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芳
1
父亲回来了。我和母亲到小镇去接父亲。那辆锈迹斑斑的班车到站了,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从车上下来,最后只剩下父亲一人还在车上呆坐着。母亲指着父亲说,快去叫你阿爸下车。我就走到车门口叫声阿爸。父亲扭头看了看我们,眼神疲惫而茫然,在确认我们是他的老婆和儿子后,才慢慢拖着腿走向车门。我把父亲扶下车。父亲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肌肤如同树皮。这完全出乎我的想象,父亲才五十多岁,却比古稀之人还苍老。他自下车后就佝偻着腰,不住地咳嗽。我担心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甚至闻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我们准备在镇上租一匹小矮马,那是招揽旅客用的。虽然父亲不是来旅游而是回家,我们还是决定给父亲租一匹。曾经身强体壮的父亲现在弱不禁风,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有能力步行几十里山路。我们在下午的阳光里组成一支古怪的队伍:驯马人在前头牵马,父亲颤微微地骑在马背上,母亲背着帆布包跟在其后,我拖着一条瘸腿紧追不舍,最后是我们家的黑狗东张西望地跟着。原本我是想背那只帆布包,但被母亲的目光制止了。我读懂母亲的心思,我腿脚不便,要是背着包就更不便了。
一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沉浸在某种遥远的回忆里。我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否和离开的这些年有关。我不敢问。母亲也没问。我偷看母亲一眼,恰好她抬眼望来。我们没有说话,却彼此读到对方的心里话。我们在想父亲可能正在思考该如何说出这些年的遭遇。我們只需耐心等待。我们已经等了十二年,不急于一时半刻。父亲始终没有开口。我和母亲也不敢开口追问,生怕父亲会在我们的追问下再次逃离。我们这支沉默的队伍,在天暗下来时才走到村口。
这是南山村?
这是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这让我和母亲松了口气,父亲在消失十二年后并没有变成一个哑巴。我和母亲同时望向他,看到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眼里游移着一道暗光的沧桑老人。多年前父亲离去那天,母亲眼里也游移着那样一道暗光。我猜想那是因为夕阳掩映的缘故。多年后夕阳还是那片夕阳,父亲却不再是当年的父亲。父亲已经在岁月中老去。老去的父亲重复着母亲当年的悲伤。在父亲眼里,村庄到处是毫无美感的砖房,那些用杉木建成的房子所剩无几,已然不是父亲记忆里的村庄。我和母亲都没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无数次写信告诉父亲,村庄正被越来越多的砖房所取代。父亲曾经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在十里八乡名噪一时。村庄里的木房大多是父亲修建的,精致而美观的木房子坐落在山问,如同从童话里遗漏出来一般。现在这些木房子渐渐地消失了,那些和父亲一样的木匠也都渐渐地失业了。此情此景,父亲怎不悲伤,泪水快要滚出眼眶。
村里人看到我们,先是惊讶,接着惊叫,成昆回来啦?阿志他爸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唯唯诺诺地应答着,连目光都不敢跟人们对视,似乎是错步走进村庄的陌生人。人们理解父亲,却又不由感叹他变得如此苍老。我们到家时,邻居们过来问候却没人久留。人们散后,我们家重归冷清,这种冷清持续了好多年,早就习以为常。那天晚上又停电了,不过母亲早有准备,点亮了粘着蜘蛛网的煤油灯。灯光从窗口漏出去,落在寂静而又寂寞的石板路上。路旁是我搭建起来的简陋羊圈,圈养着三只山羊。我每天瘸着脚赶它们上山,每每望着它们津津有味地啃草,心里边总泛起某种莫名的希冀。羊圈旁边是几丛枯黄的杂草,有两只老鼠试探着露出脑袋,发现安然无恙,便放心地打量着坐在门框上的父亲。父亲也看到了那两只老鼠,手臂抬了抬又放了下去,转脸望向我和我们家的黑狗。我和我们家的黑狗也看到了那两只老鼠,都没做出什么反应,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年,村庄里的砖房越来越多,而居住的人却越来越少,人们都跑到外地去打工了。要不是因为我腿脚不便,也不会守在山沟里受穷。这里时常停电,有时一停就是半个月,只能用煤油灯对付漫长的黑夜。这年头很难买到煤油,母亲却总有办法,墙角里常年搁着一桶盛满的煤油。我不得不佩服她。在煤油灯下,夜晚里时常充斥着老鼠、田蛙和野猫的古怪叫声,要是在风雨交加之夜,那和鬼哭狼嚎没有两样。
此时月亮还没有出来,煤油灯也暗淡,看不清父亲的脸。我猜想他的心情应该和满地的野草一样杂乱无章。父亲没想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变得如此落寞:黑夜漫漫,砖房里暗淡无光,不远处的那条溪水快断流了,秋后的田野被一片枯叶淹没。
吃饭啦!
母亲在屋里叫喊,连同她的叫喊飘出来的是一股鸡肉香味。母亲特意杀了一只刚下蛋的小母鸡,想让疲惫不堪的父亲补一补。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屋里移步,看到我、母亲和黑狗严正以待地围在桌旁,而我们的目光却落在那碗飘香的鸡肉里。我们好久没吃肉了。我们早就想像过年一样好好地大吃一顿。我们着急地等待父亲落座。父亲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那碗鸡肉,转身走向房间。
你们吃吧。
父亲的话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房间里,再无声息。我和母亲相互对望着,觉得哪儿出了问题。我们又相互对望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拍打黑狗的脑袋。黑狗汪叫一声,蹿到墙角夹着尾巴,满脸委屈地望来。我们没有说话,默默地夹碗里的鸡肉,屋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咀嚼声。黑狗悄悄地溜回桌旁,讨好地望着我们,目光跟着筷子移动。我不忍心了,夹起一块鸡肉,装作不小心掉在地上。黑狗看着我,我没作声,又看着母亲,母亲也没作声,才放心地咬住那块肉。
2
次日,天刚破晓父亲就走出家门,母亲也已经起床,挑着簸箕去菜地。我醒了却赖在床上不动,想着父亲突然回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正想着时,母亲推门进来,气色有些慌张,说快去看看你阿爸,他到南山去了。我不禁在心里责怪母亲大惊小怪。父亲离家多年,回到村庄四处转转很正常。母亲见我不以为然,越来越着急,生怕父亲一去不复返。我极不耐烦地爬起床,赶着几只山羊往南山走去。
父亲静静地立在半坡的一块石板上,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南山上的树木。那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杉木,雾气零零碎碎地挂在树梢,如同还没睡醒的梦境。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大早爬上南山。十二年前,父亲烧毁了坡上的树木,人们又种上树苗,转眼那树苗已小腿那般粗了。十二年前的深秋,父亲在南山脚下的田埂上烧杂草,也叫炼山,既烧掉杂草,又能肥沃土地滋养来年庄稼。家家户户都这么干的。那天从山谷里忽然刮来一阵风,把火苗搅得四处乱窜,飘落到半山腰上,那里积着枯叶和杂草,好几处冒起火来。父亲奔赴上去扑灭,扑了这边那边又起,灭了那边这边又冒烟,终究扑救不及酿成一场大火灾。村里人看到了,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却在冲天的大火前束手无策,眼巴巴地望着山火任意肆虐。父亲双足跪到地上,母亲跟着跪,人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始终没人走过去劝慰他们。父亲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母亲低声抽泣。那场山火烧了一个夜晚,把整个南山都烧毁了。
