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铁,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现在辽宁锦州市文联工作。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了《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冰雪荔枝》等中短篇小说。曾获得《小说月报》百花奖、辽宁文学奖。
最后关头,张如玉总会检查一下杜文武是否戴套。这很重要,张如玉不想未婚先孕。更重要的是,杜文武是个已婚男人,她没有奉子成婚的后路,有孕事,找麻烦的只能是她自己。杜文武抖着手里的家伙,说,戴了戴了,我也不想惹麻烦。张如玉撂下提着的心,闭眼,做享受状。
事情在一个午后有了变化,杜文武的家伙不听话了。他跪在张如玉身边,阳光透过暗红色窗帘耀在他脸上,他的脸像一块被拎起的猪肝。杜文武说,紧张了紧张了。张如玉帮忙,总算听话了,她说,戴套吧。戴上,又不听话了。又帮忙,又听话了。戴套,又不听话了。最后不戴,听话了。张如玉闭眼,不放心,睁眼,看见杜文武脸色繁复,表情夸张,经过暗红色窗帘过滤后的阳光在两个躯体上流淌,呈一种浑浊的紫色。
完事,张如玉跳将起来,奔卫生间,咕咚一声,屁股堵住坐便器,用力哗哗地撒尿。起身,开淋浴头,冲洗。左手握住水龙头,对准要害部位,右手用力洗。动作粗鲁,弄得生疼。
从卫生间出来,张如玉想抱怨几句,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做之前的氛围里她是女皇,有足够的勇气要求和抱怨,做之后氛围已不是那个氛围,女皇降格为臣妾,杜文武成皇上了。张如玉草草穿衣服,率先告辞。
张如玉走在回家路上心情复杂。每一次约会结束,杜文武都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家,她都婉拒了。一个人走着回家,是消化复杂心情的一个过程。活了二十六年,她突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屈辱、内疚、敏感、麻木、紧张、兴奋、颓废等感觉兼而有之。在有这个秘密之前,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与一个有妇之夫有染,这个秘密从天而降,她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生米已做成熟饭了。
张如玉的父母都是纺织厂的职工,若干年前企业改制,百分之八十的职工失业,他们家一下子陷入困境。父亲买了辆三轮车上街拉客,母亲到处打短工,张如玉职专毕业到餐馆当服务员,生活勉强维持。母亲对张如玉说,在餐馆打工不是长久之计,得想法子找个稳定工作。母亲说到做到,她找到自己的姑姐,姑姐又求到自己的姑姐,姑姐的姑姐给张如玉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进国企成了一名化验员。人托人免不了打点,母亲为了张如玉的工作,舍出了血本,把母亲的母亲留给她的一处房产变卖,才成就了这件事。要命的是张如玉进厂不到两年,这家厂搞减人增效,张如玉上了减人名单。眼见母亲花出的钱打水漂,张如玉慌了,买了礼物找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说啥也不收礼。她又拎了礼物去找主任的上级,这个上级居然把她的礼物送到了厂纪委。事没办成还丢了脸,回家已成定局,杜文武出现了。杜文武是厂里分管人力资源的副总,实权派。张如玉被叫进他的办公室,本以为大难临头,坐下大哭。杜文武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事情都在发展之中。她听出希望,不哭了,瞪大眼睛看杜文武。杜文武说,我会替你想办法,办公室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晚上找个地方,细说。张如玉完全是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赶紧答应。晚上,在一间杜文武闲置的住房里,一番挣扎,她成了杜文武的人。
张如玉保住了岗位,有了自己的隐私。她跟杜文武提了两个要求,一、戴套。二、她找到对象后终止和他的关系。杜文武一口答应。
张如玉经常晚归引起母亲的怀疑,把她堵在屋里,问她,这么晚回,你都干吗去了?她忍住慌,答,能干吗,和艳子她们扎堆呗。母亲又问,不是和男人扎堆?她红了脸,答,你不信,去问问艳子嘛。
艳子是张如玉的初中同学,是她信口扯来临时救驾的。她心虚得要命,要是母亲一直追问下去,她肯定会崩溃。好在母亲转移了话题,说,你都二十六了,也该睁大眼睛,找一个对象了。张如玉长舒口气,用手抿一把额头上的汗,想一想自己做的事,就觉得是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还是出事了,张如玉月经迟迟没来。她月经一直很准时,到时没来不是好事。尽管没有电影电视剧里一怀孕就恶心呕吐的反应,她还是害怕了。想找个人咨询一下,找谁呢?思来想去,只能找杜文武。
她穿着化验员的工作服把电话打过去,和杜文武有这种关系近一年,她还没主动打过电话。电话通了,杜文武压低声音说正在开会,散会后给她回电话。她迟疑一下,还是在他按断通话前说了一句,大姨妈没来。杜文武反问,大姨妈,哪个大姨妈?不等她解释,杜文武已经明白。静音、有人通过扩音器讲话的声音、脚步声。杜文武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毫不掩饰的兴奋,显然已走到会场外边。杜文武问,还有啥反应?张如玉说,没了,就是大姨妈没来,都一周了。杜文武说,别紧张,下午去趟医院就门清了。
当天下午,张如玉随杜文武去了医院。开单、取尿液、化验、等结果。当结果出来,张如玉顿觉天塌。担心的事终成事实,她冲杜文武说,咋办?不等回答,她又说,打胎疼吗?杜文武说,疼,打胎对人体的伤害很大,有一点办法,也不能打胎。张如玉说,不打胎难道还能生出来,那我还有脸活吗?杜文武说,别激动,咱从长计议。
从医院出来,张如玉破天荒坐杜文武的车回家。一路上她一直重复“打胎”这个词。杜文武则一直强调打胎的危害。他说你还小,你不知道,很多女人打过胎后就再也怀不上了,也就是说,再也做不了妈妈了,你愿意一辈子不做妈妈吗?张如玉说,不愿意,可我也不愿意做未婚妈妈。杜文武说,还是想一个两全之策吧。张如玉说,能有啥两全之策呀?杜文武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不会让你承担风险。张如玉扭头看看开车的杜文武,一股暖流涌过全身,她想不到杜文武会这样关心自己。
在随后的几天里,张如玉与杜文武天天见面,一直在“打”与“不打”间争论。张如玉还是坚持要“打”,杜文武坚持“不打”。他说,不打是为了你的安全。她说,打是为了我的脸面。他说,给我生下来算了。她说,我不能未婚生子。他说,我有办法让你结婚生子。她说,你要离婚吗?他说,不,我要你结婚,找对象的事我包了。她说,嫁祸于人,我做不来。他说,就算为我吧。她说,别说为你,为我都不行。他说,我三代单传,有个儿子还在十岁那年出车祸没了,想再生,老婆已没了那个能力,我有没有孩子還能将就,不将就的是我爹,他说咱家断根了他死不瞑目。
张如玉也知道杜文武儿子出车祸的事,中年丧子是人生一大悲剧,她对身边的男人生出一阵阵的恻隐之心。但这一阵阵过后,她还是理智地抵制了杜文武的“办法”。
杜文武约张如玉一起去吃饭。途中,他把车开进医院。他拉她进病房,看见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的父亲。心脏监视器上有一条羸弱的曲线,氧气罩,急促的呼吸,惨白的易碎如瓷的脸。张如玉还是第一次看见垂危的病人,凝视那张脸,她联想到许多易碎的东西。
出病房,不知为什么,张如玉总觉得自己父母的脸会重叠在杜文武父亲的那张脸上,这令她恐惧。杜文武在她的身后说,我爹也就是朝夕的事,可我无后他闭不上眼睛。张如玉心波如浪,脚下加快。杜文武也脚下加快,接着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张如玉扭过头怒吼,谁理解我的心情?张如玉突然觉得他与她的关系其实是一个阴谋,一个杜文武蓄意策划的借腹生子的阴谋。
在餐馆挨窗的一张方形餐桌边相对坐下,张如玉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从对面男人的瞳仁里她看见了自己。窗外有风,一棵梧桐树哗哗作响。杜文武开始点餐。上菜,開吃。吃一会儿,杜文武说,咱们可以谈谈条件。张如玉继续平静,“条件”这个词,令她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杜文武说,如果听我安排,你一辈子工作无忧。
张如玉说,还有吗?
杜文武说,你可以进科室,不当工人了。
张如玉说,还有吗?
杜文武说,我知道你入厂花了不少人情费,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张如玉说,还有吗?
