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头小楷写乌丝

潘新日

我一直不明白，写蝇头小楷的人内心是多么安静，静如寂月，每一根神经都在笔画里。

蒼茫岁月里，过了不惑之年，突然间心里敞亮起来，似乎一切都活明白了。敞亮也好，明白也罢，都是过眼云烟，细细品味，那些书中的汉字如汉砖、如城墙，在心里蜿蜒。也是，人生长河漫漫，蓬勃向上的朝气一旦散漫，骨子里那股狂草般的心劲便弱了下来，也就不自觉地喜欢上了中规中矩的小楷。这是必然，人生的快车总要有减速的时候，到站的时候。

汉字，是中国文化人的脸。帝王的庙堂之下，每个人、每支笔都是一脉之王、一派之宗。即使身着布衣的穷酸秀才，一出手也能一纸锦绣，令今人汗颜。

“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尽可师”，元朝大书法家丁鹤年这样称赞楷书鼻祖钟鹞，一笔一画里都有钟鹞的潜心苦练和发现，他为书林培育了新体，世代传承演化，汉仪天下，楷正人间。

有人说，正楷是文人的骨子。不错，古人传承下来的颜体、柳体、欧体、褚体，哪一种字体能超脱了大汉的骨形？离了正楷的神韵？各种字体终究是万变不离其宗。

那日，看小学生写楷书，一百个人坐在那，像一大堆开出的花，气势磅礴。稚嫩的小手提着细柔的笔，一起一顿，招式古典，竟是一页页方正之书。瘦的干练、肥的丰腴，小人儿笔下浸着旧时的学风。

曾经无数次地看那些醉意书者们飞毫，凝神静气地把草书、行书、行草演绎得跌宕起伏、行云流水、变化万千，骨子里如龙如蛟，外表俊逸洒脱。

却单单苦了楷书，被先古文人圈定在中规中矩的九宫格内，一笔一画皆得要领，外华内刚，彰显一身正气。

不懂书法的人总对楷书存在偏见，认为写楷书的人是初学者。其实，楷书乃万体之源，写一手好楷书需要下极大的功夫。

若要把各种书体比作人，我想，正楷应是初出茅庐的刚烈小伙，浑身都是棱角。放在古代，定是清欢寡欲的不阿清吏，一声正气、一本正经、两袖清风。

我极佩服那些静修于蝇头小楷的书者们，一笔一画都是功夫，一招一式都是积累，每一个字都是一片天地。他们的心是静如清水的，墨香里的天地，只有书者清楚。

启功说：“没有一颗禅心，怎么会有那样如沐春风的字？”市井里已少见临楷书的人，名利之下，已耐不住寂寞，哪有心思一笔一画地写就古人的文静，而更不用说蝇头小楷了。古人十年寒窗熬的是夜色，练的是笔画，写的是锦绣。今日繁华世界里，有谁能为汉字倾心，为一枚方正的楷书素衣灯下？有谁能一生钟爱，和生命一起潜行？有，但不多了。

楷书是方正的，一笔一画带着规矩、带着章法。大千世界里，楷书是从仕的敲门砖，是代代王朝的选仕榜，是末代皇帝的退位简，是民国的魂，是现代人书香门第的祖训。岁月如斯，那一方字帖里，全是墨香和书卷气。

不妨也摊开米字格，一笔一画地临，让自己静下来，直到力透纸背……

（摘自《联谊报》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