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殇

2018-08-10 06:28彦龙
北京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晓燕母亲

彦龙

元旦,学校文学社举行了一次全校范围的有奖征文,旨在发现和培养文学新人,扩大文学社的队伍。王书宏最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这是他的强项,他正愁自己的特长无用武之地,征文活动给他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的绝佳机会。虽然他在涂中是学校的佼佼者,但在县城这所“高等”学府,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一切还得从零开始。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想要在县中有所作为并非易事,王书宏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创作中。果不其然,抒情长诗《高邮湖的传说》的发表,使王书宏笑到了最后。经过层层选拔,过五关,斩六将,王书宏的诗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事实证明他是有实力的,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果不是他自控力强一点,换了别人,范进中举这出戏还会重演。他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名气大了,麻烦也跟着来了。笼罩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有些复杂,有嫉妒,有羡慕,还有欣赏。有时他走路听见女生在背后小声嘀嘀咕咕,当他回过头,调皮的女生像小鸟一样飞走,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有天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学校广播通知王书宏去文学社编辑部。王书宏以为要跟他约稿,兴冲冲地来到编辑部。他一进门,看见几个高年级同学坐在里面,有学生会主席以及文学社的骨干。学生会主席方明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坐下,递给他一杯开水,微笑着说:王书宏同学,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经过我们学生会和文学社内部讨论和磋商,我们打算推选你为文学社的副社长,你有什么意见?王书宏挠挠头说: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考虑一下。方明说:我看你就不要考虑了,我们了解了你的情况,发现你原来就是优秀学生干部,更有文学的才干,這个副社长非你莫属了。王书宏红着脸说:那我就试试吧。李浩社长认真地说:不要试试,要有信心做好。你和倪平两个人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主要负责稿件的编审,其他的事就由倪平负责。希望我们把文学社的刊物办得越来越好。

自从接任社长后,王书宏每周二、五下午在编辑部处理来稿。有一次,他正在审稿,听见有人叫他。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素雅连衣裙的女生站在他的面前。她长长的睫毛下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悄无声息地停在花丛中扇动着美丽的翅膀。这个出水芙蓉般的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王书宏的面前,他不敢看她,见她手里拿着稿子,王书宏红着脸问:你是来投稿的吧,快请坐。然后他埋下头,假装认真地看稿。她微笑着嗯了一声,轻盈地坐在王书宏的对面,欲语还羞地看着他。王书宏敏锐地捕捉到女孩子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气息。他心里紧张得要命,手和脚还微微地颤抖,说话似乎也带着颤音。他在心里骂自己:狗东西,你慌什么,沉住气,这种小场面都控制不了,以后怎么干大事!他强作镇静地说:请自报家门。高一⑶班,张晓燕。清脆悦耳的声音像小鸟在歌唱,听起来轻柔委婉。王书宏急得满头大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提供给他只言片语,使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很困难,唯一可以谈论的话题只有稿子。王书宏微微欠了欠身,说: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不好意思拿出手,请社长多关照。张晓燕笑着把稿子递给了王书宏。张晓燕同学,请你以后别叫我社长,听起来很别扭,就叫我王书宏吧。你不要误会,我刚才只是想了解你以前是不是投过稿,以便于我给你的文章找一个合适的栏目,如果刊用的话。张晓燕掩口笑起来,妩媚动人,马尾辫在脑后跳来跳去。那真是错怪了我们的社长,我以为社长要查我个人档案。张晓燕的脸渐渐地红起来,她注视着王书宏,目光火辣辣的。那就请社长多费心了。王书宏站起来习惯地伸出了手,张晓燕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愣了一下,王书宏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僵在半空。待她醒悟过来,才害羞地伸出手,涨红了脸,不敢看他。

张晓燕走后,王书宏觉得有些后悔。他在心里埋怨自己:笨死了,为什么不留她多谈一会儿呢?多好的机会!爱因斯坦他老人家说过,跟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时间总显得多余。由此可见,漂亮女孩威力巨大,连时间都得给她让路。这一点王书宏深有体会,一天不见张晓燕,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也真怪,连她写的稿子和坐过的椅子他每天都要看几遍,好像上面留有她的气息。难道我心理出了问题?他不敢往下想,他渴望再次见到张晓燕。每次去食堂打饭菜,他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麻雀一样东张西望,当他发现张晓燕时,他立即收回目光,然后观察前后左右的同学,看他们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反常举动。过一会儿,他用余光向张晓燕站的地方瞥去,他以为这样就没人怀疑他在暗恋某一个人。