杜文武说,有些好处现在也无法预料。
孙一是杜文武给张如玉介绍的男朋友,比张如玉大八岁,算是个大龄青年。他是火车司机,工资奖金加起来,在工人中算是挺高的。他父母都是退休职工,有稳定的收入,家境也不错。张如玉问他怎么才找对象。他低着头说,高不成低不就呗。张如玉看孙一的脸,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粗粝,表情别扭,透出一股与长相不协调的腼腆。
第一次单独约会去的是肯德基,二人各捏一个汉堡边吃边聊。顾客多,嘈杂,说话要喊才能听见。张如玉喊,你以前搞过多少对象?孙一也喊,差不多有一百了。张如玉喊,老司机呀!孙一喊,大部分只见一面就吹了。张如玉喊,为啥?孙一喊,高不成低不就呗。张如玉喊,那小部分呢?孙一喊,最多的处了三个月。张如玉喊,三个月不短,该办的事都办了吧?孙一喊,办啥事呀?张如玉反倒没词儿了。
第二次约会,是张如玉选的场所,一家咖啡厅。张如玉率先到场,选一偏僻的位置坐下。火车座的侧面有一棵偌大的盆栽,南国植物的大叶子像一道屏障遮住她,透过叶子,她看得见整个大厅。不久,孙一走进来,找一圈才找到她。落座,点餐,孙一面对餐单显得有些茫然。张如玉不想为难他,要过餐单主动点餐,她跟杜文武吃过几次西餐,一点可怜的经验可以替孙一抵挡一阵。
吃过牛扒和比萨,服务员撤下餐盘,孙一抓起靠背上的外衣,张如玉想孙一一定以为像中餐馆一样,吃完没有不走的道理。她想笑,忍住,说,不急,这里其实还是聊天的地方。孙一笑笑,脸漾了一朵红,又撂下外衣。开聊,讲工作,孙一说自己从实习开始,只用了两年就当上了司机,当时他是全机务段最年轻的火车司机呢!他讲这个话题很流畅,自豪感溢于言表。张如玉顺嘴赞道,你挺聪明。孙一说,也不是聪明,每个人与某一项工作或某一个事物都会有种默契,也就说,对上点了,我就是与火车对上了点。张如玉说,那我就是与瓶瓶罐罐对上了点。二人都笑,陌生感渐渐消失。
张如玉说,过来坐呗。孙一愣住。张如玉说,面对面,距离感太强。孙一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绕着桌子的一头过来,坐下。平行的位置使二人间少了些局促。继续聊,张如玉把一只手递给孙一,孙一迟疑一下,接住,两只手搅在一起。张如玉扭头看孙一,发现他脸红得厉害,像喝了过量的酒。一种犯罪感与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她暗骂自己无耻,手依然在与一只手搅动。
南国植物的阴影包裹住他俩。通过一只手,张如玉感觉到孙一整个人在抖,而她则平静如水,老练得如一个荡妇。
分手后张如玉一个人回家,路走一半,杜文武的电话打过来,问进展如何。她说,能如何?能这么快就把事办了?杜文武说,知道吗,这不是闹着玩儿,我好不容易物色到个合适的人选,别耽误,得加紧办。张如玉也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办得越晚办砸的可能性就越大。可这毕竟是一件拿不到台面上的事,对她、对孙一都不公平。
杜文武问了她和孙一约会的场所,听她说在咖啡厅的火车座里,杜文武埋怨道,进包房,进包房嘛,有独立的空间,事情就好办了。张如玉脚下有风划过,低头看,是一只猫蹿过去,钻进墙根儿的一个排水洞。她觉得此时的杜文武就是一个诲淫诲盗的坏蛋,她呢,也好不到哪去,很像一只钻进阴沟的阴险的猫。
这之后,每当张如玉和孙一约会结束,杜文武总会打电话问事情的进展。终于在第N次约会后,张如玉说,办了。杜文武在电话里长舒口气,停顿片刻,说,咱俩也该约一下了。张如玉说,我不是婊子,不能跟完他提上裤子再跟你。杜文武说,话别说这么难听。张如玉说,你如愿有后了,也别太贪了吧?杜文武大概也觉得自己太贪了,他嘿嘿笑笑,没再提约会的事。
跟孙一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N次就无法阻挡。他俩在一起,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张如玉因为心怀愧疚,以积极的迎合作为补偿方式。她在这件事上极尽所能,令孙一如入仙境。
性爱推动着二人的关系迅猛发展,一个月后,张如玉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孙一。张如玉说这件事时心里小鹿乱撞,紧张得不行。不久,孙一带她去见父母。在孙家的客厅里,孙一的母亲盯住她肚子看了好一会儿,她顺着对方视线也低头看自己肚子。肚子平平,还没到显怀的程度。她努力镇定,抬头迎对方的目光。孙一母亲有一张和孙一相似的脸,五官棱角分明,这使这张女性的脸失却了应有的柔性,显得生硬、粗糙。
孙一母亲说,听小一说,你怀上了?
张如玉红了脸。
孙一母亲说,这么快就怀上了,可真有能耐。
张如玉的脸愈发地红。
孙一母亲说,小一等到三十多岁,也错过了不少条件好的,没办法,谁叫他不会搞对象呢!其实他是辆好车,缺的是个称职的司机。
孙一说,妈,你瞎说啥呀!
孙一母亲没理会儿子,继续对张如玉说,你可能就是那个称职的司机,不过,称职的司机是懂得遵守交通规则的。
张如玉一声不吭,她听得出孙一母亲的话外音,未婚先孕有轻佻的嫌疑,遵守交规是对她以后生活的一种警告。
薰衣草花开得正盛时,张如玉和孙一举行了婚礼。饭店是三个月前订下的,当天,大堂四周的花瓶里插满了紫色的薰衣草花。婚礼前他俩去过一趟城外的薰衣草园,面对花海,张如玉两眼放光,在花间小径跑来跑去,快乐得像个孩子。孙一记住了这个时刻,默默订购了薰衣草花。当张如玉身穿婚纱步人大堂时,第一眼便看见了两旁的紫色花朵。她两眼又开始放光,目光慢慢穿过花朵移向身边的孙一。这个男人脸红了,满是别扭的羞涩。张如玉心头一阵发热,觉得孙一潜藏的情商正一点点被她激发出来。
杜文武也来参加婚礼,因为他是新娘单位的领导,又是月下老人,被双方家长请为证婚人。杜文武在掌声中登台证婚,在他喷着吐沫星子讲话时,张如玉把一只手插进水仙花般盛开的婚纱里,摸摸隆起的小腹,心头滚过一阵阵隐忧。
婚后,张如玉产下一子,婆家高兴,娘家也高兴,杜文武更高兴。杜文武偕妻来病房探望张如玉,这夫妻俩一脸喜庆,张如玉一脸茫然。张如玉看得出,杜文武的老婆也是一个知情者,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借腹生子的工具。张如玉扭过头,正好看见孙一一张笑脸,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三岁的孙武强拿一根扫把当马骑,他半躬身,一跳一跳,不像骑马,倒像是一只青蛙。跳着跳着,脚拌蒜,一头冲茶几跌倒。头撞在茶几上的一只瓷瓶,瓷瓶和他头一同着地,发出一声脆响,瓷瓶碎片溅了一地。
婆婆奔过来,蹲下,捧起一把碎片痛心疾首。她转头冲孙武强吼道,兔崽子,作死呀!赔我的花瓶呀!闻声从厨房奔过来的张如玉抱起孙武强,用手使劲揉他的前额,他前额已隆起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张如玉觉得自己的手也一点点鼓胀起来。
婆婆一连串地骂孙武强,孙武强的哭声和头上的腫块丝毫没有减弱她的愤怒。张如玉望过去,看见婆婆的脸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像一张白纸。从孙武强出生,婆婆就不喜欢这个孙子,张如玉和孙一探讨过,孙一也说不出所以然。张如玉只能归咎于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任何阴谋都是瞒不过天的。
孙一也赶过来训斥了孙武强。这天是端午节,孙一带着一家三口和父母吃团圆饭。因为这只碎了的花瓶,这顿饭没有吃好。
回到自己家,孙一主动替母亲给张如玉赔不是。他说那个花瓶因为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摔碎了,母亲心疼才发那么大的脾气。张如玉说,都怪武强。孙一说,也怪不得武强,他才三岁,正是淘气的时候。孙一找出一瓶白酒,倒在手巾上一些,轻轻擦孙武强头上的包。一旁的张如玉看得心里暖融融的。
第二天赶上孙一轮休。下午他去幼儿园接孙武强,看见杜文武正和孙武强在院子里玩滑梯。孙武强一个坎一个坎往上爬,再从斜坡这边刺溜一下滑下来。杜文武从梯子和斜坡这两侧不停地往返,护卫,十分卖力,累得脸上挂着汗,那情形,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孙一惊讶,好奇,住了脚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大一小两张脸十分相像。以往也听人说过孙武强长得像杜文武,他没在意。现在在意了,细想过往,心头一震,顿觉昏天黑地。
这天晚上,孙一和张如玉翻脸。他盯住张如玉的眼睛,问,杜文武和你是啥关系?张如玉慌了,结结巴巴说,能啥关系?上下级呗!孙一又问,孙武强和杜文武啥关系?张如玉更慌了,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孙一说,他俩长得咋那么像?
张如玉说,没、没觉得。
孙一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不,咱出去问问别人?
