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文咏
跟着母亲的叙述走回过去
记忆所及皆非虚构
我的祖父万万没有想到,羊街8号的故事会由我来讲,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是玲玲?这丫头?她才读了几年的书?
是的,祖父,我很早就失学了,您在天之灵一定知道。不过,罗家的故事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根,眼睛一闭它是梦境,眼睛一睁它是回忆,往事像旋风一样飞越回来,带着我回到李庄、回到羊街、回到那个早已不见了的家……
还是先从我的出世讲起吧,虽然在羊街8号罗家的故事中,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这只是其中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
在李庄古镇羊街8号的院子里坐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是我的母亲吴敏文,正等待着两个人的到来,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就是我。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原来不曾料到的。”这是她日后经常说的一句话,还伴着叹气,因为这后来的事大多不是好事,我想,如果能预知后事的话,那个下午她绝对不想生下我。
就像我的祖父罗南陔也没料到,他费尽心血办起的农场会以关闭收场。想当年,“南溪李庄期来农场”可是远近闻名的新事物,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农场来看英国奶牛、意大利蜜蜂和北京鸭,候在蜂房和烟房里,等着买新一批的蜜糖和烤烟,乐山宜宾和江安泸州的乡绅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既看稀奇也来取经,都说这是时髦的事业,想回去照着做。那时,祖父心境高远,计划着在农场的基础上开办蚕丝加工厂和蔗糖厂,还要开一个榨油坊。最后,除了蚕丝加工厂搞了几年以外,其他计划都没有实现。
在我出世之前,四川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饥荒,全省因为连续两年遭遇旱灾,天干地裂,荒草不生,肚子空空的人们像魂一样四处飘荡。以往在江面上来来往往的米船早已绝迹,而等待抢米的饥民永远在岸边守候。饥民们八方寻食,见啥吃啥,有人挖出了白鳝泥,吃进肚子就屙不出来,一个个都被胀死了。
灾情呈文给南溪县公署,结果上面连毛毛雨都没下一滴,报纸上都在登载人吃人的消息了,所以大家只有自己组织民间赈灾救济会,乡绅大户们白设“济仓”,每户每月领米三至五升不等,直到“济仓”掏空为止。
断粮的时候,祖父每天都在追问他那管理农场的大儿子罗伯威:“你看农场里还能想出啥法子?”罗伯威是我的大伯父,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匹晒干了的叶子烟,若不是穿着长衫戴着软顶呢帽,活脱脱也是一个饥民样。他摇着头说:“啥子办法都没得,农场里只有一头干瘪的奶牛。”“牵去杀了。”过几天祖父又问:“还有什么可吃的?”“还有几十斤糟糠。”“好,舀出来分。”不久祖父再问,大伯父再回:“翻出几箱蜂巢壳壳。”“可以吃!能抵一天两天了。”当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都拿去充饥之后,祖父再去追问时,大伯父双手一摊,说:“农场里只剩一屋的苎麻和几把烤烟了!”这可是硬塞进嘴巴也吞不下去的东西,祖父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幻想:要是还有一屋子的粮食就好了。
灾荒年,没有什么东西比粮食更重要,祖父想,农场里原来种的那些烟叶苎麻、花生甘蔗等等,多数是养嘴的闲食。让祖父痛下决心关闭农场的原因,除了饥荒还有战争。国民政府已被迫从南京迁都到四川的重庆。一个国家的政府都在弃都内迁,说明民族存亡已迫在眉睫,而要和日本人打死仗,一靠人,二靠粮。祖父想,农场不该再办下去了,应该马上恢复老样子:山上种苞谷,田里种稻谷,坡坡坎坎都种上瓜果蔬菜,总之这后方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荒废。
于是,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年初,祖父果断关闭了农场,也不再提“期来农场”的名字,而是改称“石板田乡下”,哪怕“期来农场”这名字已经叫了20年。
说来也巧,祖父关闭农场那年,正月一过进入二月初,天上突然响起了春雷,大家喜笑颜开逢人就念:“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秕壳飞。”不久龙王爷真的开恩了,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干涸的田地好似回春的妇人,披红挂绿春风撩人,四五月间,那些被称为小春的豆豆颗颗都在农家锅里冒着清香,而跨进农历六月,水田里的稻谷就在点头哈腰,等待收割了。
只是,那个有粮可收的季节,天气奇热,李庄镇地处宜宾下游长江边上一处扇形平坝上,人们叫它是李庄坝,而一些老人却说这是一把芭蕉宝扇,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不过,天热时这把芭蕉宝扇一点不管用,既不能遮挡烈日,也不能送来一丝凉风,反倒像一个晒豆子海椒(辣椒)的大圆簸箕,将这青砖灰瓦的古镇推向江边,任由烈日暴烤湿气回蒸,让人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初四那天下午,一艘客轮慢悠悠地从下游驶上来,它每天清晨从泸州出发,下午四点左右駛入下坝河心,只要一见到李庄江岸巍峨的奎星阁,它的汽笛就像下午四点的报时器一样开始拉响,长声吆吆如川戏开场前的帮腔,汽笛声吸引着人们拥往河边,有接客的,有看船的,也有去赶水浪的,他们在江边踩踏着轮船划过来的一圈圈波浪,享受泼身而来的清凉。
我那即将临盆的母亲也想去河边,想去接人,因为父亲在信上说,他六月初就回来,好守着她生孩子。自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我的父亲就被他的同学邀到重庆去做事,算下来母亲和父亲分别已快半年了,心里巴望得很,但家里人不让她到河边去,叫丫头念玉端来一把藤椅,放在院子里,将她牵到内院一把藤椅上坐着,说你就在这里安心等。
藤椅正好在一棵黄角兰的树枝下,树有一人多高,兰花指一样的小白花已开繁脱落,仅余丝丝尾香,两三只蝉子一大早就在前院高树上颤叫着,一直没有停歇,母亲喜欢听蝉子唱歌,尤其在炎热的夏天里,那平缓悠扬的音调可以让她焦急等待的心情舒缓下来,并生出一份闲情来欣赏自己身边这个院子。
羊街8号是一个带天井的两进宅院,从大门进来是宽敞的朝门,朝门里有入院的侧门,往里走是条形天井,一堵花墙将这天井一分为二,前院有树有花还有花台,上面摆放着各色各样的兰花,其时,夏兰正开着。花墙里面是后院,一个青石雕花的大水缸紧靠着花墙,里面有粉白色的睡莲和金红色的金鱼,一副双人木制杠架立在院子中央。条形天井的右侧是一字排开的两间大套屋和一间“植兰书屋”,临院是清一色的木制板壁和花格窗户,古朴秀丽。天井左侧是一堵青砖白缝的院墙,临街一角有棵高大的灰杨柳树,人们在河边上都能看到它迎风摇摆的枝叶,据说灰杨柳能除湿治疗皮肤病,所以人们常常来打它的枝叶煎水洗澡,院子里还有两棵桂圆树,正结着密密麻麻指头大小的嫩黄雏果,母亲算了算,她生完孩子过完满月这桂圆就可以吃了。天井最里面是堂屋,堂中挂着“祖德流芳”的神匾,下方是条案,上供“天地君亲师”的家神榜,左右是“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神联,案桌两边各放一把楠木太师椅,还有两张大饭桌,堂屋两侧是几间卧室,厨房和茅房在堂屋后面,厨房的地面上铺有从江里选出来的小麻石,圆润光洁,茅房里有大小两个木制的茅斗(马桶),干干净净的,使用起来特别方便。总之,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母亲特别欢喜,她心里想,自己就是在这儿住一辈子,也值得。
母亲正想着,从石板田乡下到羊街8号送新米的长年(长工)周五哥挑着一大挑子新米走进了院子,他看到我母亲挺着大肚子坐在院坝里,就说起好听的话来:“六少奶奶福氣好啊,赶在六月间生孩子。”母亲说,哪有啥子福气,大热天的,活遭罪。“咳,我们乡下人都晓得,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你看新米都送进屋里来了,这六月生的人不是来享福的吗?”这说法让母亲开心地笑了。
母亲两年前从南溪县城嫁到李庄镇上,成为羊街8号罗南陔家的六儿媳妇,这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除了公公婆婆以外,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已成家生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正在读书的少男少女。我母亲嫁过来的头一年便生下胖儿子小毛哥,父亲给他取名叫罗铭玮,小名毛娃,昵称小毛哥,这让她很得意,因为在罗家的几个儿媳妇中,只有她才是头胎得子,不像别的媳妇先开花后盼果,更让她得意的是这个儿子长得乖,额头高眼睛大,圆脸小嘴,一逗一个笑,完全就是大人的一个耍法儿(玩具),每天早上一起床,不是这个抱,就是那个搂,半天回不到母亲怀里。我的祖父此时虽然已有几个孙儿孙女,但他似乎更宠爱这一个,经常让人将小毛哥抱进书房,放在他的桌案上玩耍,即使踢翻了笔墨水砚也不生气,反而赏赐一块芝麻白糕哄他开心,在他看来,小孙子懵懂之中沾上的笔墨之气,预示着以后他会喜欢读书。
母亲说,女人家抱个儿子在怀中,走出去眉毛都比别人高一寸,一副吆不倒台(不得了)的样子。母亲对儿子的稀奇源于她在后家(娘家)的经历。
母亲的后家姓吴,是南溪县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这个家族早前出过举人,最近轰动县城的一件事是吴家两个堂兄弟同年考上北京大学,吴家几房人一提起这些个个自豪、夸口不停,但唯独第五房的人有些黯然无语,因为这房人不说出人才,就是出男丁也很困难。
我家公(外公)吴子衡是这房三代单传的独子,我的家婆(外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女儿。
一天,家公在茶馆里遇到一个走南闯北的春官(岁末年初挨家挨户说春送春的人),献出一个生子秘方,说是让他们半年之内禁食任何开花的蔬菜瓜果,连花茶都不能喝,等到大年初一子时,去偷西门江边上王爷庙前的龙灯,要取最顶端的那只,偷到龙灯后还不能熄火,要罩着它的风口带回家,放在夫妻卧室里,长供不灭,保持灯火旺盛,如此这般行事后,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得男胎。家公说服家婆严格按照秘方行事,那年春天家婆就有了身孕,到年底便生下我的六舅吴承文。这下家公开心死了,过年时,特地请了一大帮人,弄来一张四人大轿,抬着儿子,举着龙灯,敲锣打鼓去王爷庙还灯酬愿,感谢龙王送子神恩,这时,县城里的人才知道吴家这件偷灯得子的神验之事。
十几年后,当我母亲生下毛哥时,家公竞如当初他得到儿子般的高兴,在他眼里,这外孙也是吴家的男丁,所以每当母亲带着毛哥回后家时,家公便如显宝一般,天天抱着毛哥去坐茶馆,还总是挑最显眼的上八位,我那穿着缎面小长袍的毛哥,头戴四方小黑帽,脚蹬绣花元宝鞋,端端正正地坐在家公的大腿上,一双黑得像桂圆米子(果核)一样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见到任何茶客咧嘴就笑,引得个个都到家公面前打招呼:“吴大爷,你抱的是哪个少爷哦?”家公堆出一张笑脸,气足声亮地回答“我外孙儿”。问话的人一声接一声地称赞,“哎呀,你这个外孙才长得周正呦,一副官相,将来肯定有出息。”“就是,吴大爷你好福气啊!”这些话说得家公心花怒放,脸上的麻子笑得像筛子里面摇豌豆,个个滚得溜圆。
母亲因为头胎得子,在生我的时候便没有了盼儿的压力,一副生儿生女都无所谓的样子。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处于一种产前恐惧之中,这恐惧随着预产期的临近而逐步加深。每天,她的脑海里都在一遍一遍地重现当初生毛哥的情景,那时,她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接生婆都换了两个,还是生不下来,眼看母亲声嘶力竭气息渐衰,我父亲急忙去和祖父商量,说不能再靠老办法了,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得找西医来助产,祖父也直是点头,立即派人火速上宜宾,去仁德医院请那个著名的仁德医生来救场。当时,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仁德医生正在忙事,听说是李庄坝罗幺老爷送来的请医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提着药箱子快步赶到宜宾南门码头,临时包(租)了一条小船飞速开到李庄。一进羊街8号的门,都顾不上和我祖父寒暄就问:“产妇在哪里?”随即便跟着一个丫头淑华跨进我母亲的房间。母亲在快要死去的当口看见进来一个男医生,羞耻难堪之下吃力地抓过一张枕帕搭在脸上。仁德医生完全没理会她的害羞,只顾戴上手套检查产妇,躬身听了听胎心音,之后立马开始动刀子使剪刀,最后用一把铁勺一样的抱钳,将婴儿从母亲体内拉出。“及时!及时!晚来几分钟这娃儿就保不住了!”仁德医生庆幸地说。孩子总算活着出来了,但母亲身上却留下了不小的伤口,医生说一共缝了十六针,直到现在,母亲仍感到伤口在隐隐作痛。这种隐痛又随时在提醒她即将到来的生产,她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又会像上次一样久久生不下来,或者孩子生下来后伤口会撕裂,她会大出血而死。就这样,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她的胡思乱想就像发了酵的面粉一样不断膨胀,让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都在不安和惶恐中等待,“儿奔生来娘奔死”,我家婆曾经给她描述过女人生孩子的情景,每当想起这话,她就像站在生死关口的大门前,大热天也要打一个冷战。
那天下午,父亲果然乘船回来了,他像一阵风一样闪进羊街8号的花墙,出现在内院里,母亲一见到她盼望的人回来了,激动得一下子就从藤椅上撑起身来,这一动,似乎用力过度,惊着了胎气,她的肚子马上阵痛起来,母亲朝父亲喊了一声:“季唐,我起头(开始)了!”于是一家人都围了过来,有人扶产妇,有人叫接生婆,还有铺床的、烧开水的,家里的鸡蛋醪糟红糖阴米也从坛坛罐罐里顺了出来,一家人忙得团团转。罗家近几年几乎年年都有女人生孩子,大家早已不惊不乱,只要孕妇一起头,都会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准备。那时,我的七孃(七姑)罗群荪和九孃(九姑)罗筱蕖都在宜宾女子中学读书,正好放暑假回到家里,九孃说几个嫂子生孩子她都不在,这次正巧碰上六嫂生产,她一定要好好守着,看孩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当然,按规矩未出阁(出嫁)的女儿是不能进产房的,她和七孃只能待在外边打帮手,做点递东西传话什么的杂事。
母亲的生产还算顺利,我在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时辰落了地,也许不是头胎的缘故,母亲并没有费奔死奔活的大力气,伤口也没有大出血,一切都很顺当,母女也平安,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接生婆突然说了一句:“糟糕,接了个闷生子!”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没听到婴儿的哭声,接生婆马上一手举起婴儿一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拍打,但婴儿就是不发声。大家静静地看着接生婆把一团肉一样的小生命倒过来又倒过去地折腾,约莫一杆烟的时辰过去了,屋里仍然没有新生儿的哭声。接生婆有些泄气了,她闷想了一下,发出了最后一招,“快,快去摔坛子,摔得越响越好!”随着接生婆的指令,大家立马去找坛坛罐罐和瓶瓶钵钵,急忙中七孃把她的镜子拿出来,九孃也抱出她屋里的花瓶,她们在产房外的天井里使劲摔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把隔壁羊街6号罗甫周一家都惊醒了,他们以为是老天在扯火闪(闪电)打雷,当左邻右舍隔着院墙的叽咕声都飘进这边屋里来的时候,新生儿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嘴巴闭得紧紧的。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九孃走进产房,她接过婴儿放在床上说:“我来试试人工呼吸。”然后她将婴儿的两只小手在胸前合拢又展开,还对着婴儿的嘴吸气呼气,说来也很巧,九孃当时刚在宜宾战时急训队参加了培训,没做几下,她面前的“闷生子”竞“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一哭,全家人都笑了,七孃扯着嗓子对产房外我的父亲喊:“六哥哎,这下你该高兴了,儿有了,女也有了,真是儿女双全哦!”父亲听了这话,连忙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去给她取个好名字。”
父亲转头就往书房里跑,但跨进书房后竟然毫无头绪,他就像抓阄一样,随手取出一本书,是丁玲的书——《在黑暗中》,这是父亲在上海读书时买回来的一本小说集,扉页上还写着“送给九妹筱蕖,六哥季唐”的字。父亲拿着那本书,觉得冥冥之中有点意思,作家是女的,又是女性小说,他送给妹妹,现在给女儿取名字时又把它抽了出来,这似乎就是天意,于是他将“丁玲”二字拆开,在纸上写来写去,最后终于定下一个名字:罗铭丁,这是按字辈取的名,小名:玲玲。这名字有点怪,不像是女孩儿的名字,据说祖父听到“罗铭丁”三个字后,眉头皱了起来,问我父亲是何用意?父亲讲了他取名的经过,并拿出那本书说,这个作家叫丁玲,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祖父接过书正反两面看了看,“嗯”了一声,点点头,算作了默许。
就在父亲为我取名的当口,丫头念玉发现毛哥不在了,她看到床上空空的,便急忙问谁抱走了毛哥,都说没有,这下她着急了,回头开始满屋子找,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毛哥,他正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念玉拖他出来翻过头一看,一张脸乌青乌青的,眼睛都斜了,这副模样吓得念玉冲出去大声哭喊:“毛哥死了!毛哥死了!”人们急忙围了过来,我的大伯娘马鸿智接过娃娃一看,发现呼吸还在,连忙用手指掐住人中,喂了几勺姜汤水,毛哥的眼珠子才开始滑动,嘴皮也慢慢泛红起来。祖父着一身白府绸睡衣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堂屋的大门口问:“毛娃儿怎么了?”父亲连忙回应解释,说可能是大家摔坛子的时候把毛哥吓醒了,当时床上没人陪,都去忙产妇那边的事,结果他就往床外爬,然后从床上摔下来,滚到床脚底下去了。“那摔伤没有?”祖父问。“没见他哭闹,手脚应该是好的,等天亮后再去请胡丹元来看一下。”父亲这么一说,祖父也没再多问,虽然他仍放不下心,但还是吩咐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母亲当晚对毛哥的事没怎么在意,一来只是听说毛哥摔了一下,哭闹不凶,估计不会有大碍,二来她刚生产,身体虚弱,也没有力气去操心,天亮不久,廖嫂端来醪糟蛋让她吃,正吃着就听到胡丹元医馆里送药的伙计就在院坝里喊:“罗幺老爷,毛娃的药来了,一升米!”这时她的胃就嗝了一口气,两个醪糟蛋只吞下一个。第二天上午,当她正准备喝红糖阴米粥时,院坝里送药的声音又传来了:“罗幺老爷,药来了,两升米!”此时,她的心就直往下沉,一碗粥只喝了一口就摆回桌子上,到了第三天,当院坝里再次传来“罗幺老爷,快收药,一斗米!”的喊声时,母亲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往下落,她一手推开面前的鲫鱼乌鸡汤,颤抖着声音问:“毛娃到底咋了,为啥子这药越吃越贵?快把他抱过来,我要看一下!”
毛哥的病情的确越来越严重,他摔下床不久就开始发烧,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母亲哭着要看他的时候,药都喂不下去了,家里人不敢抱給母亲看,哄她说娃娃刚刚睡着,不要弄醒他。但母亲已经从药店伙计的口中知道了情况不妙,所以坚持要看儿子,大家劝说不住,只有让我父亲去告诉她实情。
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木黑着一张脸走到母亲床前,半天不说话,母亲觉察到不祥,急忙问:“是不是要送上宜宾?”父亲说:“不用送,毛娃已经死了。”
六月死人不过夜,小毛哥第二天一早必须抬出门,按民间习俗,没有善终的人和未成年的小孩一般不进祖坟,怕对家族运势有影响,但那天祖父说,把毛娃埋黄家坝祖坟里吧,显然,祖父将他对这个孙子的厚爱变成了可以埋进祖坟地的厚葬。
两个长年(长工)很快就将装着小毛哥的小木方子(盒子)从院子里搬出去,祖父虽然从小就在经历死亡,也见过许多出殡的棺材,尤其半月之前,他的知交洪汉宗突然离世,让他惊痛得回不过神来,洪汉宗是他的结拜兄弟,可以说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经历过许多沧桑和往事,两人原本不只做结拜兄弟,还要做儿女亲家,因为洪汉宗的二儿子和祖父的七姑娘已经订下婚约,只待时机成熟就成婚,可没想到洪汉宗心脏病突发,这一痛,让祖父突然对死亡失去知觉、变得麻木起来,好像任何死亡在他面前都习以为常了,但是这一次,当这个乖孙儿的小棺材从他面前移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扭头感叹,“可惜了!这个孙娃儿走得太早了!”
