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燕
1828年,门德尔松的姐姐芬妮在迎来亲人为她精心准备的生日时,收到了门德尔松送给她的珍贵音乐礼物——钢琴曲《无词歌》,这是精神和肉体在世的欢喜。
2017年,仙逝八十一周年的魯迅先生在他的诞辰日,也收到了热爱他的人们赠送的音乐礼物——大型交响诗《鲁迅》,这是唯精神在世的大欢喜。
“长夜孤檠读先生,雨来最是凄绝时”。去年早春,被委以重任的著名作曲家叶小纲先生,在雨中踏上了两千多年前越王勾践攻打吴国的点将台——越王台,有如决战前夕的凝重,心中却还没有酝酿成熟这份独特的和鲁迅相关的音乐节目单:
曲目
一.序:社戏
二.闰土(男中音:刘嵩虎)
三.阿Q(低男中音:沈洋)
四.祥林嫂(女中音:朱慧玲)
五.野草(朗诵:濮存昕)
六.铸剑(男高音:石倚洁 男中音:刘嵩虎 低男中音:沈洋)
七.朝花夕拾
八.两地书(女高音:王威 男高音:石倚洁)
九.魂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鲁迅先生的写作处在内心“照亮”和人性“去蔽”都极其困难的民国,模糊的深刻性使得他的作品思想“本味”也模糊费解,被经典了的鲁迅,在固定精神肖像之外更其模糊,如何选择曲目谱写交响诗,绝非易事。
叶小纲以一个艺术家的直觉,从自己对鲁迅多年的认知度出发,寻找作曲维度。因为,他的“鲁迅精神之行”远非以此次绍兴采风为起点。有如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历程,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底色早已在他青春生命中:“我十七岁第一次拿的学徒费十七块八毛四,就买了《鲁迅全集》。”鲁迅的书买回来了,不是束之高阁,而是反反复复看,青年的叶小纲到中年的叶小纲,从黑白到彩色,犹如他曾经在鲁迅故居前时隔35年拍的照片,气度越来越沉稳。此时,让这位带着广东“血脉”从上海走向北京,走向全世界的音乐人,用交响乐或交响诗的方式来表现鲁迅,无疑会让人“在蒙眬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同样,叶小纲深深懂得,鲁迅的精神气质和这种比较自由的单乐章标题交响音乐也很契合,属于鲁迅的诗意和哲理的表现,按照文学、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等构思大型管弦乐曲,本身就是交响诗和鲁迅的重合点。
在交响诗《鲁迅》中,阿Q的戏剧性和《两地书》的抒情性华彩重章,“祥林嫂”的女中音,G调每一句都高出半个音,难度极大,《野草》的朗诵承重挑起了前后演奏的力度,越王台的雨景亲历使得《铸剑》部分的复仇音乐色彩酣畅淋漓……从整体结构来说,音诗造型有渐入佳境又戛然而止之憾,叶小纲南方调的音乐造型手法非常得心应手,“社戏”和“朝花夕拾”的旋律却云锦凌乱,其中“闰土”的音乐构思可能是叶小纲最困难的一部分,所以放到最后才完成。扮演闰土的旅欧国际著名歌唱家刘嵩虎博士拿到曲谱的时候,感到的最大压力就是“难唱”,难不是难在“无法”唱出来,而是“不能”唱出来:“这段乐章的整个技巧、旋律都是很纠结的,很闷,不是释放和张扬的艺术风格,情绪的表达上要把闰土从无邪少年到悲苦中年的折磨压抑,用很内敛的方式演唱,所以具有很大的挑战性。即使表现闰土的少年基调,也没有阳光的色彩。他的苦楚和祥林嫂的悲苦是不一样的,祥林嫂是没心没肺的悲苦,可以很高调地表现。”十七岁就离开中国去乌克兰学习声乐的刘嵩虎,后来又多年辗转意大利和德国,作为国家大剧院的第一位驻院歌唱家,虽然长期远离中国文化,对鲁迅作品的记忆却并不陌生:“中学的时候就学过《闰土》,虽然鲁迅原作没有具体描写闰土被生活改变的过程原委,叶小纲谱写的间奏却弥补了这段空白,这正是音乐的想象空间和创造空间的魅力所在。”
叶小纲增加了闰土部分的音乐力量,整个交响诗的主旋律有两处,一处在序曲,另一处就出现在“闰土”的最后一段:希望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对于大型交响诗《鲁迅》的孕育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走出“希望之路”的过程。