张如玉说,没、没那个必要。
孙一说,我想起来了,怀胎十月,你咋九个月就生了?
张如玉说,早、早产,提前个把月不稀奇。
张如玉嘴上硬,心里虚得不行。完全是靠本能在招架。
张如玉盯桌上电话机发呆,办公室里其他人都下车间参加义务劳动去了,只有她没动窝儿。杜文武没失言,她生下孩子后就把她调到了财务部,同时又给了她一笔钱做补偿。她把这笔钱全给了母亲,在她那个风雨飘摇的家,这笔钱起到了遮风挡雨的作用。可她自己,却被扯进暴风骤雨。
她想给杜文武打个电话,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他,又不想与他再有瓜葛。这阵子孙一没有和她吵,只是爱答不理,一脑门子官司。她知道这事没完,她消极防守,毫无办法。
电话响了,张如玉吓了一跳。电话是艳子打来的,告诉她孙一去了医院的妇产科。艳子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她不是妇产科的,不知道孙一去妇产科干什么。艳子问,莫非你又怀孕了?张如玉强压心头惊慌,连说没有。艳子说,那他去妇产科干吗,不会是他让别的女人怀孕了吧?张如玉胡乱敷衍,她知道孙一一定是在调查她。
撂下电话,惊慌已如潮水,她有一种被淹没之感。坐不住了,她撒个谎请假提前回家。路过菜市场时买了许多菜,回到家便开始忙乎。煮了基围虾,拌了凉菜,烧了红烧肉,还开了一瓶红酒。忙乎完坐沙发上呼呼喘粗气,等孙一回家。过了一阵,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她心跳加快,看孙一进门。孙一冷着脸,五官棱角陡峭。她递过一杯温茶,他接过,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脱外衣,一屁股塌进沙发里。她等了会儿,没等来预想的风暴。
餐桌上,孙一喝了红酒,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不爱说话。对张如玉嗯嗯啊啊。一顿半小时的晚餐,张如玉觉得吃了半年。
到了上床时间,孙一率先上床,侧卧,脸对墙。张如玉冲了澡,裹团湿气爬上床,关大灯,点小灯,满屋昏黄。张如玉也侧卧,脸对孙一脊背,和孙一一样摆成一个弓形。他凸的地方她凹,他凹的地方她凸。她一只手抚上他的身体,他没躲,她心头燃起一星希望。整个做爱过程孙一没反抗一下,也没主动一下,像在享受强奸。张如玉边做边感到耻辱,她别无他法,性成了她目前唯一可以忏悔、可以乞求的方式。
第二天早晨,张如玉拉开窗帘,阳光一泻而入。她回身时看见孙一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门被拉开,孙一站在门口背对着张如玉说,今天下午两点,咱俩都请假,去给孙武强做DNA鉴定。出屋,关门。张如玉愣愣盯着门板,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张如玉大哭一场,哭过后突然不害怕了,有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敢。
下午,张如玉请假,骑着自行车去幼儿园接了孙武强。然后,奔约定的医院。路上,下雨了,张如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阴的天。雨不算大,有风,雨点扑脸上有一种痛感。她骑车,孙武强坐大梁上的幼儿筐里。她一身悲壮,像个一去不复返的壮士。
赶到医院时她衣服湿透了,孙武强衣服也湿透了。她拉孙武强湿漉漉的手,在候诊厅找椅子坐下。她不时低头看表,两点整,孙一没有来。
两点半,孙一还没有来。
那年这座城市的一条商业街发生一起火灾,起因是液化气罐爆炸。一家门市房的外屋燃起大火,困住了里屋的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一个路过的青年工人冲进火海,往返三次,救出了老人和孩子,他自己却倒下了。昏迷不醒,再也没有起来。
这件事轰动了这座城市,经过媒体报道后,感动了全国。这个工人被有关部门命名为“救火英雄”,被追认为烈士。这个救火英雄就是孙一。
一场即将进行的亲子鉴定戛然而止。对于张如玉来说,不知是侥幸,还是更深的内疚。她经历了惊慌、悲伤、无奈、纠结等诸多情绪后,只能逆来顺受。
办完孙一的丧事,张如玉在家整整睡了两天觉。第三天上午,有人敲门。她蓬头垢面地开门,涌进一堆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厂里的胡书记指着另一个和他一样有着高人一等气质的人,说,这是铁路机务段的牛书记。牛书记握住张如玉的手,说,孙一是我们的骄傲,作为英雄的家属,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英雄的事迹宣传出去。
张如玉说,咋配合?
牛书记说,一、积极准备材料,随英雄宣讲团做巡回演讲;二、做好英雄家属该做的一切;三、抚养英雄的后代孙武强长大成人。
张如玉说,第二、三条我能做到,第一条嘛,好像不成,我不会演讲。
胡书记说,讲稿有人帮你写,不会讲练练就会了。
和这些人说了好一阵话,张如玉才发现,杜文武也在这些人中间。她看他,他也看她,表情复杂。
这拨人走后,又有人敲门。张如玉开门,来人是公公婆婆。这之前,他们几乎没登过她的门。他们互无好感,逢年过节,她随孙一去婆家,纯粹是走一走过场。现在公公婆婆来,她不知该怎么办,怎么办都觉得别扭。
落座,婆婆拉过孙武强,从带来的一箱牛奶中抽出一盒,用力插入吸管,塞进孙武强的手里。孙武强凶狠地吸,发出滋滋的响声。办丧事期间,张如玉和婆婆接触得多一些,一个丧子,一个丧夫,同是沦落人,多少有一点同病相怜。在与孙一单位的交涉中,张如玉收放有致,表现得恰到好处,婆婆也因此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又因为没了儿子,孙子成了儿子的替代品,孙武强在奶奶眼里也就顺眼了一些。
婆婆说,以后呀,不能让孙武强受屈。
公公说,亲妈咋能让儿子受屈。
婆婆说,亲妈不能,后爹说不准。
张如玉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再找人了。
婆婆说,谁也不能守一辈子。
张如玉说,我就能守一辈子。
公公说,我们可没这个要求,别让孙武强受屈,我们就知足了。
张如玉开始跟宣讲团到处宣讲孙一的事迹。第一次讲得磕磕巴巴,第二次磕巴了几次,第三次不磕巴了。往后的讲演她轻车熟路,行云流水了。她逐渐适应了英雄家属的角色,能熟练地应对媒体的采访。能坦然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和黑洞洞的眼睛,坦然面对鲜花掌声和照相机摄像机。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因为经常抛头露面,她学会了化妆,打扮,当然这化妆打扮是有节制的,妆是淡妆,打扮也是简洁合体。这段时间她特别爱照镜子,盯住镜子里那张脸,白皙、立体,有层次,有质感,有一种劫后的凄美。
到处讲演也就是一两年内的事,一两年后,张如玉的生活归于平静。杜文武经常找借口来看孩子,她躲避,冷淡,效果不佳。后来她干脆和杜文武翻脸,说你这是对英雄家属的骚扰,如果你还这样,我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杜文武这才收敛,有大概一个月没来看孙武强。就在张如玉松一口气时,一天晚上,杜文武带着老婆登门了。
张如玉冷着脸接待。落座,杜文武从手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茶几上,说,这是你抚养孩子的辛苦费,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们想跟你商量商量,把孩子过继给我们吧。张如玉一听就炸了,坚决说不行。杜文武老婆說,你别激动,听我说,你还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孩子好,让我们抚养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张如玉说,我是他亲娘,孩子我谁都不能给。
杜文武老婆说,杜文武还是孩子的亲爹呢!
张如玉说,躲在乌龟壳里算啥亲爹。
杜文武说,所以呢,我才想要回孩子嘛!
张如玉说,如果你敢当着全厂人的面,说孙武强是你亲生的,这事还有商量,你敢吗?
杜文武摇摇头,不吭声了。张如玉哈哈大笑,说,你不敢,所以,请你还是把脑袋缩回乌龟壳里吧。杜文武夫妻十分被动,出屋时,张如玉把那张卡丢在他们身上,喊,再打孙武强的主意,我就把这事公开喽!