我母亲很久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恍惚觉得毛哥的死只是一场噩梦,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她最乖怜的头生子会朝她奔扑过来,重新回到她的怀里。她常常在这种假象中咧嘴一笑,然后又悄悄地流泪,她的心一辈子也没丢下过毛哥,只要有机会,就与人唠叨起这件生死碰巧了的伤心事:生了个女儿,却死了个儿子,大伯娘开导她说:“唉,毛娃就是一个童子命,人家是天上下凡人间的仙童,耍一会儿就回去了,童子命都是短寿的。”也有人说是我这个新生儿出世的时辰不好,亥时生的人大多害亲。我的家公听说他最心爱的外孙儿死了之后,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他只是埋怨我的父亲把女儿名字取拐了(坏了),说这罗季唐枉自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娃娃名字都取不来,没见过像他那样顺便抓本书就照本宣科的,“一个女娃儿,名字里带个‘丁字,她都成你家的人丁了,还要毛娃这个男孩做啥?”据说家公经常在人前这样讲这个道理,而我母亲则始终相信是我的出生时辰不好,八字太大,是个命硬克兄的女娃,“还有,她出世不折腾大家半天,我的小毛哥也不得死。”母亲有时在家里人面前也这样埋怨。
祖父听到了当即摇头不认可:“话不能这么说,知道生死无常、命不由己这话吗?若不理解,你就记住一句俗话: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所以毛娃的死千万不要怪玲玲。”
母亲一听到“无常”二字,就想起镇西头东岳庙里那个勾魂的无常鬼,她曾经和大伯娘去过东岳庙,里面除了威严的玉皇大帝,还有阴曹地府的十二阎罗和判官小鬼,虽然是泥巴和石头做的,但个个形象逼真,阴森恐怖,大伯娘还指给她看过哪是无常鬼,说人最后都是被它收走的,母亲胆小,去过一次就不敢再进去了。祖父看我母亲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偏了,便说:“东岳庙的无常不是我说的无常,我说的无常是看不见的,是冥冥之中每个人的天命。”母亲更不理解了,她停顿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唉,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原来不曾料到的。”祖父聽了就表扬了她:“说对了,这话还有一点无常的意思。”
之后,大伯娘悄悄告诉我母亲:“要说八字大和命硬,没有哪个比得上爹,以后你别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这种话了。”母亲起初不怎么明白,后来慢慢听说一些祖父的事,便知道了大伯娘的意思,也就在祖父面前收紧了嘴,再也不提命大命小、八字相克的事了。
罗家的故事应该从某个祖先说起。经过口口相传,家里人还能往上推的就是曾祖、高祖,以及太高祖。他们的故事是后来我们在乡下百无聊赖时,听大伯娘说的。
祖父被人称为“幺老爷”,是因为他是罗家幺房的当家人。
说起幺房的来历,还得从罗家的祖宗说起。
在李庄,都知道罗家钱多地广,罗家祖先大约是清朝初年随湖广填四川的移民移到金沙江畔罗东驿古镇,乾隆年间迁到了长江边的李庄。这里下游六十里(华里)是南溪县城,上游五十里是叙州府城,是粮食食盐烟叶等农产品的集散地,罗氏祖先的“丰顺园粮号”越做越大。鼎盛时期,以长江为界,上下左右都有罗家的土地,形成上自瞌睡坝下至黄家坝、南起罗家湾北到回龙湾的田字格局。
罗家崇尚勤读诗书考科取士,热心公益慈善,成了人们不断提及的有钱又仁义的人家。
“但后来,罗家中了圈套,银子被拦腰掐去一半。”人们说的圈套是指一场至今讲起来都觉得是荡气回肠的豪赌。对决双方就是外来的肥佬罗家和本地有权有势的张家。
李庄得名,并不是姓李的人多,而是因为江对岸不远处有一方拴船用的石头圆柱,它同时也是长江航运的里程桩界,简称“里桩”,时间久了,人们谐音称之为“李庄”。在李庄,张姓是大族,虽然他们也是移来的,但比罗家早到百余年。
张、罗两家是怎么生起隔阂的,原因早已不详,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因为镇西头长江边上一块兀自独立的石头。有一年,一个风水先生对张家人说,这块石头是上河街张家祖宅祠堂上面的一把“斧头”,会伤到张家的人丁和财路,你们最好把它打掉,而罗家人听阴阳先生说,这块石头恰好是江对岸罗家麻柳沟祖坟地下面的一块“刀头”(即刀头肉,是宰杀牲畜的第一刀肉,也称槽头肉,是祭祀祖先最好的肉),罗家之所以发财全靠这坨肥滋滋的刀头肉供养,所以千万要保住它。一天,张家率领几十个家丁抡起大锤对准“斧头”就开砸,罗家听说后也率领百十个长年围着“刀头”不准打,一场纠纷自此而生,当然,双方都是依礼依教的乡绅大族,他们没有为此野蛮血拼,而是选择对簿公堂。
县太爷左右为难,于是两家人又把官司打上了州府,叙州知府是个很有名堂的和事佬,他久久不过堂,私下里两边和稀泥,这边对张家说,你们已经打掉了斧头上的刀口,等于去了伤人的利刃,可以收手了,那边对罗家说,他们那几锤子只伤了刀头上的表皮,其势头还在,你们也就不要再行追究了。然后,知府来到李庄,围着那块石头转了几圈,宣布说,这块江边之石为叙州府所有,谁也不准动谁也不能打,并命名它为“万全石”,知府还亲自写下“万全石”三个大字,让人拓刻在这块石头上,以示它的不偏不倚八方周全,两家人的官司也就此作罢,谁也不输谁也不赢,这事就算了了。
可私下里,双方都不服。
这时,镇上黄姓家族当起了中间人,这黄氏一族本是习武世家,其祖上黄广三以他百炼修成的绝招“子午合抱锤”去对付另外一个武林高手的绝招“霹雳连环腿”,最终拿下了在李庄坝称雄许久的桂轮庵孙二教头,从而名声大噪,门下习武弟子成百上千,从此黄家以开武馆教人防身保家、使刀枪替人捉匪擒贼闻名于世,成为本地赫赫有名的民间势力,因此,当地人对这三大家族有个形象的说法:“张家的顶子(官帽),罗家的银子,黄家的碇子(拳头)。”
黄家当起了公断人,黄家武林出身,出的主意自然是真枪真功的打擂台,即张、罗两家来个官银比拼,分出输赢。罗家用一斗银子对张家一个顶子,最先出尽的一方即为输家。
这场“官银比斗”设在李庄对岸桂轮山下三江碛一艘囤在激流边上的大船上,与那块“万全石”遥相对望,那里水流湍急漩涡四起,张、罗两家各自准备好银子和官顶,由黄家主持,本镇众多遗老乡绅都立在船上做见证,当主持人站上船头,高声喊:“罗家白银元宝一斗,张家七品县丞张廷轩官帽一顶!”张、罗两家分别将一斗银子和一个顶子扔到江心,眨眼间,银子和顶子就被漩涡卷走不见踪影,引得观者啧啧嘘叹。就这样,两家的白银和官顶不断往长江里扔,扔到七七四十九个回合,罗家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扔完,而张家却笑称才扔到他们家的五品官顶,还有几个知府道台的顶子尚未出场。至此,这场可称为古今奇谈的旷世对决以罗家的失败而告终。
事后,有知情人爆出此乃张、黄二家设的圈套,张家扔的顶子实则有假,罗东驿的一个本家老族长知道此事后专程赶往李庄,亲授祖训警示后辈——“戒争讼”。
随后,李庄罗氏族人将祖训二十条刻上匾额,挂在修建在黄家坝的罗家祠堂里,每年清明会祭祀祖先时大家都要在族长的带领下诵读一遍:奉祖先、孝父母、睦兄弟、和夫妇、严闺阃、亲宗族、敬师长、信朋友、力耕种、勤诵读、存忠厚、尚勤俭、习礼仪、戒淫恶、戒为非、戒赌博、戒酗酒、戒争讼、戒溺女、戒洋烟。
张、黄两家看到罗家的大度后心生愧疚,在后来的日子里对罗家谦让相敬、联姻和好,从此,李庄这三大家族结成一方世交,成为本地牢固的鼎立关系。
罗家幺房的故事正是从此时开始,太高祖名罗其栢,字集成。在罗家遭遇“官银比斗”后重振家业。他的“五福园商号”渐渐有了大商家的气势。太高祖从来都是亲自跑货,独生子(我的高祖好像叫罗汝烈)十五六岁就被他带着外出进货。高祖在—次赴深山进货时,默默看上了—个叫心兰的姑娘,两年后表示非她不娶。
太高祖担心罗家娶个山里的大脚媳妇回来遭人指戳笑话,并且打听到这姑娘还没出嫁,男方就病死了。山里人认为她克夫,没人敢提亲。太高祖想这也许是姻缘命定吧,一个未嫁,一个痴等,不如成全他们。
高祖19岁的时候,心兰姑娘就天远地远地嫁到了李庄罗家,成了我们的高祖母,她非常能干,勤劳任怨,整天迈着她的大脚在屋里穿来转去,把家里收拾得跟门口那块商号匾牌一样光亮干净,她尽心孝敬公婆,对他们充满感恩和恭敬。在罗家,人们并不认为这大山里来的女人会克夫,相反,自从她进了罗家以后,“五福园商号”的生意更加红火,太高祖也有了更多的钱,他开始不断置田买地,正街上也收了不少街房(门面),还将黄家坝的罗家祠堂修葺一新,那时候,罗家老五房真是人财俱发,高祖母生了一连串的子女,长大成人的就有四儿三女共七个。太高祖满意极了,在他60大寿那一年,他便放放心心地将“五福园商号”和其他产业交给他的儿子经营。
高祖沿袭了太高祖的经商风格,勤勉认真地打理着罗家的事业,“五福园商号”一如既往地运转,镇上的街房一间一间地买,田产也在一石一石地增加。一天,高祖想到了才翻修一新的罗家祠堂,他觉得应该在祠堂周围再添置一些田地,以供养祠堂和每年清明祭祖的开销,于是,他带上两个随从到出场口不远的罗家祠堂,想在那周围物色一处中意的地方。在临江的一条田埂上,不满50岁的高祖被毒蛇咬了一口,第二天就去世了。
高祖母在这场意外灾祸中异常冷静,她没有呼天怨地号啕大哭,只是整天麻木着一张脸,在家里迎接前来吊丧的人们,她章法不乱地安排着高祖的后事,直到高祖入殓进棺后,她才对儿女们说要歇歇身子,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好大一半天没有出来。
当阴阳先生说时辰已到,应该抬棺材出门了,人们才去敲高祖母的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儿女们这才发觉不对,立即撬开房门进去,但一切都晚了,高祖母穿着一身素白寿衣,把自己吊死在高大的雕花木床上,屋内桌子中央摆放着四个锦囊,她已经将这个家分成了四份,从长子到幺儿一共四个儿子,人人有份,每人应得的财产和房契地契分别写好装在四个锦囊口袋里,桌子上还有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合棺!”
那时,高祖年迈的老父亲太高祖还健在,老人家被儿媳以死殉夫的忠贞所感动,他请来镇上最有学问的老秀才,为他的儿媳赵心兰写了一篇贞妇祭文,这篇祭文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高祖母以身殉夫的故事却在李庄流传了很久。他们说没见过像罗家媳妇这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埋的女人。
太高祖没有把他们埋在罗家祠堂附近的祖坟里,他心里忌讳着那条毒蛇,他把儿子儿媳合葬在罗家的另一处乡下产业石板田的一面坡地上,后来,我们又把这里当成了祖坟,幺房的后代大多埋葬在这里。
罗家幺房起始于我的曾祖父罗绍宣(字德三),他是高祖和高祖母最疼爱的幺儿,他们离世时我的曾祖父才五六岁。太高祖对这个小孙子特别呵护,重金请来镇上最好的私塾老师教他读书写字。曾祖倒是很用功地读书,但越读身体越差,据说都十二三岁了夜里还在濑尿(尿床),后来,太高祖害怕他的幺孙儿被那些厚厚的书本拖垮,只好让他停学养身。
太高祖还听信阴阳先生的说法,说地处羊街西头的罗家大院不适合曾祖居住,他们之间五行不顺地气相冲,若不搬家恐怕寿延不长,于是太高祖就在离老院不远处新置一座宅院,在同治八年(1869年)左右,带着幺孙子从罗家大院住进了羊街8号,迁居之后,太高祖当即就为15岁的幺孙子娶亲完婚,他对幺孙子说:“绍宣啊,只有你娶妻成家,幺房才算立起来,这样我死了也放心,若是在阴间见到你父母,我也有个交代了。”
新媳妇是镇上颜家的姑娘,名叫颜凤德,她比我曾祖大两岁,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所幸家有薄产,屋有书香,这让太高祖很是喜欢,心想,姑娘叫颜凤德,我幺孙叫德三,这不是双德并举洪福齐天的姻缘吗?老人家大张旗鼓地为幺孙子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算起来,太高祖才是罗家德福齐天的人,他究竟活了多大岁数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李庄有名的五世同堂老神仙,真真是应了他说的五福随行。后来,这位老祖宗是在睡梦中寿终正寝的,人们说他天年享尽,得到了一个人最好的福报和善终。太高祖把他的遺产留给了幺孙子这一房。
我的曾祖父虽然娶了曾祖母,但由于他年岁小,对夫妻之事兴趣不浓,结婚几年都无子女,成家之后他最爱的还是读书,这点和他的舅子(妻弟)颜琨德很相投,俩郎舅年岁同庚,都是拿起书来就忘了自己的呆子,尤其颜琨德,从小就在镇上的“百念堂”里发蒙识字,整天像个书虱子一样扑在书本上,后来,我曾祖也跟着去“百念堂”听四书五经,学诗作对,颜琨德也经常来羊街8号和他的姐夫一块儿写字作画玩金石,十六七岁时他们一起去参加县考,均得童生,几年后颜琨德又中了秀才,而曾祖因为身体和成家的原因落考了几次,虽如此,曾祖一直未放弃追上妻弟成为秀才的愿望。
后来,曾祖母终于怀孕生了一个女儿,大家都夸这女孩儿长得漂亮,说很像高祖母心兰,于是曾祖就按罗家“润关国永生,其汝绍芬芳”的字辈,为这个女儿取名“兰芳”,以示对高祖母的纪念。兰芳聪明乖巧,见爹要写字,她就去磨墨洗笔,见娘要绣花,就去帮着穿针递线,这姑娘记性又好,曾祖在她两三岁时就教她识字,除了熟读《三字经》和《千字文》以外,凡是曾祖教过的书或讲过的典故,她都能背得,曾祖对她喜爱极了,经常在曾祖母面前说:“得此一女足矣,何必再添男儿。”
三四年之后,曾祖母又接连生了苑芳和箐芳两个女儿,曾祖满心欢喜,并不重男轻女,个个女儿他都宠爱。
只可惜我曾祖的身体羸弱,小时候他曾经得病死过一次,据说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神志全失,鼻息之间仅剩一丝残气,是高祖母留儿心切,绝望中按她娘家山里的风俗,使劲拍了一整夜的床边板,不停地呼唤他的小名“德三!德三!德三!”硬生生地把她幺儿从黄泉路上唤了回来。现在阎王又盯上他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眩晕使他摔倒在地,之后就昏迷不醒,曾祖母日夜守在曾祖床前,不敢离开半步,生怕阎王爷派来的无常鬼在她疏忽的瞬间就把曾祖的魂勾走了,但是,无常还是来了,曾祖母不经意打了个梦觉:看到一个黑衣人从院墙上飘过来,径直走到曾祖面前,说“就是你啦!”曾祖母惊醒过来一看,曾祖已经落气了。那一年他还未到40岁,女儿兰芳则刚刚进入十三四岁的豆蔻之年。
曾祖的突然离世,使曾祖母和三个女儿成了无人保护的寡妇人家,她们没有得到族人的怜悯与安慰,兄长们假惺惺地看了一眼停在屋内的幺兄弟,转过身就打起了怎么瓜分幺房家业的主意。
几个兄长心怀叵测地簇在一起,以担忧幺房未来为借口,商量怎样接手幺房的家产,其中长房鼓捣得最凶,一来他是老五房中的老大,父母不在他就代表家长意志,二来长房败家,“五福园商号”在他手里没经营几年就势衰了,对外他说是白莲教闹事的时候遭了洗劫,但实际的原因则是长房交友不慎,招来一帮土匪抢钱劫货。长房人说:“幺房那几娘母在罗家生不了根,兰芳几个女娃儿早晚要出嫁,幺弟媳也还能改嫁,就算她要当贞妇为幺弟守一辈子寡,也不会是一个人独守,她必定得抱(过继)个儿子来养,虽说抱来的儿子也姓罗,但终究不是罗家的根,幺房还是落到外姓人手里。”“对,我们得想办法让罗家的男丁填了幺房这个坑,不能让外姓男娃占这份便宜。”几房人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决定把长房的一个儿子抱给幺房。于是,在曾祖下葬之前,他们邀请罗氏族长一起,以即将为死者举行“穿神点主”的仪式为由,到幺房家里来商量明天由谁当孝子的事宜。
来的人足足塞满了堂屋,清一色的长辫子老爷,他们端坐在羊街8号堂屋左右两边,腰杆挺得像搓衣板一样笔直。
已成寡妇的曾祖母和她的长女兰芳被丫头从里屋叫出来,胆怯怯地坐在供案条桌旁边,蜡黄着一张脸,头低得像只等待剥食的河虾。兰芳紧贴着她的母亲站在一旁,半侧着头,一双眼睛戒备地看着她的伯爷们。
长房开门见山地说,幺房必须马上抱个儿子来,以便明日有孝子在灵牌前刺指点血、穿神祭主,这样死者才能入土安葬,曾祖母一听,便知道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硬要塞个儿子给幺房,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正迟疑着,幺房长女兰芳开了口:
“各位伯爷,幺房不用抱儿子,我已经有弟弟了。”曾祖母使劲扯了一下女儿的衣服,想制止她。
伯爷们一片惊诧,随后有人发问:“你们已经抱儿子了?”
兰芳马上抢着回答:“没有,我弟弟在我娘的肚子里。”
这下,伯爷们显得更加吃惊了,众人的眼睛都不顾羞耻地往弟媳妇身上来回扫视,长房迫不及待地看着他的幺弟媳,疑惑地问:“弟媳果真有身孕?”
曾祖母不好意思地点头说:“已三月有余,夫君走得急,没来得及向各位伯爷们禀告。”
这话犹如一记闷棍打在伯爷们的头上,半天想不出对策。眼前,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料想不到的事实,那就是幺房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不过,”突然闷醒了的长房又开口了,“这腹中胎儿也许又是一个女娃呢?幺房早晚还得抱儿回来。”
“是啊,不一定是男胎,还是先把长房的儿子抱来再说,就算弟媳生个男孩也无妨,多个儿子多份福嘛。”众伯爷一致附和道。
正当他们的弟媳不知如何回复的时候,侄女兰芳走上前来,站在堂屋正中双拳一抱,向众伯爷作了一揖,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各位伯爷请听我说,我母亲要是生个弟弟,我就为他取名‘罗孝芳,幺房的家业由他来承当,母亲要是生个妹妹,罗孝芳的责任就由我代替,今天当着各位伯爷的面说好,如果幺房真的无儿,我罗兰芳这一辈子绝不嫁人,幺房这个家我来撑!”
說罢,兰芳转身进到里屋,迅疾又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剪刀,就在众人的惊骇中,她三下五除二拆散了头上的发辫,抓住长长的黑发,齐着耳根一刀剪了下去,她举着手上的头发对一屋子的长辈说:
“我爹在世时曾说过,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各位伯爷请放心,有我在,明天的孝子我来当!”