被烧毁山林的人家找上我们家门,他们没有大声指责,也没有对我们动粗。父亲毕竟不是故意纵火毁林,再说了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即便是不尊敬他,也会给予木匠应有的尊重。最后,父亲让母亲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共四万,是父亲建房子赚来的。母亲紧紧揣着存折本并盯着父亲。父亲蹲在墙角沉默不语。母亲咽了咽口水,把那本存折递给人们,满脸歉意地说,在西山,我们家有片山林,楼底有三头猪。这已是我家的所有了,即使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还上,仍然不足以还债。人们接过存折,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也没人离开。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到父亲身上。父亲的腰板快被那些目光压弯,摸出烟默默地抽着,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父亲的话从烟雾里低低传来,说我去抵罪。屋子里顿然骚动起来。这不是人们想要的,即使把父亲关上十年八载,也无法挽回他们的损失。人们站立在那里没人表态。他们知道我们家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然而他们还是站在那里等着。
警察就在那时出现在家门口,人们立即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警察走到父亲面前。父亲获救似的从墙角里站起来,大老远地就把双手伸到警察面前,说上铐吧,我准备好了。警察没有亮出手铐,而是用目光扫视屋里的人,最后不慌不忙地问父亲失火过程。父亲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警察把父亲的话全记在笔记本上,然后让父亲看记录是否有差错。父亲看都没看就说没错。警察就让父亲在笔记本上签字,然后还摁下手印,说跟我们走吧。他们就这样把父亲带走了。走出家门时,有个警察从腰间亮出手铐,另一个警察摇了摇头。那个警察才把手铐挂回腰间。我和母亲追到村外,身后跟着追来一群人,站在村口目送父亲远去。母亲泪眼汪汪,却强忍着没哭出来。我也忍住不哭。父亲和警察隐没在山问小路后,人们纷纷四下散去,最后剩下我和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如同两棵长错地方的杉树。母亲站累了就往回走,我跟在母亲身后,我们家的狗跟在我身后。它不吭一声,被吓坏了。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哗地哭起来。
家里的钱被拿走了,两头长了膘的猪也被赶走了,只留下一只瘦小而满脸委屈的猪。那天人们就扛着斧头爬到西山,把我们家的树木一棵棵放倒,很快就要被砍光了。我急着跟母亲说,不能让他们全砍了,至少给我们留下一些。母亲忧伤地摇了摇头,把手轻轻地搁在我的脑袋上。我感受到母亲的手在颤抖,心想我得去保护我们家的树。次日,我便带着我们家的狗爬上西山,对着挥舞斧头的人们叫喊,别砍了,别砍了,给我们留一些。没人理会我,顶多对我说声,快回家去吧,孩子。他们说着就往手心吐口水,双手搓了搓,接着挥舞斧头往树身上猛砍,咚咚咚,响彻整个山谷。我终究阻止不了人们,便带着狗蹲在不远处树下,心疼地看着我们家的树木纷纷倒下。没几天,我们家那块自留地便被砍得剩下几棵孤零零的树了。我觉得光看着没有用,就顺着藤爬到一棵杉树上。那棵树是父亲的寿木。父亲用毛笔在树上写下寿木两字,表明那是父亲留作棺材用的。这种树路过的人看到了,会心生敬畏。村里人死了都要躺进棺材,埋在青山绿水问,不然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无法投胎转世。我不想父亲老去时没有棺材,不想他没有来生。
人们扛着斧头来到树下,我害怕得呜呜地哭了,躲在一旁的狗跟着汪汪乱叫。他们才发现我蹲在枝丫上,不由惊叫起来,孩子,快下來,那里危险,我们不砍便是,快下来。我没有爬下去,他们的话难以相信。有个人想爬上来把我抓下去。我不由大声哭喊,说你再上来我就跳下去。枝丫离地面有两丈高,跳下去肯定非死即残。他们就不敢往树上爬了,摇着头往山下走去,还叮嘱我要小心。我感觉自己打败了他们,不由一阵得意,想伸一下腰,不料脚发麻,整个人从树上摔下去,昏迷不醒。
我的左脚就那样摔坏了。
3
太阳升起来了,父亲往另一座山走去。我装着上山放羊,不好意思紧跟着,站在树荫下望着父亲远去,看到父亲爬上乱坟冈。我不由感到奇怪,怀疑父亲有心事,便把羊赶到乱坟冈上。那里人迹罕至,阴气森森,葬着夭折的婴孩、难产的孕妇、因事故而死的人,总之是非正常死亡的魂灵。父亲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堆低矮的土堆,难道那里埋葬着我们家的某位亲人?我悄悄地走到父亲身后。
这是吴雪的坟。
父亲头也没回地说,声音低沉而苍老,如同从坟墓里传来。我没见过吴雪,她死时我还没出生。然而至今村庄里仍流传她的传说,她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无论她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大片目光。不少外地人特地来我们村游玩,目的只是想目睹吴雪的容貌。据说县长的孩子看上了她,待她年芳二十就把她娶走。谁也没想到,她却在十八岁的夜晚遇难,被人奸杀而亡。此案件轰动一时,县里成立专案组,四个凶手不到两礼拜就全部落网。据说此案得以迅速侦破,得益于匿名者提供的线索。专案组想给予提供线索者奖赏,至今提供线索者都没露面。
她是在风雨桥上被害的。
父亲又幽幽地说。父亲说着就转过头往山脚下望去,那里已经没有了风雨桥。那座风雨桥我见过,却在我五岁时被雷劈焚毁。当时是半夜,村里人都已沉睡,屋外雷电交加,任谁也没想到风雨桥毁于雷劈。当人们惊醒过来,披着雨具站在村口,望着风雨桥在雨里焚烧。雨水倾盆,却没能浇灭那起大火。村里人相信那是上天报应,因为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就在那座桥上遇害。那之后,村里再也没人提起重修那座桥。这使吴雪之死充满神秘感。而更让人感到神秘的是,吴雪的灵魂投胎转世。
村里人传说人是有灵魂的,死后灵魂不死,而且还能够投胎转世,有罪之人不仅要下地狱还没有来世。村庄里的孩子,每每缠着巫婆问,人是不是真有灵魂?巫婆用阴森森的语气回答,是的,只有好人有来生,坏人要下地狱。村里的孩子们便不敢做坏事,生怕死后再也回不到世上。这个传说引起外界关注,竟然有记者慕名而来采访,接着又有学者前来研究,中国的,日本的,西欧的,结果没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然而村里人还是希望灵魂存在,也期盼着吴雪能转世为人。当李丽出现在村人视线里,人们都惊呆了。那时她五岁,跟随她母亲来到南山村走亲戚,她和吴雪长得太像了,人们立即怀疑她是吴雪的转世之身。这让村里的孩子们无比兴奋,整天围在李丽身旁,不时地问她上辈子的事。她被缠得生气了,说你们真是奇怪,我又不是那样的人,怎么知道呢?她越拒绝回答,我们越相信她刻意隐瞒,也就越发喜欢围在她身旁。
我们为了让她开口,还凑钱买糖和钢笔送给她。李丽见到糖果和钢笔,态度便缓和下来。我们立即七嘴八舌地问,你上辈子叫吴雪吗?她犹豫地点头。你上辈子是村庄里最最漂亮的女孩吗?她又犹豫地点点头。你上辈子是被人强奸然后杀害的吗?她顿了顿,最终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这太奇妙了!我们欢呼着把糖果和钢笔给她。李丽也很高兴,坐在田埂上摇着双腿,把糖果分发给大家。我们一起吃糖果和唱歌,最后往村里奔跑而去,边跑边喊,李丽是再生人啊,李丽真是再生人啊!村里人听到了,立在路边满意地微笑着。现在李丽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小镇上经营一问发廊,由于她身材苗条,面貌可人,说话入耳中听,生意很是兴隆。我头发长了就到小镇上让她理,躺在椅子上任由她拨弄着脑袋,实在是一种享受。
阿爸,李丽在小镇上开发廊。
我轻轻地说。父亲腰板被什么顶住似的,整个人怔在那里,慢慢地转过脸来看我,接着慢慢地矮下去,最后蹲在那土堆前。这让我感到奇怪,吴雪也好,李丽也好,都跟我们家没有关系。
阿爸,你蹲在这里干嘛?