杜文武不敢公开,也就不敢轻易再要孙武强了。其实,杜文武对要回孙武强并没抱太大希望,孙一没了,孙武强可能成了张如玉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情况,把孙武强给他,她自己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后种情况没有发生也是正常的,不管孩子归谁,这个孩子终归是他杜家的血脉。从根本上讲,他杜文武是有后,要回要不回孩子,他都该知足。
归于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孙武强眼见着长大。飞快是相对的,一个个生活细节像一个个陷阱,张如玉不断掉下去,挣扎,绝望,抓住一根递过来的棍子,爬上去,重新燃起希望。她牢记了自己在讲演时的承诺,终生为孙一守身。这样的承诺得到领导和媒体的赞许,又没有谁真拿她的承诺当真。她还年轻,尽管孙一是英雄,但为他守寡也是愚蠢之举。日子也是漫长的,也有一些好心人给她张罗对象,她一一谢绝。在许多人眼里,她成了贞洁烈女。
家里没男人,男人活儿只能女人干。她家这片住宅区没通煤气,做饭都用液化气罐,到了换罐的日子,张如玉就把一只钢瓶扛在肩上,颤颤下楼。有一次,一脚踏空,从楼梯跌倒,钢瓶像一颗炸弹从楼梯往下滚,她怕钢瓶爆炸,惊叫一声。就在钢瓶要接近地面时,一双手把它扶住了。
一个男人把钢瓶扛到了肩上。从这以后,这个男人包揽了她家这个活儿。他叫朱锡刚,是厂里的一名工程师,年龄和张如玉相仿,未婚。未婚很重要,表明他目的的纯洁性。很多人看见过他为张如玉扛煤气罐。朱锡刚对张如玉的好绝不仅仅是扛煤气罐,还表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给孙武强买好吃的东西,帮张如玉干一些男人该干的活儿。任凭张如玉如何婉拒,他都不住手。
这年春天桃花开得有些早,还冻手冻脚呢,厂院里那一排桃树已悄然开花了,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花朵遍布枝头。胡书记组织厂里一部分人去郊外植树,大家拎着铁锹镐头去桃树下集合,早到的人就对桃花指指点点。张如玉一手拎把镐头,一手拎只水桶。朱锡刚见了,去抢她手里的镐头和水桶,她不让,一攻一守,拉拉扯扯,像在打架。张如玉急了,冲朱锡刚吼,你不要再帮我了好不好,我告诉你,我会为孙一守一辈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众人侧目,朱锡刚脸涨如猪肝,仓皇而逃。
打这以后,朱锡刚再也不去找张如玉了。
厂里要开职工代表大会,忙于会务的王丽飘来飘去,像一只快乐的蝴蝶。王丽和张如玉同在一个科室,年龄要比张如玉小十多岁。在张如玉眼里,王丽就是个孩子,走路还带着孩子的蹦跳,说话脸上还有少女的调皮。张如玉挺喜欢她,她也挺亲近张如玉。
王丽把一袋子桌牌撂到屋角,凑到张如玉身边说,张姐,你说开职代会,这桌牌应该工会主席摆中间呢,还是总经理摆中间?张如玉说,当然是总经理。王丽说,可工会主席是大会主席呀。张如玉说,大会主席是开会时的主席,总经理是永远的总经理。王丽似懂非懂,一副天真相。张如玉还想说几句,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孙武强,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瓮声瓮气。孙武强在上高二,一不留神,这小子已经长大了。
孙武强说,妈,补课的钱我没交老师,我不想再补课了。
张如玉说,为啥?
孙武强说,补了我也不会,何苦花这冤枉钱。
张如玉说,你必须给我交了,会不会是能力问题,补不补是态度问题。
张如玉气咻咻按断通话,孙武强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学习成绩不理想。他也不是笨,弄电脑,弄一些电子产品,他厉害着呢!不知为何到了课堂,各门功课就学得稀里哗啦。王丽撕开两代速溶咖啡,自己沏一杯,给张如玉沏一杯。浓烈的咖啡香味迅速弥漫开来。
张如玉喜欢的就是王丽的乖巧,会来事。这女孩来自偏远农村,通过城里的亲戚进了这家大型国企。王丽在大学是学财经的,但实际工作一窍不通,完全是张如玉师傅一样带她。办公室里没有师徒一说,二人的关系却如同师徒。
第二天,是召开职代会的日子。张如玉和其他人一样,坐到自己该坐的位置。职代会最重要的议程就是总经理做工作报告。总经理姓杜,不是杜文武,杜文武已经退休了,总经理叫杜胜利,比杜文武小十多岁,正值盛年,作风霸气。他偏爱开会,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逢会必讲,讲得口滑时,两三个小时刹不住闸。
杜胜利讲了一个小时后切入一个重要话题,企业要在年内完成兼并重组。这是深化企业改革的需要,这一步必须走,谁也别想得過且过。不是被别人兼并,是兼并了两个规模小一些的同类企业。重组后实行人员统一调配,将有一批人调离现任岗位。杜胜利在台上讲,众人在台下议论。议论声越来越大。杜胜利一拍桌子,茶杯颤几颤,险些跌下来。
杜胜利厉声道,李立功,牛美楠,你们俩说啥呢?是你们到台上讲,还是我继续讲?会场点名是杜胜利的开会风格,这叫敲山震虎,点一两个不守纪律的人,其他不守纪律的人就收敛了。
王丽的男朋友叫郑呈贡,在市公积金管理处上班,家境不错,是本地城里人。这很重要,对于一个外来的乡下女孩来说,城里人是另一重天。想长久留在城里,有个固定工作只是一半,嫁给城里人是另一半。认识郑呈贡后,王丽狠心与一个家在农村的男同学分手,开始一门心思与郑呈贡相处。
她和郑呈贡是在团市委的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的。活动中有领导讲话,有文艺表演,最后是冷餐会,有凉食和红酒。大厅里播放舞曲,有人开始跳交际舞。郑呈贡主动邀请她,她后退,摆手,说不会。郑呈贡说,第一次都不会,我带带你就会了。也许是红酒起了作用,她勇敢起来,接过他的手。王丽从来没有跳过交际舞,他带一步,她走一步,走着走着,也能配合了。
快散会时,郑呈贡要了她的手机号。回去后加微信,聊天。他们在微信里很快突破了一般关系,敲定了第一次约会。并且从第一次约会起,就有了两性关系。这之后,他们每次见面都直奔主题,她在学校时有过恋爱经历,性是在积蓄很久了才有可能释放一次。和郑呈贡,性成了每次见面的主食。也许城里人的恋爱方式就是这个样子吧,她想。
他们见面地点有时是饭馆的小包、咖啡馆的隔间、电影院。有时是快捷酒店的房间、她的合租屋。郑呈贡是个因地制宜的好手,在小包或隔间里也能进行一场快餐式的性爱。当然,大餐还得靠房间。王丽是与两个女工合租的房子,三居室,各占一室。那两个人干的是倒班的工作,每个月总有那么三五天,那两人的夜班会撞在一起,那时,整个家便只剩下王丽了。她会把情报透露给郑呈贡,郑呈贡绝不会浪费资源,每次都会赶到。王丽也不是对性爱特别着迷,她积极配合,更多的是冲郑呈贡的城市身份。做这件事时,王丽清空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连对怀孕的恐惧也没有。倒是郑呈贡很讲究,从第一次开始就一直坚持戴套。有时隋之所至,没戴,到了关键时刻,他依然会摸出一只套来,好像他的身上永远都有这个东西。
有一天,又是两个室友的夜班撞在一起。王丽用微信把消息发给郑呈贡,好半天没回音。又发个笑脸,还是没回复。连发三次,他才回复,说才看见,晚上我七点去吧。
下班,王丽买了郑呈贡爱吃的炸鸡架和啤酒。七点钟他肯定吃过饭了,但到了十点左右他也许会饿,炸鸡架和啤酒正好是他的夜宵。回到家,王丽胡乱吃了饭,然后收拾房间,布置床铺,换了有情调的内衣。一切做完疲惫不堪,她看看表,已接近七点了。
坐下等他,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七点,没来。七点半,还没来。她打开微信,问咋还不到。没回复。她按捺不住,拨通他的电话。问,你忙啥呢?他说,我有个朋友从外地来,我得陪,今晚过不去了。
王丽撂下手机,有些失落。过一会儿,她捡起手机,发现有新发的朋友圈,点开,是郑呈贡发的洋酒图片。她看了下卫星定位,是一个叫“野狼出没”的酒吧。
王丽穿了外衣,信步出门。很大风,吹得她头发纷乱。不知不觉走到野狼出没酒吧门口。这家酒吧门脸装修成沉重诡异的黑色,橱窗里有几匹野狼的雕塑,每匹都有一双骇人的亮眼。王丽没进去,她在门口转了无数圈,累了,塌在对面的石凳上。
时间缓慢滞涩,像一块咬不动的橡皮糖。王丽咬来咬去,时间冥顽不化。终于咬动,看郑呈贡从里面出来。她瞪大眼睛,发现郑呈贡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他俩勾肩搭背,亲热得如同情侣。
王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她挡在二人前边,像一匹母狼。郑呈贡和那女人一脸惊诧。
王丽问,她是谁?
那女人也问郑呈贡,她是谁?
郑呈贡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丽提高声音,她是谁?
郑呈贡看看王丽,又看看身边女人,虎下脸说,她是我女朋友。
王丽说,那我呢?