有一次,王书宏拿着书在操场上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踱到了小河边,倚靠在一棵松树下。你看,我们未来的大诗人!王书宏听到有人小声说话,回头看见张晓燕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同学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张晓燕依然面带微笑。王书宏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张晓燕,一丝慌乱又爬上了他的心头。他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紧张得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死的老毛病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犯了。他本想边看书边不露声色地离开,可两条腿不答应,僵在那儿不动弹。王社长看什么书?张晓燕微扬着脸,忽闪着大眼睛,好像是不把问题弄明白就不罢休。王书宏悄悄地做了几次深呼吸,缓缓地走了过去,若无其事地说:看的是历史书。我对文科感兴趣,不喜欢物理化学那些瓶瓶罐罐和枯燥无味的公式。张晓燕好像遇到了知音,她追问道:社长下学期肯定上文科啦?王书宏很干脆地答道:可能性比较大,说不定我们会分在一个班。有缘千里来相会,那就要看我们的缘分了。张晓燕含笑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调皮地问:大诗人最近有什么新作给我们欣赏欣赏?最近在写一个短篇,还没完稿。你文章写得好,能不能向我们介绍一些经验?其实也没什么,我主要是看的书多。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对我影响最大,他家藏书有一千多册,大多数是名著,我全看过。这么多书要看多长时间呀?张晓燕张大了嘴巴,惊讶地问。甭管多长时间,只要我一有空,我随时可以去,如入无人之境。吹牛,我不信。不骗你,老师特喜欢我,他把我当他儿子一样看待。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那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因为我给他争得了许多荣誉,在年级我的语文成绩和总排名基本上都排第一。我大大小小得过许多奖,最好的一次是拿了市作文竞赛一等奖。全市十个县,我是唯一的一个一等奖。那次他高兴坏了,逢人便说:我学生为我争了气了,我学生为我长了脸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是高兴,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疯了。张晓燕听完禁不住哈哈大笑,像摇颤的花枝。王书宏说:这有什么好笑的,都是真的。张晓燕止住笑,又问:既然他这么喜欢你,他一定告诉了你写作的秘诀,能告诉我们吗?写文章大多靠直觉,我看得多相对来讲我的灵感就多一些,许多好文章其实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从小学开始,我们的老师就要求我们记日记,可我从来不记日记,哪有那么多事来写呢?我只把一些重要的事先记下来,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拿出来认真地写、反复地写,直到满意为止。多写可以提高写作水平,反复写同一篇文章照样可以提高写作能力,甚至更快、更好。我的老师常跟我讲达·芬奇画蛋的故事,我受益匪浅。这是一条写作的捷径,现在我把它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张晓燕叹了口气说:这算什么秘诀,个个都知道!你肯定还有什么方法不肯告诉我。真的没有了,我没有骗你,不信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才不要看呢!血淋淋的,再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我……我……我向你发誓……张晓燕掩口笑着,他白了一眼王书宏说:傻样,逗你玩,你还当真了。王书宏只顾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张晓燕坐在一起,另一个女同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年一度的征文大赛又开始了,王书宏是大赛的总策划,他忙得屁股冒烟。大赛的压力和学业的繁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憔悴了很多,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张晓燕看着心疼,她希望能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她将纸条塞进学校偏僻角落的一棵大榕树的树洞里,这是他們获取情报的地方。王书宏得到消息,高兴得想要蹦起来,可他哪里知道,危机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下了晚自习,王书宏绕道去了小河边。他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很安静。他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悄悄隐身在一棵雪松后面。不一会儿,他听见远处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王书宏从脚步的节奏声里判断出来人一定是张晓燕。张晓燕走到松树旁,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纳闷,往常都是他等她,今天他怎么还没有来?是没有发现我写给他的纸条,还是忙得脱不开身?她决定再耐心等一等。就在这时,王书宏从松树后面闪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张晓燕的身后,伸出手在张晓燕的肩上拍了一下。张晓燕猝不及防,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王书宏,她伸出小拳头打在王书宏的胸前,娇嗔道:你吓死我了。王书宏趁机抓住张晓燕的手不放松。找我有什么事?张晓燕抽回手说:没事就不能找你?最近很忙吧。嗯,文学社的主要工作交给了我,社长要参加高考,无法分身。越是忙越要多注意身体,头还发昏吗?我这里刚好有钱,你去医院买些药。快把钱收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因为我还有一点自尊。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有钱再还给我。你哪来的钱?你别多问,反正不是我家的钱,不用白不用。原来你是拿了别人的钱来做人情!王书宏忍无可忍。张晓燕低下头说:你别误会,我父母从小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对方叫史梅宝,他家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父亲病故后,家里很困难,没有钱供我上高中,我还有个弟弟要上学,我哭着央求母亲想办法让我把高中念完,当时母亲很为难,又去找了他家。她们达成协议,由他家出钱让我上学,高中毕业后我必须嫁过去。如果我考上大学,就要还他家三千块钱定亲礼,双方解除婚约。我想了几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张晓燕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们是设好圈套让你去钻,你竟答应啦?我有什么办法……我无路可走!不要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会想出好主意的。王书宏抚住张晓燕颤抖的双肩,一时无语。

