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王少奶奶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像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
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也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
婆婆这样,娘家妈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来八个食盒。两亲家,按着哲学上说,永远应当是对仇人。娘家妈带来的东西越多,婆婆越觉得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紧张罗吃食,娘家妈越觉得女儿的嘴亏。这样一竞争,少奶奶可得其所哉,连嘴犄角都吃烂了。
收生婆已经守了七天七夜,压根儿生不下来。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连鸡汤都顾不得喝了,疼得满地打滚。
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太不能这么办。好吗,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地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娘家妈可不干了呢,眼看着女儿翻了两点钟的白眼,上医院吧!婆婆还是不答应。“掏”,行不开!婆婆不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肉才解气。
又过了半点多钟,孩子依然不动声色,干脆就是不肯出来。收生婆见事不好,抓了一个空儿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点拿不住劲儿了。娘家妈的话立刻增加了许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医院还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死”和“小孩”并举,打动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开的。幸而娘家爹也赶到了。娘家妈的声势立刻浩大起来。两亲家,王少奶奶,和刚露头发的孙子一同坐汽车上了医院。
医生来了。一见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男大夫!我的儿媳妇不能叫男子大汉给接生。这一阵还没炸完,又出来两个大汉,抬起儿媳妇就往床上放。两个大汉刚把儿媳妇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两只手在她肚子上这一阵按!王老太太闭上了眼,想起孙子十来个月没受过一点委屈,现在被大夫用手乱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吗?
她睁开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问下来了:“孕妇净吃什么来着?这么大的肚子!你们这些人没办法,什么也给孕妇吃,吃得小孩这么肥大。平日也不来检验,产不下来才找我们!”他没等王老太太回答,向两个大汉说:“抬走!”
“老太太”到哪儿不是圣人,今天竟自听了一顿教训!这还不提,话总得说得近情近理呀。孕妇不多吃点滋养品,怎能生小孩呢,小孩怎会生长呢?西医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毛子辩驳,拿娘家妈撒气吧,瞪着她:“你说不掏,看,连进去看看都不行!掏?还许大切八块呢!宰了你的女兒活该!万一要把我的孙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拼了吧!”
大夫又回来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听着耳生,可是猜也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
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不过,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字。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了?”大夫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说:“我们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掏吧!
两亲家等了不晓得多久,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来,好大的孙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晓得怎么笑好了,拉住亲家母的手一边笑一边刷刷地落泪。亲家母已不是仇人了,变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马上赏给他一百块钱才合适。假如不是这一掏,叫这么胖的大孙子生生地憋死,怎对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阵头,可惜医院里没供着子孙娘娘。
(摘自“凤凰读书”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