郑呈贡说,对不起,我们已经结束了。
王丽的心一点一点疼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人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
王丽失眠了,闭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有时猛地睁眼,看见幽暗的房间里挂着郑呈贡一张白脸。闭眼,这张白脸阴魂不散。
天光放亮,王丽才睡着。两个室友下夜班回来,把她惊醒。问她咋没上班,她只推说身体不舒服。第二天,两个室友白班,她还是没去上班。躺床上,除了上厕所,她一动不动。中午,敲门声响起,她不理。敲门声十分顽固,她以为是郑呈贡,开门,来人是张如玉,手里拎着盒饭。
王丽扑在张如玉怀里大哭,说,我被郑呈贡给甩了。哭够了,张如玉才脱身,把饭菜摆在桌上。王丽开了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一杯,给张如玉倒一杯。王丽说,张姐,你得陪我喝。张如玉说,好。王丽说,我们都多喝点,喝多了心里畅快。
王丽边喝边痛说自己的失恋史,她说自己的初恋男友,说校园恋情,说忍痛割爱,说初识郑呈贡,说他俩的交往。剔除性的部分,她发现自己与郑呈贡的交往内容十分空虚。说着说着,她突然不说了,愣愣盯住酒杯发呆。
张如玉说,咋了?
王丽说,那女人还没我好看呢!
张如玉说,那才证明他没眼光。
王丽说,为啥,因为我是乡下人?
张如玉说,别纠结了,人活着哪能都是顺心事,不顺心才是生活的常态。
张如玉说着说着敞开了心门,这些年藏着掖着,心里憋屈呀!她跟王丽讲自己的家史,讲自己的婚史。她说,你这点事跟我比算得了啥。说说就哭了,被封藏的幽暗岁月一股脑见了天日。王丽听得心惊肉跳,张如玉的遭遇像滔滔河水淹没了王丽的小小不幸。王丽两眼也噙着泪水,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废墟上站了起来。
讲到最后,张如玉嘱咐王丽,这是咱俩的秘密,牵扯到孙一的形象,千万不能跟别人讲。王丽点点头,说张姐你放心,咱哪说哪了。二人都平静下来,互视,满眼的温暖和柔软。
企业重组的方案下来了,从科室到车间,要精减一批人。科室精减下来的下车间,车间下来的回家待岗,每月会领到一笔最低标准的生活费。
财务部精减指标是两个人,下到张如玉和王丽身上一个指标。这样,张如玉和王丽必有一人要下到车间当工人。
张如玉率先对王丽说,你年轻,留下,我下车间。
王丽说,你是老职工,你留下,我下车间。
二人争执不下,部主任感动得直摇头,说,要都像你俩这样,就实现世界和平了。部主任把情况汇报到管理层,杜胜利最后拍板,说张如玉毕竟是英雄孙一的家属,应该照顾。王丽就这样去了化学车间当了化验员。
张如玉抽时间去化验室看王丽。推开门,看见穿了白大褂的王丽很像当年的自己。王丽发现她,小跑拉她进屋。她一脸负疚,说,委屈你了。王丽笑道,不委屈,化验员这活儿也不错。张如玉不知怎么说才好,也就不说。岔开话题,把自己做化验员时摸索的窍门告诉她。
张如玉离开化验室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来找王丽。小伙子长相不太顺眼,她只看一眼,没多想。走出不远,听见王丽和他吵起来。小伙子说,你别不识抬举,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王丽说,你别再找我,就是我最大的福气。张如玉止住步子,听小伙子说,我偏不让你有这福气,以后我还天天来。张如玉踅回,忍无可忍冲那小子嚷,你要再敢胡搅蛮缠,我跟你拼个你死我活。那小子被张如玉的气势镇住了,咕哝几句,溜了。王丽扑到张如玉怀里大哭,说这小子是杜总的外甥,是个无赖,追她有一段时间了,她就是想找城里男友,也不会找这号人呀!张如玉说,别怕,坚持自己就好,别说他是杜总外甥,就是杜总的儿子,咱们也不要怕他。
张如玉往回走时,看见不断有人从各个车间走出来,通往办公楼的水泥路上人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支队伍。张如玉被裹挟进队伍,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这些人气势汹汹,每个人都是一团气体。而整支队伍就是一个庞大的充气体。
有一個人递过一张写了不少名字的纸,让张如玉签名。他说,同意提高待岗人员待遇就签名吧。张如玉正要接纸,被一只手挡住。她看,是朱锡刚。朱锡刚冲那人说,人家是科室的,又不是待岗人员,凭啥让人家签字?那人梗着脖子说,今天不待岗,不代表永远不待岗,提高待岗人员待遇,对咱们都有好处。张如玉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没理睬朱锡刚,接了纸和笔,写上自己名字。
张如玉被叫到财务部主任办公室。主任冷着脸说,在岗人员就你一个在那上边签了字,你知道不,影响很坏,后果很严重。
张如玉说,啥后果?
主任说,你是英雄家属,要端正态度才对。
张如玉说,同情弱者,这态度没啥毛病呀?
主任说,你别跟我犟,告诉你吧,杜总对你很不满意。
张如玉嘴上不说,眼睛发亮,梗着脖子,一副不服不忿的架势。主任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她顺势坐在一旁椅子上,依然梗着脖子,保持原来的姿态。
主任点了支烟,淡灰色烟雾从指间缓缓上升,柔软地飘向张如玉,一股烟草的味道呛得她打了个喷嚏。烟雾中,主任脸色变得柔和许多。他说,别端着了,像打架似的。她这才意识到什么,尽量放松,脖子放软。
主任说,能够让杜总满意也不难,干好本职工作弥补吧。
张如玉点点头。
主任说,杜总要转走一笔资金,用于公司的发展。
张如玉问,啥发展?
主任说,这个还不便透露,但资金的去向要有个大家都能理解的理由,就做在设备的维护上吧。你是经手人,你应该明白怎么做吧?
张如玉说,这是让我做假账呀?
主任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这些年公司待你不薄,你得把这事做妥。
从主任室出来,张如玉的思想一直在斗争。回到办公室,斗争继续。下班回家,还是斗争。当年选择用欺骗手段与孙一结婚是一次重大抉择,眼下又是一次重大抉择。
抉择的结果,张如玉找主任表明立场,拒绝做假账。主任脸发青,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这年夏天雨多,隔三岔五就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降临。东北不是多雨的地方,雨多了人就不自在。坐辦公桌边,张如玉久久盯着窗外的雨线,雨脚噼噼啪啪敲击玻璃,雨水顺着窗台汹涌地流淌。
同屋的两个同事在交头接耳地说话,张如玉的注意力移过去,他俩就住了嘴,低头看电脑。这天一踏进厂院张如玉就觉哪儿不对劲儿,碰见她的人没一个跟她打招呼。她走过去,又好像听得见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她隐约感觉到他们有什么事在故意瞒她。
她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出击。问,你俩说啥呢?那两个人相觑一下,都说没说啥。她又问,是不是说我?那两个人说,没有,你多心了。她不好再问,扭头又看窗外的雨。
电话铃响,是机关党支部的小胡。小胡就是当年厂里胡书记的女儿,这姑娘稳重大方,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小胡说,张姐,我在会议室等你,有事和你说。
张如玉去了会议室,屋子挺大,光线却昏暗。小胡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后背对着窗户,窗户上挂着漫天雨线,把小胡显得像个蜘蛛。张如玉关门,坐她对面。
小胡说,张姐你别紧张,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传闻不知你听到没有,因为这是牵扯到典型人物孙一的名声,所以组织上非常重视,叫我跟你谈谈。
张如玉问,孙一咋了?
小胡说,有人讲孙一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孙武强,其实不是孙一的骨血,许武强的生父是退休的杜文武,你是带着身孕结婚,孙一被蒙在鼓里……
张如玉像被子弹击中,又像是躲在浴室洗澡,室门突然大开,自己的裸体一下子暴露在别人面前。她呆住,听不清后来小胡讲了些啥。
她问,谁说的?
小胡说,大家都在说。
张如玉反过愣儿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王丽。除了杜文武夫妇,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而杜文武夫妇又显然不会引火烧身。也就是说,是王丽说出了这个秘密。
张如玉冲出会议室,冲出办公楼,闯进雨里,直奔化验室。几个穿白大褂的化验员中没有王丽。她问,王丽呢?有人答,王丽没上班。张如玉冲出化验室,闯进雨中,哗哩哗啦出厂院,打出租车去了王丽的出租屋,敲门,没人应。
张如玉浑身被雨淋透,她靠着门板蹲下,片刻,脚底汪了一圈水。也不知是冷还是气愤,身子不住地抖。走廊里光线越来越暗,不觉过多久,王丽的室友下班回来,掏钥匙开门。张如玉抢先冲进去,找遍房间每个角落,没看见王丽的影子。
那室友说,王丽搬走了。
张如玉问,搬哪儿去了?