转眼到了高三上半学期,王书宏把精力重点放在了学习上,文学社的日常事务已经交给了副社长。王书宏渐渐地发现张晓燕脸色蜡黄,上课常低着头,好像心不在焉。王书宏决定弄个明白。他提前从一堂自习课上溜出来,匆匆地拿了饭盒,买了一份菜,隐没在人群里。他远远看见张晓燕拿着瓷钵来买菜,暗地里跟了上去。张晓燕买完菜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宿舍,王书宏快步追了上去。他看见张晓燕买的不是菜,而是一钵子汤,里面漂着几片菜叶和几滴油花。你为什么不买菜?有人替我买了。你说谎。中午在小树林里等我,我找你有事。张晓燕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低着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王书宏吃完了饭,径直来到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他像无头的苍蝇转来转去。他的脑子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预感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看见张晓燕走过来,他气急败坏地上前责问她:有人出于好心借钱给别人买东西,可她自己却一点也舍不得用,别人给她的钱准备留着作嫁妆呢!王书宏气势汹汹地在张晓燕面前来回走着。张晓燕低着头,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跑了。王书宏拔腿去追。张晓燕用双手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下来。王书宏知道言重了,他几乎是央求着说:晓燕,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怎么帮你?快告诉我,行吗?

张晓燕把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了王书宏。那天,张晓燕去史梅宝家取生活费,正巧他一人在家睡觉,张晓燕就向他要这个月的生活费,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说,我家不差你的钱,是你家差我的钱,我看你干脆不要去上学,你即使考上大学,差我家的钱,我看你什么时候还清,到时候又有谁来资助你上大学?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张晓燕气呼呼地说。既然不需要我管,那你就赶快走吧,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影响我做美梦!我们两家已经说好,在我没有毕业以前你家答应给我提供生活费。张晓燕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对不起,现在没有钱,除非你答应陪我……他阴阳怪气地冷笑着,伸手把张晓燕的手腕捉住,用力往回拉。张晓燕用另一只手想把他的手掰开,可那只手也被他擒住,张晓燕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喊道:你再不松手我就要叫人了!喊呀,喊了也没有人听见,谁不知道你已是我的人,这次就让我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吧!他恶狠狠地撕扯她的衣服,张晓燕拼命挣扎,情急之中,她用牙齿咬了他的手,他嗷嗷怪叫着,松开了张晓燕,她一口气跑出了他的家。流氓!恶棍!我把他废了。王书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热血一阵阵地涌向天灵盖,他猛地一拳重重地打在树干上。啪的一声闷响,树干轻轻摇了几下,落下几片黄叶。血从他的手背上慢慢流出来。张晓燕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王书宏的手包扎起来,她把王书宏那只受伤的手放在胸前,哭着说:书宏,你别傻,这样会闯出大祸的。王书宏深情地看着眼前瘦弱的晓燕,他一下子把她抱在了胸前。好一会儿,他们慢慢地平静下来,张晓燕噙泪的双眼看着王书宏,王书宏缓缓地说:你先从我这儿拿钱用,记住,一定要坚持到底!那你呢?张晓燕问,王书宏低头说;这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离毕业考试还有一个月,同学们都认真地复习迎考。毕业考试是高考前的预选,如果通不过,根本没资格参加高考。通过预选的人数只有三分之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不玩命就没有机会了。王书宏也不例外,他不敢掉以轻心。但由于长时间体力透支,所需的营养跟不上,他面黄肌瘦,心力交瘁,有一次还出现昏厥,他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张晓燕关心地问:学习还能跟得上吗?就是数学有点困难。现在数学成绩基本定型了,重点放在能提高成绩的科目上,还有两三个月时间,抓紧一点,不要考虑过多,晚上少开夜车。我……你有话就说出来,别闷在肚子里难受。我不能再用你的钱了。那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通我父亲让他这学期多给些钱。这些你不要去管,放心吧,有我呢!

