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8-08-07 02:30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8年4期
关键词:天子曹操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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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对曹操的评判,哪怕是小说的艺术形象,也难以一言定论。愚发现自己以往的描述和评价,角度游移不定,立论模棱两可,忽而似是而非,又忽而似非而是……是的,一时看不分明,表述难免章法失序。苏州古典园林中有“乱石铺路”一说,若能“乱”中见“序”而曲径通幽,那该多好。

不过,愚没有这样的水平,试试看吧。

那个曹操啊,还真的不能把他说得太明白太清楚。要不,就不像真实的曹操了。

一个从不因循守旧的傲岸的灵魂。

一个始终持守特立独行的不屈的个性。

这就注定要出格了。

出格,就是“野”。

人“野”了,心“野”了,就是“野心”了。

乱世孤行,心比天大。能说没有僭越没有“野心”吗?好像不能。

行为“野”了,就异乎常态;异乎常态,就不囿世俗;不囿世俗,不是也多皆出于野心吗?

然而,“野”之是非判断,也要在一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背景上才能凸现出来。

曹操欲行“桓文之举”,殊不知齐桓晋文之“挟王令”者,决无对周天子的胁迫,二公之“挟”,是形势所致,是合乎天子本意的,并无僭越之思。“挟”也者,本有多种义项,可作胁持、挟制解,也可作依仗、凭藉解,甚至隐含守护、辅佐之义。借天子名义而号令天下,正如《战国策·秦策一》云“天下莫敢不听”,旨在平乱称霸稳定天下,故而深得周天子赏赐。

如果说,曹操起事之初,发“矫诏”因合天时而为四方诸侯响应,那么,擅自“挟天子”以迁都,便有胁迫之意了。罗氏言及,极为简约,却一语中的:“帝不敢不从”;又,“群臣皆惧操势,亦莫敢有异议。”由此已初露称霸野心,不妨略举数端以窥其“野”——

其一,依谋士荀彧进言,表面上看来为效法晋文公、汉高祖,实欲强令“诸侯服从”,“天下归心”。令天下听命于麾下,归于一己之“野”心也;

其二,依董昭进言:“明公兴义兵以除暴乱,入朝辅佐天子,此五霸之功也。”并建言迁都“不厌众心”。曹操的一个细节一个表情一句心言,“本志”也即“本心”暴露无遗:操执昭手而笑曰:“此吾之本志也。”

其三,侍中太史令王立夜观天象,说:“……必有新天子出。吾观大汉气数将终,晋魏之地,必有兴者。”甚至密奏献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汉而有天下者,当在魏。”曹操闻之虽然心中大喜,却派人传话给王立:“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 荀彧闻之则言之凿凿:“……他日必有兴者”。

如此说过来可见其狼子野心虽被好事者一一洞悉,却又生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此番故作矜持的心态和神秘兮兮的作态,极尽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言行举止,可见罗氏下笔之精妙。

至于这心之“野”,行止之云谲波诡,我们应作怎样的评价呢?

也许,有一种“初心”,一旦跌落到人性的黑洞里,沉沉浮浮乍看不分明。

也许,有一种“清明”,消融在流淌的浊流里,起起伏伏不知泛起几多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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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其实是一个被乱世风云裹挟而铤而走险的人。

在风中行走,在云外啸傲。

自诩“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却痛遭骂名,佛头着粪。

果真是一簒逆国贼吗?

那么,且看晚年情景,倒叫人一时迷糊起来——

却说曹操自杀华佗之后,病势愈重,又忧吴、蜀之事。正虑间,近臣忽奏东吴遣使上书。操取书拆视之,略曰:“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侍中陈群等奏曰:“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今孙权称臣归命,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应天顺人,早正大位。”操笑曰:“吾事汉多年,虽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司马懿曰:“今孙权既称臣归附,王上可封官赐爵,令拒刘备。”操从之,表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领荆州牧。即日遣使赍诰敕赴东吴去讫。

是时也,一腔豪情惟剩一襟夕照。余辉一抹,倏明倏暗忽生忽灭;沧海一笑,痛而犹见一时快意,忧外生意却露平生心志。

细研如上文字,似觉罗氏在为笔下人物下断语,而在文化的指向上,又似乎别生旨归。那就不妨就暮年行止琢磨一番,或可走近其人一窥微妙的内心世界。

大痛楚;大定力;大忧虑;大清醒。

痛,来自脑中风涎。大痛楚,则既在身疾,又在心病。

向有头痛病症,遍求名医终“不痊可”。岁晚愈甚,不堪忍受。但经一代名医华佗诊脉,断为“风涎”之症,在名医眼中,算不得不治之症,只要砍开脑袋取出,“方可根除”。岂料医者有方,患者多疑,不由“大怒”而曰:“汝要杀孤耶!”仁医不解:“小可之疾,何多疑焉?”悲也哉!心病之猛猛于虎,昔曾因多疑,吕伯奢在其刀下惨遭灭门;今又因多疑,不仅白白断送了一代名医的性命,最可叹者这凝聚一生医术的《青囊书》竟也付之一炬,从此神医妙术悲绝于世矣。

他自己呢,也因之失医而白白地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既害人,又害己啊!