你不懂。
父亲说着就艰难地直起身,佝偻着腰往山下走去,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如同鬼影,我内心不由一阵惊悚,赶忙催着羊跟着下山。回到家后,父亲坐在家门口,哪儿也不去,呆滞的目光漫过村巷,飘向绕过村庄的小河流。父亲默默地抽着旱烟,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当烟雾散去,他脸上的失望和茫然逐渐清晰起来。我们猜不出他对眼下有什么不满,生活变成这副模样并不是我们的错。他离开了十多年,村庄迅速兴起和衰败,我和母亲毫无办法。
村里人对父亲的态度是比较冷淡的。原本父亲是不用坐牢的,当年烧毁别人的山林,警察说赔偿损失即可。父亲却不知为什么和警察发生冲突,还把一个警察的额头打破,最后可想而知。之后,我和母亲曾去探视过父亲。父亲却没来见我们,去了两回都不见,后来便不再去了。我们难以理解他的行为。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居然策划两回越狱,都没有成功反而被加了刑。要不是父亲有手艺,被叫去帮忙做风雨桥模型,当作国礼送给西欧国家而减刑,他至今都还在牢里呆着。事实上,父亲是去年就出狱了的,却没有回家而在外边漂?白,没人知道他去向哪里,直到发现身体吃不消才回家。
到医院看看吧,有病咱就治。
母亲劝着说。父亲摇着头,说治不了,不用浪费钱。母亲说,钱能挣,命不能。父亲仍然摇着头。母亲不由叹着气。我理解她心里的苦。母亲苦苦等了父亲十余年,当父亲回到她身旁时却已是一具逼近死亡之躯。
4
媒婆走进我们家门。前年些,她很受人们欢迎,自然也受我欢迎。她曾给我介绍过两个姑娘。我没见过那两个姑娘的面,只见过她们的相片。相片上的她们都很漂亮,满脸灿烂,如同洒落在地上的阳光。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看到阳光就会想起她们。我对她们都感到满意,不管是哪一个嫁给我,我都心满意足。
那不是正经女孩。
母亲说。母亲对两个姑娘抛下同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这句话是对媒婆说的,同时也是对我说的。母亲只用一句话就把媒婆打败了,也把我的梦打碎了。媒婆气得浑身发抖,连脸都青了,反唇相讥说,你有本事找个正经姑娘当儿媳给我看看?母亲无意跟媒婆费口舌,微笑着把媒婆让出门,尔后叭地把门关上,生怕媒婆赖着不走似的。母亲在那一刻也把我心里的那扇奇妙之门给关闭了。我不知道母亲所说的正经姑娘是什么样。她凭什么说人家姑娘不正经?那些姑娘不就是在外地工作?穿得鲜艳夺目怎么了,电影里花枝招展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见有几个不正经呀?我为此窝火,终究没有说出来。
等你阿爸回来再决定吧。母亲低声地说。
她意识到我在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我可以把憎恨搁到一旁,期盼父亲能早日归来。父亲却感受不到我的心急火燎。我和他之间没有心灵感应,压根不像一对拥有血缘关系的父子。这个曾经让人无比赞叹的木匠,也不过如此。在漫长地等待中,我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越来越失望。媒婆真是狗鼻子,父亲没回来几天就再度登门。媒婆是听说父亲回来才敲开我们家那扇无人问津的门的。她是来看父亲的,顺便给我介绍对象。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来给我介绍对象,顺便来看望父亲的。父亲对此并不在意。他想他儿子也该娶妻生子该成家立业了,也该像他一样成为受人尊敬的木匠。父亲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从他眼里读到他的内心,可惜我没有学会秉承着他的手艺。他精湛的手艺将在我身上流失。这不能怪我不争气。父亲自投罗网到监狱里蹲着,几乎把我和母亲遗忘了,连我从树上摔下来变成瘸子都不知道。
那姑娘没出过远门,绝对是正经姑娘,心眼特别好,我敢打保镖,在方圆十里,根本找不到比这姑娘心眼更好的了。
媒婆底气十足地说。媒婆一向报喜不报忧,话里掺杂水分,不能全信。母亲却频频点头,似乎被说动心了。这让我颇感意外,不知母亲为何如此轻信。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只从她眼里看到一片兵荒马乱。媒婆没给我们看姑娘的相片,显然是吸取前两次失败的教训,要是相片上的姑娘打扮得过于妖娆会引起母亲反感;要是打扮得太土又担心被我们嫌弃。母亲转过脸来认真地问我这个姑娘怎么样。我说不出什么意见,说实话我对女人的渴望,已不再那么强烈。我习惯了没人打搅的日子。我不知道把一个女人带到身边会怎么样,甚至想過为何非得找一个女人贴在身旁?我沉默着,看不清前方风景。
你该答应和那姑娘见见面的。
父亲在媒婆离开后幽幽地说。他的话连同一阵灰白的烟雾吐出来,使我觉得未来就像一阵缥缈的烟雾。我直愣愣地盯着父亲,想,那刚才你怎么没跟媒婆说呢?父亲不再理会我,蹲在墙角里抽着旱烟。我想是该和姑娘见一见面,即使对上眼了能不能结还两说呢。父亲似乎洞悉我的心思,走到房间里,从床底下拉出他带回来的帆布包,从包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存折,说这里有两万多,应该够办场酒席,简单点就行,是吧?我和母亲大吃一惊,谁曾想落满灰尘的布袋,竟然装着一本存折。太意外了。父亲又从帆布包掏出斧子、凿子、刨子和墨线盒,全是修建木楼的工具。帆布袋干瘪了。
那天我和父亲喝了两杯酒,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居然说起蹲监狱的许多事,还哈哈笑着,似乎坐牢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我越来越觉得父亲陌生。父亲忽然严肃地问起李丽来,说李丽在镇上生活了几年?她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吗?我摇着头说,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父亲失望地说,你应该跟她多说话,她应该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样子。我清楚父亲为什么打听李丽了,他想知道自己死后的事。父亲还没老呀,只是长相老罢了,难不成父亲的死期真的要到了?这想法使我感到无比沮丧。诚然,我能理解父亲,也愿意同情父亲,任谁都阻挡不住死亡的到来。这真是件悲哀的事。父亲看了看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便不再问起李丽,而把话题引向他处。那时母亲站在门外,黑狗贴在她脚底,月光从天而降,把母亲和她的身影越拉越长,显得孤独和荒凉。
