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最美的古镇在哪里?

2018-08-08 15:33洪烛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塘栖京杭大运河大运河

洪烛

浙江诗人叶坪邀我参加“中国作家走进江南名镇塘栖”活动,介绍塘栖是杭州市余杭区的一个镇。由于我孤陋寡闻,却又充满好奇心,鼓足勇气问一句:“塘栖有什么?”叶坪想也没想就回答:“有运河。”够了,有这两个字就够了,足够代表塘栖的份量。叶坪犹嫌不过瘾,加了一句:“京杭大运河哟。”自隋唐以降,北京人与杭州人,因为这条运河,而比别处多了一种血缘般的关系,怎么也算远房亲戚。“我住运河头,君住运河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河水。”我把那首写长江的古诗改几个字,就变成写运河的了。前几年中国大运河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46个世界遗产项目。在中国,运河令人刮目相看,足以与长江、黄河并驾齐驱,都具备世界性影响。

塘栖镇副镇长张伟邀约时则亮出一大无价之宝:塘栖不仅有运河,还有京杭大运河上保存至今规模最大的石拱桥,广济桥。意思是,不想看看吗?当然想了。京杭大运河的塘栖段,我还真没来过。如果运河上最大的古桥在塘栖,说明它是拿过金牌的。

他们二位,知道我是运河的粉丝,所说的,对于我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大运河的通州段即所谓运河头,我是最熟悉的,多次在河畔参加采风活动。2014年10月,我应《中国水利报》邀请前往运河沿线泰州、扬州、淮安等地采访调研,写了一篇大散文《中国大运河最美的一段》:“中国大运河最美的一段在哪里?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选择扬州。至少,在我眼中,它是运河最有灵魂的那一段。运河有过金粉的繁华,也有过炎凉的寂寞。然而,运河经得起繁华,更耐得住寂寞。与运河共命运、共沉浮的扬州,同样如此。”杭州与淮安、苏州、扬州并称为运河沿线“四大都市”。大运河的杭州段即所谓运河尾,我只对流经杭州城区的部分有印象,这次来塘栖,也算补课。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有点后悔在扬州时下的结论过早。大运河的扬州段固然巧夺天工、美仑美奂,杭州段却另有一种美,尤其流经古镇塘栖的,带给我不同寻常的震撼。若让我今天重新评判,我会说得更巧妙一点:大运河的扬州段和杭州段都很美,应该并列第一。烟花三月下扬州,随后则应该接着游杭州。尤其像现在这个时节,五月,塘栖正是枇杷节,运河两岸的枇杷树争先恐后结出金黄的果实,不仅比烟花炫目,而且是舌尖上的狂欢,能甜到人心里去。在这里,运河的诱惑是全方位的。

塘栖没有烟花,却正逢烟雨,烟雨江南,很经典的画面。我们几人,各撑一把红布伞,从乾隆行宫的御码头出发,沿着运河长满枇杷树的堤岸慢慢走,准备到广济桥那儿过河。被细雨淋湿的红布伞,看上去颇像是戴望舒《雨巷》里浪漫的道具:油纸伞。“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此时此刻的运河,也像是一条雨巷,偶尔驶过一只乌篷船。

撑一把红布伞走上广济桥的叶坪,使我想到许仙。或许,这是因为塘栖的广济桥,使我想到西湖的断桥。和杭州城区(那是大城市)不同,塘栖是江南古镇,有江湖的感觉。依靠着运河的缘故,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无论乘车还是搭船,路经塘栖都要留宿一夜,整理一番各自高深莫测的故事。小镇不小,小镇也是有故事的,有故事的小镇,其实是一个大世界。此时此刻,手持红布伞走上广济桥的这几个,不是剑侠,却是诗侠。几十年磨一剑啊,诗侠也相当于剑侠了。诗坛也早已变成诗江湖了。在无边无际且无门槛的诗江湖里,几条早年相识却未能相忘的漏网之鱼,因为塘栖的吸引而重逢,多么畅快的事情。来,让我们在广济桥上照一张合影。在运河的水里也留一个倒影。

广济桥,今天正好有雨,桥下正好驶过烏篷船,船头上正好站着个穿白衣的姑娘,桥上的过客啊手中正好有伞,仿佛在上演《白蛇传》。西湖的断桥,没有断的时候,一定和你一模一样。

过了广济桥,再往运河的支流走,又看见各式各样的桥。同行的塘栖镇副镇长张伟,指给我看当地赫赫有名的八字桥,问我是否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在陈逸飞的油画《双桥》里见过。当然,陈逸飞画的是周庄的双桥。塘栖的八字桥,跟周庄的双桥长得太像了。因为通向丁山湖,河面越来越开阔,前面又有一座青苔斑驳的古石桥。张伟告诉我,八十年代的电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一段,就在这桥下拍的。根据冯梦龙原著《三言》的描写:“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明朝万历年间北京城南“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与南京布政老爷的公子李甲沿着京杭大运河私奔,行至瓜州古渡,因为感情破裂而怒沉百宝箱,接着自沉。电影《杜十娘》没在瓜州古渡拍,而选择塘栖的运河为外景地,恐怕因为这里的水景与岸景保留得更为完好,古色古香。杜十娘啊,如果你在瓜州没有停留,接着往下游走,真的到了塘栖,没准就不会投水自尽了。让船在运河上多划一会儿,让伤了的心多疼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就能想得开了。白娘子不是比你还要悲惨还要凄凉,咬咬牙不也照样挺过来了吗?怒沉百宝箱只是自暴自弃,想想白娘子一怒之下水漫金山,那才是好样的。李甲算什么呀?充其量是一个假冒伪劣的许仙,为这样的薄情郎伤心值得吗?来塘栖住一段吧,哪怕只是为了养伤。每天到广济桥上走走,没准你会遇见真正属于你的许仙。爱你的许仙才是真的许仙。