众伯爷被兰芳的举动和表白镇住了,他们从未听说中郎和伯道的故事,弟兄中间就只有他们的幺弟读书多,所以他女儿说出的话都是有学问的大道理,或许,这也是幺兄弟的遗愿,早已安排他的女儿来继承家业,想到这里,他们面露尴尬,无言以对,只有族长脸露笑意,拍手称赞:
“好!有志向!有出息的姑娘赛男儿,幺房有兰芳这样的姑娘,兴家在望。”
曾祖下葬那天,兰芳身披落地孝帕,以“罗孝芳”的名字,刺指点血,为父端灵送葬,至此,罗家幺房长女名声大噪,人们都说她是一百年才出一个的烈女,家族的人对她又敬又怕。
半年后,幺房屋里传来婴儿落地的哭声,随即,一个对那些仍在觊觎幺房家产的人来说是喜讯的消息传来了:幺房又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祖父,祖父的名字就是兰芳,当初在众伯爷面前给取的“罗孝芳”。兰芳说,这名字有纪念亡父和孝敬母亲的意思。
族人们说,罗孝芳是个背父儿(背父而生、遗腹子),命硬克亲,后来,有个四方道人又说他“身旺无依,为道为僧”。但是,大姐兰芳是个不信命的女人,她偏要打破弟弟身上所有的宿命。
祖父小时候的故事都是老辈们口口相传留下来的。
他们说,这个叫罗孝芳的女孩其实是个男孩,这秘密一直到他五岁那年才被揭开。那天,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地在河边站着撒尿,身穿小花袄头扎羊角辫的罗孝芳学着他们掏出小鸡鸡站着撒尿,随即,罗孝芳是个男娃儿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将男孩扮成女孩养是兰芳的主意,她害怕幺房这根独苗成为本族人的眼中钉,从而遇到不测,同时,按民间的说法,男孩不如女孩好养,人一金贵命就易生波折。所以,在他母亲生产前,兰芳就做了周密的安排,包括如何重金封口接生婆,请她母亲娘家的老妈子来侍候月子,找信任的贴身丫头等,这一切安排没有白费,幺房果真得了个男孩,但她们对外报的是女孩。
罗氏族人们听说幺房又添了个女孩,都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笑嘻嘻地上门道喜,一边夸女婴漂亮,一边又重新燃起占有幺房财产的希望。
族人们盘算着如何让兰芳改变主意嫁人,甚至暗邀一些条件般配的人家前来提亲。其间,兰芳还真对一户人家动了心,那是本地张姓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实,公子规矩,还是一个用心读书的士子,媒人再来时,兰芳满口答应,并且把婚给订了,本族人听到后,个个都在高兴得不得了,想到底是个姑娘家,哪会恨嫁的?但是,他们没想到兰芳来了个偷梁换柱,和张家订婚的姑娘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大妹苑芳,不久,兰芳就将十五岁的大妹苑芳嫁了过去。
这事让本族人看得掉了下巴,族人们都在想,这个兰芳太不简单了,不但性情刚烈,对付起人来也很有心机。
于是,族人们都把心思用在兰芳身上,对幺房才出生的幼女几乎视而不见,直到这个女孩在河边撒尿的那一天,被欺瞒了五年的族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兰芳一直在演瞒天过海的大戏。
兰芳索性不再将弟弟装扮成女孩儿了,她唰唰几下把弟弟两根羊角辫剪掉,只在后脑勺留根小独辫儿,再戴上青灰缎面无檐玉扣帽,套上深棕色的香云纱小马褂,一个清秀的小男孩立马被还原出来,兰芳牵着弟弟的手来到母亲面前,“娘,我们不必再装了,今天起弟弟就是货真价实的男孩,我去给伯爷们说,他就是幺房的儿子罗孝芳。”
按理说,儿子恢复了真身,当母亲的应该很高兴和得意,但是孝芳的母亲非但得意不起来,反而被各种怄人的话给气倒了,因为有些伯娘婶子们放出闲话来,说谁知道这男孩是不是幺房的种?说不定是兰芳那丫头玩的狸猫换太子,掉包一个儿子回来的,也有人尖酸刻薄地诅咒道,这个男娃是背父而生的人,克父又克母,以后还会克妻又克财,这幺房算是摊上一个命硬的克星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当娘的尤其对孩子不是幺房嫡亲的说法怄得要死,论长相,这男孩和父母也不挂相,让人一眼难断亲疏。因此,幺房寡母整天心里堵得慌,饭吃不下,药也喝不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一天,兰芳带着弟弟玩耍时,突然发现他左边耳窝里有颗红痣,因为他们父亲的耳窝里就有一颗很大的红痣,这父子俩的痣位置颜色都一模一样,兰芳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她立即拉着弟弟就往长房家里走,她将弟弟推到大伯爷面前说,“大伯爷,请您看看他耳朵里面的痣,他是不是幺房的儿?”大伯爷一看,果真和他幺兄弟的痣一模一样,不禁也连声说道,“还真是!就跟一个巴掌拍下来的一样。”“那您老给其他伯爷伯娘们说说,以后不要再乱嚼舌根(说闲话)了。”说完,兰芳昂首挺胸地拉着弟弟回到家里。她的母亲知道这事以后,心中所有的郁结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大热天的,她一连吃了两碗凉糕,整个人都舒坦极了。
但是这两碗凉糕要了她的命,夏日的李庄,苍蝇蚊子成群,又赶上长江一带流行痢疾,她刚刚舒坦了几口气,肚子里就开始翻肠倒肚上吐下泻,那阵势是任何药都止不住的,看着看着人就脫腔(变形)了,几天之后,瘟神带走了幺房的寡母张凤德,这下,罗孝芳和他的三个姐姐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母亲走了不久,兰芳就想,她得去板栗坳把舅舅颜琨德接到羊街8号来,为五岁的弟弟发蒙识字。
舅舅是个很有学问的秀才,他曾胸怀大志一心想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但三次去成都锦江书院参加省府科试,竞三次不中,他说:“事不过三,止矣。”于是不再参加科考,干脆回乡伺候寡母,行孝为先。后来老母给他娶回一个清秀淳朴的民女为妻,只可惜那女子患有耳疾,听不清人语,平日里老母唤她不灵,端茶送水还老是出笨(出错),时间一久,婆媳俩有了生分隔阂,况且媳妇又总不开怀生子,最后秀才舅舅将妻子送回了后家,每年给点租子供养着。后来,秀才舅舅老母过世,他为亡母守了三年的孝,之后便四处游历,广交朋友,短短两三年间,他逆江而上去乐山登峨眉,再西上成都转青城山,之后北涉雁江前往资州,专程拜望在此担任学政的南溪人包弼臣,并在资州从学包弼臣一年多,受其影响他回到乡里准备办鸡婆学馆(形象比喻一个老师教导多个年龄不一的学生)。
正在此时,外甥女兰芳来到板栗坳,她说:“舅父如父,请舅舅到羊街8号做一家之主,为弟弟发蒙,培养他成才。”秀才舅舅有些推辞,说他想在山上过清净日子,不愿到镇上享清福,兰芳看着舅舅那一脸的犹豫和一身老旧的长衫破鞋,转身就回到家里,连夜连晚和洪保保及几个老妈子缝衣做鞋,几天后带着四季新衣和五六双鞋袜再次来到板栗坳,秀才舅舅一看,心已被外甥女的体贴和诚意所打动,当即满口应承,并索性将自己和书籍字画全部搬到外甥家,把羊街8号的书房塞得满满的,他打定主意定居在羊街8号,将他姐姐姐夫留下的独子当自己的儿子培养。
说来也是至亲血缘,罗孝芳长得和秀才舅舅一模一样,都是二指宽的脸盘桂圆米子般的眼,一样走路不甩肩、君子脚步拿得端,不认识的人见了都说他们是俩父子,认识的人则说他们是亲如父子。来到羊街8号后,秀才舅舅并不着急教他的外甥罗孝芳读书,而是先让他学习磨墨洗砚,练习笔画,三个月后才开始正式教他读书识字。授课的第一天,秀才舅舅拿出一本《诗经》,首先诵读《诗·小雅》中的《南陔》:“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恋庭闱,心不遑安。”秀才舅舅讲,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少年如何虔心奉养和孝敬双亲的情景,他的外甥听完之后,双眼浸泪对舅舅说,“孝芳好可怜,没有双亲可侍奉。”舅舅便安慰他:“双亲不在孝心在,菽水之欢承奉在生父母,孝悌之礼敬奉在天父母。”接着,秀才舅舅就给他讲行孝立身的道理,他说人间百善孝为先,孝悌者,仁为本,本立而道生,此道既是人伦之道,也是天地之道。“你不是叫罗孝芳吗?那是你姐姐给你取的名,今天,我再为你添一个字:南陔。”秀才舅舅说到此,停了一下补充道:“从今天开始,舅舅希望你做个孝祖尊亲、仁义乡里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罗南陔”成为他的行世之名,到后来,人们只知道罗南陔,反而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罗孝芳”。
罗南陔很快就喜欢上了读书,舅舅教他读书三法:眼口心并用,他很快就领会了,有一天他说,不行,我的手还闲着,应该再加一法:用手。于是,他读书时就一边看一边读一边想还一边写,秀才舅舅鼓励了他的创新,但说这样会影响读书的速度,于是他就慢慢地念快快地写,这样练习下来,不但能背得许多文章诗词,还练就了一手好字和写快字,到后来,他又突发奇想,倒背文章反手书写,这一招绝了,连他的舅舅都惊叹不已。
说起来,秀才舅舅的书法也非常了得,他年轻时去南溪龙腾书院游学,正遇上中举后在书院做主讲的包弼臣,包弼臣不仅辞赋闻名郡县,更是有名的书家,秀才舅舅颇受包氏碑学思想的影响,跟着在北碑南帖上很下功夫,之后专攻行楷,自得一体,羊街8号正房堂屋里那幅“祖德流芳”的匾额就是他亲笔题写的。少年罗南陔在舅舅的规训下,也练出一手好字,书法风格和秀才舅舅一样,清逸灵动而又润博雄劲。在镇上,人们逢时过节需要书写招牌、匾对、单条、字画,或有诉讼书信祭文之类的函件文章,有时也会来找秀才舅舅赐笔,既为文章词义出众,也为得个漂亮的书法文本。当罗南陔到了十二三岁时,已能為他舅舅代笔,所出文章,几可乱真,镇上的人都说罗家幺房这个背父儿了不起,将来肯定有出息。
秀才舅舅名声在外,来羊街定居后也有人将孩童送来读书,像张家的张建初,洪家的洪汉宗、洪百川兄弟,邓家的邓云陔等,这几个年龄差别不大的孩童都在秀才舅舅门下读书,羊街8号也成了秀才舅舅的鸡婆学馆,这些同门子弟后来又都成了拜把子(结拜)的兄弟。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年底的一天,秀才舅舅说要外出,到富顺赵华镇去祭奠一个人,临行之前他将罗南陔也带上,要求着素衣青袂,然后和镇上的赵秀才一起乘船到南溪。从南溪下船后,岸边早有几个秀才等候着,他们见面作揖后就簇在一起神色肃穆地商议,说从南溪到赵化大约有三四十里路,要经过仙临、毛桥两个场镇,他们决定不叫滑竿,都说必须步行才能表达对祭奠者的敬意。
于是这一群斯文人开始摇着大步出发,走了大半天才到达赵化镇。还未进场口,就发现整个场镇都扎满了花圈彩灯,家家户户设灵堂,人人执香戴孝,全都在祭奠一个人——三个多月前在北京被慈禧斩首的刘光第。一路上,舅舅和那些秀才们都在追忆着他,也让13岁的罗南陔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走那么远的路来祭奠这个人。
刘光第是富顺赵化镇人,在刑部做官十年,坚奉“勤勉、清廉、谨慎、公心”,成为京官中少见的廉洁简朴之士。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旧历八月十三日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成为赫赫有名的“戊戌六君子”。据说,作为刑部官员的刘光第曾质问刽子手:“不问而诛,是何国法?!”最后在头落前怒哀:“吾属死,正气尽矣!”
刘光第被杀,家乡的父老痛心疾首,刘光第一直是乡人的骄傲,还数次组织为家乡捐款赈灾。刘光第遇难之后,有消息说他的灵柩要运回老家安葬,于是,叙府一带的秀才们串约好,一定都去赵化镇祭奠一番。
灵船从天津海上坐轮船到汉口,之后改乘木船逆江而上,沿途百姓知道是刘光第灵船,每个码头都设香祭奠,沿江纤夫和百姓自愿拉纤,进入沱江之后更是盛况空前,拉纤者竟有上百人,岸边祭奠的鞭炮声十里相闻。当年的腊月初八上午,灵船到达富顺赵化镇沙湾码头,亲友百姓、镇上士绅以及从四面八方自动赶来迎灵的乡民多达万余人,人们以三声冲天铁炮迎接忠魂,起灵时再放九声铁炮,然后众人送灵绕镇一周,将灵柩停放在隆兴寺,全镇公祭三日,烛火彻夜通明,哀乐整日不休。
秀才舅舅一行人到达赵化镇的时候,正是刘光第入土下葬的日期,镇上来接应他们的一个秀才连忙给他们每人戴上孝帕,赶往两里路之外的普安寨罗汉寺,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从成都、重庆、宜宾、泸州、自贡、富顺等地赶来的约上万名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举目所见全是素白一片,罗南陔跟着秀才舅舅一行找到一个容脚站定的地方,一阵锣钹火炮敲放之后,主持葬礼的蓝瑞图秀才先用悲怆的声调朗诵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接着宣读了祭文:
彼苍者天,忠义何罪?
歼我哲人,邦国其瘁。
哀我民思,罔知所屈。
汉唐遗秽,邦国其坏。
祭文宣读完毕,众人下跪俯身,长哭当歌,众多长衫长辫的老爷们与乡邻妇孺一样,不顾斯文地失声号啕、涕泪横流,他们在吚咿呜呜的哭声中呼号“天道何在”和“刘君不死”!少年罗南陔也跟着秀才舅舅们叩行丧礼,无比感动地伤心泣泪。那天,人们为刘光第下葬而散下的纸钱和燃放的炮纸堆积了厚厚一层,高约丈余。
在赵化镇待了两天之后,他们一行乘船从沱江到泸州,再转船回李庄。在船上,秀才舅舅又讲了不少刘光第的故事,赞誉刘光第是四川读书人的骄傲,秀才舅舅带他来参加这个葬礼,就是让他感受人们是如何顶礼敬重像刘光第这样的读书人,并说:“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
和秀才舅舅回家后,罗南陔更加发奋地读书,15岁那年,在秀才舅舅和镇上几名士绅的推荐下,罗南陔参加了县试,第一场就被录取,顺利取得士子身份,第二年又参加府试进学,考上了童生,族人们个个欢喜,都将罗氏家族考科人仕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幺房这个独子身上。
但秀才舅舅和罗氏族人想的不一样,他对外甥的性情了如指掌,这娃儿聪慧灵醒,是个读书的人,但他的禀性又悲悯多情,见耕者鞭牛不忍,遇母子乞怜心酸,如若考科入仕进了官场,必定心慈手软、郁结不志,甚至赔了身家性命,因此,他经常对外甥说,舅舅励你参加科考,仅为让你读书修身,以自省学问裨益,绝非当官发财光耀门庭,“于汝而言,礼孝传家、仁义乡里足矣。”
就在南陔准备通过院试进学取得生员资格的时候,秀才舅舅害伤寒大病不起,整天整夜地咳嗽,气喘不停,一段时间拖下来,整个人就跟漏了气一样,说话都连不成句了。罗南陔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服侍在舅舅的病床前,坚决不去参加院试,舅舅以绝食相威胁,说他不去参加考试,自己就不进任何药食,外甥却说:“舅舅待我如亲子,为我取名日南陔,若南陔因试废孝,弃病中舅父于不顾,岂不有负南陔的孝名?”外甥的话无可辩驳,舅舅只得暂时作罢,随他陪伴在自己的身旁。
但秀才舅舅在治病的时候,偏信一个庸医,结果一药吃错,百药难追,临终前,秀才舅舅留下四个字:恒读持试。然后撒手而去。
舅舅的去世让15岁的罗南陔无比伤心,他小小年纪就不断失去亲人,他感到自己和姐姐们完全成了失怙的孤儿,他想起了舅舅说的话,孝祖尊亲、行孝施善,于是便发誓要为舅舅守孝三年,这期间,什么考试啊功名啊这些,统统不去过问。
守孝期间,秀才舅舅的几个学生张雨苍和洪汉宗、洪百川兄弟来羊街8号陪着南陔读书写字,或者去江边捡些奇石河玉回来,练习金石雕刻和拓印篆章。
按旧礼,守孝期间家里不能接待客人,但兰芳见弟弟那么喜欢结交朋友,心想双亲已去,那些情趣相投的路人外姓,也许正好帮助弟弟排遣孤寂,本地有句俗话:“在家少迎宾客,出门难遇主人”,兰芳下决心不怕别人闲话,决定开门迎客。她对弟弟说,你把朋友们请到家里来吧,让他们陪你守孝,多一炷香就多一份孝心,这样,舅舅在天之灵更会得到安生的。
兰芳的话打破了南陔心中的禁忌,他立即把结识的朋友都带进羊街8号,先去给舅舅的灵位烧香施礼,再去书房喝茶看书、谈天说地。朋友们对兰芳也非常尊重,虽然这个手腕上戴着一只漂亮的凤纹银镯,但衣服却永远穿到下巴底下的女人有点谨慎过头,但她的明智和宽宏打消了少年们的拘束。有时,南陔还将一些怀才不遇的落魄之士邀到家中,住上十天半月的,人要走了,他还慷慨解囊给些路费盘缠,久而久之,羊街8号成了李庄坝一户有名的好客之家。人们说,罗家幺房那个背父儿不但孝亲心善,还很好客疏财,由此,镇上的人们给他送了一个雅号:“小孟尝”。
一天,镇上来了一个四方道人,自称是袁天罡第十六代徒弟,能看相摸骨推卦算命,去试过的人都说他很神奇,摸一个准一个,在镇上引起轰动,兰芳硬拽着弟弟来到四方道人的卦摊前摸了骨。四方道人说:“身旺无依,为僧为道。”
回到家后,兰芳越体味心越紧越凉,这难道是指弟弟以后要出家当和尚?如果是这样,那幺房不就绝后了?兰芳为扶起幺房家业而付出的一切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应验了早前人们的议论,说她弟弟命大命硬,是克父克母又克妻的孤人。可兰芳从来不是甘愿屈命的人,想了半天,她站起来对自己说:“管它啥子命,我罗兰芳就不信邪,偏要破他这个命。”
于是,三年孝期一满,兰芳便使出她一贯的泼辣果断,让弟弟立马成家。弟弟显然不愿意,对大姐说,我还要参加科考啊,你忘了舅舅“恒讀持试”的嘱咐吗?兰芳说,娶妻生子以后你照样可以进学,完成舅舅的愿望有的是时间,唯有结婚不能拖。
18岁的罗南陔在大姐的操持下匆匆结了婚。女方是本镇黄姓家族在南溪下正街那一房的大女儿,家境殷实,相貌也俊。
兰芳将弟弟的婚事操办得非常隆重,娶亲那天罗家包下一条船去南溪迎亲,回来时迎亲队伍从码头铺拢到羊街,丰厚的陪嫁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那一挑挑红红绿绿的陪奁担子就像彩龙上岸,让围观的人们挤断了上河街,这场婚礼闹响了整个李庄镇,人们全都晓得,罗家幺房那个出了名的背父儿和为秀才舅舅守孝三年的孝子娶妻了。
但这场急匆匆的婚姻让罗南陔错过了成为清朝最后一届秀才的机会,兰芳后来得知科考被废的消息后也后悔了一阵子,不过她想,要延续香火,只能有所舍弃,就像她为了这个家只能选择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老处女)一样。
罗南陔和黄家姑娘拜堂成亲后,就要为人父母了,后来,他就成了我们的祖父。
李庄坝上的大姓人家,都是交叉结对的姻亲,我的祖父早前娶了黄家姑娘,后来又和张家女儿张增莲结婚,她是祖父最上心的人,也是我们的亲祖母,她和祖父的婚姻是张罗两家都很称道的一段姻缘。
祖父罗南陔结婚第二年,黄家祖母就为幺房诞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我的大伯父罗伯威。兰芳心里比谁都高兴,新生儿一落地,她就抱着孩子到“天地君亲师”的神榜前磕头,告慰双亲幺房有后了。
新生儿的满月酒办得无比闹热(热闹),亲朋好友们都带着各种礼物来吃月酒,黄家给小外孙送来的“包单”(衣物食品长寿彩线和装有银圆的红包)堆满了一屋,寓意着孩子一辈子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人们将金锁链和玉扣帽给满月娃戴在身上,取意金玉满堂,家里红蛋煮满几大锅,酒席上每人面前摆放两个,谓之满堂红。
罗家老五房的族人们也来了,毕竟血浓于水,如今幺房添了男丁,算是把家传下来了,也对得起共同的祖先,所以那天他们一边夸赞新生儿长得富贵,一边对兰芳表示钦佩,当然,他们也不忘鼓励后辈罗南陔。说你别只顾做李庄坝的“小孟尝”,更要当好幺房的掌门人,为你的大姐兰芳分忧,兴家立业,不负族人厚望。说话之间,家族之间的关系渐渐融合起来。
不过,祸不单行,这话放在幺房身上尤其灵验。
满月酒办完不久,李庄坝就遭遇到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那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夏天,人们称之为“乙巳年大水”的洪灾猝不及防就来到李庄,凶猛的洪水像夜行贼一样趁着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在半夜时分悄然袭来,浑浊的河水从这片芭蕉宝扇的边沿漫上滩坝,涌上顺河街,紧接着,它们像千万条水蛇一样梭进各个街口巷道,广福街、新街子、短短街等低矮街道立时洼成一片,瓶瓶罐罐漂浮得丁零当啷,眼看着大水就要冲进羊街,祖父将妻儿和大姐兰芳安置在堂屋那两张结实厚重的吃饭桌子上,嘱咐他们不得下地,自己却冒着暴雨跑出去查看水情。还好,洪水在羊街两头歇了气,缩头缩脑地在丁字路口徘徊着,人们后来说,这是塑在羊街两头神龛上的六个土地不断给龙王磕头请求,羊街才没有进水。
洪水两三天以后开始慢慢消退,顺河街大片房屋被冲毁,人畜也被淹死不少,江面上不断冒出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有些搁浅在岸边坝上,发出阵阵恶臭。镇上的乡绅们发起成立“浮尸会”,义务掩埋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祖父第一次被镇上的绅董(旧时绅士中有势力有地位的人)张席珍老爷邀请成为“浮尸会”的会员,开始为镇上的慈善事宜尽义务,他说服大姐兰芳捐款捐物,天天去河边帮忙处理后事,同时,还和镇上的士绅们一道安置无家可归的人,几个上河街受灾的乡邻被祖父领到羊街8号住下,直到他们的房子修好返家为止。
黄家祖母在洪水过后,莫名染上四肢湿胀周身疼痛的怪病,镇上用药温和的胡丹元和下药猛狠的宛大包前来看过之后均无力回天,不久黄家祖母就丢下初生的儿子走了,她死的时候才19岁,还是一个姑娘的模样。说来也怪,发大水那年幺房一家就死了两个年轻女人,嫁到张家的苑芳也在七月中旬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俩姑媳就像约好七月半要去东岳庙赶阴间地府的中元会(鬼节)一样,隔着前后二脚,人就走了。
后来有人说,这是祖父在“浮尸会”里接触了“水打棒”(淹死的人),带回的邪气把亲人给裹走了,当然,这是街坊四邻说的玄话,祖父是不会相信的。