创意策划的鲁迅长孙,鲁迅文化基金会秘书长周令飞先生,对此有着充满感情的记忆。早在1998年,上海鲁迅纪念馆举行扩建动工仪式,谈及新馆的背景音乐,他就和馆长王锡荣老师商量:能不能做一个音乐,希望一听到这个曲子就想起鲁迅,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或者《红旗颂》那样,老百姓能每天回味,身心时时得到陶冶的旋律。
问及周令飞先生这个想法的初衷,他谈到自己从小听父亲放萧邦、斯特劳斯等音乐家的黑胶片,被这种艺术深深地感染,内心和音乐找到了共鸣——音乐没有国界,不需要翻译,艺术影响力比戏剧来得更快。带着童年的音乐种子,1993年开始,他参与国外舞台艺术的制作,历经“迪士尼溜冰”“太阳马戏团”“乔治卢卡斯的星际大战”等世界顶级演出,强烈地感觉到表演和音乐的力量,感觉到最有灵魂的就是音乐,直击人的心灵深处。
同时他也发现,老百姓对古典音乐的领悟力有差别,古典音乐是少数人的东西,老百姓更喜欢容易上口的曲子,有感染力,更通俗易懂,这好比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关系,爵士、蓝调、流行歌曲,可能不是殿堂文化,却比较通俗易懂。即使同样的形式,也有不同的接受内容。1949年,我们还不能把京剧的“四郎探母”介绍给外国,但可以把“三岔口”“花果山”的京剧片断介绍出去。他说,外国对中国的大师了解太少,我们却很早就知道国外的大师,例如中俄文学评选,十部俄罗斯作品中国人很快就评选出来了,俄国人想了半天只选出中国的四部:《论语》《史记》《红楼梦》《野草》。
由于从前传播的限制,在资本主义国家,鲁迅成为左翼的符号。所以周令飞先生一直想做普及鲁迅的事情。近十年来,他策划在港澳广深沪等多地的广场做主题为“鲁迅是谁”的展览,参观人数累计竟高达120万人次。周令飞先生谈到,正如伟大的科学家都很乐于做科普文章,鲁迅其实是一个很接近底层的人,应该把他的奋斗精神、喜怒哀乐以及那个时代的黑暗,用一种由浅入深的方式,用最接近底层老百姓的方式传递。音乐也同样如此,但是,以往有过的曲子无法展现一个幽默、有情调,待人和蔼可亲,向着黑暗势力奋斗的鲁迅,做成流行音乐以后,发现无法承载鲁迅的分量,必须用更庞大的有国际语言的音乐把鲁迅带到世界上去。
“我的舞台制作经历让我敢于去尝试把鲁迅变成舞台和影视,鲁迅的小说大都是短篇和中篇,这种局限性和特殊性,是那个时代的理解和需要,鲁迅作品的改编创作经历了70年代、80年代……至今有40年了,現在进入21世纪互联网时代,自媒体时代,经历着决定性的转变,我想让更多的‘90后和‘00后认识鲁迅,让文学在音乐中说话,为这个时代留下有创造性的东西,《鲁迅》就是一场上下创造的交响曲。”
“的确,只有交响诗能承载鲁迅的精神分量。”一直参与沟通过程的鲁迅纪念馆馆长王锡荣老师非常赞同周令飞先生的观点,他说:“我们曾经邀请屠巴海先生做了一个《民族魂》的流行音乐,和东方电视台合作,走的是大众化方向,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是因条件有限,流行音乐的规模、气势、丰富度、容量都不够,和鲁迅伟大的民族魂无法匹配。做交响诗是鲁研界的一个愿望,也是广大鲁迅迷和音乐人的心愿,对鲁迅精神的影响、传播都有很大意义,因为声音的力量行远迹广。音乐和学术界理论史料的挖掘截然不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表达。这个过程很困难,刚开始想做交响乐,结果发现纯粹用交响乐塑造鲁迅生平和故事形象很难,后来改成用鲁迅诗文加以改编演唱,形成了目前的交响诗。”
2017年6月杭州预演时,叶小纲说,鲁迅将来得做一个歌剧。
对此,王锡荣老师认为,大型交响诗《鲁迅》能演出就是成功,其次,这是个尝试,是第一次,因为鲁迅太伟大,我们会无力表现。盼望未来的歌剧能更好。
2017年9月25日晚19点30分,由鲁迅文化基金会、浙江交响乐团委托创作的大型交响诗《鲁迅》全球首演音乐会,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正式上演。