余秋雨说: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成功,終于战胜了所有对手,却没有能够战胜自己的寿数和天命,在取得最后成功前离开了人世。

是的,他能战胜他人,却没有战胜自己,自己的心病,自己病态的心理逻辑和个性的偏颇,以及膨胀的权势和难以修补的人性黑洞……不然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功和幸运,恰如余秋雨所说:“如果他亲自取得了最后成功,开创了一个比较长久的盛世,那么,以前的一切心计和手段都会染上金色。但是,他没有这般幸运,他的儿子又没有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业绩,沉埋在非议的泥沙之下。”(《丛林边的那一家》)

是的,“他没有这般幸运”,因其在乱世,更在自身。可惜他没有这番认识,更没有这般温和的自觉。不仅“沉埋”之悲在所难免,就连自己不算太长的命数也“沉埋”在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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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到前之所引文字,来探究一番曹操的晚年心境吧。

北方虽平,战事未定。天下三分,吴、蜀各占一方。曹操心怀一统大业,岂容三足鼎立各自为政?

岁月奄忽,年事日高,且又重病在身,来日无多,悠悠其心雄图未泯,萦萦于怀忧思难忘,连年征战何时可了?“天下归心”何日来兹?

汉室颓衰,天子可“挟”,且已权御天下强势难挡,明明越位行令傲睨千古不肯认输矢志不渝,明明南北征战纵横恣肆走过30余年,却何以定于魏王一尊终未篡位称帝?

果真笃信“天道深远”暂居“事汉”之臣而清醒自处吗?

借问满腹心事可与谁共诉?

动问暮年风怀可与谁共赴?

按说,正当忧虑之际,登基的机遇来了,“东吴遣使上书”,孙权知“天命”“伏望”劝进之辞看来何等恳切,建言“剿灭刘备、扫平两川”,并“即率群下纳士归降”。这是多好的事啊。

到底是曹操,智者慧眼识人,明知劝进是假,借力灭刘从中渔利是真;称臣“归降”是假,韬晦守成窥机以求一逞是真。小儿把戏,一眼洞穿,虚情假意,暴露无遗,故而“观毕大笑”。就这一声“大笑”,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表情神态尽显大定力,大洒脱;随即一句“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语含不屑,话锋锐利,轻蔑里漫出一种快意,幽默语调更见一种大清醒和大自信,一种踌躇满志的胸襟气度。

麾下群臣却与之看法迥异,认为“孙权称臣归命”是“天上之应,异气齐声”,故而力劝魏主“应天顺人,早正大位”。

曹操又是一“笑”。这一“笑”,既略含居高临下的洒脱,又一改往日张狂而感情稍作收敛的意味。有得意却不忘形,有自矜而无啸傲。所言如出肺腑,却令人别作他想;看似谦和平易,心气却可及云汉;晚暮情处沉静,张扬的个性却不动声色渐趋炉火纯青。在文化意味里,愚则隐隐感到有一种位极人权而“恐高”的微妙心理,又似乎在文化价值上,隐隐然有一种从非“正统”向“正统”回归的倾向。

似有若无。似明若暗。这文化的内在律动,实在叫人难以捉摸。不妨挑明数端,略作辨析,以与读者诸君商酌和就教。

其一,“僭越”之外,“事汉”其位。

向以非“正统”的另类姿态飞扬跋扈,又一向被世人责为野心勃勃的篡逆“国贼”,却何以始终“挟天子”而没有废天子,一生自称汉臣而没有“正大位”呢?

是时机未及不敢造次吗?倒也不是。是时北方一统,国强民安,权势在握,炙手可热,傀儡汉献帝,废之自立岂不轻而易举?孙权劝进,不听;群臣一再劝进,也不听,说怪也不怪。

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把汉天子视为号令天下的一张王牌,其志在扫荡群雄,力挽狂澜,削平诸侯割据,一统天下。这就是“事汉多年”暂搁贰心的本意吧?

其二,淫威之外,“功德及民”。

如前所说,曹操其人于戎马倥偬间,善恶交集,正逆失度,有大功绩,也有大罪过;有人性之优,也有人性之劣;有超常的胆识和智慧,也有非常的性情和料之不及的失误……如此种种实难定于一论。

他总结自己一生,颇为自许的即是“有功德及民”。这也是不容置疑的大实话。虽说在连年征战中,出乎战略或战术考虑,难免时有扰民甚至害民之处,然而在历史进程中,凡涉及政治斗争或战事行为所付出的血腥代价,往往很难构成臧否人物的评判尺度。如发生在史前社会的炎、黄之战,双方交战死伤无数乃至造成“血流漂杵”的惨象。但于一胜一败之后,即形成天下一统部族交融的安定局势,推动了世道和平与历史的发展。

同样的,某些歷史事件或情节,往往也不能完全构成褒贬人事的理由,这还得置于文化的整体观和历史的发展观中来加以思考和权衡。

汉末乱世,试看天下谁是英雄?泱泱大地,试看竟是谁家之天下?

曹操曾笑评当下群雄,唯他自己与刘备,还有后起之秀孙权。

果不其然,到头来,天下三分,即归三英雄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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