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链

2018-08-13 07:03曾颖
百花园 2018年5期
关键词:赌局架子木棍

曾颖

清晨的鸟市上,总有几个起得比鸡还早的爱鸟人,拎了各自的笼儿和架子,到茶馆里来彼此晒侃一番,给自己这点儿小小爱好,找一点儿鲜活的由头。

吴大爷的画眉张三叔的百灵、华成的白燕李二娃的八哥,唱的跳的说话的模样长得花哨好看的,各领风骚,自成风格。每日里宛若套路规整的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台,甚至排名秩序也不变地牵引着大家的话头儿和关注。

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鸟贩子林红嘴提前从成都来了。照说他每月初一、十五各来一次,大家都已习惯了他的节奏,如今冷不丁突然冒了出来,显见是出了什么新鲜事。上一次他打破节奏跑来,已是三年前的事。那一次他带来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猫头鹰,八千元卖给了陈九爷。九爷买下来乐了不到两天,就让猫给吃了,气得老头儿一口气没上来,也“挂”了。有了此段经历,人们对林红嘴的突然到来,竟莫名地有了一些警惕,生怕他从包包里又掏出什么不祥之物。

林红嘴哪知众人心思?他从三轮摩托上取下一个口袋,撑开罩子,里面竟是一个方笼。打开方笼,拎出一个架子,上面端站着一只鹦鹉,绿色的羽毛,侧面看显出蓝青之色,红红的喙,宛如衔了一枚玛瑙做成的哨儿,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從帷帐里出来时,它宛如明星从舞台下方的升降机上冉冉升起,虽对外面的强光有些不适,却很快定住神,明星范儿十足地抓住了整个场子里的所有注意力。

通常,这个时候是该打招呼了。那鹦鹉显见是知道套路的,当它升起并越过众人的头脸挂在树枝头完成亮相之后,便清脆地喊出一句:“哈罗,古得摸铃!”

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说话的鸟儿见过不少,张嘴就来英语的,稀罕。

大家于是来了兴致,搜肠刮肚地用记忆中剩得不多的英语单词来逗鹦鹉。有的甚至把从电视里学的“八格牙鲁”都用上了,那鹦鹉居然能接上来句“米西米西”,看来这家伙也是看了不少抗日神剧的。

林红嘴笑道:“别说你来日语,就是法语意大利语泰语葡萄牙语,它都会几句。人家可是漂洋过海轮船火车飞机都坐遍了才来的!”众人于是又“哦”了一番,好奇之余,更多了几分油然而生的敬意。

不出两分钟,又有人品咂出鹦鹉的奇异之处:“你看你看,这玩意儿居然没有拴链子!”大伙儿一看,果见那鹦鹉裸着双脚,自在地站在架子上。

看看它健硕的翅膀,大伙儿开始质疑林红嘴。他不会是养了一只母鹦鹉在家里,然后拿这只漂亮鸟儿四处卖钱,卖完它又自己飞回去,跟前段时间那些带着妖艳妹子来骗打工仔的家伙一样吧?

林红嘴大呼冤枉,说这鸟儿的最大卖点,就是不拴链子,打死也不飞!

“难道它翅膀有残?”

“不残,只是不飞。不信可以打赌!”

一听打赌,众人都来了兴致——这鸟市上太久没见着新鲜事了,爱赌的和看热闹的,都跃跃欲试。

赌局说定,3小时之内,众人只要不碰鸟儿和架子,无论用什么办法,让鹦鹉飞离站架,即为赢,反之则输。赌资1000元,交由中间人保管,谁赢归谁。

双方的1000元很快凑齐。众人又觉得3小时太短,要改为5小时,并取尽鹦鹉架上的食物和水。这些刁钻要求,林红嘴只撇嘴一笑,通通都答应下来。

鹦鹉挂上树枝,人们开始想招儿。先是击掌、敲锣、放炮仗之类“武攻”,后是扔花生玉米瓜子在地上的“文逗”。还有人学猫叫,或干脆主张去找一只胖猫来实施心理战术,甚至还有人主张去找一只漂亮的母鹦鹉过来演“美人计”……

但那只鹦鹉却并不理会,依旧只是自顾自地稳稳站在那支架上,或单脚或双脚,死死扣住那根木棍不放。

时间一分一秒推进。众人想办法,却似用竹刀砍石头,没有丝毫作用。

他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在赌局进行到4小时45分的时候,鹦鹉几次将空空如也的食盒和水盒磕得当当直响,显见是饥了渴了。众人看到获胜的希望,紧急行动起来,在它目光所见的地方,又是倒水又是撒玉米和瓜子,还故意搞得声光色都无比诱人的样子,水声潺潺,玉米金黄,花生落地发出令人心痒的跌落声……

鹦鹉的小眼变得更加鲜亮。它收翅下蹲,一副随时要起飞的架势。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看它大翅一扇,腾空而起。

连周围笼子里的鸟都不叫了。

鹦鹉似乎在为自己打气,像悬崖边准备蹦极的人。

鹦鹉先生面对的“悬崖”,不过是一段离地不到三米的小木棍。

它的腿颤抖着。

它的翅膀轻扇着。

只需轻轻一“放手”、一振翅,便会迎来呼天抢地的一片欢呼。

人们按捺住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大气不敢出,唯恐自己任何一个小小的举动,会让鹦鹉的努力前功尽弃。

那一刻,连林红嘴也有些紧张和动摇了。

但在尝试了无数次之后,鹦鹉最终还是没有如众人期望的那样,脱爪展翅,飞向食物。

“时间到!”

公证人一声断喝,宣布赌局结束。林红嘴连本带利收下两千元钱,得意地开始侍候鹦鹉,给它加水和食物。

有人不甘地说:“你是不是给它爪子上涂了胶水?”

林红嘴抓起鹦鹉,把它拿到众人面前一晃。鹦鹉不情愿地离架,双脚干干净净,并无异物。

林红嘴得意地说:“既然赢了你们的钱,不妨让你们长长见识。这鸟叫墨西哥鹦鹉,驯养它可是有窍门的。打从小起,就把它放上木棍,然后随时抽掉木棍,让它掉下地摔,摔得它不敢松爪,直至长大,翅膀长硬了它也不敢松爪,生怕松爪就摔跤。所以,它绝不会展翅飞走。成都的老乔买过一只,一次出差忘了给它喂水,几天后回来,已饥渴而死。离它不足五米,桌上水食都是齐全的。别的鸟锁链是拴在腿上,这鸟的锁链却是拴在心上,虽然看不见,却十分牢实。大伙儿不要往外说去,我还指着往绵竹德阳去打赌挣几个稀饭钱呢!”

众人称奇者有之,沉默不语者有之。后者占多数,显见并不是因为输了钱而伤心。

那天之后,鸟市上少了两个早起的人,一个是司法局副局长老吴,他终于辞掉抱怨已久的工作,到上海当律师去了;另一个是久不升职的技术员小陈,据说是到成都创业开公司去了。这两个人是众鸟友中鸟养得最差而牢骚最多的人,常常是众人指教和取笑的对象。

大家因少了两个可以磨牙奚落的人,而多少感到有点儿小小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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