事实上,如果仅仅是这些倒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可以勉强对付过去,然而现实却常常让人措手不及。有一天下午第三节课后,张晓燕径自来找王书宏。王书宏匆匆地拿了本书,两个人来到烈士陵园后,张晓燕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王书宏知道,如果没有事张晓燕绝对不可能直接来找他,他只是希望事情不要让他无法收拾。张晓燕低着头,两手绞放在小腹处,不说话。王書宏担心地问:又出了什么事?我……我想退学。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心血来潮?都什么时候了,考试报名费我都替你交了。多少钱?我们两个人一百块。你哪来的钱?借的吧?这你不要管了,反正是正当途径来的。我欠的太多了!这是什么话,我不需要你还。不是,是欠他家的。他家要我退还两千块钱,我家哪里还有钱,母亲劝我答应这门亲事。你就这样糊涂地答应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在逼你就范!就算我不答应,可我用什么去还人家,母亲一个人苦撑着这个家,她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我必须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挣钱还人家,还要供弟弟上学。可你这样会断送自己的……都是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前途?你别哭,等毕业考试过后,我会想办法让全校的师生来帮助你,大家都伸出手,还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再坚持一个月好吗?我不想再拖累你了,你会被我毁掉的!你太小看我了,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能吃苦,还在乎眼前这一点点小困难?只要自己有信心,什么事都不用怕。

临近毕业考试,每个人回家的次数明显变少了。张晓燕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回去了。这天她正坐在教室里看书,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抬头看见弟弟焦急地站在窗外,她立即撂下书就出去了。她一开口便问:晓伟,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晓伟红着眼说:妈病倒在床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来叫你。张晓燕一下蒙了,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停止了运动。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她知道这次彻底完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和弟弟匆匆忙忙赶回家,来到母亲床前,她看见母亲整个人已瘦了一圈,她知道母亲已经病了许多天,在这段时间自己忙于复习而没有回家,哪里想到母亲病成了这样!她是了解母亲的,在没有躺倒前她总是硬撑着。她也知道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家,为了供她和弟弟上学,省吃俭用,舍不得花一分钱,即使病了也不花钱去看。张晓燕看着病重的母亲,鼻子一酸,她哭着问:为什么不早去叫我?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病?晓燕,乖孩子,妈不忍心在节骨眼上让你分心,可妈真的挺不下去……我担心以后会见不到你们……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晓燕的脸颊,张晓燕知道母亲下面要讲什么,她抱着母亲痛哭不止……

眼前发生的一切使晓燕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家里太需要她了,母亲已经被拖垮了。她想,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可我不能再失去母亲,我必须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好母亲,把弟弟培养成才,即便牺牲自己,这样也值得。我已不能完全属于我自己,什么理想和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那不过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我没有选择,我需要帮助。张晓燕下定决心向他家走去。

走进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张晓燕心里忐忑不安,她站在院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张晓燕忙上前叫了一声:婶婶。中年妇女笑着说:哟,晓燕回来了,快到屋里坐。说完将张晓燕让进了屋。她拉着晓燕的手问:今天怎么有时间回来,放假了吗?张晓燕低下头说:妈病了,我回来看看。哎哟,上次我看见她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严重不严重?张晓燕红着眼说:必须马上送医院,可是……可是……张晓燕说不出口。中年妇女沉下脸问:是不是没得钱住院?张晓燕点了点头。她看着晓燕,忽然喜上眉梢,说:只要你以后肯进我们家的门,这事还不好办?她们正说着,史梅宝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家。他架好摩托车,拎着鸟笼,吹着口哨从外面进来了。史梅宝的妈站起身,笑吟吟地说:梅宝,晓燕来了,你们慢慢谈,我去一下就来。

