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陈长手进城,是摇船去的,卖鱼,也买米。现在陈家河快干了。他的船,躺在河湾,像条死黑鱼。
陈长手除了一双手又长又细外,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捕鱼古怪,他下河,只捉黑鱼。他捕鱼,却不吃鱼。他喜欢打鼓,不用鼓槌,两只细长的手上下拍打,鼓声时而如万马奔腾,忽又似小桥流水,远听如奏拉魂腔,近闻似伴柳琴戏。
陈家河人说,陈长手用鼓捕鱼。大家都这么传,可没有人亲眼见过。有人说,那鼓是用陈家河最老的一条黑白花牛皮做的,放在河里,似船,陈长手就坐在牛皮鼓上,边拍鼓,边捉鱼。也有人说,那花牛皮鼓,夏天能变大,冬天能变小,春天还能变长,秋天更能变短。神奇着呢。
以前,泗州城人听陈家河人这么说,会摇头。后来,发生些事情,他们解释不清楚,就有点相信陈长手和花牛皮鼓的传说了。
梅家班班主曾多次来陈家河,开高价,请找陈长手打鼓。陈长手好酒好菜招待梅班主,婉转地告诉他,捕鱼够吃喝了,拍鼓就是一个爱好。离开陈家河,鼓不会响的。
班主以为他嫌钱少,咬咬牙,又竖起一个指头。
陈长手伸出细长手将他的手指轻轻弯成拳头,坦诚说,有人围观,他的手就不能拍打了。
泗州和徐州举行狮王争霸赛,泗州知府差人请陈长手去击鼓助威,陈长手同样婉拒了。他的鼓,只响在陈家河。河里的鱼喜欢听。
其实,陈家河的村民也乐意听鼓声。每到收种季节,村民们都会听到激昂的鼓点声。听着陈长手拍鼓,他们忘记了劳累。有时坐在田头的大树下,吹着凉风,村民就会谈说着陈长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留恋陈家河。进城,可是他们的梦。
天干得厉害,河边的青草,憋足了劲儿,随时都会吵嘴摩擦,燒起来。村民真担心陈长手黑白花牛皮鼓被太阳晒破了。可能是下半夜吧,陈家河传来鼓声,如雷。村民们惊醒,电闪雷鸣,下雨了。大家奔跑欢呼。
村民说,陈长手的鼓声感动了天,才会下大雨。陈长手却摆着长手说,怎么可能,牛皮鼓最怕雨了。你们听到的是响雷,不是鼓声。
大家不信。有人说,那夜,泗州城西大街上人也听到陈家河传来击鼓声,像雨打花窗一样急。
不管陈长手怎么否认,村民还是十分感激他。只是他们不理解,陈长手为什么只捕黑鱼,还把陈家河的鱼全部护送入洪泽湖里。大雨一直下,陈家河水一夜上涨到弯柳树脖子高。许多人拎网准备捕鱼,却看到陈长手坐在船上朝他们直摆手。大家看到河水里有条蟒蛇高昂着头,那气势,似保镖。陈长手也不害怕,随着鼓点响起,蟒蛇游向船尾。一群大鱼、小鱼浮出水面。鱼群在前,蟒蛇压阵,陈长手轻拍着鼓面,船随着鱼群,顺水而下。沿路村民看了,无不称奇。
手拿渔网的人,呆立岸边,任由鱼群随浪远去。
有人问陈长手,为何不惧蟒蛇。他浅浅一笑说,大小动物都通人性,你无恶心,它们就不会伤害人。何况是蛇主动来求我护送鱼儿入湖的呢?
大家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陈家河窑藏的一百八十坛陈酿需用船送扬州。途中要经过双沟湾,这湾里有一匪,人称醉响马。嗜酒如命,过往商人,无不害怕,更何况是一船好酒呢。
有人提议:“让陈长手去。”
“醉响马认酒不认人哟。”
“听说他当云麾使时曾放过醉响马。”
“强盗是不怕鼓声的。”
“他从京城回来,就没打算再离开陈家河。”族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倒可以问问。”
一时,陈家河人心中都没底。
陈长手听说要护酒去扬州,当时就摆起长手。见族长一脸为难,他叹了口气说:“我辞官还乡,可还是一门陈人呀。”他拿出一个棉布袋,从中拎出一根马鞭交给了族长。
看系马鞭的红绸上“陈家河”三个闪闪发光的金字,有人担心问:“能行吗?”
族长捋了把山羊胡说:“云麾使的镇马鞭,应该好使。”
船出陈家河,顺水东去。
到了双沟湾,两船挡道。陈家河人知道,遇上麻烦了。
左边船上有个红脸大汉眯着醉眼问:“真是陈家河人?”
“对,是顺山集的陈家河。”
“陈老前辈身体好吗?”
“老人家身体好哩,隔两天就下河捕一次鱼。”
“看来,他是真喜欢陈家河哟,请你们慢走。”大汉双手抱拳,“向云麾使问好。”
两船闪开中间一条道,红脸大汉站在船头,一直目送陈家河的船顺水远去。
“镇马鞭真的好用。”船上人说。
“陈长手祖爷爷是武状元?”
“陈长手一身武艺,只拍鼓,可惜了。”
“在京城当官,吃香喝辣,多好。”
“你不是陈家河人呀,咱们姓陈人讲的是‘义字,就他那脾气,压根儿就瞧不起那些嘴角抹蜜,背后捅刀的家伙。”
“昧良心做事,不如他坐在柳树下拍鼓舒坦呢。”
下扬州的路上,船上人都在谈说着陈长手。
不过,一船人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陈长手离开京城,回乡后,虽不骑马,但摇着船也活得快乐。他真舍不得离开陈家河哩。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