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别以为白杨是美女,白杨是男人,还是个大胖子。
那年月,大胖子少,大白胖子更少,所以白杨就格外引人注目。白杨常拍着自己的肚皮,一本正经地说:“这岂止是脂肪?这是一肚子学问!”
乡亲们听了,忍不住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白杨并非吹牛说大话,他还真有学问。天文地理、写字画画、吹拉弹唱,似乎没有他不会、不精的。
当然,白杨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他干活儿不行——在生产队干体力活儿,他就神气不起来了,一下子成了“狗熊”。
白杨是南京城下放来的知青,一干农活儿就犯晕眩,倒地,像死过去一样,要灌糖水、掐人中,好一会儿才能苏醒过来。
起初都以为白杨是装的,仔细看看也不像,就找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捣鼓一番后,笑骂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么个大胖子,却是低血糖。”
乡党们不晓得低血糖是啥,肯定是病。大队书记汪大头手一挥说:“懒人有懒福啊,让这小子当代课老师去吧。”
就这样,白杨白捡了一个让知青人人垂涎的村小学代课教师的身份,跟社员出蛮力挣一样的工分。不过,白杨书教得没说的,学生们的成绩唰唰地上去了,期末考试在全公社拿了第一。
白杨原来住在知青点儿,当上代课教师后就搬到学校去住了。
学校旁有棵大皂角树,乡党们都捡掉落的皂荚洗衣裳。白杨不捡皂荚,用肥皂,有时还买香胰子,走过去,空气里就会有一股清香好闻的味道。但白杨终究是个胖子,穿什么时兴衣服都不显得好看。
有人看见,白杨偷着送女知青欧阳曼香胰子,欧阳曼对他不冷不热的。欧阳曼是个美人,又根正苗红,积极追求进步。
男知青都直呼白杨“骚客”,语气耐人寻味。
白杨在学校自己住的地方挂了一方匾额:皂角草堂。意思乡党们不很懂,但毛笔字写得实在好看。
他还自号“皂角居士”,可惜没人这样称呼过他。
白杨上课喜欢提问学生,还会问学生狗蛋:“你姐哪天出嫁?”问学生黑皮:“你家甚时杀年猪?”学生一五一十说了。到时,白杨总会不请自到,不是送一副贺喜的对联,就是只带着一张嘴巴去。乡人纯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孩子的老师,自然请入上座,好吃好喝招待。
如此再三,日子久了,鄉党们不免生出闲言来:“这白杨,真姓得好,白吃白喝惯了,吃出个大白胖子!”
那一年,公社给大队下了死命令,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参加全县会演。
大队书记汪大头快急疯了,突然看见白杨在操场上带学生做课间操,一拍大腿:“这不是现成的吗?!”
中午,汪大头把白杨请到家里,硬逼着老伴儿拿出仅剩的一小块腊肉焖了黄豆,陪白杨喝掉一瓶“地瓜烧”。白杨夹完最后一块腊肉片,喷着酒气叫道:“书记您瞧好吧!保证给您扛个大奖状回来!这顿饭您没白请!”
白杨说到做到,导演、舞美、化妆、二胡伴奏一条龙,果真整出了一台像模像样的《红灯记》来。
大队书记的儿子旺宝演李玉和,女知青欧阳曼演李铁梅,白杨客串了一把王连举。
县上会演的大奖状扛回来了,不久旺宝和欧阳曼从台上的父女变成了台下的夫妻。
县“革委会”主任亲自指示,为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让欧阳曼接替白杨当了村小学代课教师。
白杨被发回生产队进行劳动改造。
据说,白杨演王连举演得太像、太投入了,县“革委会”主任感到奇怪:“这大白胖子演叛徒咋演得这么惟妙惟肖?把他家庭历史情况好好查查!”这一查,查出问题来了,白杨有个远房亲戚过去干过军统。
奇怪,这以后,白杨整天在生产队出大力流臭汗,再没犯过眩晕的毛病。
他任怎么晒,就是晒不黑;任怎么吃苦,还是个大白胖子,只是极少言语了,像一部沉默的劳动机器。
他时常会望着村小学的方向,听着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发呆。
有时看见旺宝接下班的欧阳老师有说有笑地回家,白杨突然会泪流满面。
后来,知青大返城,白杨也走了,最后一个走的,从此再无消息。
欧阳曼和大队书记汪大头的儿子离婚,是在她被推荐上大学以后。
这几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