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
牤子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爹,和娘相依为命,娘儿俩租种财主家的土地生活。牤子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娘就病了,肚子涨得像一面鼓。娘拉着牤子的手说:“儿,娘要走了,找你爹去了。你自己要好好过……”娘再也说不下去,眼泪一串串流出来。
“娘!您可不能死呀,丢下俺咋办?”牤子抱着娘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牤子擦干眼泪对娘说:“娘,您等我,俺去弄钱,给您看病……”
兰城镇上“永和堂”药铺坐诊的老中医董鹤轩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神医,医术高明,有口皆碑。可就是出诊费必要三块大洋,否则不出诊。牤子知道,要想请董掌柜诊病没有响当当的大洋说啥也不好使。
牤子临出门顺手将案板上的菜刀别在腰里钻进了林子。
这是一条不算兴通的公路。牤子在石头后面趴了两个时辰也没有见到要劫的目标。要不就是人太多,很可能没来得及出手就会被人家一顿乱棍打死;要不就是一看就穷,穿的破衣烂衫,料想也劫不出半个铜板来。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远远走来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很重的皮箱。牤子就睁圆了眼睛,心砰砰地跳起来,那紧握菜刀的手也汗津津的了。
牤子还没等那长衫人走近,就猛地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手里挥舞着菜刀,嘴里高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牤子这一套是从镇上说书先生那听来的,那嗓门儿就像唱戏的黑李逵。穿长衫的年轻人显然吃了一惊,急忙停住脚步,看了一眼牤子,就笑了。他说:“干嘛?你想劫钱吗?您劫错人了,我可没钱。”
牤子满脸狐疑地看着长衫和他肩上的大箱子,说:“像你这样穿长衫的会没钱?没钱会有那么大箱子?”
长衫就把肩上的箱子放到地上,把它打开。牤子惊呆了,那是满满的一箱子书。牤子很失望,眼泪就要流下来。穿长衫的年轻人把箱子合上,疑惑地望着牤子说:“你劫钱干嘛?想吃‘油炸鬼还是洋面包,你说……”
长衫显得很大气。
牤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菜刀也甩出老远,眼泪止不住地流:“俺啥也不想吃,俺是想弄些钱给俺娘请大夫看病,求您救救俺娘。”
长衫走上前来,双手搀起牤子说:“小兄弟,你随我去我家取钱吧,给你娘看病。”
牤子想想,也没有别的出路,就使劲地点点头。
穿长衫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兰城镇上大财主刘世勋在北京上大学的儿子刘本枭。刘本枭此次回来,就是想劝动他爹变卖河边一千八百亩良田,买枪拉队伍组织义勇军抗日。因为日本人在北京卢沟桥开了炮,书是没法子念了。
他爹是个仁义的绅士,父子俩很快达成共识,买了一百多条枪,很快组成了二百多人的抗日自卫军。甭看这两百多人的小队伍,在大学生刘本枭的带领下就敢和日本人的正规军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有一次在芦苇荡里伏击日本人的军车,一次就消灭近一个中队的日本兵,缴枪一百多支,两门迫击炮、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刘本枭的警卫员牤子,战场上十分勇敢,击毙了日军官三本中佐。这是一个血债累累的日本下级军官,他带领他的一群狼,曾血洗了坡头村,杀害三百七十三口人。
抗日自卫军很快就发展到五百多人。后来他们改编为冀中八路军十分区独立支队。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他们又被改编成解放军,随大军南下了。
牤子的娘一直被解放区政府照看着。虽然衣食无忧,可总代替不了想儿子。直到解放了,儿子牤子还没有回来,因为他的部队改为边防军。听说他在江南成了家,每个月总要寄回一大笔钱来。他来信说他还当了团长,他还说再过两年孙子大了就带着媳妇和她的孙子回来看她,让她老人家享受天伦之乐。村里人谁都知道牤子娘有福,在江南有一个当团长的儿子。牤子娘在村里很受尊敬,村里一开会,村里的领导最后总要邀请牤子娘给村民们讲几句话的。这成了村里人开会的常例,如果没有老太太的几句讲话,那会开得就有些寡淡。而老太太在会上也总是那么几句一成不变的话;俺儿子牤子来信说,让我们多生产粮食,多捣鼓钢铁,支援国家建设,赶明儿实现共产主义。老太太就在村里人的一片掌声中脸彤红着神采奕奕地走下了台。
然而,她的儿子牤子总是以种种借口,就是不回来见老太太。好在老太太衣食无忧,牤子每个月总会寄回很多钱来的。
时序到了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暖春。老太太九十一岁高龄,有一天她坐在大门口一把椅子上晒太阳,闭着眼睛就睡了过去。村长从镇上回来,喊她不应再喊还是不应,一摸已经没了气息。她走的很安详。村长就给江南当团长的牤子打电报,催他速回,为老娘奔丧。
可是回來的并不是牤子而是刘本枭。老将军头发已经全白,只见老将军来到老太太灵前双膝跪倒,一迭声地高喊着:“娘啊!您的儿子牤子,回来了……”老将军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好多人过来想拉起老将军竟也拉不起。
出殡时,老将军身穿重孝,怀抱招魂幡将老太太送进了坟地,这是乡下最要紧也是最讲究的孝道。
后来人们知道,在云南剿匪时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牤子为了掩护团长刘本枭壮烈牺牲。当初刘本枭带牤子参加队伍时,刘本枭曾向老太太保证,等到打跑了小日本,一定把你儿子牤子全头全尾地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