面对突然离去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年轻的祖父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怎样应对。只有他的大姐兰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面对一切,把所有的压力和悲伤接过来,挺起腰杆处理着各种棘手的后事。
料理完弟媳的丧事之后,兰芳就开始张罗着为弟弟再娶。
黄家认为自家姑娘刚入土,罗家就要再娶,有伤黄家面子,罗南陔不是行孝之人吗,他既然可以为舅舅守孝三年,也该为妻子守一年两年吧。兰芳面对黄家的阻挠,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这事给搁置下来。
不久,镇上张家人知道了这事,就开始为罗家打抱不平,他们说,自古以来只有女人为男人守节的规矩,哪有男人为女人守孝的道理?明摆着,这是黄家在欺负罗家。
为了表示对罗家的支持,他们愿意把本家一个姑娘嫁到罗家,当然张家处事老练细致,不想直接把黄家惹恼了,他们需要找一个让黄家不敢发贬言(不好听的话)的媒人,算来算去,他们决定请当时在李庄坝势头正旺的洪家做媒。
原来,风水流转,早前那句顺口溜“张家的顶子,罗家的银子,黄家的碇子”,现在已经演变为“张家的顶子,罗家的银子,洪家的碇子”了。洪家拳头取代黄家的碇子,是因为洪家凭空杀出了一个“武状元”。
洪家原本是李庄上游蛮洞湾一个家道殷实又仗义厚道的地主。清朝光绪初年,洪家长房长子洪辉廷因为考武秀才的事名声大噪。那天,在宜宾真武山下武秀才考试现场,洪辉廷一亮相就非同凡响,他呼啸而来卷风而去,刀弓棍箭马,样样拿第一!考官大吃一惊,认为此等技艺非武林高手不可得,就是进京殿试也是武状元水准,他们不相信这偏僻的川南竟出这样的武科奇士,有人传言他的师傅有太平军流寇之嫌,所以考官不敢上报录取。虽说取士不中,但洪辉廷高超的武艺堪比武魁首的说法,立即在民间广为流传,后来,人们便直接称呼他为“武状元”。
回乡后,洪辉廷被推举为地方保总,在李庄上游地势险要的马鞍石修建一座天保寨,以避兵匪。李庄人就是从洪辉廷获得民间“武状元”称号起,不约而同将“黄家的碇子”换成“洪家的碇子”。因此,当黄家听说洪家要介绍张家姑娘给罗家时,果然不再发声,任随张、罗两家打(结)亲家。
在镇上,张家出官人的地位一直牢不可破,他们有权也有钱,李庄坝的地盘还是张家人最多,其中,尤以张氏七世祖绍一公的八个儿子最为兴旺有名,因八个儿子的名字里都含玉字,人称“八块玉”,分别据有李庄坝最好的风水宝地,如板栗坳、桂花堋、柑子凹、穆家坝、鱼塘湾、石崖弯、门官田、仓房头、大房山以及镇上数不清的街房地产等。这次为罗家打抱不平的便是八块玉中幺房衡玉一支后人张学儒(字席珍),人称大房山张家的珍老爷。
这珍老爷可是南溪至李庄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被誉为“盖县绅良”,说他不单是良田过境横竖三十里,人品口碑也覆盖了方圆上百里。每遇灾年必定开仓赈灾。珍老爷的夫人王宪群,更是一副菩萨心肠,常年给穷人施药舍棺。多年后,王宪群还创办了李庄第一所中学——“李庄私立宪群女子中学”,为李庄做了件天大好事。
人们说起珍老爷一家,除了他们夫妇惠及民众的慷慨善良,还因为他们膝下七子五女中,大多继承了张氏族人能读书的传统,三子张精一是李庄坝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人,后来在外搞革命,据说在共产党的军队里官至某军政治部主任。五子张访琴,毕业于上海政法大学,回乡之后从事工商业和教育,担任李庄益德小学和宪群中学的校长,为县参议员,他在镇上天井山脚下有座大房子,里面有栋楼取名叫“琴庄”,粉墙红瓦绿栏杆,沙发铜床落地帘,被人誉为“李庄第一洋楼”。六子张官周,曾经在北平中国大学读书,肄业回乡后从商兼从政,在正街上开了一家茶楼,其名取自于北京中山公园里著名的“来今雨轩”,张官周从政仕途一帆风顺,官至李庄区代区长和区长。此外,珍老爷的几个女儿也分别进了上海音乐专科学校、重庆大学和四川大学,可谓满门学子个个有才,当然,珍老爷子女们的出息均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总之,若说李庄坝数一数二的家族,那珍老爷一家当数第一。
准备嫁到罗家的姑娘是张家八块玉中第六房焕玉那一支的,其实张、罗两家一直有联姻,依着祖父的二姐苑芳嫁到张家的辈分,年长一二十岁的珍老爷和我祖父是平辈,但这次他介绍给祖父的却是他的侄孙女,若这门亲事定下来,珍老爷的辈分就高了许多,连升三级成了我祖父的幺爷爷,因此,罗家起初有顾忌,但珍老爷开明豁达,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说从共同的祖先算下来,八大房早就出了五服,可以论配不论辈了,罗家觉得珍老爷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并很快将张家姑娘娶进了家门。
成亲之前,珍老爷专门对新郎打招呼说:“以后我仍叫你是南陔,我的兒子们还是尊称你为幺老爷,姻亲辈分大家记在心里就行了。”话虽这样说,罗家人在礼节上仍然讲究,只是没有细究谁比谁高几辈,反正见着珍老爷一家都叫“老辈子”,只有王宪群我们叫她王祖奶奶。因为这层关系,罗家幺房和珍老爷一家走得更近,何况两家人都住在镇西这一片,罗家在羊街,珍老爷的府邸在老场街,两街相接,嘴上几句话还没说完,脚尖就抵拢家门口了。
祖父娶进门的姑娘叫张增莲,她是我们的亲祖母。
其实,祖父和祖母这段美好的姻缘初衷并不那么美,兰芳后来才知道,张家当初站出来为祖父再娶的事打抱不平,实有难言之隐。祖母家被称为仓房头张家,他们住在李庄镇上游木鱼石附近一片高大气派的木板房里,这一支的祖先张瑶(字焕玉)是张氏七世祖绍一公名下八块玉中的老六,他与老五张琏(字商玉)一同迁往镇西南七八里路的板栗坳山上,张瑶穷其毕生精力在板栗坳山上修建了多个独立成宅,又由108道门相互连通的一片宅院,其中有“牌坊头”“田边上”“戏园子”“坡高头”“茶花院”“新房子”“八爪碾”“桂花坳”和“奎星阁”等,这些有着精美石刻和雕龙画凤的宅院组成了板栗坳鳞次栉比的繁若市镇的建筑群,名曰“栗峰山庄”。此事成为一方美谈并载入县志。后来,因板栗坳山高坡陡,从山下到山上要爬505级高石梯,张增莲的祖父张学枢就从“栗峰山庄”搬到了江边上仓房头来。祖母的父亲张问燔是一个秀才,往来皆是学士名儒,像宜宾赵场的大才子赵亮熙以及南溪“字妖”包弼臣等,赵亮熙不仅是张问燔的知交,还是他的表兄,当赵亮熙候得官命去处州(今浙江丽水)任知府时,张问燔竟两次远赴处州与表兄相见,可见他们志趣情谊非同一般。
他和包弼臣的关系也不仅是普通书友,因为李庄张家和南溪包家早有联姻,张问燔自己就是包家的外孙,后来,包弼臣的侄女包崇懿又做了张问燔的儿媳,所以他们还是颠来倒去的亲家,那时,仓房头张家在父亲张问燔的影响下,子女们读书学琴练字绘画,满屋都是浓浓的书卷气。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儒雅秀才张问燔竞吸上了鸦片,家境败落,连女儿的陪嫁都拿不出来了。
就在张家人为这事忧虑的时候,他们听说罗家幺房罗南陔丧妻欲娶被黄家人阻拦的事,于是,便借着主持公道,抓住良机,顺顺当当地把大女儿嫁到了殷实的罗家。
当然,由于镇上几大家族彼此间早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单是历代接下的姻亲就形成了理不清扯不断的连环亲,为了一方和气和照顾黄家的感受,张、罗、洪三家都力主这场婚事从简不张扬,这样既避免了罗家婚丧同年的忌讳,也省却了张家寒碜的陪嫁在婚礼排场上的亮相,而对于黄家,也算是免受一场大张旗鼓的刺激,可谓一举几得,家家面子皆得顾及。
于是,祖父和祖母这场牵涉到李庄几大家族、按理说应该办得热热闹闹的婚事只得悄无声息地进行,双方家庭在完成问名合字和纳吉送期之后,祖父就像走亲戚一样带着几个人抬了一乘花轿去仓房头迎亲。在路上,祖父愧疚的心情胜过娶亲的喜悦,他想起娶黄家祖母时整个李庄坝都响闹了的情景,同样是花轿洞房迎娶娇娘,今天却是冷冷清清走过场,甚至连个迎亲的火炮都不能放,真是委屈了张家的黄花闺女,祖父心里不由暗暗许下承诺,以后一定好好对待今天娶进门的人,以弥补大喜之日对她的亏欠。
罗家长辈们至今都还在说,幺房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德才修来了张增莲这个媳妇。祖父和他大姐兰芳第一次见到张家这个姑娘时,兰芳就连打几声啧啧,惊呼她长得标致,“哪有这么受看的人儿!”原来这姑娘高鼻细眉面容姣好,一双清澈的眼睛透出些许愁容,让人生怜,当她和祖父并排站一块儿时,她的身段明显高出一截,所以祖父后来常说,他是麻雀配了凤凰,娶了个天仙回来。
祖母人长得好看心也亮堂,她嫁给祖父后从来不以内当家的身份自居,她深知一家不容二主,大姐兰芳永远是家里的女当家,所以,她就像同时嫁了祖父和兰芳两个人一样,安静地做他们两个的小媳妇。
祖母过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大娘手里接过黄家祖母留下的大儿子,把他捧在怀里背在背上,当起了称职的后母。祖母是真心稀奇(珍爱)这个继子,穿衣吃饭都由她定制,生病喝药全是她操心,大伯父小时候肠胃不好经常积食,人瘦得像个小猴儿,一张尖脸总是长不圆,祖母看着心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兰芳就说,米油赛人参,你给他熬五米(大米小米糯米黑米薏米)粥,喂表面那层米油吧,这娃儿和他爹一模一样,胃口不好得靠补,南陔小时候,我就是天天喂他五米油,把他的身体给喂好的。祖母听了,马上就熬五米粥取米油,但一个月下来,不见明显好转,后来祖母不知从哪里讨来一个秘方,说金米(小米)燕窝羹最好,于是祖母就照这秘方做,做燕窝是件很麻烦的事,单是手工挑毛,就是很费工夫的细活,祖母怕佣人大娘眼睛不好挑不干净,就把这活揽过来自己做,耐心地用夹眉镊子一根一丝地挑,一盏燕窝清理下来得花大半天的工夫,然后她再守着熬,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都耗费在为继子做金米燕窝羹上,这样,连续吃了三个月,大伯父彻底长好了,抱出去人人都夸祖母经佑(照顾)得比亲生儿子还好。祖母还是个停不下来的人,她一空闲下来就做女红,收拾门庭,将羊街8号打理得像个花园,院子里的灰杨柳和桂圆树都是祖母亲手栽种的,她还跟着大姐兰芳培植各种各样的兰花,到了采花摘朵的时候,她又亲手制作各种蚌壳油,有玫瑰花香和兰花香的,给冬天里的家人滋润皮肤。
祖母因为受过家学,从小跟着她的父亲张问燔读书识字,又经常向她的嫂子包崇懿学习包体书法,多少得了些包家的真传,写出的字常常让祖父赞叹、白愧不如,后来我的父辈们开始发蒙写字时,都是祖母手把手地教。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你祖母平时温顺善良脾气好得很,但教儿女们写字的时候比私塾先生还认真,身体坐得不直、毛笔握得不紧,甚至头偏手抖都是要挨板子的,一点也不将就人。
祖母不愧为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待人接物也表现得雅致识礼,祖父好客是出了名的,所以家里常常有三朋四友来访,祖母总会根据不同的客人亲自泡茶备烟,并配上相应的零果茶点,一番精心摆盘之后,才让丫头端出去。逢年过节罗家给自己后家封什么样的礼,她给黄家祖母那边也封同样的礼,家里需要帮手管家了,她就提议照顾黄家的亲戚,后来一直在羊街8号帮忙做事的黄二哥就是祖母从黄家请来的,他先在家里当裁缝,为罗家日渐增加的人口缝制衣服鞋帽,后来又当管家,料理家庭内务。祖母这种大家姑娘的做法很得兰芳的喜欢,她暗自庆幸终于为弟弟找到一个贤淑妻子,而祖父心里更是感谢珍老爷为他牵来心满意足的好姻缘。
祖母过门不久,兰芳就在弟媳面前自言自语道:“唉,现在家里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小孩的嬉闹,这院子里要是有几个娃娃在里面跑上跑下才好哩。”祖母搂着怀里的继子说,“有伯威天天在您面前嬉闹还不够吗?”兰芳马上说,“那肯定不够,我想要一桌的娃儿围着吃饭哩。”
这话说了不久,祖母的肚子就像被送子娘娘的手摸过一样,立马就有了喜讯,之后便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大堆,她在罗家不到二十年,前后共生了八胎九個儿女,其中有一对是双胞胎,养大成活的有四男三女,加上黄家祖母生的长子,足足凑齐了一桌八个娃,正好圆了兰芳想要一桌娃儿的心愿。
满屋的儿女们扭转了幺房人丁不旺的颓势,就像院子里祖母亲手栽种的灰杨柳和桂圆树,春来抽枝满树都是嫩芽。罗家此时的辈分已经排到了“芬”字辈,祖父按每个孩子出生的季节和应时的植物花草为孩子取名:长子罗荫芬,字伯威,次子罗蔚芬,字仲威,三女罗兰芬,字群华,五子罗莼芬,字叔谐,六子罗茗芬,字季唐,七女罗蔤芬,字群荪,九女罗荷芬,字筱蕖,十子罗萼芬,字小陔,家里随便叫哪个小孩的名字,都带有花草树木的清香。
祖父多次对祖母说,增莲,你看你有多好,你到羊街8号之后,就有了我这一家子的满庭芬芳。
祖父很少提及他的大姐兰芳,但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他要把大伯父叫过去,专门询问万寿寺的租子和庙里的情况,这时,大家都知道,祖父在挂记他的大姐了,虽然他说这些事情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心里一直在为兰芳出家的事感到难受和煎熬。
罗家幺房自从娶了张家姑娘以后,家庭和睦事事皆顺,兰芳很有一些心满意足,她经常在堂屋神榜前驻足抬头,默默告慰在天父母:这个家已保下来,幺房已是儿孙满堂,人人安康,感谢二老阴德庇护、惠恩无量。
祖父的心境和他大姐正好相反,因为少年守孝和青年成家,耽误了参加科考,及至后来科举被废,便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只要一想起舅舅带他参加刘光第葬礼时所说的“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心里就有失落,想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和国家有关的事情,那简直枉为男儿。
祖父踌躇满志的时候正值清末推行新政,他早年结交的一个云南朋友白镜堂来信告诉他,说“云南陆军讲武堂”正在招收新生,让他去试试。于是他兴奋地跑到老场街去征求珍老爷的意见,没想到珍老爷也积极赞成,并鼓励几个张家子弟也一同前去。祖父开心极了,又去约洪汉宗,心想汉宗更适合去考,因为他一直跟着父亲习武,早有从军报国的思想,果然,祖父一邀,他就满口答应,于是我祖父瞒着他的大姐和妻子,和洪汉宗以及张家两个子弟张雨苍、张建威等几个青年人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偷偷跑去昆明应试。
到了昆明后,在好友白鏡堂的操办下,祖父他们颇费一番周折,才找到一个滇军军官肯做他们的担保人,一番面试笔试之后,祖父和同行的张建威竟然神差鬼使地考上了,他们被录取为云南陆军讲武堂第一期步兵丙班学员。而最有希望和最适合进讲武堂的洪汉宗和张雨苍落了榜。
怀揣榜单回到李庄后,祖父却未能如愿赴学,因为家里两个女人都坚决反对,她们各有理论进行阻止。
年轻的祖母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儿子罗仲威来到祖父面前,说:“养家与报国都是责任,等仲威长大,我一定让他替你尽责,报国有期。”说完,一双平时总是含笑的眼睛噙上了泪水,祖父心已软了大半。
而大姐兰芳则厉害多了,像当年在众伯爷面前搬出历史典故一样,她把弟弟叫到跟前,不紧不慢开言道:“战国时魏公子说过,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这独子不当兵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幺房就你一个成年男人,如果你真要去讲武堂,那我就到昆明找教官,非把你捉回来归养不可。”
阻拦祖父的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难舍,一个难违,尤其兰芳,是姐又如母,依从孝顺之礼绝对应该顺从,祖父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报考讲武堂的事缺乏对家庭的考虑,况且真要从军入伍驰骋沙场,恐怕自己也不是那块料,记得那天在昆明考试过后,洪汉宗过来一拳把他撂倒,说你这个秀才去当兵,不是送死吗。他再次打量着自己单薄清瘦的身体,权衡再三,最终放弃了去云南讲武堂学习的机会。
当然,这段历史也有另外一种说法,我母亲听大伯娘讲,说祖父根本没有去成昆明,是兰芳知道后带着她的弟媳一起追到船上,硬把她的兄弟拉下船、一口气给拽回羊街8号的,但不管怎么说,祖父从军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不久,祖父又迎来一次学习的机会。清廷开办“南溪县府自治研究所”,召集士绅们前来学习宪政和自治。祖父和镇上另外一个年轻的乡绅在县城东门上的龙腾书院里学习了八个多月,主要接受“宪法纲要”“咨议章程”“自治章程”“调查户口章程”“自治筹办方法”等学科的培训,之后考试,成绩合格颁发结业证书准予回乡,参与组织乡镇自治事宜。
祖父四处游说本地乡绅和登记镇上选民人数,筹办选举乡董会。乡董会首先议办的事情就是为镇上第一所小学学堂增拨庙产租谷,招募师资。乡董会成立之后,祖父就安安心心扎根在李庄做实事。兰芳认为这个家已无大忧,自己也完成了抚养弟弟长大成人、辅助幺房香火传承的使命,尤其破了那个道人说的和尚命。于是,在一个夏末转初秋的早晨,兰芳向她的弟弟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去万寿寺当尼姑。交代弟弟不要对外声张这事,等她出家以后再告诉大家。
祖父蒙了,是增莲得罪了大姐吗?不能啊!增莲大哥张增鼎吸上了鸦片,大姐还把增鼎的两个女儿张芸萱、张素萱接到家来上私塾,增莲对大姐敬重有加,把兰芳当成婆婆一样侍奉。每当看到两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做事,以及妻子轻手轻脚地为大姐篦头梳发泡脚剪指甲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幸福。
那会不会是自己带头剪辫子的事,让大姐伤透了心?革命军在街头路口强行剪辫与人冲突发生命案的时候,李庄还在观望,后来,辫子已经剪到南溪县城和叙州府了,本地士绅们才开始看谁会带头剪,祖父是新式人物,有人说只要他起头大家就跟,于是祖父便兴冲冲地对他大姐兰芳说,他要剪辫子了!兰芳吃了一惊,肃着脸对弟弟说,《孝经》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哪能轻言剪辫?祖父说,父母所赐皆有其用,唯独这辫子一无是处,反成累赘,兰芳一脸不悦地反驳道,我都没嫌它累赘,你倒嫌起来了。说来也是,祖父从小的穿衣吃饭收拾打扮,都是大姐在照料,尤其他的头发和辫子,更是大姐从他出生起就打理到现在,并立下规矩三天一结辫七天一剃头、月初月半洗满头,二十多年来保持至今未有间断,大姐心细手巧,每每编出的麻花搭辫粗细匀称花形饱满,辫尾再用麻色丝带打结,上面还挂一个别致的银饰小坠角儿,相当地舒气伸展。后来祖父成亲了,按理说应该由妻子为他打理发辫,可是兰芳嫌前后两个弟媳辫子编得不受看,祖父也不习惯她们手上的轻重缓急,要么太轻,要么太紧,所以最后还是由兰芳继续打理,每当祖父坐在他大姐跟前梳理辫子时,这姐弟俩就特别亲热,姐姐借着这个机会给弟弟讲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弟弟常常是边听边回应:“晓得了,娘姐!”此时,兰芳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往前偏过头去瞪着弟弟问:“你说啥子呐?”“我说晓得了,大姐!”弟弟马上调皮地纠正道,原来,祖父在小时候经常听族人和街坊四邻说,你大姐既是姐又是娘,看她把你养得比儿子还好,于是祖父就跑回家对着兰芳喊“娘姐”,但兰芳讨厌这种称谓,马上警告弟弟不许这样喊,弟弟当然是听话的,不过偶尔他也故意逗逗她,假装“娘姐”两个字是无意中从嘴巴里漏出来一样,惹得大姐一双怒目圆睁、一只手高高举起威胁他,吓得弟弟乖乖告饶并连呼几声“大姐”,之后,兰芳才会恨气未消地瞠他一眼,然后语气和软地将话题转到其他家长里短的贴心话上来,手上的辫子也编得更加仔细和好看。
祖父向兰芳解释说,大姐,男人剃发蓄辫原本不是我们的习俗,而是后来被逼迫的发式,《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剪辫法令》上说,“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遵者以违法论”。祖父还说,我不单要剪掉辫子,还要摆一台革发宴,镇上凡是剪了辫子的男人我都请他过来,庆祝大家成为新国民。兰芳沉默下来,算是给了默许。只是她有个要求,这剪下来的辫子不得烧掉,“让我给你收捡好,这也是在孝敬父母。”想到此,祖父认为大姐对剪辫的事虽有伤怀,但还不至于耿耿于怀到要出家的地步。
那大姐会不会是为情所困要灭思断念呢?想想看也是不可能的事,大姐这辈子都没有陷到儿女私情中,即使有,也是多年前的昙花一现,之后,那唯一的一段情就被她彻底埋葬,一丝影儿也见不着,兰芳誓做老姑娘(老处女)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的一生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如何为幺房撑家立业,她的心里也只为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弟弟,其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装进她的感情里。
后来,祖父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说,我真是个粗心愚钝的兄弟,咋就没想到大姐身体上的病痛呢?