那之后,父亲隔三差五离开村庄,没告诉我们去了哪里,只是很晚才回到村庄,多数时候脸色和夜晚一样阴暗。我们猜到他心情不好,却猜不出原因。那种时候,母亲就紧紧地盯着我看,似乎我知道父亲的心事似的。母亲的目光让我生气,但我不愿解释,被冤枉所带来的疼痛竟让我感到满足。
你还是去看看阿爸吧。
母亲在父亲再次离开村庄时对我说。我也想知道父亲到底在干什么,于是瘸着腿走向山外。我在小镇上转悠,寻找父亲的身影,最后在李丽的发廊里找到父亲。他正苦着脸和李丽说着什么。李丽满脸绯红,极不耐烦,指着门外叫父亲离开。父亲还在不停乞求。那时他们同时看到我,看到救星似的向我招手。我既紧张又兴奋,原来我对李丽也那么重要,往时怎么装着不在乎呢?女人真是让人摸不透。
杨志,快把你阿爸带走,他老糊涂了,跑到这里来胡闹。
李丽鼓着腮帮说。这时有两个小青年走进店里,她丢下我们去给两个小青年理发。父亲还想跟过去。我抓住父亲的手臂把他拉出门外。父亲还频频回头,眼里满是着急和不甘,都快要溢出泪来。我装着没看见,把他拉到饭店里,点了一盘肉片炒黄瓜和一条红烧鱼,想了想又点了瓶桂林三花。起初父亲不吃菜,只埋头喝酒,几杯酒下肚后,说她不愿原谅我。我盯着他看,便等着他往下说。父亲说你不会明白的。我的确不明白李丽该原谅他什么。父亲再也没跟我说什么。他已经喝醉了,眼里充满惶恐。我租匹小矮马把他驮回家。母亲和狗站在村口等我们,背后的村庄一片寂静。
我和母亲把父亲扶到床上。母亲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满脸怀疑地摇着头。我说阿爸去求李丽原谅他,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又看了看我,说要不你就去问问李丽吧。我点点头走回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想着父亲的反常行为,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着什么秘密,不由顿感兴奋。
5
次日我来到镇上去找李丽。当时她的店里没有客人,我就坐到靠椅上让她帮我理发。李丽从镜子里盯着我,手里抓着剪刀却没有动。我叫他快点剪。她把剪刀往桌面一丢,用力把靠椅转过去,和她面对着面。她面带愠色,显得更加可爱。她说,你阿爸是老年痴呆,还是发了神经?我说,我阿爸他对你做了什么?李丽吼叫着,你想他对我做什么?我连忙解释说,李丽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李丽咬着牙说,你阿爸跑到我这里来要我原谅他,说他在上辈子做对不起我的事。老娘连这辈子都活不好谈什么前辈子。我说,我阿爸是不是问你以前说过的,你以前说你是转世投胎的,前辈子是吴雪,我还记得的,那时好多伙伴凑钱给你买糖的。李丽就地转了两圈说,那都是孩子说的话,要不是你们拿糖诱惑我,我能那样说吗?这能当真吗?我说,难道你是骗人?想了想说,那也不要紧,你就再骗他一回也没事嘛。李丽瞪大双眼,似乎要把我吃掉,说这是理解不理解的事吗?他说我上辈子就是被人奸杀的吴雪,当时他躲在不远的田地里,他说他不敢冲上去救人,眼睁睁地看着吴雪被折磨而死。他说给警察提供线索的那个人就是他,他说风雨桥其实不是被雷劈的,而是他浇上汽油烧的,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座桥而想起过去的事,他说山林失火是他故意的,他就是想去坐牢,那样心里的罪恶感才会轻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回去劝劝你爸吧,别再烦我了。我看他是个老人,不想跟他计较,不然我早叫我男朋友来处理了。我说,你有男朋友了?李丽轻蔑地冷笑,说怎么?就你可以相亲,我就不能恋爱?我说不是,不是这意思,我,那我回去劝他吧。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坐牢,为什么要越狱,为什么出狱后没回家,为什么在身体每况愈下时才回来。我极其沮丧地回到村庄,看到父亲坐在村口,暗淡的月光铺下来,使他那只微弓的背突兀着。他呆呆地盯着山脚下,曾经横卧在河面上的桥被他毁于一旦。我瘸着脚来到走过去他都没觉察。我干咳两声。他才从沉思里醒来,抬头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我是个陌生人。我说,李丽叫你以后不要再去胡闹,不然她就报警。想了想又说,不听劝的话,她男朋友会打断我另一条腿。
我說着就拍了拍那条瘸腿,提醒他我压根不是人家对手。父亲的脑袋耷拉下去,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目光慢慢变暗,最后陷入深渊里。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心想不该如此对他,但不这样就会成为一个笑话。我瘸了腿都已受够别人的冷嘲热讽。
父亲不再往小镇跑,精神越来越差,眼里不时流露出慌张和恐惧。我猜想那该是未知的死亡的恐惧吧。父亲害怕死亡,其实是害怕死后投不了胎,无法转世为人。父亲变得更加苍老,都快没力气走动,每天呆坐在家门口,巴望着村巷里的人们,最后总把呆滞的目光望向空荡荡的山脚。父亲又在想念被自己毁掉的桥了。我对父亲的这种怀念十分不屑。母亲看在眼里,说你不能这样对你阿爸,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是你阿爸。我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丈夫都做了什么吗?他就是懦夫!我把父亲为何找李丽的原因一股脑儿说出来。母亲听得目瞪口呆,水瓢从手里叭地落地,所幸没有被摔坏。母亲弯下腰捡水瓢,泪水哗哗掉在手背上,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捡不起那只水瓢。
我知道自己过分了,却不愿说出安慰的话。然而,当夕阳洒在父亲的脸庞上,看到他身上的衰败愈加刺眼,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死亡味道。我又不由怜悯起他来,想了想又跑到小镇上找李丽,恳求着她说,李丽,我阿爸老了,快要死了,你能不能帮帮他?李丽正在扫散乱地上的头发,抓起扫把就把我赶出门外。她忘了我活在破落的山村里,压根就不怕她手里的扫把。她说,你阿爸有病,你是不是也有病,你们家是不是遗传神经病?我怎么帮,你说我怎么帮,说我自己上辈子被人奸杀,然后这辈子原谅他们?我这脸是树皮做的吗?再说了,这样的鬼话谁信呀?我说,我信呀,我们都信呀。李丽说去你妈的,你们家都是神经病!我愣住了,李丽居然暴粗口!真是难以想象,那张樱桃小嘴居然暴粗口!她真是气急败坏了。她说我他妈的不光会骂人,逼急了,老娘还会杀人,你父亲不是木匠吗?有本事叫他再建个桥看看!她逼视着我说,滚!再不滚,我叫我男朋友把你打得满地打滚!