张晓燕看着史梅宝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反感和厌恶,但事情还没办好,她又不好离开,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史梅宝看见张晓燕,心里就乐开了花。他把鸟笼悬挂在阳台的挂钩上,走向张晓燕,嬉皮笑脸地说:小美人,好长时间不见你,你长得越来越水灵了,像花儿一样漂亮。今天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他把脸凑到张晓燕的面前。张晓燕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真想吐。她转过脸说:我已经跟你妈说过了。说完就不愿再搭理他。史梅宝一点不生气,他转过身,面对着张晓燕说:为什么就不能再跟我说一遍?张晓燕说:我不想跟你说!史梅宝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捻着说:是不是少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肯嫁给我,这个绝对没问题,我家不缺这玩意儿。他将手上的大戒指在张晓燕的面前晃了晃,打了一个响指,顺便把手搭在了张晓燕的肩上。张晓燕将他的手移开,气呼呼地说:请你尊重我,我还没有最后答应。史梅宝死皮赖脸地说:装什么正经,你早晚都是我的人,大家都知道。请你成全我好不好?我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他说着便在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张晓燕。张晓燕向史梅宝的妈求援,可怎么叫都没人答应。史梅宝用力将张晓燕拖进卧室,并将她按在床上,任凭张晓燕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她就像一只在蛛网上扑腾的小飞虫,终于精疲力竭,动弹不得……

过了几天,王书宏还不见张晓燕的影子,他心里真着急了,他弄不清楚张晓燕究竟干什么去了,他只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等到张晓燕红着眼睛走进教室时,王书宏再也坐不住了,他真想立即上去问个清楚。张晓燕回到座位上,她没有坐下来看书,而是把所有的书装进书包里,然后出了教室,向宿舍跑去。她把自己的生活日用品收拾好,准备带回家,她害怕被其他的同学看见,就悄悄地从宿舍后面绕出来,想去找班主任。她正寻思着怎样跟班主任说,却不料与人撞了个满怀,她哎的一声,看见王书宏站在她面前。王书宏看见晓燕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与以前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张晓燕知道没有办法再回避了,跟着王书宏走出了校园。

他们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上了大圩堤。堤内是一望无边的草地,只有零星的小溪点缀其中,在极远处,隐隐约约看见湖中帆影移动。王书宏和张晓燕站在一棵柳树下,两个人对视着。你要回家啦?这次是下了决心,不会再犹豫了。怎么不跟我说声再见?说了会让人伤感,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我应该说对不起,我遇到一个终生不能让我忘怀的人,可我不但拖累了他,而且辜负了他的期望。如果一个人无法帮助他心上人摆脱困境,你知道他有多痛苦!我不知道……怎样去感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母亲病了,躺在床上,生活的重担把她压垮了。作为她的女儿,我应该照顾好她,让弟弟安心复习参加中考。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为什么命运对一个人这样不公平?你相信命了?有时候你为着心中的一个目标,付出了许多却得不到一点点回报,这难道不是命?你为什么不哭,你应该哭,而且是声泪俱下,或者是呼天抢地。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早已是欲哭无泪,想起以前的憧憬,真的幼稚可笑,真的,哭累了就想笑。可我没有一点力气了,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快抓住我,不然我会飞走的……你的胸膛像一团火,暖融融的。还记得我们唱过的那首歌吗?……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把一切交给你,可命运不能成全我,这是一个梦想,一个一辈子也无法圆的梦,也许今生我们将难得再见……把我忘掉吧,往后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男子汉应该坚强……我就要走了,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我……我没有什么好礼物送给你。那不行,我一定要,我已经想好了,你想知道吗?抱紧我,我告诉你……你脸红了,心跳得很厉害,好了吗? 这是最后一次……