几年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兰芳患上了失眠症,祖父记得起初发现兰芳睡不着是在一个初秋的晚上,他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窗棂外天色大亮,不由翻身起来披衣下床,走到堂屋开门一看,一轮满月斜挂在天井上空,周遭煞白如昼,祖父不禁对着天上自言自语道:谁挂白玉盘,遍地刷清辉?未想,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大不小了,还呼白玉盘。祖父回头一看,是大姐兰芳,她正独坐在屋外沿坎上的一把藤椅里,头发绾髻上的银簪子在月光下青钢发亮,祖父吃惊地问,大姐你还没睡觉啊?兰芳告诉他,自己睡不着,已经陪月亮耍大半晚上了,祖父立刻心疼起来,想自己都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而大姐还在院子里孤坐赏月,不由感叹大姐的可怜,想她孤单一人长夜难眠,月华之下心事难抑,也就陪了她一会儿,回房睡觉去了。
接下来,祖父就发现了兰芳的失眠,因为自己的房间和大姐的房间分别在堂屋的两侧,夜深人静时那边有什么动静这边大都能听见,那天兰芳陪月亮大半夜之后,祖父每夜都会听见对门油灯吹灭又点燃、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异响,还有穿衣下床、轻手轻脚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晃动,这一晃就是对穿对夜(整夜),偶尔挨到鸡叫头遍,才勉强能感觉到对面的人上床睡了个觉。祖父赶紧请来太医给兰芳掌脉开药,几服中药吃下来,一点也不管用,祖父把镇上有名的太医挨个都请到家里,开不同的方子使不同的招,熬汤喝药、煎水泡澡、扎针灸穴、敷头枕眠,样样做了个遍,仍未收到明显效果,只是将原来整夜不能入睡疗成入睡后很容易惊醒。羊街8号的夜晚总有各种声响,小孩不时会磨皮瘙痒,大人熟睡时的打呼说梦,还有街上“窠窠窠”的打更声,以及院子墙角里春来惊蛰、夏至蝈鸣、秋蝉知了、冬寒叶落这种种细微之音都可以把进入睡眠状态的兰芳重新吵醒,之后就无法再次入眠。祖母想尽办法采取一些隔音措施,将几个小孩由大娘带着到门口那间套屋里睡,以便离兰芳远一点,让打呼噜的大人每晚嘴里含块橘红皮,这是她的小偏方,专治疏堵顺气减少打呼的,而对付虫鸣蝉叫她也有一套好办法,就是发动大家在院子里捉虫子,大一点的孩子像我的大伯父二伯父和三孃,他们每天的游戏就是看自己在院墙下和花台里捉了多少蝈蝈、蛐蛐和油蚱蜢,然后拿到河边上去放生,免得它们夜晚在院子里叫唤,但这样折腾下来,兰芳还是会被风吹草动扰醒。后来,本家老五房中和幺房关系密切,并且和兰芳特别交好的一个叔伯嫂子,人称七娘娘的热心人,专门请来一个传闻是神通广大的师孃(巫婆)到家里做法事,那师孃一会儿画符驱鬼,一会儿关门挪床,最后还在兰芳的枕头下放一块点了男人指血的木片,說是辟邪的神剑,保准以后不再受杂音干扰睡得踏实。这事倒也奇怪,兰芳此后一到晚上就像失聪了一样,连小孩的哭闹也惊不醒她了。祖父大喜,一家人如释重负地宽心了好几天。
但不久,兰芳又睡不着了,这一次是因为一声炮响和接下来在李庄上空不断响起的枪声,民国五年(1916年)年初,北洋军冯玉祥率部攻打蔡锷部下刘云峰指挥的护国军第一梯团,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一天前攻下南溪,随即攻打被刘云峰团占领的李庄和叙州(宜宾)。李庄之战一开始轰轰烈烈,一阵炮弹轰过之后就打得稀稀拉拉,枪声响得你来我往的,双方各有死伤,之后,护国军边打边往上游撤。
北洋军开进李庄后,就驻扎在羊街下面禹王宫和王爷庙里,镇上的居民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出门,生怕那些从京城来的北洋兵闯进家里乱来,一些剪了辫子的男人也很惶惶。兰芳把弟弟叫到跟前交代:“你的辫子我还留着,哪天需要了,我给你缝在帽子上戴出去。”祖父笑着说:“大姐,你见过门前长江水倒着流了吗?这剪了的辫子怎能长回去?清朝已成前朝,想要回天已无可能,至于袁总统改当袁皇帝的事,大姐,你看外面不是打起来了吗?人心向背自有选择。”兰芳还是一脸的认真:“我知道,山有山道,河有河道,唯有乱世无常道,如果这天真的变回去了,要抓剪辫子的人,我就去顶罪,说你的辫子是我剪的。”有了这样的担心,冯将军的部队驻扎在李庄那几天,以及叙州府被冯玉祥攻下的日子里,兰芳的失眠症就又复发了。
但这次兰芳拒绝找医生开药方,说她无恙无碍,有时最多尝尝祖父从医书上抄来的调神理气的方子,晚上她尽量不弄出失眠的响动,每天该做啥事就做啥事,家里大小事务仍然有条有序地操持着,乡下各种农事仍是她亲自过问,关键时刻如春播夏收、秋割冬藏时,必定派遣管家带着自己的兄弟下乡督促,每年收多少谷卖多少粮全是她规划预算,黄家坝的糖房里该熬甘蔗糖麦芽糖还是红苕糖,甚至该出几锅几盆,也都是她去计算拿定,除此之外,罗氏家族清明祭祖的大礼以及羊街8号添丁进口生招满月的俗礼,都是她一项项的操办,从未让人看出她有半点的呻唤(叫苦)倦怠,祖父心里还在想,大姐是不是已经白愈了呢,因为她可以不再担心辫子的事,那个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被迫取消了帝制,而且他已经死了。
祖父现在开始明白自己是想得过于简单了,他回忆起祖母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大姐的头发掉得厉害,每次她给她篦头的时候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显然她有身体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或者仍然处于失眠中,只不过她掩饰得很好,不再让别人听到她房间里的响动,感觉到她忍受的折磨。
想到此,祖父就去对兰芳说,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失眠,大姐你千万不能离开这个家,但兰芳斩钉截铁地说,我好好的,啥子都不是,只是想出家。祖父知道兰芳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子,一旦做了决定,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事。祖父虽然心如刀割万般不舍,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阻止兰芳出家。
兰芳离开羊街8号那天,正逢白露,兰芳捏着布口袋利利索索地走出了家门,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根凤纹银镯子,这是她的祖母心兰留下的,她说在山上遇到风寒湿气什么的,可用银镯子裹白水蛋祛风除湿。
祖父面对乡邻的种种猜疑非常痛苦,不管谁提起他的大姐,就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不安中。不知过了多久,从这场姐弟分离中缓过劲来的祖父,开始兑现他的承诺:翻修万寿寺。虽然修庙筑路是很费钱的工程,但几年之后,他还是把钱凑足了,将万寿寺翻修一新,同时,还把寺庙前一段崎岖的山路铺成了石板小路,以方便庙里的人进出。此后祖父每年从家里拨出二十石租子作为万寿寺的常年供养,让他的姐姐衣食无忧。
祖父后来很少提及他的大姐兰芳,他曾写过一篇《兰芳》的颂文挂在书房里,并将书房命名为“植兰书屋”,有一年中秋节之前,他让家里备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没有请任何客人,开席时,从不喝酒的祖父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道:“这杯酒敬我的大姐罗兰芳,今天是她60岁的生日,你们要晓得,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一家人。”说完,他转过身面向万寿寺方向双手捧杯,停顿片刻后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那一天他还说,罗家有两个女人可入烈妇孝女榜,一个是他的祖母心兰,就是我们那个殉夫合棺的高祖母,另一个就是兰芳,按辈分我们应该叫她兰芳姑婆的人。
长辈们说起“期来农场”时,都有几分骄傲得意,因为那是祖父的理想乐园,更是川南地区最早的农场,可惜,我没有看到它,在我出世前,“期来农场”就关闭了。
祖父办期来农场的想法既得益于在县上自治研究所学习时受到的乡绅办实业之启蒙,也起源于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皇帝还在,秀才舅舅也在,祖父也是一个搭着辫子在江边独步的少年。一天下午,从上游下来的客船上走下两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一个是拖着齐腰长辫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国人,一个是金发蓝眼皮肤白得发红的高个子洋人,他们上岸后就在河边问路,结果把很少见过洋人的本地人吓跑了,只有祖父走过去和他们搭话,那位蓄着络腮胡须的中国男人说他姓白,叫镜堂,是从云南昆明来的,他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颜琨德的秀才?后来祖父就称他为镜堂兄,家里人都叫他白胡子,雖然他的胡子是黑的。那位穿着长袍的洋人叫罗伯特,是从英国来的,说的却是中国话,祖父听到这名字当即心中一喜,说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呀,我也姓罗,不过我是独子,你却是长子。那洋人吃惊地说,我真是家里的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祖父说,你不是叫伯特吗,按伯仲叔季排名,你肯定是家里的长子。白胡子听了哈哈大笑,祖父对罗伯特说,原来你不是英国人而是李庄人啊,看来你回到故乡了。
来的洋人是个传教士,他是受天主教会川南教区的委派到李庄镇来传教和修教堂,白胡子则是个收古玉的商人,他和罗伯特在叙府认识后,便一同结伴到李庄。
祖父像个主人家一样把这两个有趣的外地人带到羊街8号,每天带着他们走东串西,二十来天后,罗伯特和白胡子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罗伯特说他的家乡很美,那里有他们家的农场,农场里有奶牛和牛奶加工坊,还养了很多蜜蜂,他们把牛奶和蜂蜜拿到集市上去卖,又买回鞋帽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农场挣的钱还能供他和弟弟上大学,说完,他从一本《圣经》里翻出一张有点发黄的照片,拿给大家看。照片上,罗伯特的父母站在一片宽阔的草场里,头顶一朵白云,阳光灿烂地微笑着,远处是一群黑白花色的奶牛,还有农妇在挤奶,这照片美极了,祖父深深地迷进那幅画面中,以至于后来某一天,他决意要将这幅画完全照搬到他的石板田乡下。
大姐出家后,祖父在石板田开办了农场,在田地里种植甘蔗、花生和芝麻,在坡地上种植烟叶和桑树。同时,老房子被他重新改造,建成一圈砌着砖墙的围房,里面分设烟房、蚕房、蜂房和粉房,还将黄家坝的糖房搬到这里来,围墙外侧还有一个磨坊和一大圈半封闭的猪圈牛栏以及鸡窝鸭房等。
祖父为农场取了一个洋范儿的名字:“期来农场”,据说是因为罗伯特说起中国时总是“China,China”,祖父就听成“期来,期来”,祖父觉得“期来”这个词新潮又有意义,办农场就是在期望未来。“期来农场”还报经南溪县刚成立的蚕务局批准,得到县政府的鼓励支持,政府还给祖父颁发了“南溪李庄期来农场”的使用图记。农场养蚕缫丝,养奶牛,养蜂,养来航鸡,培植烤烟。
期来农场办出了名气,人们说起它就像在说新潮事和洋玩意儿,方圆百里上至宜宾下达泸州,不少人慕名而至,想来见识“小孟尝”罗南陔和他的“期来农场”,其中不乏各路新式人物。
大约在民国七年(1918年)的某一天,南溪的孙炳文陪同当时任泸州城防司令的朱德来到李庄,在羊街8号与期来农场主人见了面。两年前,朱德带领蔡锷将军的护国军第三梯队入川讨袁,在泸州纳溪战役中屡建奇功,护国战争的结束后,朱德又奉蔡锷之命率部驻防泸州。其间,朱德和孙炳文的外甥女陈玉珍结婚,家就安在南溪官仓街,那时的朱德除了护法剿匪以外,也在探寻改善民生和为军队补充弹药的实业之路,他在南溪牛顶口办了一家铜元厂,对外称“靖国军铜元厂”,实际这是朱德的兵工厂,可生产子弹,同时还在县城西门外办了一个蚕桑实验场,推广黄桑和优良蚕种的饲养技术。当他听孙炳文说起李庄罗南陔的“期来农场”时,很有兴趣,一定要来看看。两位来访者均是有名之人,孙炳文是南溪才子,曾就读于北京京师大学堂f北京大学前身),并加入了孙中山创办的同盟会,因反对袁世凯而被北洋政府通缉,潜回老家南溪后抱着教育救国、教育兴邦的思想在县城开办学堂和平民夜课学校,之后又投笔从戎,受邀到驻扎在泸州的朱德旅部任参谋,协助朱德管理军政事务。祖父早年在南溪自治研究所学习时与孙炳文有过交往,算是旧识。
朱德的大名对于祖父来说也不陌生,一是因为泸州城防司令这个响当当的头衔,二来还因为祖父的三姐箐芳嫁在南溪官仓街蔡家,正好和朱德妻子陈玉珍住一个院子,听过一些朱德与陈玉珍结缘的佳话,所以祖父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孙炳文说:“玉阶(朱德字玉阶),南陔,你们都是南溪女婿,又都有实业精神,也算是道合之人了。”称祖父是南溪女婿,是因为黄家祖母的后家在南溪,三人一番哈哈大笑之后,朱德接着说:“浚明(孙炳文字浚明)只言中了一二,还有其三,南陔当年在李庄带头剪辫子,还大摆‘革发宴鼓励其他人剪辫,说明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拥护孙中山和民主革命的人,因此我们还有共同的思想,对不对?”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祖父还惊喜地发现,他们三人基本同岁,只有朱德晚一年,还有,朱德是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学员,而祖父也差点进了这个讲武堂,说起此事,祖父相当遗憾,朱德却开导说:“无憾,养力以待,再望成功。”祖父听罢,也深以为是,之后他们就甩开大步往期来农场走去。
在农场里,朱德仔细地参观了烟房和蜂房,在看过蚕房之后,朱德向祖父建議配套种植黄桑,他说这是他在南溪蚕桑试验场的新经验,是提高蚕茧产量比较有效的方法。后来祖父还真的采纳了朱德的建议,种植了大片的黄桑树,喂养的蚕子个个长得又大又圆,蚕茧的出丝率高又不易断头,只是黄桑尖刺太多,采桑妇们怨声载道,摘一次桑叶,双手就跟被猫抓了一样。后来,每逢采摘黄桑叶,祖父就多给一些工钱,这样她们才肯去。
此后,孙炳文和朱德又来过几次李庄,朱德对李庄的战略位置很看重,在祖父的牵线搭桥下,他在羊街肖家院子设了一个军需后勤站,采购棉被军服和鞋袜等物品,孙炳文则在祖师殿开办了好几次民主革命的讲座,影响了李庄一大批年轻人,激发了他们的青春斗志,使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像张家的张守恒、张九一和张增源,罗家的罗蔚芬和罗君禄,洪家的洪体乾和洪默深等这些青少年。孙炳文的讲座祖父也去听,几次下来,他对三民主义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孙中山也特别佩服,并专门找来一些介绍孙中山的报纸书籍阅读,在他的植兰书屋里,就有孙中山的《民权初步》《三民主义》和《实业计划》等。
民国十一年(1922年)前后,孙炳文和朱德先后离开了南溪,后来他们又一同去了德国。之前祖父曾送了朱德一个礼物,因为有一次祖父发现朱德在自己的植兰书屋里拿起几枚印章详看了许久,听说那是植兰书屋主人自己雕刻的之后,不禁大加赞赏,说印好也刻得好,祖父看出他对这种印章颇为喜爱,便抽空为他刻了两枚,其中一枚“德字玉阶”被刻成了“德字玉陔”,这其实是口误引起的笔误。在川南一带,“阶”字读音为“gāi”,祖父在刻印的时候,顺着读音就将“玉阶”的“阶”刻成了“南陔”的“陔”,本想放弃重刻,但又舍不得那枚印石好料,想这“陔”同“阶”都有“台阶”的意思,也可通用,于是将错就错,还是将此印和另一方印一起赠送给了朱德,算是为他们之间的交往留下一点掌故。而朱德看到这枚印章也大笑起来,他指着印章说:“我懂了,南陔兄,你这是有意让我们做同字兄弟,好!这印章我笑纳了!”此后,这枚印章便留在朱德家中,并不时拿出来加盖在那个时期他阅读过的藏书上,据说,这枚印章后来也跟随着朱德走南闯北,最后被收藏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
期来农场在后来十几年,不断被人参观探访,虽然它的兴盛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但在别人留下的照片中,还能找出一张人们参观期来农场时留下的合影,照片上,一群长衫男人围站在几个木制小蜂房旁边,里面有祖父和养蜂组的罗尔恭,还有二伯父和五伯父,以及外来的几个客人,照片上祖父用毛笔写下“四川南溪李庄期来农场养蜂组欢迎黄树玉先生摄此影以为纪念农场主人罗南陔识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一日”。被欢迎的客人黄树玉是川南一带号称“蜂王”的曾先州从乐山派来的技师,因为当时期来农场在两群蜜蜂中成功培育出了一群两王,打破了蜂群一群一王的惯例和特性,为此,“蜂王”曾先生很是钦佩,特意派人前来参观学习。
正当农场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差点击垮祖父,而事前没有一点征兆。
兰芳出家后,祖母就担起女主人的重任,将原来两个女人料理的家庭事务一人承担下来,她既要管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又要不停地接待客人和到农场参观的朋友,街坊亲戚也需要照应,谁家有事去走个人情,谁人有难就送个急需。大伯父罗伯威18岁的时候,她还一手操办了继子和侄女张芸萱的婚事,他们两个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但也是一对小冤家,婚前婚后都没让她省心,两年之后,芸萱得产后寒死了,祖母难过得要命,但还得强打精神办丧事,小心翼翼处理好张家和罗家的关系。之后,又忙着给丧妻的继子再娶。
兰芳离家的几年里,祖母又生了三胎,添子的劳累多于欢喜,她那双三寸金莲每天都在屋里转上转下没个停歇,有时她会喊心口痛、出气紧,但她又不让请医生,总说自己不要紧,嘴里嚼点自家熬制的橘红,稍稍休息一下也就缓过来了,谁也没想她会有什么不对劲,包括还算细心的祖父。
民国十四年(1925年)初春,在一个天气和暖的中午,六岁的七孃吵着要水喝,丫头淑华端来一杯开水给她,她刚喝一口就敞开嗓子大哭,可能是被烫着了,吓得淑华赶紧去兑了点凉开水端过来,但七孃一手掀翻水杯脑壳转到一边仍然使劲号叫,淑华又端来一杯蜂蜜水喂她,还是哭闹,一声比一声尖厉,就像被人捉了下油锅似的。祖母来到她女儿面前,轻声埋怨说:“七姑娘,别磨造(折磨)人了,听话,喝口糖水就好了。”七孃看她娘来哄她,反而哭得喘不过气一样,祖母就说:“你哭这么伤心,我要是死了,魂都要被你哭回来。”旁边的淑华听到这话觉得好生奇怪,转头一看,立马惊呼:“幺娘,你的脸色好白啊!你怎么啦?快,快去叫幺叔!”