我不敢再说什么,赶紧瘸着脚离开,不是怕她男朋友。我见过她男朋友,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白白净净的,断然不会动手打人。我怕的是发火的李丽,女人发起火来比男人更加可怕。诚然,她的确该发火,换作我也会发火,把莫须有的事强加给她,能不生气吗?父亲这样做真是太自私了。
我回到村庄跟父亲说,不要再去麻烦人家李丽了,那样太自私,何况人家根本就不是什么轉世投胎。父亲不满地说,你不懂。他说着还瞟我一眼,那一眼如刀,几乎刺破我的肌肤。我也不满了,说阿爸,这是你的不对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年那么懦弱,现在想来逞英雄。人家说根本没有那么回事,难不成为了圆你的心意让人家来当个道具?你老人家倒好,非说有那么回事,还逼着人家记起那回事。你这不是自私是什么?人家还说您老人家不是木匠吗?说你不就是想认个罪吗?有本事建个楼建个桥,不就认罪了?
我不管不顾地说着。父亲从墙角里弹起来,身子晃了晃,扶住墙才没摔倒。他死死地盯着我,眼里又充满着惶恐。他抽了抽嘴角,脸皮跟着抽动,缓缓地摇了摇头,佝偻着腰往河边走去。他又去看那座不存在的桥了。他活在不存在里能不难受吗?活该!
你不懂。
母亲也这么说。我不知道有什么不懂,就算父亲因为胆怯没有挺身而出,那都已随风而去,而之后父亲为警察提供线索把凶手绳之以法,也是一种补救,再者说现在再度揿开伤疤不痛吗?父亲和母亲犯着同一种错误。
6
那些天父亲闷闷不乐,不说话,饭也很少吃,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叫喊他也没应答,只是偶尔听到房间里传来低泣声。父亲的低泣使我们不知所措。我和母亲相互对望,读懂对方心里话,就是硬着头皮去安慰父亲。父亲却忽然拉开房门,把站在门外的我们吓一跳。父亲瞅了我和母亲一眼,精神十足的背着手走出家门。我和母亲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父亲走向村巷。
之后几天,父亲从早到晚在村庄里瞎转,像在寻找一个离开的出口。他还想离开这里到哪去呢?他真是个怪人。我不愿想这些了,想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期盼着媒婆把介绍给我的女人带来。媒婆介绍的人肯定不会有多好,但至少有希望。生活不就是靠着明天总会发生点什么来支撑着的吗?不然我早就被这憋屈的生活闷死。现在我担心父亲被他假想出来的灾难活活闷死。
我看看你的手。
父亲在吃晚饭时说。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看了看我的手掌,又摸了摸我手上的骨骼,不无惋惜地说,这是木匠的手啊。我把手往回抽,极为不满地瞪着他。现在村庄里都建砖房了,才想起让我当木匠?再说了我连刨子都没拿过又岂能当木匠?我毫不怀疑父亲的手艺高超,但他早干嘛去了,不把手艺传授给我,让我瘸着一条腿还要满山坡追赶山羊。
父亲说,我教你,现在学还不晚。停了停说,我们把山脚下那座桥建起来。父亲疯了吗?我和母亲满脸惊愕。村庄里的木房都要消失了,还修建用木头搭起的风雨桥干嘛,何况还需要很多钱呀。父亲没有解释,似乎也无需解释。母亲没说什么,嘴角泛上一丝微笑。我扒完两碗饭走出家门,远离父亲白日做的梦。
然而说要建风雨桥,父亲整个人就精神焕发,目光如炬,如同年轻了好几岁。几天后的夜晚,父亲神情肃穆,拿出斧头、刨子和墨斗等,一一摆放在神坛面前,蹲下去烧纸和插香,尔后对着神坛念念有词。他忙完这些,转过身示意我过去。我本不想听从他的话,脚却不由自主挪到他跟前。
跪下。
父亲轻声而严厉地说。我不想给神坛下跪,它从来没给我带来什么,还让我瘸了腿,连个老婆都讨不上,尽落得让人笑话。
跪下。
父亲重复那句话。声调依然不重,却更加严厉。我感到有股气压在身上,使整个身子往下沉,再往下沉,终于跪了下去。父亲把墨斗举过头顶,然后递到我面前,那种庄严感扑面而来。我抬头看着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在盯着我,都在等待着我接过墨斗。他们想让我接过父亲的手艺。我举起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墨斗,其实心里还没想好要不要做木匠,又能不能做成木匠,眼角却已溢满泪水。那个夜晚,我莫名激动,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有某种东西在心底复苏。
次日,太阳还没露脸,父亲就佝着腰走出家门,敲开村庄里那些木匠的家门,说出他想修桥的想法。木匠们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最后说,先问问村里人吧,看看大家还愿不愿意修,只要修我肯定全力以赴。那天父亲就走进鼓楼里跟老人们商量,说我们该把山脚下那座桥修起来了。老人家愣愣地看着父亲,接着议论纷纷说,早该修了。问题是需要一大笔钱才行呀。如果只是捐资恐怕是不够的。这座桥没有大几十万是建不成的。父亲笑了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对吧?老人家都点点头。
父亲又去鼓动村干部。村干部也被父亲说动心了,于是拿着报告跑镇上和县里,居然申请到三十万资金。这极大地鼓舞着村里人,老人们背着捐资箱走村穿巷,最终收到各方捐资七十万元。
父亲又到附近村寨去请木匠。我瘸着腿跟上去说,阿爸,山路远,我陪你去吧。父亲瞅了瞅我的脚说,我是去见见旧友的,你去合适吗?父亲说话变得不干脆,明里跟你商量,暗地里却已拒绝了你。山里人不是这般说话的,定然是被城里人感染了吧。我还想说句什么话。父亲已经转身离去。我们家的黑狗窜到父亲身旁讨好地招摇着那条粗大的尾巴。父亲回过头说,我是去见见旧友的,你去也不合适呀。黑狗听得懂父亲的话似的,抖了两下耳朵,知趣地跑回我脚旁。我们一同望着父亲那只瘦弱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那条寂寞的山路上。
那天天黑了,父亲还没回来,想必在别的木匠家里住下了。母亲却说,你阿爸会回家的,再晚也会回来。停了停说,你阿爸有着坏脾气。我在昏暗中无声地笑了笑,从母亲的怨言听出了赞赏。母亲把一只煤油灯悬挂在家门口。夜风吹过,灯光飘摇,照亮半截石板路,几只老鼠在灯光末稍探出脑袋,闪着幽暗的双眼望来。我们发现了它们,却视若无睹,连黑狗都不愿抖动一下耳朵,注意力全落在山野里。黑暗,空旷,死寂,山风沙沙作响。半钩缺月越过山梁,洒下一地清凉。仍旧不见父亲踪影。村里人看到我们在等待父亲,劝我们说父亲可能在别的村寨住下了。我终于失去了耐心,连母亲都怀疑父亲不会回家。
送过风雨桥头客慢走哟,
路上艰难莫心忧,
你住一镇我一州哟,
转回家中拍胸口!