王书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他倒在床上,瑟瑟发抖,索性用被子把自己头蒙上。他想平静一会儿,可脑海里始终出现张晓燕的影子。他努力想忘掉过去,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他内心却无法摆脱眼前的阴影,他看见张晓燕低着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他就担心露珠一样的眼泪滴落下来。我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却没有能够挽留住她,是天意吗?他不清楚,他只认识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他强迫自己坐下来看书,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他和张晓燕并肩坐在石凳上,他们有说有笑,王书宏觉得一切是那么美好。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空空荡荡。他来到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重温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无限的感伤在他的心头久久萦绕。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同学像张晓燕,就追上去,走近一看却不是,他去操场看球赛,眼前飞舞的排球让他想起张晓燕在排球场上活泼的身影。眼看就要考试了,我怎么能这样走进考场呢?他想,一切都完了。

毕业考试快接近尾声,王书宏收到了张晓燕的一封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他感到非常奇怪,他翻过信封,反面有几行清秀的字迹,上面写着:请勿在五月十日前打开,切记!!!王书宏很想打开,但他又不想违背张晓燕的意愿,他想,不管怎样,一切等十号考完试再说。

考试一结束,同学们个个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去放松一下。有的去看录像,有的去打台球,有的结伴去公园野炊,有的去秘密约会……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考试结束,意味着人生这段最美好的旅程已经走完,因为考试要淘汰一大半人,有的同学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一种离愁别绪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王书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宿舍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信是这样写的——

书宏:

我的最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相信在另一个安静的世界里,也许没有烦恼和忧愁,此时此刻,让我深深地为你祈祷祝福吧!

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人世间总有那么多苦难和不幸?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捉弄我们这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生活的弱者?在我们相识、相知、相恋的日子里,是你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将我從困境中解脱出来。在我们相处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是多么快乐和幸福,我简直忘却了烦恼和忧愁,直到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我才从睡梦中惊醒。

一直以来,我总心怀内疚,你对我的慷慨相助,我希望今后能给予报答,然而我却带着这个深深的遗憾逃离到另一个世界,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不是我不想报答,而是因为我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是他毁掉了我的一切,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一个纯情善良、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已被侮辱和玷污的女性。既然上苍不能成全我们,我也不会让他得逞,我只能以死来进行反抗。书宏,你知道我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多么艰难、痛苦和无奈!一边是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未成年的弟弟,另一边是我日思夜想的恋人——你,你们都让我牵肠挂肚,愁肠百结。可一想到难以启齿的羞辱,我毅然决然地作出了选择。一个女孩最美好的东西既然已经失去,她还有必要活下去吗?苟且偷生无异于行尸走肉,那还有什么意义!

每天,我都在去与留的抉择中度日如年;每天,我在爱与恨、泪与愁的交织中,精神和肉体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这不是我一个弱女子所能承受的重压。我多么需要一个人来帮助我,与我一同渡过难关!在噩梦醒来的深夜,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境、亟需偿还的债务和微薄的家庭收入,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我无法担当起重整乾坤的重任,我更不愿将我一生的幸福轻易地交给一个胸无大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公平的命运已将我推到悬崖绝壁,我感到彻底绝望,我的内心已经面临崩溃的绝境……

书宏,你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没有理由,也不忍心让你再为我耽误你的学业和前程,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决定离开你,我愿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为你加油鼓劲,无论你在哪里,都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注视你。

书宏,尽管我的选择会让你失望,尽管我的离去会给你带来伤痛,但我相信,你不会一蹶不振,因为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个有伟大抱负和理想的社会栋梁。请不要为我流泪,请告慰我的家人和同学,让他们不要伤心难过,做一个生活的强者!

书宏,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我又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在黄昏的夕阳下,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相互交流学习心得;在雨季,我们撑着一把伞,共享雨中的甜蜜和浪漫;在冬日的雪地里,我们围着雪松相互追逐打雪仗;在文学社的活动日,我听你慷慨陈词的演讲……校园里留下了我们的一片笑语欢声,你我一同分享属于我们的快乐和幸福。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想到我们即将离别,我早已泪流满面,泪湿青衫。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年少的弟弟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我走后的日子里,烦请代我看望他们,尽你绵薄之力,关心帮助这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子,我在九泉之下甚为感激!

书宏,我的最爱,永别了!

王书宏看完信,他的心猛地一紧,仿佛心被割去了一般。虽然是五月的天,但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双手抱着头,逼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她会走这一步?为什么不把她的困难向学校方面反映?你有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度过他今后漫长的人生之路……

责任编辑 张 哲 麻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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