是儿童文学写作。只是喜欢写,自发地写,自足地写。这类作家大部分是真正的儿童文学爱好者,他们最初写作时是凭感觉,甚至缺乏明确的文体意识,也没有读者意识,不知道写作是可以有读者对象的,他们只是在写。自发写作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很少接受文学科班教育,更少有一两个前辈引路。因此自发写作很本真,发自内心,但要快速进入儿童文学的门槛,或者市场的认可,还要改变自己,学习理论,跟上形势。

二 当下儿童文学面临的问题

儿童文学圈内或童书出版界有一个普遍的说法,就是儿童文学进入了“黄金时代”,甚至有人专门写了一个描述“黄金时代的儿童文学”的书;还有人把当下的童书出版描述为“大国繁荣”。这种描述其实是只看到了现象,没有看清本质。因为从创作和出版数量来看,儿童文学的确在快速增长。但其内在的问题也很多。

一是创作数量多,质量参差不齐。从新世纪十八年来的创作总体情况看,儿童文学作家的确生产了大量的作品,有不少作家都出版了几十部,甚至是上百部作品,但能够在国内读者中经得起反复阅读并走向国际的作品还是不太多。而且被称之为“垃圾作品”的也有不少。不少儿童文学作品跟风,题材和内容重复,主题类图书更是不用细读,一翻就知道作家想写什么。有些类型化作品虽然赢得了市场,得到了码洋,但却被读者和批评家诟病,甚至有的畅销书完全只是市场符号,不是阅读藏品。

二是儿童文学理论批评薄弱,不足以支撑一个学科。儿童文学界一直有一个学科的概念,也试图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小小的王国。但儿童文学其实是一个文类,不是一个文体,对儿童文学的研究也需要跨学科的思维,因此,把它当作一个学科,似乎勉为其难,也不利于它的发展。不过,对当下儿童文学来说,最值得警惕的是,儿童文学研究本身缺乏学理性,而且它在自身理论的积淀和建构中,也存在很多认识问题和判断问题。儿童文学理论批评,有六缺:一缺人手,二缺原创性话语和著作,三缺学科平台,四缺培养机制,五缺理论空间,六缺未来设计。缺漏这么多,理论批评的困窘可想而知。

三是作家对儿童文学的理解不够,甚至有的作家对儿童文学的理解非常肤浅,至少也算得上很粗糙。比如,有人认为“儿童文学是给孩子看的文学”,还有人认为“儿童文学是浅语艺术”,也有人认为“儿童文学是儿童本位的文学”等等。这些观点,初看没什么问题。但经不起细细思考和琢磨。“给孩子看的文学”就是儿童文学吗?就像给孩子吃的,就是儿童食品吗?儿童文学是“浅语艺术”,它难道不可以“深刻”吗?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是浅语艺术吗?它作为一个“隐喻”性文本,能说它是“浅语”吗?儿童本位,也不是新鲜的词汇。这个在儿童心理学、儿童教育学里很泛滥很常识的一个词汇,被当作了阐释儿童文学的最基本的理论,本身就不够准确。儿童本位,就是以儿童为本,为儿童服务,为儿童所写,但儿童本位的立场,就能写出儿童文学作品吗?而且,儿童本位的文学就是儿童文学吗?儿童文学创作是受制于多方面的因素的,儿童本位的立场只是一个因素。

四是极度商业化。按照常规,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应该是最纯净、甚至是最寂寞的土壤和园地。但现在反过来了,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是最热闹的,且是最商业化、甚至最媚俗的。国内最早做大规模市场营销的是童书出版营销,最善于炒作的恰恰是童书出版机构,最具有市场意识的也是儿童文学作家。目前,一直在全国各地做校园巡讲、签售的作家,除了曹文轩、沈石溪、伍美珍、郁雨君、汤素兰、晓玲叮当、安武林、葛竞、北猫等外,还有几十位儿童文学作家也定期不定期地在各地巡讲、签售,有的儿童文学作家走进江浙、广东的小学已经不止一次。极度的商业化推广,导致了极度的写作商业化。

三 儿童文学未来发展的思考

以上是对进入新世纪儿童文学,尤其是当下儿童文学写作分化及面临的问题的评说,下面谈几点对其未来发展的思考:

一是纠正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的偏差。在市场刚需情势下,儿童文学快速发展,取得了巨大的利润,也推出了不少畅销书作家,但如果不遏制这种畸形的发展趋势,作家们就会被过度使用,作品会被过度催熟,原创力就会破坏,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原创作品粗糙,作家写作功利,重复出版增多,品牌化程度走低。因此,应该形成一个具有自律性的创作和出版机制,有效地约束作家和出版人,使之变得更为理性。

二是推动理论与批评,建立合理的评价机制。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要发展,理论批评功不可没。以当代文学为例,莫言、贾平凹、余华、格非、阎连科等的作品都是被理论批评界反复阐释、反复评析,才得以被认可并逐渐经典化的。朦胧诗、海子的诗,也都是被反复评析和阐释,才成为经典的。但儿童文学的作家和作品却几乎没有享受过比较学理的评析和鉴定,通常只是出版社为了营销而发出的宣传性的书评。因此,儿童文学急需一种合理的评价机制,使其佳作完成经典化的转换。

三是从世界看中国。过去,无论是儿童文学,还是其他的领域,都习惯从中国看世界,现在呢,应该从世界看中国。转换视角,其实是思维和观念的更新。从世界看中国,就容易发现自己的短处,学到别人的长处。从世界看中国,既是中国儿童文学本身的问题和局限所决定的,也是世界儿童文学所拥有的高度所决定的。从世界儿童文学看中国儿童文学,视界打开了,心灵也打开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就形成了。从世界儿童文学看中国儿童文学,也是中国儿童文学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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