歌声在旷野里突兀而起。母亲浑身一颤,双眼炯炯地望去,脸上现出一片神往,似乎望见一段幸福往事。父亲在歌唱!我们被父亲突兀的歌声惊骇住了。父亲底气仍然充足。太不可思议了。我扭头想跟母亲说去接父亲,却见母亲嘴角微微张翕,轻轻跟着哼唱。母亲好半晌才发现我在盯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以前你阿爸每每从外地回来就唱这歌,只要在村口喊上一嗓子,全村人都知晓他又喝醉了。
父亲果然喝醉了。他是骑着马回来的,确切地说是绑在马背上回来的。驯马人说他喝醉了还执意回来,只好把他捆绑在马背上。父亲一路沉睡不醒,呼噜直响,岂料刚到村口就突然醒来,猛地嘶声歌唱。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父亲的脸悄然泛上一片绯红,应该是醉了酒的缘故。父亲掏出一百块钱。驯马人接过钱骑上马就走了。父亲怎么劝驯马人都不住下。驯马人说,我得赶明天的生意呢。父亲就不再劝了,望着驯马人消失在夜幕下,父亲嘴巴张了张,似乎又想歌唱,发现我们在盯着他,立即闭上嘴巴,脸面红通通的。
7
那之后,父亲脸上的绯红便不再褪消。我和母亲感到奇怪。父亲也没解释。我猜想是父亲病了。母亲白我一眼说,你没看到你阿爸精神着吗?父亲的确精神,走路虎虎生风,之前的那股萎靡消失不见。母亲说,要建桥了,就来精神了,你阿爸就是个坏脾气。我又在母亲话里听到赞赏,心里对父亲的情感变得复杂。我背着母亲问父亲,说阿爸,你是不是为了修桥才回来?父亲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抬头望向天空,答非所问,说瞧,快要下雨了。
我连忙抬起头,望见碧空万里。
那些天父亲的话变多了,吩咐我们把屋子收拾好,到小镇上买鸡买鸭,说外地的师傅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呢。
母亲说,嗯。
我说,嗯。
我们各自怀着心思。父亲想建风雨桥。母亲想在桥建好之时能够展现出父亲作为木匠的那份荣耀。我心里最为复杂,既期盼着风雨桥能够早日建成,又担心从此讨上女人过着看不到头的日子。我不敢想自己会不会像我父亲离开村庄一样抛下妻子而去。我心里堵塞着什么,又像被掏空一样。说实在话,我习惯了荒山野岭,石头和树木比活人让我感到踏实。
我不知道父亲如何游说,十里八乡的木匠们竟然听父亲的话,背着一只只工具箱陆续来到南山村。他们抱着铺盖挤进我们家。我们家变得热闹非凡,充斥着欢声笑语。父亲沒跟母亲商量,就叫木匠们宰掉楼底下的猪。母亲默默地立在旁边,眼里闪出一丝失落,很快就被兴奋所取代,连忙生火烧水烫猪。
杨师傅啊,你连寿木都砍呀?
我、母亲和木匠们都对父亲砍掉他的寿木感到疑惑。父亲笑了笑说,树还能再种嘛。人们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当年他烧毁南山上的所有林木,现在仍然是一片茂盛的森林。父亲这是在自嘲,也是在暗下决心,非把风雨桥建起来不可。人们对此既激动又担忧,激动的是人们早就想修建那座风雨桥了,那是数百年来的记忆,不能在他们这代人手上毁掉,那是作为木匠的最大耻辱。现在山村里大多都建起砖房,住得比木楼舒适,更重要的是耐火。山村里最担心的是火灾,往往一场火灾毁掉所有,片瓦不剩,可谓谈火色变。无论山里人跟对方有多大矛盾,争持吵架时从来没人诅咒对方家里发生火灾。那会引起全村的反感和咒骂,更有甚者会被赶出村庄。村里的木匠们不再建木楼,而是给别人装饰房子,多半成了纯粹的挣钱工具,离真正的木匠越来越远了。当父亲牵头修建风雨桥时,这些木匠们举双手赞成,得以了却心愿,无不感谢父亲给予他们这个机会。当看到父亲把那棵留作棺材的寿木砍倒,木匠们脸上无不惋惜,但又慢慢地被坚毅所代替。
木匠们也学着父亲纷纷砍倒自家的树木,搬来用作风雨桥的横梁、垫梁或柱子,认真地刨木头、拍墨线,挖凿,时而深沉,时而神采奕奕。母亲很勤快,整天在厨房里忙碌,为木匠们准备饭菜,没有半点怨言。母亲的想法很简单,父亲想建风雨桥,那就是她想建。
那几个月,我和师傅们混在一起,父亲当着他们的面说要把手艺传授给我。师傅们瞟着我笑了笑,眼里多半是不屑。他们期待我能成为父亲那样出色的木匠,却觉得这个期待对我来说无疑是妄想。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我从没学过木匠,连我对自己都没信心。然而当被他们看偏后,我内心的斗志滋滋苏醒,想父亲能做到的我为何不能?于是,我每天都跟在父亲身后,听他讲,做示范。也是奇怪,以往觉得复杂的房子建构,经父亲一点拨,竟了然于胸,拿起尺子勾勒出来,丝毫不差。师傅们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唯独父亲无动于衷,似乎就已料到如此。
天分是一回事呀。
父亲提醒我说。在这些天,父亲无时不在提醒我,恨不得把所有手艺全传授给我。他总把我拉到架马前,指着架马上的木头说,要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根木头能做什么,下墨线时心里要有底,墨线拍下去不宜更改,那是大忌。父亲还指了指脑袋说所有的都在这里。我从父亲手上拿过墨斗,站在架马前盯着木头看,想着它能做什么,该在哪儿下墨。我有些犹豫。父亲对我点点头。我看着架马上的木头弯曲,且头大尾小,这种木料不适合做柱子,只能当方条,那就遵循改弯变直原则。我大胆地在木头上拍墨线,尽管还没有用斧头修葺,那根弯曲的木头显出笔直来。我感受到了墨斗线的奇妙。我抬头望向父亲。他正满脸惊讶地盯着我。
你以前学过?
