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我怕冷,怕冷的原因大概是从父亲那儿遗传的基因。我爸生在印尼,长到十八岁才回国,十八岁前没穿过长裤,更别说秋裤了。
记忆里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唯一的喜庆颜色是“两白一黑”,“一白”是白菜,北京冬天的主菜,通常的习惯是买半屋子,吃整整一个冬天,醋熘、清炒、乱炖、包饺子、包包子、包馅饼,百千万种变化;另“一白”是白薯,北京冬天唯一的甜点,买两麻袋,吃整整一个冬天;“一黑”是蜂窝煤,堆在门前院后,那时候没有集中供暖,整整一个冬天的取暖就靠它了。
伺候火炉是个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炉子安放在屋子一角,烟囱探出屋外。为了伺候炉火,老爸自制了很多工具,夹煤的、捅煤的、掏灰的、钩火炉盖儿的,其中捅煤的釬子常常被我们拿去滑冰车用,总丢,老爸总是多做几个备用。最考验技术的时候是临睡前封炉子,留多大进气口是个手艺,留大了,封的煤前半夜就烧没了,下半夜全家被冻醒,留小了,不热,一夜全家受冻,加上蜂窝煤的煤质不稳定,留多少更难控制。老爸往往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常常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铁钩子拉合炉盖儿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
我对炉火的兴趣很大。从脆冷的屋外进来,把厚重的棉衣一脱,一屁股坐在炉火旁边的马扎上,面对炉火,像拥抱一个终于有机会可以拥抱的女神一样,伸出双臂、敞开胸怀,但是又不敢抱紧,很快身心感到非常温暖。然后,倒转身,挺直腰板,让炉火女神再温暖自己的后背、后腿和屁股。炉火还能烤食物,白薯、汤、粥、馒头片。晚上看书累了、饿了,贴炉壁一面的烤白薯和烤好的抹上酱豆腐的馒头片都是人间美味。遇到周末改善生活,放上一口薄铝锅,炉火还能用来吃火锅。火锅神奇的地方是,已经吃得不能再烦的白菜、酸菜、豆腐、土豆放到里面,几个沉浮,忽然好吃得认不出来了,围坐在周围的家人也开始和平时不一样了,老妈转身去橱柜拿酒,老姐望着炉火,眼神飘忽,老哥热得撩起裤子,老爸开始小声哼唱十八岁前学会的歌曲,窗外天全黑了,借着路灯光看到小雪,在窗子的范围里,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飘。
后来,住处有了集中供暖,老爸还是习惯性地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还是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吐一口痰声,喝一口水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我背诵最早和最熟的唐诗之一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爸天生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但是每到冷天,每到夜晚,每到想喝口小酒,我每每闭着眼听到老爸像老猫一样爬起来,去照看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炉火。
(摘自《在宇宙间不易被风吹散》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