这次,橘红没起作用,祖父叫来的医生也没用,祖母再也没有缓过劲来,她连一服中药都没喝完就走了,她对祖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南陔,我心口好痛,怕活不成了!”
祖父没有为祖母大办丧事,也没有为她做道场,因为他一直守在祖母冰冷的身体旁边,整整两天两夜,不肯出来招呼接待应酬见人,也不要别人做任何安排,第三天要装棺入殓了,祖父才在堂屋里为祖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他声音哀戚地念完为祖母写的悼词,转过身依依不舍地对躺在棺材里的祖母说:“增莲,你过门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就来了,我连一个火炮都没为你放,今天,我要隆重地送你出门,让所有的人都晓得我罗南陔舍不得你。”说完,他亲自拿着火捻子点燃火炮,用一阵震耳欲聋的冲天炮将祖母送出了羊街8号的大门。
灵棺刚一抬出门,大人娃娃就开始号哭,结果灵棺走到两个土地像面前就走不动了,因为路窄,八仙们(八个抬棺的脚夫)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人们都说这是死者舍不得走,本族的七娘娘过来给小孩们打招呼,说不要哭了,再哭你们娘就更走不动了。果然,大家止住哭声之后,灵棺就转过去了。
很多年以后,李庄街上的一些老人都还记得我祖母出殡时的情景,说当时的场面让人看了没有不跟着伤心的。那天,来为祖母送葬的人有好几百,罗家、张家、洪家、黄家的人都来了,亲戚连着的亲戚也来了,还有那些念着祖母贤惠善良的街坊熟人、佃户和佣人。送葬队伍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灵棺周围那群七大八小顶着孝帕的娃娃,大儿子端灵牌走在前面,二儿子打灵幡紧随其后,其他三儿三女在两旁拉着白绋走,十五岁的长女领着六岁的七妹和四岁的九妹走右边,两个小姑娘边哭边喊:“娘,回来呀,娘!”十岁的五儿领着八岁的六子和才两岁的幺儿走左边,那个最小的儿子裹着孝帕就像一个白布娃娃,走两步就停下来要大人抱,但大人们说,能走路的必须走,抱着孩子送葬会让死者丢不下心。正是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孝子们,让人看了忍不住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可怜的娃儿们,没了娘好造孽!
长长的送葬队伍从羊街到席子巷,又从正街到线子市,慢慢经过麻柳坪,出了场口再往下坝走,最后到达罗家祠堂祖坟地,埋葬在黄家祖母坟茔旁边,祖父特意吩咐在她们之间给他留一个位置,说百年之后他会来陪祖母。
没有人知道祖父究竟有多伤痛,他从未在人前流过泪,送走祖母之后,他人整整瘦了一圈。亲戚朋友怕他想不开,经常到羊街来陪伴他,说让他分分心。
祖母头七过后,祖父设了顿素餐答谢亲友,饭桌上他让大家今后不要再来陪他了,他说自己不会想不开,不会像自己的祖宗心兰那样寻短见,他还有几件重要的事等着完成,第一,把七八个未成年的孩子养大,让他们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第二,继续办好我的期来农场。第三,……祖父停了下来,然后又摇了摇头,说这第三件事只能做不能言,让大家以后慢慢看。
人们首先猜测这第三件事应该是续弦,都说祖父还年轻,不可能当一辈子鳏夫,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家咋能缺少女主人?
于是热心人四处张罗,不久,媒人就开始到羊街8号来提亲,结果,祖父连茶都不让泡就把媒人请走了,然后他放出话来:不准媒人进屋,不准人劝续妻。人们悄悄议论:“莫非罗幺老爷要为亡妻守寡?这寡妇好做,鳏夫难当,看他一个大男人能守多久。”
祖母七七之期一过,祖父就将一家人聚在一起,去镇上王胖子刚开的映辉相馆拍了张全家福,那里是李庄镇上第一家私人照相馆,照片上祖父端坐正中,怀里抱着他最小的儿子,背后站着长子、次子和三女,两侧站着五儿和六儿,七女九女则依偎在他的膝前。照片取回来后,祖父用毛笔字分别在每个孩子旁边注明:大儿荫芬,二儿蔚芬,三女兰芬,五儿莼芬,六儿茗芬,七女蔤芬,九女荷芬,十儿萼芬,这张照片后来被挂在植兰书屋的墙上。
我母亲说,她第一次在书房里看到这张照片时,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凄凉,“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鼻子就发酸,感觉你祖父心中不晓得有好多苦。”这张照片给母亲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以致后来她成为寡妇的时候,也带着大大小小的一群儿女去拍了一张姿势同样的照片,还仿照祖父的做法,在每个儿女的旁边写字,但那时已经不用毛笔了,她只好用一支圆珠笔认认真真地写着每一個儿女的名字。
祖母去世时,我的祖父40岁。
祖父罗南陔担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的时候,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人们盼望结束军阀混战,实现国家统一,民主革命的思想激荡人心,此时的李庄,已汇入到大革命时代的浪潮之中。
后来,人们猜说罗幺老爷的第三件事是搞革命,又说是抗战时期邀请同济大学来李庄避战的事,这些说法都只是他人的猜想,祖父从来都不置可否。
祖母走后,黄二哥当起了家里的总管家,我的大伯父管理着期来农场和黄家坝的田产,才过门不久的大伯娘马鸿智将夫家两岁的小叔子带在身边,担负起长嫂如母的责任,全家人的生活起居由彭嫂照顾着,家里的一切慢慢恢复到正常。
也许是为了排遣丧妻的孤独,祖父开始把时间花在镇上各个茶馆里。
那时李庄最出名的茶馆有三个,一个是珍老爷开在小春市街的“永通祥茶社”,那里是李庄最热闹的大客厅,各色老少爷们喜欢在这里听民间艺人说淮书(评书)唱清音,也是镇上士绅老爷们和有头有脸的人谈正经事的地方。民国五年(1916年)1月27日,北洋军打进李庄后,冯玉祥将军就曾经在此享受过铜茶壶浇盖碗儿的“焚道贡茶”,再配以珍老爷家的萨其马和油酥饼,一番品尝后,冯将军直呼“好茶!饼酥,糖也香!”第二个是珍老爷的儿子张官周从北京回来后,在下正街开的“来今雨轩”,这是青壮派们聚会的场所,也是各种思潮汇集碰撞的地方,当年朱德、孙炳文曾在此喝茶讲道,启发过一些年轻人的思想。第三个则是袍哥(四川哥老会的成员被称为袍哥)大爷范伯楷在短短街开的“君子居”,那是江湖上各路英雄结义气拜把子的茶馆,更是各帮各会定规矩、论是非的场合,一些生意往来和买卖借贷的行为也在这里“立字据”,祖父因为既是读书人,能说会写,加之“小孟尝”的豪爽大气,人品为大家公认,所以经常被请去做保荐人或者担保人,时间久了人们又称他为“罗保总”,意即凡事由他作了保,方才有个定准。祖父平时像吃转转会一样在这三个茶馆之间轮流转换,会老友见官人,他就去永通祥,听新鲜讲潮流就去来今雨轩,若遇上有人撕筋扯皮利害相冲,或者逢上桃园结义拜把子的,他就被请到君子居吃讲茶(辩论讲理的茶局),参与是非定夺和做现场见证。
祖父那时的年龄不算老也不算小,所以既和老爷派中的珍老爷洪辉廷、范伯楷这些人靠得拢,也和少爷派中的张访琴、张官周、罗伯希、洪体乾、洪默深等人说得来,而同班辈的实力派人物如洪汉宗、邓云陔、张雨苍等,那都是少年同窗,是无话不谈的把兄弟。
祖母去世的时候,正逢孙中山先生逝世,中国的民主革命受到重创,各种混乱迎面扑来,南北军政剑拔弩张,中华民国的命运前途未卜,但中山先生的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激励着无数国人,纷纷投入到拯救中国的大革命运动中。一时间,镇上各个茶馆饭局都在议论国家大事,有蠢蠢欲动的,有静观其变的,祖父置身其间,也不得不将丧妻之痛转移到国家命运的忧虑之中。
当老少爷们边喝茶边忧虑的时候,那些正在读书的青少年早已悄悄地冒出了星星之火。十七岁的二伯父罗蔚芬从叙府联中回家治疗疳疮,几个同学住在书房夹楼上,像住栈房的客人一样不分昼夜地进进出出,有时还在鸡叫时分带一些他们称为同志的人来家住宿,家里进出的年轻人中有些祖父也认得,像镇中心国民小学校长张士先、教师李亚东,张家后生张增源和张九一,还有南溪中学的李子谷等。
二伯父很信任他的父亲,将他在学校参加马列主义青年团的事告诉了祖父,还有他们成立的“南溪县南岸青年促进社”,他是社长,还创办了一份刊物《南岸青年》,祖父看了之后,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觉得儿子长大了,有了独立的思想和自己的信仰。
这疳疮子三五几天是治不好的,就是搽了胡丹元配制的特效草药水也快不了,尤其是和二伯父既是同乡同窗、又是最要好的胡明鑫,他大腿上的干疮好一串又发一串,他长得文静瘦弱,像古时的书生,但疮疾一痒痛起来,他却如屠夫般的简单粗暴,一阵狠抓猛挠不说,还想用刀子连皮带肉挖掉,所以他的大腿上常常是一道一道的血痕,后来,有人提了个偏方,说是用瓦片丹磨过灯油,研成浓墨状之后敷在身上,三五天之内就见效。
祖父觉得这偏方有道理,早前因为兰芳失眠,祖父就认真研读过《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医书药书,也向镇上的名老中医讨教过,大致了解一些中医的精髓如“阴阳二象”“五行学说”等,对一些基本的中药性味和配伍禁忌也熟记于心,也曾经给他大姐开过一些调理心神不交、内里失衡的药方,因此,祖父认为疳疮并不是因为干引起的,它其实是一种湿病,偏方里的瓦片丹是用烧红的瓦片刮粉加上烧过灯芯的桐油,磨研成膏状涂抹,是典型的土火断湿的妙招,可以一试。果真,这方法很快就将二伯父他们的病治好了,祖父大喜,很认真地用毛笔把这个偏方写在他的药方簿上,这个药方本子记载了不少药方,有时家里人打个喷嚏或者头疼发热的,他翻开本子找几个出来一试,还真的很管用,我母亲说有一年她喉咙痛,祖父让她称二两绿豆芽,配上青果甘草煮水一喝,果真两天就好了。
二伯父和他的同学们又回到叙府联中上课去了,不久,就到了端午节,大伯父去宜宾给二伯父送粽子和零花钱,回来后直摇头说他连人影都没看到,他对祖父讲,二兄弟正在搞什么“叙州外交后援会”,整天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抗议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还说他怎样走东街转西街地找人,结果人没找到,反倒听说军警在抓学生,急得他脑壳发胀。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份《热血日报》递给祖父说:“我只找到一张报纸,他们就是为这个‘五卅运动去游行的。”祖父拿着报纸翻看,大伯父则带着埋怨的神色看着祖父,欲言又止,祖父示意他说话,他便硬着头皮说道:“爹,您老人家劝告一下二兄弟,让他在学校好好读书,招惹是非的事情少做,读书人还是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祖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着,等大伯父说完了之后,他开始讲道理:“伯威,你说得对,青年人是应该好好读书,但如果因为读书就对天下事不闻不管,那读再多的书也是瞎子,因为他看不清世相。你听说过长衫军人熊克武吗?这个读过书人就拿起了枪,成了四川讨袁护法的领头人,还有南溪的孙炳文,这人你见过,他也是读书人,人家从京师堂回来也做了很多像你说的招惹是非的事,还跑到李庄祖师殿来办讲座,现在他去了欧洲,为的是寻求国家命运的改变。再看看你洪二伯家的洪默深,他都考进成都华西大学了,结果还是弃学去了广州的黄埔军校,这些人是不是都疯了?我看不是,他们都是有大志向的年轻人,如果仲威能像他们那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伯父不敢再吱声,只得顺从地点头认理,从此不再当着祖父的面说他二兄弟的事,毕竟他俩是同天不同地的弟兄。但他心里却在嘀咕着:乱了!乱了!在外读书的学生都被蛊惑了,什么大革命?我看是乱革命,革命不就是造反吗?不就是你革我的头我革你的命吗?看嘛,到头来必有一堆烂摊子无法收拾。
不久,二伯父和他的同学胡明鑫、张增源从学校回到家里,说他们的“叙州外交后援会”这次要给帝国主义来点真的,他们要在宜宾搞一场抵制英国洋油在各个码头上岸的运动,说这是“仇油运动”,他们已经在宜宾的各个口岸码头布置好了拦截队,坚决不准英国商船在宜宾靠岸,考虑到李庄离宜宾比较近,他们怕油船退而求其次,在李庄靠岸卸货,所以回李庄来安排民众守好这一带的口岸。
二伯父將张士先、李亚东等人通知到羊街8号,开会商量怎样组织民众去守住李庄码头,不让英国油船到李庄来钻空子,祖父第一次参加了儿子组织的会议。张校长说:“我们学校的工作好做,我和亚东一定组织全校师生到河边巡守,但动员镇上的民众除了你们几个学生以外,还需要一个有头有面的人去鼓动才行,我建议请罗幺叔亲自出马。”祖父想了想说:“一张嘴不如一张纸,话传两遍会走样,纸传千里不变样,反对帝国主义的事李庄人会积极参加的,你们拟个稿子抄写好,拿到街上张贴,这两天禹王宫正在演川剧折子戏《九根毛》,开戏前你们拿到门口去发,效果肯定比游说好。”二伯父拍了拍脑袋说,我怎么没想到发传单这一招哩,这是我们宣传工作的法宝啊。
为了这场“仇油运动”能顺利进行,祖父特意给在宜宾的族侄罗伯希带了一封信,那时候,罗伯希正在给驻扎宜宾的24军军长刘文辉做副官,祖父让他给李庄的驻军通个气,免得民众搞仇油活动时遇到军警阻拦,同时,祖父又把船帮会的周少武以及上河帮的杨老表请来,说服他们去封住李庄坝所有的趸船和漂船,不让英国商船靠岸和接漂。这样,李庄坝有史以来第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帝运动开始了。
那几天,人们一拨又一拨地在江边聚集,眼睛盯着上下游开过来的船只,只要见到挂米字彩旗的船开过来,大家就兴奋地起哄吆吼,他们一边吼一边敲锣,学生和半大小子们涌到江边朝商船丢瓦片甩石子,可是没有一块能飞过江心打到商船上,于是船上和岸边的人互相嘲笑吹口哨,气氛像在耍一场猴戏,英国油船完全明白岸上的人们是在驱赶他们,所以商船总是靠河对面桂轮山脚下的江面行驶,表示出没有停靠李庄的意思。
但有一次,人们发现英国商船“老蜀通”总是在上游老龙沟附近徘徊,好像试探着要在那里靠岸,这种异常情况引起刚从外地回到李庄教书的张守恒的重视,他立即带上李亚东、张增源他们来到老龙沟,不顾深秋天冷,一个个赤条条地跳进冰凉的河水中,去检视那里的河床情况,最后发现那一带表面看起来水缓岸低,其实水下全是一排岩腔,轮船要想在这儿靠岸绝对不行,所以李庄的防线还是坚守在奎星阁码头和上游木鱼石一带,直到宜宾方面传回消息,说这次抵制英国油船获得全面勝利为止。
张守恒一回李庄就成了羊街8号的常客,他是本地柑子坳张家的人,字辈和我祖母相同,叫张增泉,和二伯父的同学张增源一样,依张家的辈分,他们两个都应该叫我祖父为姐夫,但他俩都摒弃一切礼节辈分,跟着二伯父的同志们称祖父为幺叔。在李庄,张守恒是最早参加共产党的年轻学子,年龄上他比我二伯父大六七岁,永远一副教师模样,和他在李庄小学教书的职业完全合拍。祖父很看重这个从北平中国大学读书回来的年轻人,认为他在外头见过大世面,尤其在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学习过,必定接收到更多中山先生的思想,所以对他很钦佩。张守恒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来就言明白己是共产党员,还说现在是国共合作特殊时期,共产党可以加入国民党,所以他既是共产党员也是国民党员,只有两党合作,才能打败北洋军阀,实现中国的民主统一和人民当家做主的愿望。同时,他又说,现在的国民革命是既要北伐,也要搞工农运动,是两个重点都要进行的大事。祖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深信这就是中山先生提倡的“联俄容共、扶助农工”的主张,所以张守恒每次到羊街8号来,祖父都要泡着云南的“永昌祥”下关沱茶和他摆半天的龙门阵。
仇油运动一结束,张守恒和李亚东他们开始在李庄办平民社,组织居民和农民读书学习,宣讲国家的现状和农民解放自己的责任,这项识字扫盲加思想唤醒的举措得到祖父的积极支持,他出面商量,说服大家把慧光寺坝子前面右边那个冷冷清清的孝妇祠借出来,作为平民社的活动场地。
民国十五年(1926年)秋季,李庄办起了第一个平民社和平民夜校,阅览室识字间和夜课堂都设置在孝妇祠那个面容凄苦的孝妇左罗氏画像下面。平民社很快吸引了附近各乡场的青年农民参加,他们到李庄赶场是为了到平民社识字听课,摸摸纸拿拿笔,听像张守恒这样在北京读了大学的人讲外面的见识和革命道理,正是这些农民,在不久后那场著名的李庄农民暴动中成为骨干成员。
一次张守恒从宜宾回来后约上张士先李亚东两人来到羊街8号,他对祖父说,“幺叔,蔚芬和胡明鑫他们现在都去宜宾国民党党部担任重要工作了,根据上级指示,为了吸收各地有影响的知名人士支持革命,我们要协助成立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组织上经过各方面的考虑,决定由您来担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这样我们才能把镇上有影响的人物拉到革命阵营中来。”能为国家效力,祖父觉得神圣而荣耀,所以祖父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张守恒的安排。