父亲不无怀疑地问。我微笑地摇摇头。父亲欣慰地点点头,抬头望向苍穹,眼角闪着泪花。父亲教我如何看墨师文,说墨师文是木工的神秘符号,也是木工的生命密码,要熟烂于心。我从没见到父亲神色如此庄重。以前我见过父亲在香杆上画着形同蝌蚪模样的符号,从没留意过,也没看懂,现在才明白那些神秘符号的重要,不由肃然起敬。我很快就学会用曲尺、竹笔和凿刀,把桥的梁、柱等用墨师文一一标画在香杆上,那就是整座桥的总体设计图。事实上桥的整体图形早就存于脑海,只是被父亲一一激活而已。
你学会了使用心具。父亲盯着我说。我明白了要成为一个木匠必须会使用两种工具,看得见的工具,以及看不见的心具。父亲说能否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就看那把心具的禅悟程度。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你会比我更有出息。父亲用手在我肩上轻轻地压了压。我顿然感到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我不知道能否超过父亲,却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连走路都觉得虎虎生风,似乎腿都不瘸了。
8
母亲让我到小镇上买盐,才发现南山村修桥的事,早已在小镇上传开。有几户搬到镇上生活的南山人特别欣慰,不仅纷纷捐助钱物,还在街上摆几只募捐箱。从邻近村庄来赶圩的人们都往箱子里投放零钱。几个南山村人守在募捐箱旁,记下每个捐助人的名字和数额,等桥建起来后就在桥头砌石碑,把善男信女的名字刻上去,流芳百世。
好好跟你父亲学手艺。南山村人看到我说。他们说这话时眼里有羡慕和夸耀。他们相信我能成为和我父亲一样出色的木匠。我感到内心有股力量在升腾,便不急着去买东西,而是得意地走向李丽的理发店。我的腿瘸了之后,从未有过如此自信。我微笑着告诉她我父亲在建桥,言外之意是要她说话算数。我说不清为什么要说这些,逼着一个女孩誓守莫须有的诺言。在这些年里,我见到不少生与死,不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灵魂。
李丽不屑地说,修桥的事我早知道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是你借此来跟我搭讪?我告诉你杨志,媒婆给你介绍对象的事,我全都知道,那姑娘是谁我也知道,你要是有什么坏心眼,别怪我告诉那姑娘,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我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离开理发店,姑且不管父亲修桥的事,她怎么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难不成她真的与众不同,肉体死了而灵魂还活着?我不由满心怀疑。我回到村庄更加用心地学刨柱子、做方条、码榫栓,忙得不亦乐乎。父亲看着我刨出来的方条,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和鼓励,身上不由热血沸腾,想自己身上毕竟淌着木匠的血呀。没过多久,梁柱和方条做得差不多了,等着良辰吉日建起桥。父亲又跑到镇上,那天很晚才回来了,还是驯马人把他送回来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村口就唱着歌:
送过风雨桥头客慢走哟,
路上艰难莫心忧,
你住一镇我一州哟,
转回家中拍胸口!
木匠们纷纷走到村口,站在石板路上放声而歌。歌声响彻云霄。父亲回到家就醉倒在床上直到第三天才醒来。他猛地坐起来问,看到了铁家伙没有?大家面面相觑,不知父亲说什么,以为他老糊涂了。此时一阵轰隆轰隆的声响传来,父亲顿然两眼发光,爬下床就往外赶,怎么看都不像昏睡两天的人。
我们看到一只铁家伙正往村庄爬来,吐吐吐冒着黑烟,那是两层楼高的挖掘机。父亲跑到挖掘机面前,挥舞着双手,指着山脚下叫喊,那边,那边,在那里挖两个桥基。司机听明白了,把挖掘机开到山脚下。父亲跟着跑到挖掘机旁,指指点点。司机厌烦了,熄了火,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说师傅,我知道怎么做,你老就放心回家抱孙子吧。
父亲被呛住了,满脸尴尬,退到一棵树下蹲着。挖掘机又轰隆隆响了。我们围在父亲身旁,看着挖掘机在面前展现力量,一铲下去几个人挖一天都挖不了。我们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能耐。父亲说他们是做生意的,只要划得来,自然就有人做的嘛。我们嗯嗯地点头。几天后,挖掘机铲出两个桥基。父亲请人来砌桥墩,邻近村庄的人们纷纷来帮忙,很快就把桥墩砌好。
建桥那天,邻近村庄的人们都来帮忙,男人们手拿木锤、腰缠粗绳,攀爬上桥柱梁接头处,每只梁头檐尾都有一人守着。女人们在河岸上摆方桌,打油茶,等待男人们从桥柱梁上下来吃。孩子们围在一旁相互追逐。这个落寞已久的村庄,显出一片勃勃生机来。
父亲站到祭桌跟前,清了清嗓子,念誦一段上梁颂词。诵毕,父亲提起桌边一把大木锤,神情严峻,向祭桌拜了三拜。人们都屏住呼吸,一片寂静。父亲右手一挥,大声宣布:建桥!父亲用木锤敲在桥柱上,攀缘在桥柱梁上的男人们迫不及待地挥锤。刹那间,咚咚咚,木锤敲击的声音响彻山谷。
整个桥架建起后,最隆重要数上主梁,上好主梁桥才算建成了。四个小伙子站在桥顶用绳子把主梁往上拉。主梁拉绑着一匹上好的布匹,吊着几把糯米禾把,寓意有吃有穿,尽显尊贵。主梁长上去并固定在桥顶上。那时父亲爬上桥顶,身手竟如此敏捷。父亲说作为木匠师傅,要亲自攀登到自己建构的建筑顶端,念诵上梁颂词,方为完成上梁。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神助,如此年纪还能攀梁爬柱,即使说身轻如燕也不为过。
没过几天,人们就给桥盖上瓦,总算完工了。桥静卧在河面上,阳光从山顶斜过来,映下一道道金光,使那座桥显出孤傲,霸道,雄浑。村庄随之温柔,山野变得深邃,杂草和飞鸟静默无声。
母亲时常站在家门口长久地望着那座桥。我猜得出她内心里有多激动,即将到来的新桥庆典让她遐想联翩。作为父亲的妻子将会受到同样的羡慕和祝福。那将是母亲最为隆重的存在,怎能不激动呢?那是母亲多年的愿望,是她生活的全部,曾经在等待父亲归来的那段日子,母亲竟不知是父亲迷了路,还是她自己迷了路,连做事都丢三落四。我装着没看见。我能理解她。这个内心充满矛盾的女人。
我该不该装着生你阿爸的气?母亲曾经问过我。我不知怎么回答。其实,她不需我回答,心中早就有了答案。父亲把风雨桥落成庆典定在一个月后举办,让人们把庆典请柬一一送出去。在外地的南山村人,每人都会收到请柬,村里人都在为庆典活动做准备。父亲依然忙碌,整天围着风雨桥转,在檐角和栏杆上雕着鱼窝、仙鹤、葫芦,雅致而精美。
你阿爸手艺是最好的。母亲有些得意地说。我心里不由得怀疑,想在父亲面前露两手。母亲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了笑转身忙去了。我来到桥上帮父亲的忙,顺便学他的手艺,那时外地的木匠走了,村里的木匠也忙自家的事去了,要等到新桥庆典才回来。我猜不出会有多少人来参加庆典。父亲心里也没有数,但他似乎不在意这些。这个古怪的木匠总让人捉摸不透。我跟着父亲在桥梁上雕着图案,也雕得有模有样,却总觉得少些什么。
该问问媒婆了。父亲看都不看我说。我才忽然想到媒婆,是时候和她介绍的姑娘见见面了,于是我让人给媒婆带话,告诉她庆典的日期。媒婆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在新桥庆典到来之前,把姑娘带到我们家。
9
我没想到那姑娘是个瞎子!我更没想到那姑娘竟是李丽的堂妹!那天是李丽陪着她一起来到南山村。这该死的媒婆没有早告诉我。李丽装作没看到我的尴尬笑着说她早就想来看这座风雨桥了,还说她真没想到一句气话竟然能气出一座风雨桥来。