演出前,著名指挥家吕嘉和全体演员做了最后一次彩排,尽管已经非常劳累了,谈到交响诗《鲁迅》,他还是热情洋溢:“鲁迅是个极其伟大的人物,作品内涵深刻丰富,这个交响诗最大的不同和挑战因为是新曲子,所以一定要抓到它的本质,音乐每段都有它的特色,比如闰土年轻时的希望,叶小纲老师配器配得很好,这时候,音乐性格就要抓出来,还有演员对语言的描述,必须倾注自己的感情,排练前要吃透,我们用了四五天时间磨合和完善。”
虽然24岁就斩获安东尼奥·佩德罗第国际指挥大赛第一名,作为六十年代生人,从事音乐的吕嘉对于《鲁迅》的文学部分其实是相当熟悉的,童年看的黑白连环画给了他难忘的印象,祥林嫂和阿Q都是记忆中活灵活现的人物。思想活跃的八十年代,他更是憋着气每天读四五个小说,鲁迅的小说他几乎都读过,越到现在越理解鲁迅的伟大。
而对于《鲁迅》的音乐部分,吕嘉更有着自己深刻的认识:
“越是有个性的东西相通越是不容易,越是有深度的东西相通越是容易,例如西方哲学和东方古典哲学的相通。音乐也是如此,交响诗用音乐表现鲁迅的深刻内涵,对人物性格和小说的把握体现在音乐作品的结构和完整的手段。《鲁迅》这个交响诗具有世界的和中国南方的气质,曲子内部本身起承转合的结构很完整,民间小调在交响乐中的出现是典型特征,例如序奏和社戏中的江南小调,阿Q段落的三弦和琵琶,祥林嫂这段非常难唱,也汲取了南方音乐特色。民族音乐的采用和世界艺术是不矛盾的。对于表现个人的鲁迅和时代的鲁迅都有感染力。”
无论是作曲家叶小纲,还是指挥家吕嘉,他们都一致提到“祥林嫂”曲目的高难度。演出前演员们都处在忙碌状态,遇到的第一个演员竟然就是演唱“祥林嫂”的旅欧女中音歌唱家朱慧玲,虽是上海人,却有着北方人的爽快,“小时候在初中课文里学了许多鲁迅的作品,”她说,“都是描写社会底层的人物,祥林嫂就是个这样一个悲惨的人物,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孩子被狼叼走,自己的命运没有办法靠自己改变,没有这个眼界应对自己的命运,她不明白只有大环境的改变才有可能改变自己,这段十三分钟的咏叹调,绍兴元素很多,我小时候跟着外婆听越剧、沪剧和评弹,现在这种熏陶都能用上,例如‘我很傻这句,绍兴话无四声,唱的时候咬字往前靠,按照普通话四声处理。整个咏叹调戏剧性很强,非常唠叨,苦楚,但处理得非常高贵,后面有疯狂的表现。”
和朱慧玲的爽朗性格正好相反,演唱许广平的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王威是东北人,却有着南方人的细腻甚至羞涩,她说扮演这个角色没有多大压力,为了认知许广平私下生活的状态,她专门阅读了《鲁迅传记》和《两地书》,从音乐和歌词里感受到许广平和鲁迅非常相爱,感受许广平跟随鲁迅先生,也很支持他的过程,感受到他们之间精神世界的契合,对于即将演出的曲目,王威谈到自己的感想:“今天是鲁迅诞辰日,用这个方式纪念鲁迅和一个时代真的非常好,我们演唱的这部分前面抒情,后面叙事,是中国歌剧的典范,中国歌剧很多叙事性比较强,咬字强调夸张。为了把握内心和情感,演唱进入鲁迅和许广平两人世界抒情的成份较多,因为交响诗音乐偏于诗歌化,张弛有度,唱起来特别容易把握。”
和王威对唱鲁迅角色的男主角,是连续四次夺得国际声乐比赛金奖的旅欧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洁,除此之外,他还扮演《铸剑》中的黑衣人角色。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扮演鲁迅和鲁迅作品中的人物,石倚洁感到非常荣幸:“去年就知道要参加这个演出了,对于鲁迅这样的文学家,以前我是学习的态度,现在是扮演的态度,深感有敬畏之心,我最早留学是在日本,然后再从奥地利到意大利,十四五岁的时候读过鲁迅,过了二十年,有了自己的经历后,对鲁迅文学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两地书》的旋律特别优美,音乐色彩特别丰富,完美表现了鲁迅和夫人许广平坚贞不渝、山盟海誓的爱情。《铸剑》中的黑衣人在音乐上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格,这首作品的风格更像歌剧,有非常大的表演空间,此次因为是交响诗形式,我们主要以演唱为主,没有加入表演,将来要有机会唱加演,应该能更好地呈现作品的宗旨和内涵”。