室友说,不知道。
张如玉又闯进雨中,找遍王丽可能去的地方,还是连王丽的影子也没看到。
上灯时分,门被敲开。张如玉开门,撞进眼球的是杜文武。她和杜文武多年没联系了,许武强一天天长大,杜文武也知趣地没骚扰他们。
杜文武说,我找你谈谈。
张如玉说,没啥可谈的。
杜文武说,孙武强是我儿子,他不该叫孙武强,该叫杜武强。
张如玉说,不要脸。
杜文武说,不要脸的是你,本来我已死心了,咱各过各的生活,是你把这秘密公开,你不但抹黑了孙一,还抹黑了我,你是何居心?
张如玉说,不是我公开的。
杜文武说,不是你,难道还是我?这世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和你。既然公开,咱就明人不说暗话,我要要回我的儿子。
张如玉说,不可能。
杜文武说,没啥不可能,大不了法院见。
二人的争吵被刚放学的孙武强听见了,他咆哮一声,吓跑了杜文武。
这件事对孙武强的打击是不可想象的,他一向以英雄父亲孙一为荣,现在这个荣誉像瓷瓶一样落地粉碎。张如玉从没见过儿子如此崩溃的表情,她也要崩溃了。
张如玉咬牙切齿恨起了王丽。不光是仇恨,更多的是疑惑,她不明白王丽为啥会伤害一个亲如姐妹的人。她通宵无眠,发誓要找王丽问个究竟。
第二天天晴了,张如玉坐上通往王丽家的长途汽车。以前王丽说过,她家在一个叫大马屯的村庄,离这座城市七十公里。公汽的终点站是管辖大马屯的镇政府所在地。通往乡镇的公汽老旧肮脏,前座的靠背上浸着一大片可疑的油渍。邻座的汉子脚下麻丝袋里捆两只活鸡,两只鸡头伸出袋外,眼睛亮亮地盯她。路况不佳,车身不停地颠簸,每颠一下,两只鸡都会发出惊恐的叫声。
汽车到终点站,下车。一群电动三轮车司机围拢过来,张如玉胡乱上一辆,说,大马屯。电动三轮车发出响亮的喘息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道路上,有时尘土飞扬,使得车轮下犹如波浪。张如玉胡思乱想,更多时候脑袋里是模糊的,如尘埃。大马屯到了,下车,打听,张如玉随一位好心的大嫂来到王丽家。矮墙围成的院子,两间看似摇摇欲坠的平房。院门没锁,推门进去,发现房门是上锁的。张如玉心头一沉。
引路的大嫂说,我说家里没人你不信,看看,是没人吧。张如玉问,王丽回来过吗?大嫂说,没有。张如玉又问,她家人都干吗去了?大嫂说,她爸去医院透析,她妈陪护,她还有个弟弟,因为偷窃进了监狱。
张如玉只好返回。到家时已经疲劳得不行,一下子将自己摔在床上,仰面朝天。此时已晚上十點多钟,她突然想起孙武强。爬起,喊孙武强。没人应。高中晚自习九点结束,每天此时孙武强早已回家。她找遍家里,没孙武强,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张如玉出屋,奔学校。学校漆黑一片,教学楼的每一扇窗口都没了亮光。她问门卫师傅,里面还有人吗?师傅说,都走光了。张如玉有了不祥的预感,掏手机给孙武强的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说,孙武强一天都没来上学。
孙武强离家出走了。
张如玉开始满世界找孙武强。孙武强没有手机,上QQ只能用电脑,她在QQ上留言,孙武强没回。她联系亲属,问孙武强去过没有。回答都是没有。她又联系孙武强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也说不知道孙武强去哪了。她又厚着脸皮联系杜文武,也没得到孙武强的消息。她找主任请假,主任说,超过三天恐怕不行。她问,不行能咋样?主任说,开除。
张如玉不管不顾,去了孙武强最有可能去的北京。孙一有个叔伯弟弟孙雷在首都机场工作,和她家有些来往。她找孙雷的电话,手机通讯录里没有,找婆婆又怕招来谩骂。后来牙一咬,登上去北京的火车。
下车坐地铁,又换班车,好一番折腾才到首都机场。又是一番折腾,找到孙雷。孙雷穿着机场工作人员的服装,五官面相第一眼很像孙一。张如玉片刻恍惚,眨眨眼睛,镇定下来。
孙雷说,嫂子你咋来了?
张如玉说,我来找孙武强。
孙雷说,他挺好的。
张如玉说,孙武强真在你这儿?
孙雷说,不是你让他来投奔我的吗?
张如玉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来。她来找孙雷,找到孙武强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跟孙雷去见孙武强。一路上孙雷告诉她,是他介绍孙武强做了机场的保安。张如玉脱口说,他还是个孩子。孙雷说,够十八了就是成年人,在外锻炼锻炼没坏处。
在一个偏僻的转角门处看见了孙武强,他穿保安制服,看体形像个大人。看脸,才看出一股稚气。张如玉免不了埋怨,孙武强板着脸,一声不吭。张如玉说,你就要考大学了,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没有不回去上课的道理。孙武强说,回去我也考不好,我不回了。张如玉说,不回也得回。孙雷看出端倪,说,敢情他是自己跑出来的,我不知情,不知者不怪啊!张如玉说,不怪你,怪孙武强。孙武强瞪圆眼睛盯死母亲,说,怪谁?张如玉想起杜文武,理亏了,说,怪我。
孙武强死活不回,张如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面对孙武强倔强的面孔,她突然有一种强大的失败感。转身离开时,鼻子一酸,伸手摸一把,一手的泪水。
张如玉冲进医院的透析室,里面正有两个患者在透析,他们的胳膊、大腿上插着针头和管子,管子里有殷红的血流动。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都不像是王丽的父亲。
有个护士迎上来,让她出去。她说我找人,报出王丽父亲的名字。护士哦了一声,说他刚透析完,回旅馆了。
张如玉问,他住哪家旅馆?
护士说,出医院正门左拐有一条胡同,往里走都是小旅馆。
张如玉出医院,左拐,看见一条胡同,里面都是小旅馆的招牌。往里走,不断有人打招呼,问她住店吗。张如玉跟每个打招呼的人提王丽父亲的名字,人家听了,摇头,躲开她。她一路走下去,问过几十个人,没得到任何线索。
胡同的尽头是一条大马路,车辆大河般流淌。她转回身,往回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快走出胡同了,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袖子。扭头,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衣着和肤色显现着乡下人的身份。张如玉从对方的五官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成分,她的眼睛睁大了。
妇女问,你找我们干啥?
张如玉问,你是王丽……
妇女说,我是她妈。
张如玉问,王丽和你们在一起吗?
王丽母亲说,我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
张如玉跟着王丽母亲进了一家小旅馆的门。绕过吧台,走过只能一个人单行的走廊,走过一扇又一扇木门。王丽母亲推开一扇门,张如玉跟进去,关门,里面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面容憔悴,眼神呆滞。
张如玉说,你们总该有王丽的联系方式吧?
王丽母亲说,我有她手机号。
张如玉接过王丽母亲的手机,通讯录里存下的王丽手机号和她存下的手机号相同。她摇摇头,把手机递回去。
张如玉说,你们咋联系呀?
王丽母亲说,都是她给我打电话,我给她打总是不通。
张如玉说,你们最近一次联系,是哪一天?