我趁这个机会来看看。李丽笑着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堂妹,至于跟父亲打赌的事只是托词。她压根不相信人有灵魂一说,更不相信人死后能投胎转世,再说了即便真如父亲所说,也没必要活在痛苦的记忆里。生活中有太多需要去做的事。现在我要对面前的瞎眼姑娘作出去留的选择。我看了看她,母亲、李丽和媒婆都在看我。她们的目光让我难受。我再次看着瞎眼姑娘时,心里顿然踏实了,想她眼瞎就看不到我像鸭子般走路,只要她心地良善就行。我从母亲脸上看到她对此并不满意,似乎又担心我讨不上别的女人,忍了忍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见到李丽,双手微微發颤,拿什么都不牢靠,连手里的烟斗都掉在地上。李丽帮父亲捡起烟斗。父亲有些难为情地接过去,又埋下头。那天晚上,父亲抱着铺盖走向风雨桥。这些天父亲不停地往风雨桥搬东西,斧头啊、刨子啊、墨线盒啊,还有他的衣物全搬走了,家里都快找不到他的影子。他居然还把墙角的那桶煤油也搬走了。他搬那桶煤油使尽力气,一条条青筋从脖子上冒出来,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息,弓着腰喘着粗气。他看到了我,也没叫我帮忙。我不明白他把煤油搬去干什么。
那天媒婆把瞎眼姑娘留了下来。当时屋外下着雨,媒婆说,有急事要赶回去。我们的目光都落在瞎眼姑娘身上。李丽也一脸迷茫,不知所措。媒婆笑了笑,说,天不留人雨留人啊,要是没急事,今晚我也住下了呢。媒婆没等母亲表态,整个人已闪出门外,生怕被强行留下来似的。母亲知晓她的心思,回头看了看我。我正偷偷地端详着瞎眼姑娘,发现姑娘还是看得过去。李丽在旁边无声地笑了笑。母亲微蹙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是认命了吧,她谈起父亲时,也曾这么叹过气。
晚上父亲不回来了,母亲叫我帮忙收拾房间,给瞎眼姑娘和李丽铺床睡觉。母亲站在门外呆呆地站立着,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门牙上粘着的一片韭菜。我没有告诉她,父亲是因为害怕见到李丽才不回来。母亲慢慢地抬头望来,眼里满是怀疑。我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还想听到什么,但我不想说话。
送过风雨桥头客慢走哟,
路上艰难莫心忧,
你住一镇我一州哟,
转回家中拍胸口!
父亲的歌声从窗外传来。孤独。落寞。执拗。我们猛然想起什么,连忙赶往屋外,在家门口就望见山脚下灯火通明。风雨桥挂满马灯,灯光映亮整条河流,使坚硬的山野瞬间柔软。父亲的歌声渐渐弱了,再弱了,像被山风刮走似的。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便往山坡奔跑而去。母亲跟着追来,没跑几步又折回去,和李丽一起搀扶着瞎眼姑娘追来。
我们赶到桥头时,村里也有许多人跟着奔来,没有看到父亲身影,只看到桥头烧着一堆火,火堆里是父亲的衣物和建房的工具。那是父亲的所有啊。母亲见此景吓着了。旁边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母亲着急万分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发现彼此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母亲抖着嘴唇,似乎过于伤悲,又似乎想呼叫父亲,结果嘴巴始终紧闭着。我也没有叫喊。我们知道父亲走了,像多年前一样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母亲紧紧地盯着父亲的衣物在火堆里渐渐化为灰烬,而建房子用的工具也被烧得通红,一只只都走了形。母亲的双脚软了下去,慢慢地跪到地面上。
孩子啊,我懂你阿爸了。母亲咬着牙说。她压着声音,不想让李丽和瞎眼姑娘听到,不想吓着她们。我也懂了父亲的坏脾气。我抬头望着那一盏盏马灯,在暗夜里显得异常明亮,如同一面面突兀的帆旗。是,帆旗!父亲用这帆旗为父亲招魂!为葬在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招魂!也为尚活在尘世间的我们招魂!
李丽走出桥外立在河岸上,凝视着这座桥,灯光映照着她的脸庞,使她的眼神陷在遥远的记忆里。她似乎猛地想起什么,把目光慢慢地拉回去投到水潭里,忽然啊啊大叫着奔跑,纵身一跳扎进河里。我和母亲都惊呆了。
快去帮忙。瞎眼姑娘抓着我的手臂说。她竟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得比我们还要清楚。我连忙脱掉上衣,瘸着脚往河岸赶去,顾不上害怕,从两丈高的河岸上纵身跳下。我沉入水底,一片昏暗,看不到李丽在哪儿。在水底叫不出声,用手胡乱地抓着,抓住了李丽的头发。我用力地把她往水面拉。她很沉,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她拖出水面,借着灯光看到她手里拖着双眼紧闭的父亲。原来父亲沉在水里,父亲脖子上还挂着两块石头。我们把父亲抬到桥上,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脸上不是痛苦,而是解脱后的神情。
你阿爸是跳河的。李丽喘着粗气说。
我和母亲相互看了看,终于明白李丽在讲什么,既而明白父亲为什么跳河。父亲在脖子上拴着两块石头,求死!父亲想以死求得宽恕,他渴望在这种宽恕中回到故乡。李丽没理会我们,用手在父亲的胸口上压了压,然后捏着父亲的腮帮使他的嘴张开,她就对着父亲的嘴吹气。母亲和围观的村里人都像撞见鬼似的,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们不知道李丽是做人工呼吸,是在救我父亲的命。李丽不停地压着父亲的胸口,嘴对嘴往父亲的嘴里吹气。
哇。父亲嘴里吐出一口水,接着呕吐起来,甚至吐出几片树叶和一只小河虾。那只小河虾在地面上跳得挺欢。李丽终于松口气,累得瘫在一旁。母亲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拍掉粘在她身上的树叶和杂草。父亲慢慢地睁开眼,看到我们围在身旁,脸上爬满惊愕。他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里透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情。
是李丽救你的。母亲忧伤地说。
父亲躺在地上,疲惫不堪,抬眼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李丽身上。父亲见到李丽浑身湿透,头上滴着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父亲终于明白自己尚在人间,周围都是他的亲人,是李丽跳进河里救起他。他得救了!还活着!他忍不住哇哇大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讨厌,在这亲我,也不怕人看见。
瞎眼姑娘压低声音说。我转脸过去,看到我们家的狗站在风雨桥的靠椅上,从姑娘的身后伸过头来,在姑娘的脸上舔了一下。狗看到我恶狠狠地瞪它,自知做了错事,连忙把脑袋缩回去,满面无辜地瞅着我。我无意训斥它,目光重新落在瞎眼姑娘的脸上。她的脸被灯火映得亮堂堂,现出一片纯粹如雪的笑容。母亲也看到了那片笑容,李丽也看到了,最后连父亲都看到了。我心里有什么在滋滋生长,压抑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