大运河杭州段的古桥,我最早听说的还不是广济桥,而是拱宸桥。多年前,读了东北的鲍尔吉·原野去杭州所写的文字:“去赵健雄所在的拱宸桥,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有一段路与一条河并行。河水白浊肮脏,一副疲惫之相。机动船往来运送水泥预制板什么的。总之这条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壮阔不风景。晚上在赵府谈天,夜已静了,窗外有低缓的汽笛声传来,我向赵氏打听这条河的名字。赵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说:运河呀。运河!这就是运河?我才知‘京杭大运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炀帝等等。自己不仅昧于地理,还在心中唐突了运河。我第一次见到运河,应该整衽正冠,肃然起来才好。”有的人终生不曾见过运河,有的人与运河不期而遇(像鲍尔吉·原野这样的)。却很少有人专门去拜访运河的——因为运河不是公园、不是风景区、不是游乐场?因为运河一度废弃——没人愿意去搅这潭浑水?原野兄无意插柳,偶然间邂逅运河。运河给了他运气。我来塘栖,倒是特意为拜访运河。杭州的拱宸桥我见过了,塘栖的广济桥也该见一见,比较一下运河上这两座古桥各有什么特色。

一直热情为我们“导游”的胡建伟,也是一个奇人,与出生在塘栖又云游远方的叶坪不同,他一直在塘栖土生土长,做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直到退休后又操办塘栖镇文化促进会。他对家乡的历史文化乃至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很痴迷,积半生之研究,写了一本《风雅塘栖》,相当于个人化、文学性的地方志。运河上的广济桥,更是他的最爱。他有一次在杭州参加运河文化研讨会,听一位专家发言說拱宸桥是京杭大运河上最大的古桥,忍不住站起来反驳:“真该请您去我们塘栖看一看,看了就知道,塘栖的广济桥才是真正的老大。”然后滔滔不绝讲解广济桥有一千多年历史,建成于唐宝历至林得年间,明代弘治二年一个姓陈的僧人,为了重建募捐一直到了北京,得到了皇太后的赏赐,也得到了宫中的众嫔妃与朝廷大臣们的资助,弘治十一年终于建成。拱宸桥置身于杭州城区,名气很大,正因如此,胡建伟更是为家乡的广济桥鸣不平。同时,也是为塘栖鸣不平。小镇怎么了?小镇不小,小镇大着呢,小镇的故事多了去了,小镇的文物、小镇的宝贝,不见得比你大城市少。更何况塘栖不是一般的小镇,它曾是江南十大古镇之一。运河发达的时候,风光着呢。就像现在高铁沿线的城市。你不让人来都不行。

说实话,我挺为胡建伟对家乡的热爱而感动。我也写过一首诗:故乡,是我们心中真正的首都。不管故乡有多么大或多么小,都不可代替。运河上的广济桥,在胡建伟心目中,就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中心。离开塘栖之后,想起广济桥,我会想起那些每天从桥上走过的人,那些以家乡的桥为荣、生怕别人不知道的人,他们对古桥的爱也是出自对家乡的爱。高龄老人一样的广济桥,恐怕正因为拥有这份爱才一直站立到今天的。

塘栖的运河及其支流,桥多船多故事多。每一座桥都有不同的故事,桥上走过不同的人,自然也有不同的身世。桥是露天的舞台。卞之琳的名诗《断章》,尤其适合作为广济桥的画外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撑着红布伞从广济桥上走过时,我觉得自己“入戏”了,运河两岸那么多酒店、民居的窗户,不知哪一扇的后面,隐藏着一双正在好奇地看我的眼睛?当我傍晚与诗友们坐在河边酒楼上,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广济桥,这是一幅最真实的画,桥上来来往往的,就像画中人。他们知道自己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吗?这是广济桥最热闹的时刻,让我想到《清明上河图》,原来在江南还有另一个版本。哦,桥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差万别的故事,虽然他们的故事不为我所知。他们是有故事的人,更是故事里的人。

桥有故事,却不会讲故事,桥沉默无言。比桥会讲故事的是船,是各式各样游船上的船老大。一边轻车熟路地开船,一边信手掂来地给你讲解沿岸景物的典故。我们要去看丁山湖,就在运河边拦了一艘小汽艇。这种小汽艇又叫“水上的士”,招手即停。汽艇太小,我不好意思称呼驾驶员为船长,觉得叫船老大更亲切。船老大引用清代一才子的说法,苏东坡把杭州西湖比作西子,位于古镇之西南、超山之西的丁山湖,也是西子,而且是未入吴宫的西施,即不浓妆也不淡抹,彻底地素面朝天,却照样让人惊艳。瞧这塘栖的船老大,太会作广告了,一下子吊起游客的胃口,使之对前往的丁山湖有无限的想象。丁山湖真有那么美吗?难道比西湖还要天生丽质?一点妆都不化的西施,本色自然的西施,究竟什么样?

这篇游记我没必要往下写了。留一点悬念,也留下一段空白。你要是对此有好奇心,就抽个时间到塘栖来吧,吃一顿美餐,雇一条小船,慢慢悠悠沿着运河投奔丁山湖,就知道本地的古代才子,为什么拿西湖和丁山湖打比方了。正如苏东坡拿西施和西湖打比方。塘栖的才子,也不简单啊,太有才了。

我只记录下自己看见丁山湖时的一句赞叹:丁山湖,不愧为塘栖的西湖,真像是西施浣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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