他先去宜宾谢将军街国民党宜宾县党部加入了国民党,然后回到李庄组建李庄区党部,又去找乡董会的士绅们,请他们将孝妇祠对面的雷孝子祠借给他做区党部的办公场地,绅董们说,罗幺老爷,你要另拉杆子嗨(耍)袍哥么。祖父说,哪里是啊,在李庄,范大爷永远都是袍哥的舵把子(掌门人),我们都跟着他嗨,而这个国民党党部是跟着孙中山走的,我们也要跟上国家大事嘛。绅董们都笑了,说那我们就支持你的国家大事好了,于是,雷孝子祠就成了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的落脚之地。说来也巧,这雷孝子祠和孝妇祠正好分列在慧光寺的左右两侧,两祠前面各立有“左罗氏孝妇坊”和“雷孝子坊”两个牌坊,都是清朝皇上钦定立下的,一个是左家儿媳左罗氏以奶乳姑(婆母),后于火中救姑烬身而亡的故事,另一个是雷姓少年乞讨养父,也于火中救父不幸身亡的故事。而现在,它们都成为本地初起的革命阵地,一边是平民社,其实是共产党小组的活动之地,另一边是国民党的区党部。祖父很喜欢雷孝子祠这个地方,每每走到此,他就想起小时候秀才舅舅带他去参加刘光第葬礼后说的话:“好男儿就应该孝亲忠国。”
国民党党部设立起来后,人员组建的事随即展开,祖父把拥护“三民主义”,并且愿意加入国民党的人都拉进了党部,包括张氏家族的头面人物张席珍老爷、时任李庄区团练分局局长的洪汉宗、李庄镇保安六团团总张雨苍,以及袍哥大爷范伯楷、邓云陔、黄荣九和船帮会的周少武等。同时,少壮派也发展不少,像珍老爷的五儿张访琴、洪汉宗的大儿洪体乾以及罗家老五房的罗尔恭等,至此,国民党李庄区党部汇齐了本地三大家族和政军民商各界人物。
同时,张守恒组织的共产党小组也日益壮大,其小组成员主要是像张士先、李亚东、张增源、罗蔚芬、胡明鑫、张九一这样的教师和学生们,那时候,李庄坝真正形成了紧密合作的国共两党,三大家族的人员都分布在这两个阵营里,个个都是革命的种子,遍撒在这片芭蕉宝扇下面的土壤里。大革命时期的李庄,正是春潮涌动群情激荡的年代。
民国十五年(1926年)年底,二伯父尚未从叙府联中毕业,就和同学胡明鑫以及叙府女中的阚思颖一起,被宜宾的共产党党团组织选送到重庆中法大学学习,其间他不断写信回家,向祖父汇报他在中法大学的学习情形,说他们亲自聆听重庆中法大学的创办人、校长吴玉章讲课,还有副校长杨道融讲解的中国革命理论,他们在学校是半天上课半天出去向工农群众做宣传工作,学校还成立“在渝叙府同乡会”,胡明鑫是副会长,二伯父任秘书长,会长则是由另外一个南溪同学廖时勉担任。他们还搞了一个“中法书店”,引进了很多进步书籍,同时也从重庆不断寄一些刊物如《新青年》《向导》《劳动》等回来,让他的父亲交给弟弟妹妹看。后来,二伯父还非常激动地告诉他父亲,他和胡明鑫已经在副校长杨道融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二伯父带回来的这些消息让祖父感到高兴,他想,蔚芬越来越有思想了,未来之路也愈加光明。
但一天凌晨,祖父被一个诡异的梦境惊醒,他在梦中见到了去世的妻子,她神情悲伤地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院子,来到他的面前,把男孩推给他说:“南陔,你看看他。”随即风一样不见了。那男孩转身去追她,却被什么东西绊住,“哇”的一声扑倒在地,祖父急忙将小孩抱起来,转过他的头一看,竟是满脸流血的蔚芬!祖父一个惊颤从梦中吓醒,之后,孤坐在床上半天回不到神。
一会儿,祖父起身去把二伯父的来信找来翻看,发现儿子最近一封信是一个月以前写的,按理说早该又来信了,这场怪异的噩梦让祖父心中飘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果然,没过两天,重庆来了一封电报:“蔚芬病危速来渝。”
祖父心急如焚,立马让大伯父火速赶往重庆。
原来,民国十六年(1927年)三月底,由于北伐军攻占南京,当地民众举行庆祝集会,结果竞遭到英国军舰开炮轰击,打死打伤2000余人。消息传到重庆,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和愤愤不平,于是中共重庆地委决定于3月31日在通远门打枪坝以“重庆工农商学兵反英大同盟”名义,举行重庆各界反对英美枪击南京市民大会。重庆中法大学和各个兄弟学校的师生在中共重庆执委书记杨闇公等领导下,约集上万人参加声讨集会。未料,集会刚刚开始就遭到刘湘安排的军警特务的突然袭击,集会立即变成一片枪击声砍杀声和尖叫哀号声混杂交织的刑场,大批学生和民众在奔跑中被枪弹击中或被乱棍打死。台上执行总主席漆南熏受伤后被当场剖腹砍头。二伯父作为学生代表也在主席台上,他为了掩护身边另外几个学生代表,其中还有女同学,他用手护着他们,背着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就从主席台背后的城墙垛口上倒栽下去,落在墙脚下面一块石头上,然后又滚到石缝里,那块石头挡住了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十几发子弹,二伯父侥幸未被射成蜂窝眼。
那天的屠杀一直从上午十一点持续到下午两点,死伤者逾千人,连国民党北伐将军陈达三出门制止他们的暴行也被开枪打死。这就是著名的重庆“三三一惨案”。
两天后,二伯父的同学才在石头缝缝里找到他,其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仅余一丝残气,同学们急忙将他送往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的重庆宽仁医院急救,经医院检查,他的尾椎骨摔断,基本无法治愈,将来不能行走。
大伯父赶到重庆宽仁医院时,二伯父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经过二十多天的治疗他才度过了危险期,之后,大伯父与胡明鑫、张增源等同学一起,悄悄地把他从医院接出来,当时,重庆的局势异常紧张,也很恐怖,中法大学被强行关闭,军警特务到处抓捕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杨闇公与中共重庆地委另一执委冉钧在“三三一事件”发生两三天之内先后被捕,两人在受尽酷刑后均被杀害。因此,重庆已无容身之地,大伯父他们只得把二伯父秘密送回李庄。
二伯父回来那天,祖父带着他的儿女们,还有国民党李庄区党部的同仁好友们都到码头上迎接,张官周老辈子还亲自备了一乘撑白布篷子的四人滑竿,像迎接回家的英雄一样在趸船上等着。轮船靠岸后,几个年轻人抬着二伯父下了船,他被裹在一团白铺盖里,被他们像婴儿一样捧护着从跳板上移步下来。祖父第一个走上前去掀开铺盖一看,他的儿子还在,四肢也在,二伯父仰起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对他父亲说:“爹,您看多好,儿子还能活着回来见您。”祖父捏紧他的手说:“我儿了不起,是个男子汉,爹一定想辦法把你治好。”
回到家里等众人散去之后,祖父把儿女们召集在二伯父的房间里,对大家说:“知道你们二哥为什么变成这样?他是为了国家,为了抗议外国人对我们的欺凌才受伤的,二哥做的事是民族大事,你们都要向二哥学习,以他为榜样,以他为骄傲!”兄弟姐妹们直是点头,个个都在想他们的二哥是个英雄,他在为国家受难受苦。
“三三一惨案”其实只是前兆,上海的“四一二”事变那天,国民党突袭上海总工会,捕杀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接下来,恐怖蔓延全国。继重庆国民党党部被刘湘捣毁后,国民党宜宾县党部和南溪县党部同样被袭击破坏,随即,报信和传话的人就来到羊街8号,大意是祖父他们的国民党党部其实是国民党的左派,是亲共的和被共产党渗透了的,是要被清除掉的党。
据说县公署已和国民党右派密谋好了,马上组织打手清洗李庄党部,并捉拿罗南陔。刚刚升任县团练局局长的洪汉宗火速从南溪赶回李庄,邀约珍老爷、张雨苍、范伯楷等来羊街8号商量对策。最后,祖父说,那我们就来唱一场空城计,今晚让人把雷孝子祠里中山先生画像和国民党党旗、书籍名册等全部撤空,门口贴张党部解散告示,明天由张团总带兵配合他们去雷孝子祠例行公事,完了将告示揭下拿去南溪交差,抓人的事则由汉宗去担保,说我罗南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羊街住着,哪天他们拿实(掌握)了我犯何罪,再来抓我不迟。
大家都认为这办法好,船行险滩不避不行,于是,第二天下午,那张解散党部的告示就摆到了县知事李凌霄面前。
县知事圆滑精明,他抽了几支烟慢慢一想,这区党部都是本地乡绅名士,他们也许受了共产党的蛊惑,跟着在所谓的国民党党部里面凑凑热闹,罗南陔白行把党部解散了,算他还识趣,不如给他的拜把子兄弟洪汉宗一个人情,顺水推舟,这个滩口就让他过去算了。
李庄被称为“红色李庄”,是因为四川农民暴动的第一枪在这里打响。羊街8号是那时的“红窝子”。这段历史是罗家人心中的隐痛,是该提的时候没被提及、想忘记的时候又被想起来的一段往事。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上半年,祖父经受着次子罗蔚芬摔成重伤和国民党党部被迫解散的双重打击,家里又是一次祸不单行。
二伯父被送回李庄后,祖父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治疗,宜宾南溪一带的名医高手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都是一个诊断:腰椎骨废了,这辈子很难站得起来。
二伯父出事的时候还未满19岁,他那旺盛的生命力和坚定的革命信念并未像腰椎骨那样被折断,他认为只要还活着,革命和生命就有未来,他提醒每一个去看他的人说,自己不是病人,只是一个伤员,既然是伤,他相信会好起来的。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在重庆宽仁医院熬过了最危险和难熬的二十天,其间还因为好多天解不出小便而昏迷不醒,到第四天医院那个洋医生说,如果今天还排不出小便就不可救治了,围在二伯父周围的胡明鑫、张增源、阚思颖等同学听说后,都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的哭声唤醒了休克中的二伯父,他像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到亲人怀抱里那样,在看到同学们的那一瞬竞忍不住放声恸哭,这一使劲,小便被震了出来,他再次捡回一条命,从重庆回到李庄后,年轻的二伯父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虽然他只能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但他仍然坚持在床上用手臂运动,希望双腿能尽快站起来。他的乐观与活力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家人,那时三孃刚从宜宾女中毕业,她自愿留在家里照顾她的二哥,家里的弟弟妹妹也喜欢围在二哥的房间里,为他端水拿药,擦洗身子,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在病床上教弟妹们唱歌,或者朗诵诗歌,真的像祖父说的是弟弟妹妹们学习的榜样。
可外面的风声比病魔还凶狠,蒋介石清党剿共不断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孙炳文在上海遇难了!
曾与孙炳文患难与共的挚友朱德也从德国回到国内,正在江西南昌创办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官团,当他闻此噩耗后如失手足般放声恸哭。几个月后,朱德与周恩来、贺龙等一起领导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
孙炳文也是二伯父革命萌芽的播种者,孙炳文被害的消息让二伯父异常震惊和愤怒,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在李庄的大街小巷,人们开始不敢提共产党了,外面的共产党似乎越来越少,但在羊街8号进出的共产党人却越来越多。胡明鑫送我二伯父回来后,一直没有离开李庄,他和张增源以及镇上的李亚东、张九一等留守在李庄,进行着隐蔽的革命活动。
民国十六年(1927年)秋天,侠士一样英武潇洒的洪默生悄悄从广州潜回到李庄,他进入黄埔军校后就在孙炳文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此番是因为被蒋介石抓捕后,囚禁于虎门一条船上,幸得他从小跟着爷爷洪辉廷学过几招武艺,又在长江的激流中练得一身好水性,去了黄埔军校后更学得了军事策略方面的知识,于是选中时机,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挣断绑绳,潜入黄浦江后逃生回来。
张守恒也回到了镇上,准备重建李庄的党团组织。
张守恒领导的李庄共产党支部将羊街8号作为地下工作的联络点。经常在羊街8号见面接头和发展党团员,张增源、张云龙、张九一等都是在羊街8号宣誓入党的,受二伯父的影响,我的三孃罗兰芬和五伯父罗叔谐都是在自家屋里宣誓加入了共青团。
李庄的党团组织建立起来之后,张守恒他们在李庄各地组织成立农民协会。
之后,一場被称为南溪县“春暴行动”的农民暴动开始酝酿,这是一件让李庄写进中共川南革命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四川农民暴动的第一场演练。
有一天,黄二爷提着开水铜壶走到祖父跟前悄悄说,“幺老爷,有人说你家是红窝子,小心上头来人端窝子哦。”黄二爷说的上头是指县区公署,祖父心领神会,马上让五儿罗叔谐将这一消息带回去。
张守恒马上将活动的指挥地点做了调整,暂时避开羊街8号,传话给大家去关圣殿接头,在天府堂完善武装行动计划,将活动的大本营移到宋家山和牟平一带。
民国十七年(1928年)四月七日一早,由胡明鑫带领两三百个农协会员,举着“川南革命农民军”的旗号,拉出“打倒土豪劣绅!成立苏维埃政府”的口号,向李庄坝蛮洞湾洪家大院大春庭进发,打响了四川农民武装的第一枪。
紧跟着,曾君杰率领一支农民队伍在牟坪场外突袭豪绅曾连璧一家,击毙当地团练中队长张安国之父、叔、兄几人,抢得一些武器刀枪后,掉头协攻牟坪。
与此同时,张守恒带领一部分农协会员和张云龙的起义民团组成了“川南革命军李庄分队”约两千人,先击毙了宋家民团大队长李俊辉,然后从宋家出发,在李庄上游南广沿岸阻击刘文辉部队的一个连。
取得胜利之后,张守恒率部顺河而下开始攻打李庄镇。大街小巷子弹乱射,街头巷尾砍杀声声,吓得镇上的居民几天不敢开门,守在石板田农场里的大伯父和大伯娘五天五夜没敢回到羊街。
随即,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指派两个营的兵力赶赴李庄,和从南溪泸州调来的增援部队一起,分别从水路陆路包抄到李庄和牟坪,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农民军子弹用尽,只得刀棍并用,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双方打得野蛮血腥,使锄头、泼油锅、刀砍棍击血肉横飞,最终,农民军被几倍于己的兵力围困堵死,除张守恒、张增源、张九一等几人突围脱险外,农民军几乎被全歼殆尽,胡明鑫、胡明汉、张云龙、曾君杰以及“风火轮”黄玉森等先后被捕,并分别在牟坪场、尖坟包和狮子山被砍被杀相继殒命。
“李庄农暴”失败后,李庄驻满了军队,刘文辉派二十四军屯值司令徐廷秀坐镇李庄,到处搜查“农暴”分子,他们把抓来的嫌犯推到上河坝斩首,各级军政当局敕令彻底铲除这次参与“农暴”的赤匪。有人说羊街8号那个“红窝子”里还有一个赤匪,县知事李凌霄也点了名,“罗南陔那个共产党儿子在重庆闹事,回李庄也不安分,管他是不是瘫子,给我抓来杀了。”这道秘杀令一传到李庄,马上就有人给我祖父报信,祖父连夜将二伯父转移到镇西边仓房头祖母娘家去藏起来。
那边仓房头的事刚刚安顿好,这边抓人的官兵就闯进了羊街8号。祖父说罗蔚芬到成都治病去了,要抓你们就抓我吧。抓人的头头说:“罗幺老爷,我们是奉命来取罗蔚芬的,今天他人不在,那我们就等明天,反正罗蔚芬没出李庄镇,我在你家门口留几个兵哨,啥时幺老爷想明白了,把人交给他们就行。”说完他们撤了出去,门口果然留下两三个士兵把守着。
祖父没有被吓倒,他让家里人不要害怕,该做啥事就做啥事,他自己则换了一身素服,带上大伯父和管家黄二哥去蛮洞弯大春庭洪家大院吊唁洪汉宗的父亲洪辉廷去了。祖父傍晚回到家里,发现门口没有了兵岗,心里就想,他们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但到了上床时分,羊街8号的门突然被敲得哐啷哐啷直响,开门一看,是祖母侄子张钜武,他说:
“二兄弟被抓走了!”