王丽母亲说,是我们来城里的那一天,她说她在医院存了足够的钱,够她爸透析半年了。
王丽母亲盯住张如玉,目光中多了疑惑。直到此时,她才对张如玉有所警惕。她问,你是谁?张如玉强作笑脸,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事跟她商量。王丽母亲半信半疑,但还是说,她去了广东,说是去那里上班了。张如玉眼前一亮,她知道在广东的某一座城市里,有一家他们厂的姊妹公司。王丽一定去那里上班了,而这一定是厂里某个重要人物的手笔。
张如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仇恨像雨后的杂草开始疯长。对于这件事,她必须要找到王丽问个明白,讲个清楚,看那丫头片子有何话说。她心跳加快,血压升高,感到浑身的血液开始在血管乱窜。她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恨得头皮发炸,牙根发痒,恨不得立马找到她,扑过去咬她一口。
张如玉于隆冬时节来到广东的一个城市,离开东北时大雪纷飞,一下火车感觉就不一样,空气潮湿,微风扑在脸上有一股暖意。她拉着箱子,身穿臃肿的羽绒服走在人流中显得有些另类。她在一个交通警察那里打听到那家公司的地址,再找到公交站点,在站牌下脱掉羽绒服,开箱,胡乱找件单衣套在羊毛衫上。
中途又转了一次公交,总算找到那家公司。跟门口的保安打听王丽,人家不认识。也难怪,上千人的厂,不认识新来的王丽很正常。她想去人力资源部查找,保安不让进。绕着公司大院转了一圈,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牙一咬,先找地方落脚吧。
在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六点多钟,她又赶到公司门口。她站到保安的身后,两只眼睛扫描仪似的扫描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从七点到八点,門口没了上班的人了,还是没扫到想要找的王丽。保安冲他说,大嫂,没人了,你找的人可能不在这儿。她反问,不在这儿在哪儿?保安一脸无辜,没好气道,我凭什么知道人家在哪儿?反而是张如玉答不出话来。
张如玉只得回旅馆。到下午四点多,又去公司门口等。还是对下班的人流逐一扫描,还是没找到王丽。张如玉回旅馆,手机响了。电话是主任打来的,说她已被公司除名。她本能地问,为啥?主任说,公司的规章制度你也不是不知道,无故旷工三天以上就是开除。她无心争辩,人有些麻木。
一连三天,张如玉都没有找到王丽。她问把门的保安,你这儿招工吗?保安摇头,说不招,就是招,也不要三十岁以上的。
张如玉又去了职业中介所,人家给她介绍的工作大都是家政、保洁之类。她吼道,我在原单位是做财务的,好歹是个白领。人家也吼,那你回去做你的白领好了,何必到这儿找工作?张如玉气焰顿消,坐下来不吭声。
大街上,不好的情绪潮水一样推着她走。路过一个硕大广告牌时,她在牌下看见一双穿皮鞋的女人的脚。那是一双款式很特别的女鞋,她见王丽最后一面时,王丽穿的就是这样一双皮鞋,她俩还就这双鞋好看不好看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尽管王丽喜欢得不行,张如玉还是苛刻地挑出了它许多缺点,首先是颜色,皮鞋以黑、棕色为主色调,白、红、黄也容易让人接受,这绿色虽为大自然的颜色,但放到鞋上,就显得生硬、别扭、不自然……张如玉心跳加快,脚步加快,拐到广告牌后侧,她看见一个女孩正在打手机的背影,身材、发式、姿态,就是王丽嘛!她吼叫一声,冲过去。
张如玉撕扯女孩的衣服,女孩尖叫,手机落地。女孩转身,长一张与王丽不一样的脸。张如玉愣住,女孩不依不饶,非要张如玉赔偿她的损失。女孩的叫声引来一群人围观。
女孩说,我手机花六千多买的,用不到三个月,你就给六千吧。张如玉摸摸挎包,她知道自己包里的钱不超过五千元。女孩又说,不给钱休想走。张如玉捡起手机看看,递过去说,还能用。女孩把手机挡回去,说,能用你用,拿六千了事。看热闹的人也有一些跟着起哄,要张如玉赔钱。
一个收破烂的妇女把三轮车停稳,挤进人群,冲女孩说,整个过程我都看见了,这手机还能用,干吗让人赔那么多,要我看,赔你一千不错了。女孩冲妇女嚷,有你啥事,一个收破烂的。妇女说,收破烂的也比你讲道理。女孩说,你管闲事是吧,你要肯替她出一千,这事我就不追究了。那妇女说,这话是你说的,大家都给做个人证。说罢从腰间斜挎的包里摸出一沓票子,递过去,拉了张如玉便走。
一个推车,一个跟着,看不见那女孩和那堆人了,张如玉才松一口气。她道谢,找出自己的钱,递过去,妇女不要。她坚持给,妇女才收。聊天,才知那妇女也是东北人,姓赵,张如玉就叫她赵姐。赵姐说,在这找活儿干,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如果你能放下身价,可以跟我一起收破烂。张如玉知道人家是好意,可收破烂她还是接受不了。
分手,留了手机号。
张如玉又开始找工作,整整一周,无果。又去了几趟那家公司的门口,还是没找到王丽。是回家乡还是留在这里?她走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人行道上,往回和往前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张如玉掏出手机,给孙武强打了个电话。她本以为孙武强不接,但他接了,她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孙武强抢先说,妈,我不想回去读书了,我在这挺好的,就是考上大学,就是大学毕业,也不见得找到比这好的工作。张如玉没了劝儿子上学的心劲儿,她嗯嗯啊啊,很快结束通话。
再给赵姐打了个电话,说想跟她一起收破烂了。赵姐说,咱先别急着说收破烂,先到我这儿看看再说。张如玉按着赵姐的提示,找地铁,坐七站,出站口往右拐,再往右拐,找了半天,找到两座破旧楼房夹缝处的一个院子。院门是铁艺的,往里望,院子不大,连接两座楼房的是一个天桥般的二层小楼,小楼门前是砖铺地面,挺干净,没有堆积如山的破烂。又打电话,张如玉看见赵姐边接电话边走出小楼。见面,拉她进屋。里面不小,堆满了废旧的电脑和手机。张如玉问,你只收废旧电脑和手机?赵姐点点头。
赵姐带她进了里屋,里面有桌子、椅子和床。落座,她看赵姐,她其实此时才仔细地打量赵姐。这是个乡下女人,偏瘦,皮肤粗糙,面相和蔼。眼睛里有与面相不相称的亮光。
赵姐说,你真想跟我干了?
张如玉说,真的。
赵姐说,你跟我干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收破烂,我让你干的是件体面活。
赵姐说,你跟我来。起身出屋,通过一扇门,进了边上的那座楼房。上到四楼,进了一个挂有咨询公司的屋子。里面有办公桌,长沙发,像个办公室。桌子后边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赵姐说,这是我表弟小胡,咨询公司的经理,以后你就在咨询公司。
小胡冲张如玉点点头。张如玉问,我具体干吗?赵姐拉她出屋,又进了另一个屋子,说,这间屋子也是我们的,你以后就在这屋子里工作。张如玉四下看看,屋子里摆了一圈破旧的电脑,都开着机,荧屏闪着诡异的光亮。张如玉有些糊涂,看赵姐。赵姐笑道,坐下,听我跟你讲。
赵姐讲得很简单,咨询公司是幌子,说白了,这是一家私人侦探社。私人侦探国家不承认,只能叫咨询公司。张如玉问,赵姐,公司是你的吧?赵姐笑笑,算是默认。张如玉更加糊涂,想不明白收破烂与私人侦探是种什么关系。
张如玉就这样安顿下来。她退了小旅馆的房,搬到了赵姐这里,吃住全在公司了。这之后,她一边工作一边寻找王丽。她的工作是检查收购来的废弃电脑,把还能运行的电脑插上电,开机,检查各个文件夹,特别是检查C盘里的隐藏文件夹,一些QQ聊天记录就在一些子目录下,而一些电脑的主人对此根本不清楚。还有一些电脑并没有删除一些聊天软件,而密码还设了保存状态,电脑启动了,聊天软件也就启动了。聊天记录里有肉麻的调情、赤裸裸的各种交易,人与人的隐秘关系暴露无遗。有的硬盘里还有没删除的A片、公司文件、备忘录、日记……打开一台旧电脑,就打开了一个人的隐秘世界。张如玉的工作任务就是把这些人的隐私拷贝下来,整理备用。
张如玉跟赵姐说,咱们这么干是不是侵犯了别人的隐私权呀?
赵姐说,咱们有隐私权吗?