在大型交响诗《鲁迅》的主要演员中,最为观众所熟悉的就是著名演员濮存昕了。和父亲苏民一直想演鲁迅却没能演成的遗憾不同,濮存昕和鲁迅缘分不浅,2005年,电影《鲁迅》像天落馅饼,由他担当扮演鲁迅的重任,可说是形神俱备。在电影中,他吟诵过《野草》的《腊叶》和《题辞》,这一次的交响诗《鲁迅》,又让他担当重头戏也是唯一诗意原作的朗诵部分,和十年前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朗诵的是同样内容,我们猜不出是哪一段。他一边哼着轻松的小曲,一边将准备朗诵的文字放大版剪贴在书上,并且给我们看他扮演鲁迅的剧照,说道:“那时候比现在瘦。”从一代知青的生命感悟来说,他对鲁迅的认知很深:“鲁迅的作品透出犀利、深刻和费解,不可以说看过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十,无法衡量,鲁迅的作品是不可能改编的,我们远远达不到那个境界。”
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濮存昕深知音乐对他的重要性,他小的时候是北京少年儿童合唱团的,了解这个背景,就能明白为什么他的朗诵具有超凡的魅力。“我的表演中有音乐感、有节奏、有情绪的点燃,其实都受到儿童时期音乐的影响。”
果然,演出开始后,在宏大的西方交响场景中,只有他穿着长衫,宛如传统中国男人的玉树临风,和《鲁迅》电影中的台词风格不同,现场朗诵有着饱满强烈的质感,获得的掌声也是最多的。他朗诵的是《野草》的“题辞”: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图;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
《野草》是鲁迅黑暗中的声音,其中充满着鲁迅在回忆和遗忘中的悖论,“题辞”是鲁迅告别过去的一种宣言,而他终究不能遗忘。真正能做到遗忘的是他笔下的阿Q。
扮演阿Q的著名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是一个有思想的歌唱天才,他的曾祖父就是紹兴人。沈洋说:“我们时时刻刻都可能成为阿Q,当我们被选择成为阿Q,特别倒霉的时候,做的事恐怕还不如阿Q的应对能力。”
“这个交响诗是文学上的延伸,使用鲁迅原文节选做原创歌剧,把最优秀的东西结合到一起,是中国歌剧很好的方向和范例,鲁迅是人道主义者,在最动荡的年代奋争,对社会的责任意识很强,他的故土意识也很强,尊重家乡的人文精神,他对当时的历史少有虚构,有强烈的时代感,对时局发展和历史变迁注入了自己的思考,展现了自己的角度。”
沈洋的话很精彩,在演出中带给观众的悲喜效果也使人们精神为之一振。都说语言的尽头是音乐。整个交响诗的演出中,精彩之处可圈可点,“闰土”悲苦的压抑,“阿Q”带讽刺的诙谐咏叹调最富戏剧色彩,“祥林嫂”难度最大,“铸剑”最有张力,“两地书”最美。
鲁迅真正的精神是自啮其身的“人之子”,交响诗对此没有表现。
演出结束后,沈洋谈到电影CUBE中的平行时空,他说我们理解的阿Q可能根本就不是鲁迅要表达的那一个阿Q,真实的阿Q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
真实的鲁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任何对他的表现都是冰山一角,正如电影《鲁迅》只能截取鲁迅生命的后期来表现,交响诗的鲁迅也还是片断的,完整的鲁迅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冷傲地看着我们。
可是,这不能阻挡世人表现他的任何动力。
鲁迅就像异次元立方体中的那个摆渡性质的立方,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和这个鲁迅相遇,我们可能相遇了又错过,但是,只要去尝试,这个鲁迅可能就会带我们来到那个唯一的窗口,看到人性涌动的光芒。
面对交响诗《鲁迅》,即使在沙漠中,鲁迅也会感慨:“流动而且歌吟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