张如玉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没有的。
赵姐说,这些东西大多是没用的,我们拷贝下来,它也是沉睡状态,只有搞某个人的材料时,一些东西才会被唤醒,才会为咱们赚钱。
张如玉成了一个垃圾里的淘宝者,一些电脑与手机里的一些未被删除的隐秘被找出来,整理,拷贝。这些隐秘各异,色彩斑斓,一种怪异的气息笼罩了她,她时而安静,时而唏嘘,时而幸灾乐祸。
这个咨询公司里的私人侦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赵姐的表弟小胡,一个是赵姐本人。张如玉怎么也无法把赵姐和私人侦探联系在一起,这个农村妇女,说是收破烂没人会质疑,可就是这个收破烂的,把收破烂与另一个神秘而不相干的职业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了姊妹产业。公司接的活儿大多是调查第三者,小胡负责接活儿,赵姐负责干活。看起来小胡像老板,赵姐像打工的,事实正相反,赵姐才是老板。她一边收破烂,一边对被调查人采取跟踪、盯梢、偷窥、偷拍。她的工作手段技术含量很低,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两部手机和一个用于记事的小本本,手机的记事本功能她都不掌握。可就凭这个,她屡屡得手,业绩骄人。被外界稱为捉小三第一人。
公司还有一个比捉小三的收入要大得多的业务,那就是出卖隐私,而隐私的来源就是收购来的废弃电脑和旧手机。张如玉每天沙里淘金,眼界大开,觉得自己的隐私在众多的隐私中,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种感觉对调整心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寻找王丽的脚步也放缓了。
放缓的脚步还是向前移动的。有一天,张如玉跟赵姐说,你是私人侦探,找个人应该不费劲吧?赵姐说,这要看找谁。赵姐盯住张如玉的眼睛,问,你想找谁?张如玉说,找我的一个仇人,叫王丽。赵姐说,你还有仇人?张如玉说,没有仇人,我也来不到这儿。赵姐说,也是,谁没有个仇人呢,我帮你找就是了。
张如玉把那家公司的名字写在一个纸条上,交给赵姐。
当天晚上,赵姐就带回了消息,说王丽就在那家公司财务部工作,住房是与人合租,在一个叫“宁静港湾”的住宅小区里。
赵姐说,你要找她,我带你去,你骂她,我给你站脚助威。
张如玉说,不用,我自己足够了。
上床后,张如玉好半天没睡着,她想一个人在黑暗里好好想一想她和王丽的事。她和赵姐的卧房之间只隔了一层木板,赵姐在那边翻身打呼噜她都听得见。她呼呼喘粗气,觉得自己的喘息声赵姐也听得见。按刚来时的劲头,她一刻也憋不住,会连夜去找王丽声讨。她翻身想一阵,翻过身又想一阵,想见了王丽该怎么说,想怎么样把问题说到点子上。一想到王丽把脸低到裤裆的样子,她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心里远没有预想的那种兴奋。想着想着,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张如玉草草收拾一下自己,准备出发。刚要出门,小胡闯进来,冲她说,我接了一单生意,一个老板出大价钱要买一个人的隐私,你赶紧给我查查。张如玉扭头看一旁的赵姐。赵姐也说,你给查查吧。张如玉只好坐下,打开一台电脑,按小胡报出的名字,查到了写有这个人名字的文件夹,这里面就有这个人的隐私。这个人的隐私是张如玉的工作成果,是在一堆废弃的电脑里沙里淘金淘出来的,当时张如玉并未在意这个人隐私的内容,这个人的隐私和淘出来的其他人隐私一样,作为她的工作成果,被分门别类放在特定的文件夹里备用。她不知道要买这个人隐私的老板是怎么知道他们拥有这个人隐私的,她也不知道小胡把这个人的隐私卖了一个什么价钱。打开文件夹,里面的内容令她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一阵阵发烧,这内容有男女关系的细节,好像是她在隐藏的QQ聊天记录里拷下来的,也有一些像是商业机密的东西,买进卖出的数据记录。这些东西一旦落入买主手里,会对这个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她头脑里瞬间闪过王丽的影子,身子哆嗦了一下。
小胡递过一个U盘。她机械地插入,拷贝,删除,拔出,递给小胡。
小胡走了,张如玉起身,向外走。赵姐在她身后说,记住,需要增援的话,打电话给我。张如玉嗯嗯了两声,头也不回出屋。
坐地铁,车厢里罕见地有闲座位。她坐下,看手机,已是上午十点钟光景,错过了地铁乘车的高峰时段。头顶那根横杆上有一串把手在晃动,那一串把手像一排张开的嘴巴。她两手抱在胸前,仰头看那一串把手,心头掠过一阵阵隐忧。
下地铁,又坐了一段公交车,来到了那家公司门口。保安认出她,冲她说,你怎么又来了,这儿没你要找的人。她说,我找的是财务部的王丽。保安愣了一下,说,那你先给财务部打电话吧,他们让你进去我就让你进去。保安抓起话筒,拨号码,喂了一声,说有人要找王丽。话筒那边说,王丽今天出去办事了,不在班上。保安朝张如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没在,没办法,改天再来吧。张如玉心头一沉,扭身走开。
又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宁静港湾”小区。门口还是有穿蓝制服的保安,她往里走,保安没理她。倒是她主动凑过去,问,师傅,打听一下,王丽住几楼几号?保安说,小区里那么多住户,我可记不过来,王丽?不认识。她说,她是和人合租的房子。保安说,那我就更不认识了。她一脸茫然。保安说,你给她打电话嘛。她说,我要知道她电话,就不用问你了。保安说,你要找人,得先知道业主的名字,然后到物业那里去查。张如玉心头又一沉,知道自己这趟是白来了。
张如玉又去了一趟那家公司,王丽还是没在。去“宁静港湾”,也還是无功而返。说给赵姐听,赵姐哈哈大笑,说,你注定干不了私人侦探,找个有明确地址的人都这么费劲儿,你看我,就是大海捞针,我也能把针捞到手。张如玉低头不语。赵姐说,等我有空的吧,我帮你找到那个王丽。
等赵姐有空是很难的,赵姐的工作相当繁忙。有时她骑着三轮车去收废旧电脑和手机,有时轻装上阵跟踪盯梢,她的农村妇女形象是极好的掩护,人们不注意她,她却注意了别人,看似不经意间,她已经完成了拍照取证。在委托人抓住小三大打出手之时,她已经拿了酬金,寻觅下一个目标了。
一天,一个中年妇女闯进咨询公司,扑上去就抓挠小胡的脸。当时张如玉和赵姐都在场,她俩赶紧将妇女拉开,扭头看,小胡的脸已经桃花盛开。妇女完全是失控状态,在二人的拉扯中手刨脚蹬,大骂小胡,说你们缺德带冒烟的,就是你们毁了我,你们把我的隐私告诉了别人,等于向全世界剥光了我的衣服,我以后可怎么活呀?赵姐劝她,日子长了,啥都淡寡了,过一阵子就好了。张如玉看赵姐亲切的脸,心头滚过一阵恐惧。
这件事对张如玉刺激很大,她觉得自己也参与进损人利己的事情中,自己和王丽又有什么区别?之后,再从废旧电脑里淘金,她就悄悄做起手脚。一些清淡的隐私拷贝下来,一些重口味的隐私立马删除。这样,一些秘密就被她成功地保守下来,人也轻松不少。
赵姐张罗给张如玉介绍对象,张如玉婉拒。赵姐说,这个人条件不错,是个工程师,两年前死了老婆,有个女儿远在北京工作。这个人心眼也不错,对人友善,还烧得一手好菜。赵姐反复说这个人的好,把张如玉说烦了,反问,这么好你咋不跟他?话出口张如玉就后悔了,赵姐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能出口伤人。好在赵姐没生气,说,我和他不在一条水准线上,我一个乡下人,不像你,城里人,还有文化。张如玉缓和了语气,说,赵姐你就别操心了,我十多年没找也过来了,现在真没这份心思了。
赵姐没罢手,有一天下午,领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张如玉正在对着电脑工作,冷不丁进来两个人,把她吓一跳。
赵姐介绍,这是老涂。
被称作老涂的男人脸上掠过一丝与五官不搭配的羞涩,张如玉心头一动,想起了孙一。老涂长得不像孙一,只这一丝羞涩很像。
赵姐说,老涂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人。
东拉西扯地说了些话,赵姐出去了。屋里剩下两个人,继续东拉西扯,张如玉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这个男人。到了下班时间,老涂要请张如玉吃饭,张如玉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从这开始,吃饭,散步,互送礼物,二人进入恋爱模式。张如玉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接近恋爱的一次与异性相处了。
张如玉又去了一趟那家公司,走到门口又掉头去了“宁静港湾”小区,走到小区门口又掉头往回走。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对王丽不感兴趣了。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换衣服,身体有些抖。赵姐凑过来,盯她的脸,问,又没找到王丽?她没吭声。赵姐说,别着急别上火,来,咱俩喝一杯,听我讲讲我的故事。
张如玉跟赵姐进她的睡房,坐下。赵姐开了一瓶红酒,像倒啤酒一样倒满两个杯子。赵姐说,喝点,助兴。
赵姐讲,我十八岁那年,有天晚上,一个人在村口走,被一个有名的混混拉进一间空房子。很简单,混混强奸了我。我爹知道后拎了一把杀猪的尖刀,找混混,一刀杀了他。我爹判死刑,就在城边河滩上被一枪要了命。我没法在村里待了,一个人来到南方。先在一家电器厂打工,交了男朋友,结婚生子,后来离婚,儿子跟他爹。我一个人继续打工,有一次电器漏电,我汇报给老板,老板为省钱,让我们继续用。终于出事了,一个同伴触电身亡。老板让我证明同伴是违规操作触电的,我没同意。老板找碴儿开除了我。三十岁那年,我开始收破烂。四十岁那年,我开了咨询公司,这才发现,每个人的故事都不简单……
喝过红酒,这一宿睡得很沉。
第二天是老涂的休息日,老涂请张如玉到家做客。这意味什么张如玉是清楚的,她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守身十余年,也该放松一下紧张的身体了。
老涂的家是两室一厅,厅是南北通透的格局,进屋让人眼睛一亮。她是下班后去的,到他家已是晚六点多钟。老涂下厨大展厨艺,烧的菜果然色香味俱佳。吃完饭在沙发上聊天,聊得很投机,二人各自痛说革命家史,不觉间都动了情。张如玉说起了孙一,说起了孙武强,但她没说杜文武,说起了自己这些年的守身,说起了王丽的背叛。
不知过了多久,张如玉低头看表,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起身,被老涂拉住手。一股暖流通过手涌遍全身。张如玉十多年没接触过男人,身体敏感得要命。老涂说,今晚别走了。她嘴说不行,身体没动。老涂抱住她,开始解衣服,一边解一边说,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讲不出口的事情,我信得着你,我跟你讲,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张如玉脑袋轰的一响,打了个冷战,猛然推开老涂。力气好大,把老涂推仰在沙发上。她草草穿衣,说声我不听,推门就走。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