“抓到什么地方去了?”祖父一惊,急切地问。
“东岳庙,说明天和赤匪一齐斩首。”
祖父心都燃起来了,他马上让大伯父连夜赶往宜宾找罗伯希斡旋,黄二哥去蛮洞湾大春庭找洪汉宗,他自己则去老场街张家府邸和珍老爷商议,约莫过了两三小时,祖父会同洪汉宗、张雨苍等人,到东岳庙救人去了。
半夜过后,羊街8号院子上空开始点洒春雨,一来势头就很猛,院墙内临街那棵灰杨柳被雨水敲断一根树枝,“啪嗒”一声压在墙垣上,吓得小孩们哇哇大哭,彭嫂说预兆不好了,然后去灶膛里铲一撮箕柴火灰,泼到大门口辟邪。
天麻麻亮的时候,祖父他们回来了,同时将气息已微的二伯父背进屋里,祖父示意黄二哥赶紧把大门关好顶上门,然后召集大家到堂屋里,神情肃然地对屋里人说:“今晚的事不能声张,大家都把嘴闭紧点,千万不能透露蔚芬被抓又放回来的事,说出去就有人掉脑袋,切记!”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祖父就让大伯父和黄二哥他们将二伯父抬到石板田乡下去,说要回避一下风头,同时也是让二伯父在乡下农场里好好养伤,暂时不要和外界有所联系。
“农暴”那一年有很多事都成了秘密,比如说谁去报告羊街8号是“红窝子”?“农暴”的事祖父事先究竟知道不知道?二伯父藏在仓房头是谁告的密?那天晚上祖父又是怎样把二伯父救出来的?这些事也许只有祖父才清楚,但他守口如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对任何人提起。
我母亲经常提起她的集团婚礼,说这是她做过的最新潮的事,在宜宾举办的唯一一场集团婚礼上,九对新人中,李庄罗家就占了两对,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三孃和李姑爷。她后来说,这是在践行当时国民政府提倡的新生活。
我母亲嫁到罗家,已是“农暴”过后七八年的事情了。
“农暴”之后,李庄风声骤紧,参与“农暴”的人躲的躲逃的逃,军警驻扎在镇上,乡绅大户们开始加强自身防范,尤其镇上的几大家族,家家都有子弟卷入到“农暴”中,有名的如张家的张守恒、张云龙、张增源、张九一,罗家的罗蔚芬、罗叔谐,洪家的洪默生,黄家的黄玉森等,因而都受到不同的冲击和牵连,其中打击最大、对家族影响最深的当数洪家,洪家在这次暴动中死伤的人最多,除了年幼无知的小孩和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稍后被活活气死的洪默深的父亲洪百川,以及后来被捉拿枪毙的洪默深。
洪伯川是洪辉廷次子,很早就是李庄的才子名人,洪百川还出任过川南督学和民国元年时的省议员,并作为全国1993名国民代表中的一员,在成都参与袁世凯称帝在四川的投票,投票时每个国民代表面前放五百孙大洋,身后站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若投票赞成帝制,五百大洋你拿走,若反对帝制,那军人就把你带走。投票结束后,洪百川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有辱气节的丑事,便将这五百大洋捐给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回到遂宁师范之后,忧国忧民的他竞焦虑成疾,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他把改变国家命运的希望寄托于大革命上,所以,当儿子洪默深对他说要从华西大学辞学,到广州黄埔军校读书时,他全力支持,巴望着儿子能参加到南北统一实现国家民主共和的革命浪潮中去,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反骨逆子并未跟随北伐大军去和北洋军阀们作战,反倒跑回老家搞农民暴动,并首先策划把枪杆子对准自家人,酿成洪门惨案。
李庄的噩耗一传来,他就感到身体内五脏六腑的血齐齐涌出,淤积到了胸口,像个实心汤圆,吐也吐不出来,捶也捶不下去,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洪百川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养子不孝,愧对惨死的老父亲,更无颜面对整个洪氏族人,于是胸口那个汤圆也越积越大,最终将气管胀裂、鲜血脱口而出,人就死在了回家的船舱里。而洪汉宗因为洪默深是他的亲侄子,“农暴”事发后,那些早就觊觎县团练局局长位置的人趁机排挤打击,添油加醋地告发他,说他将软禁的洪默深带回李庄参加老父的葬礼时,故意放走了他,使这个赤匪头目得以逃脱,仅仅这一条,上面就不得不将洪汉宗免职,若不是刘文辉帮他拿言语说情,差点投了大牢。
祖父眼睁睁看着洪家的变故,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和惋叹,对“农暴”也有很多迷惘和疑惑,想不透的时候,他只得避让这残酷的现实,沉寂下来,打理日渐不济的家业,继续把农场经营好,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同时管好儿女,完成他曾经许诺的第一件大事,把一群孩子养大成人。同时,还兼顾着照看洪汉宗留在李庄的几个未成年儿子洪慰德、洪恩德和那个在“农暴”时被打瞎一只眼的小儿子洪厚德。
祖父一个人把子女挨个挨个盘大(养大),长子罗伯威已能接手管理期来农场,次子罗蔚芬在石板田农场里避嫌养伤,三女罗兰芬从宜宾女中毕业后回来接管家庭内务,当起了能干的女主人,五子罗叔谐去成都蚕桑专科学校学习,后因在成都加入共产党和参加学生运动被抓捕,之后肄业回到李庄,先去农场给他大哥当帮手,后来去宜宾智育小学当教师,六子罗季唐交给珍老爷家的三公子张精一带到上海读书,之后又去了北平,七女罗蓉芬和九女羅筱蕖都在宜宾上中学,最小的十子罗萼芬则在镇中心国民学校上小学。家里人口也日渐增加,长子结婚后已有了三个儿女,二十岁的五子也结了婚,唯独祖父还是孤身一人,坚持不再续娶,掐指一算,祖母死后,他的鳏夫生活已经过了十年,这事也让街坊邻居颇为称赞,说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守情男人。
我母亲和父亲的姻缘来自她表姐的牵线撮合,这表姐是她舅舅的女儿,也是南溪人,两家人住在一条街上,离得很近,经常你来我往的,其时,这表姐已经嫁到李庄罗家,和我五伯父结了婚。一天,她从李庄回到南溪,专门来拉着我母亲的手到闺房说悄悄话:“敏文,我把我的小叔子介绍给你,好不好?”母亲说:“嫂子给小叔子做媒,肯定净拣好的说。”“我会哄你吗敏文?人家才从北平回来,是个有才有貌的才子嘞。”于是,我这五伯娘将她小叔子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番,在她嘴里,这个小叔子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公子,说他12岁就去上海和北京读书,还进了北京大学预科班,后来,因为时局动荡,被迫辍学回乡,“他回来时我也才第一次见到他,那简直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洋盘(洋范儿)得很。”“他在外面那么久,怕已经有人了吧?”母亲问。“哎呀,就是没有我才给你介绍啊!成不成就看你们的缘分了。”说完,她咧嘴一笑,门前两颗龅牙热情地露了出来,五伯娘脸尖眼小,皮肤又黑,五官中没有一处让人夸奖,但她见人就笑的热情和谈吐不凡的语言弥补了相貌的不足,致使罗家儒雅英俊的五公子为她折服,当然,除了能说会道和见机行事的灵敏,这个表姐还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从小就有一颗追求革命理想的心,在家受哥哥李立之(中共南溪县委第一任书记)的影响,读南溪初小的时候和朱德的儿子朱琦是同桌,上初中的时候认识了五伯父,并加入了学校的共青团,她和五伯父是因为共同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成为夫妻的。母亲当时不是很明了这些,只晓得她这个表姐是个革命人,两年前她结婚的时候不请媒人不坐轿子,自己一个人坐船去李庄,在羊街8号植兰书屋里摆上一些糕果茶点就把婚结了,说这是新式结婚。那天临走时,五伯娘从身上掏出一盒蚌壳油来,说这是罗家姑娘们自己做的香膏,擦脸擦手都可以。母亲轻轻地掰开两扇蚌壳,一股花香就扑面而来,真和她平常用的蚌壳油不一样,母亲心想,这东西还能自己做?看来罗家的姑娘一定很能干。
没过多久,五伯娘又回南溪来了,一天,她捎话给母亲,让母亲赶快去她家,说她小叔子正在,晚上要去南溪新开的永宜电影院看《渔光曲》,“你先过来见见面,若你有意,我才去向你爹提亲。”那天中午,母亲带了十几个新做的富油黄粑来到她的舅舅家,五伯娘拉着我母亲的手,对屋里两个年轻男人打笑道:“你们好有口福,我表妹做的黄粑比皇宫里的还好吃,这可是有缘的人才吃得到的呀。”五伯娘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戳了戳其中一个,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五伯父,一个就是我父亲。这一顿午饭,五伯娘的嘴就没停歇过,全是夸我母亲的话,说她心灵手巧,能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像蒸醪糟、晒阴米、做黄粑猪儿粑和甜浆粑、打炒米糖、搅凉糕、腌橘红等等,并绘声绘色地描绘每种美食的味道,饭桌上我父亲对他嫂子的介绍全无感觉,因为他所有的神经都在富油黄粑上,他说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油浸糯香的黄粑,感觉真是比皇帝还幸福,父亲的夸赞让母亲的脸红了一遍又一遍,不时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态和羞惭的表情,也许正是这点,让那天的父亲很是心动。母亲也总是偷偷地打量他,每看一眼都被摄一次魂,她完全被父亲的帅气给迷住了。
那天晚上,母亲被拉着和他们一起去看无声电影《渔光曲》,那是一部凄婉悲情的影片,母亲记住了里面那对渔家孪生姐弟徐小猫、徐小猴的名字,以及徐小猫和船王子弟何子英之间萌生出来的似有似无的爱情,电影里一首《渔光曲》始终穿插其间,优美而苦涩,母亲后来经常哼唱的歌曲就是“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但那天的电影看得并不顺畅,因为南溪没有通电,这是县上一个富商包仲烈从重庆买回来的一部柴油发电机,然后在县城天上宫开办了永宜电影院,因电力不足,放映过程中经常扯拐,光线时亮时弱、时断时续,画面都不连贯,从影院出来父亲就对母亲说,“我以后带你到宜宾重新看一次。”就这一句话,已让母亲知道了父亲喜欢上她。
五伯娘开始正式向我家公提亲,家公一听说是李庄罗南陔家的,先就有了七八分的赞成,因为李庄和南溪相隔不远,仅五十多里水路,李庄坝发生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南溪来,关于我祖父的事家公早就听说过,都是一些好名声。“可是,他现在的境况肯定不如以前,罗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直率地给五伯娘说。五伯娘说:“哎呀,我的亲姑爷,这个世道哪家不在走下坡路呢?南溪县的大财主您老数一数,看哪家还能和以前相比?我在罗家两三年了,他们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您放心吧吴姑爷,敏文嫁过去饿不到她。”于是,家公便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不久,五伯娘约我母亲到李庄罗家去看看,表面上是姐妹家互相走动结伴玩耍,实际上是借机让女方上门看看男方的家庭,礼仪上两方家长都把这次探访当成是走亲戚。我母亲到李庄码头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跑到趸船上去接她,见到母亲后伸手就去牵她的手,母亲很不习惯,她才和父亲见第二面,就被父亲拉拉扯扯的,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张脸绯红,她别别扭扭地被父亲牵着手走下跳板,上了岸后,她急忙將手抽了回来,生怕别人看到说她不规矩。那天,父亲穿一身瓦灰色的西装,还系了一根暗红色的领带,漆黑锃亮的皮鞋走起路来嗒嗒作响,这一身打扮与穿着碎花布旗袍的母亲一比,他就像一个少爷,而母亲则像他的丫头。
一来到羊街8号,五伯娘就带着她把罗家看了个遍,院子里最让母亲感到新奇的是书屋门前立在天井里的一副双人木杠架,这东西她只在学校操场上见过,没想到罗家院子也有,五伯娘告诉她,“这是二哥的干爹洪汉宗送给他的,让他从小锻炼好身体,可惜,现在他用不上了。”
母亲在罗家的两三天里,除了罗家二公子以外,其他人都打了照面,祖父是每天都能见到的,第一次见面时,祖父就称赞南溪的吴家是了不起的大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和经商世家,吴门两兄弟考上北京大学的事更是了不起,李庄人都知道。祖父说的这些话,让母亲感到很亲切。祖父虽然常常外出,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回家吃饭,所以母亲总是在饭桌上见到他,有时廖嫂把专为他做的千张(一种豆制品)丸子汤或者氽汤鱼片端到他的面前时,他会嘱咐一句,“给客人也上一份”。祖父说的客人就是指母亲,这份细心与厚待让母亲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
那几天母亲的心虽然在父亲身上,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没有,她不是由五伯娘陪着,就是和罗家几姐妹在一起,这几姐妹都是好看的姑娘,但又各有突出,三姐和九妹像她们的母亲,大眼高鼻鹅蛋脸,俊美标致,七妹则像她父亲,细眉薄唇瓜子脸,别有一番俊秀姣美,母亲很喜欢她们,感觉和她们在一起就像置身在一堆素绫里。母亲从小在家公的布店里进出,知道墙壁布柜上不轻易取下来的就是丝绒皮毛和绫罗绸缎,因为它们不单值钱,还很娇气,尤其绫罗绸缎这些,最怕那些手上有茧皮又不知轻重的人随便摸捏,稍不注意丝线就挂了出来。当罗家几姐妹在母亲面前出现时,她马上就想到那一堆光亮雅致的米色素绫。同时,母亲也很羡慕她们,个个都喜欢读书,特别是家里的七妹九妹,正在念初中高中,完全不像她,读完小学就回家待嫁,这也怪她的父亲,重男轻女,只让儿子拼命读书,她那个偷龙灯得来的兄弟此时就在叙府联中读书。母亲想,这也是罗家姐妹的福气,因为她们有一个开明豁达的爹。
在罗家的最后一天,母亲突然想起了那盒蚌壳油,于是就去向姐妹们请教是怎么做的,三姐眼神异样地看着她说:“这可是我们罗家的秘方,只传给罗家的女人。”七妹笑着解围:“人家早晚会是罗家的人,三姐,你就教她吧。”母亲脸皮很薄,这话让她羞得满脸通红,三姐半闹半笑地说,“也是,晚教不如早教,你跟我来。”说完就牵她来到后院天井里,指着一盆盛开的素心兰说:“我们把这兰花瓣摘下来,在小蒸笼格里铺上一两层,再把买回来的蚌壳油掏舀出来,放在花瓣上,扣上蒸笼盖子,用微火熏蒸,之后熄火开盖,让水蒸气散尽,再将蚌壳油舀回蚌壳里,就这样,浸着兰香味的蚌壳油就制好了,女人一年四季用它,皮肤会细嫩白皙,特别冬天,不裂不干,很滋润。”我母亲心想,原来是这样做的啊,很简单嘛,但三姐马上就看懂了她的心语,说,“你别以为简单,还有重要的秘诀没告诉你,那就是火候,把握不好时辰,不但不香,还会发闷臭呢,这道关口,我得等你过门以后才教你。”后来也奇怪,我母亲虽说心灵手巧能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唯独这香膏她始终拿不稳火候,做出来的东西始终没有三姐的好,所以,家里做香膏的绝活还是在我三孃和七孃手里。
母亲从李庄回到家里后,就和父亲开始了书信往来,父亲那时刚被聘为“李庄镇中心国民小学”校长,这是他从北平回来后的第一份差事,是由张官周老辈子推荐的,那时的官周老辈子已经是李庄区的代区长了。我母亲来李庄时父亲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上门相亲的母亲,送母亲上船时,他对母亲说:“等我的信吧。”果然,母亲前脚到家,他的信后脚就到了,信上说母亲善良贤淑,就像他记忆中的母亲一样,还说了很多喜欢母亲的悄悄话。之后,他和母亲就开始了频繁的通信,那时,他们的信都是用饭粒粘贴好,到邮局去寄送的,这样比较慢,南溪李庄咫尺之间也要走上三五天,有时为了图快,也由五伯娘的娘家人捎带,这样要快捷得多。信里写些什么母亲以为只有她和父亲知道,一天,母亲拿到信后,发现信封的封口崩开了,心想,这信被人看过没有呢?于是就去问送信的人:“四姐,郭大哥,你们看过我的信没有?”这四姐和郭大哥是五伯娘的姐姐和姐夫,当时他们脸上就掠过一丝俏皮的坏笑,并坦言相告:“看了的,你们让我们带的每一封信都看过了。”母亲顿时羞得无地白容,脸红筋涨地对他们说:“你们好不道德!我再也不让你们送信了。”两位信差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四姐还过来点着母亲的鼻头说:“我们也不想当信使了,你们早点拜堂吧。”
的确,他们已开始谈婚论嫁,我家公比较守旧和迷信,坚持要他们去合一下八字,看有无什么相冲和忌讳,经过算命先生的推算,发现他们二人是同年的,都属蛇,而且母亲比父亲大几个月,合下来的八字并不好,有相克相刑之冲,如果二人要婚配,那必须在丙子之初即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初成婚,这样才好。于是家公便将这份合期和算命先生的话带给祖父,这让祖父犯了难,原来,我三孃和李子谷的婚期也定在丙子年初,这是不能更改的,李子谷是南溪县大地主李晓樵的儿子,早前跟随二伯父参加南岸青年促进会,还加入了南中共青团,后来,他去上海文治大学读书,两年之后肄业回来,然后就常常到李庄来陪着三孃,他们相恋多年,本该早就成婚的,却因为三孃是罗家的长女,要管家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脱不开身,所以尽管她已过了当时的婚嫁年龄,但始终不想出嫁,怕自己嫁出去以后没人能像她一样尽心尽力地管好羊街8号这个家,于是一次次地推迟婚期,这次的定期已是李家的最后通牒。祖父想,我这26岁的长女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所以,也就应允了女儿的婚期。现如今,六儿的婚期也选择在了同一年,按民间的说法,一年之中,一门两喜会逢冲,办在前面的会抢后面的喜气,祖父虽然不迷信,但也要顾及亲家们的忌讳,究竟谁先办谁后办,真让他左右为难。
一天,罗伯希从宜宾回来看望祖父,聊起了这件事,罗伯希就说:“幺叔,有个新鲜事您知道不?国民政府正在倡导新生活运动,鼓励年轻人举行集团婚礼,上海南京都在搞,宜宾公署也准备搞一场这种婚礼,现正在动员新人报名参加,您老何不给他们报个名,让罗家这两对新人都参加集团结婚呢?”祖父一听,立马给罗伯希竖起了大拇指,说:“好主意!这下可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我嫁女娶媳妇都在同一天,一门两喜,各不相冲,真是一举两得啊!”祖父开心得不得了,随即将他的三女和六儿叫到身边,告诉他们这个结婚方案,我三孃和父亲都觉得很好,只是不晓得李家和吴家同意不,祖父想了想说,我来说服他们两家,于是,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别寄到南溪的李家和吴家。
李家收到信后很快就回复同意,李晓樵本是一个开明绅士,对新事物不反对,况且集团结婚是蒋委员长和夫人蒋宋美龄倡导的,是新潮形势,加之这个媳妇他们并不接回南溪,因为儿子已经准备好在李庄谋事,差使的地方已经落实,两个人都愿意在李庄生活,所以任由罗家怎么举办婚礼都行,准姑爷李子谷得到这个消息更是兴奋,他本是个天性乖张不拘形式之人,看完祖父的信之后,立即给我三孃连发三封电报,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单词“Agree”(赞同),表示了急切的附和与欣喜,这位准姑爷因为曾在上海待过,说话经常冒出一些洋盘的英语,后来他七老八十了,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拿一本英文书籍在桌前,咿里哇啦地朗读半小时。
但祖父的提议却在我家公那里遇到冷场,他们久久不给罗家答复,在家公看来,集团结婚这种新潮的玩意儿不是稳重人家做的事,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开明了,在女儿婚姻这件事上,没有按旧礼要求男方纳彩送吉、装箱看期,也没有要求摆订婚宴,但如果到了结婚时男方连酒席都不办,这对他吴大爷来说就很没面子,我家婆这一方也不同意,她想自己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就是为了她能风风光光地嫁人,这女人一生,不就是穿红挂绿做新娘的时候最光鲜最长脸么,如果女儿不是被婆家用八抬花轿抬过门的,那她将来的身份就不堂正。家婆的心思我母亲最了解,她自己也很憧憬结婚时能顶着红绫盖头坐着花轿去丈夫家,然后和丈夫携手拜堂共结连理。她清楚地记得她母亲和父亲那个小老婆吵架时,每每在最激烈的关口,她的母亲就会使出决胜一招,冲过去点着小老婆的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吴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你端个讨饭碗就想坐正席了?妄想!”那小老婆一听这话,立即像吹涨的气球碰上了针,瞬间就蔫了气。也是从那时起,母亲便认定以后出嫁时,一定要坐轿子。所以吴家这边是所有人都不赞同集团结婚。
父亲知道母亲一家的想法后,立即给母亲写信,明确表示自己很鄙视这种旧的婚嫁习俗,言语中如果母亲非得坚持坐轿结婚的话,他就不结婚。然后他又专门给外公写了一封信,并附一张宜宾的《金岷日报》,大意是说外面世界越来越进步开放,社会风气正在朝着科学文明的方向转变,以及新旧婚礼的利弊对照,最后还请外公看报纸上登载的一则集团結婚的新闻,他说,这白底黑字的影响远比一抬花轿和几十桌酒席要强,而结婚时他和吴敏文的名字会刊登在报纸上,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果然,家公有点动摇了,当他再次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时,母亲就将我父亲的意见转告家公,这下我家公着急了,他怕这桩婚事因为这点分歧致使女儿嫁不出去,所以他和外婆最终同意了他们参加集团婚礼的事。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节刚过,罗家两姐弟就开始悄悄准备他们的婚事,父亲还去宜宾《金岷日报》刊登了他们的结婚启事,三孃则在姚家大院租了一套房子做新房,因为那里离羊街的家很近,一碗汤端过来都还斐滚(很烫),婚后她准备去镇上幼儿园当老师,李子谷则去区公所当书记员,因为区长张官周需用真才实学的人,李姑爷在上海读过书,当个文书完全能胜任。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在农历二月的一天,羊街8号门口贴出了两个大大的“嚣”字,人们好奇地打探,才知道罗家今天又娶媳妇又嫁女,真真是双喜临门。但是,这么喜庆的大事却没见到任何动静,反倒是大门紧闭无人进出,后来,彭嫂出去告诉街坊四邻,两对新人昨天就上宜宾去了,他们是集团结婚。
这场人们没有看见的婚礼后来被《金岷日报》上刊登的集团结婚新闻和几张照片所证实,母亲说婚礼是由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举办的,很隆重,有九对新人参加,李庄就去了他们两对,结婚证书是行署冷熏南专员颁发的,拍照的时候他们换了两套礼服,一套西式一套中式,“穿西式婚纱时我和你三孃都笑岔气了,白色的纱衣往我们头上一罩,你父亲和李姑爷就取笑我们,说我像只飞蛾,三孃则像一只圆滚滚的蚕蛹。”母亲还说,父亲穿上西服比李姑爷帅气,气质模样还真像电影演员,李姑爷穿上西服后活脱脱一个假洋人,他太瘦了,怎么看都觉得他还是挂件长衫子精神。她和三孃最喜欢的还是他们四个人一起拍的中式结婚照,照片上,两对新人并排而站,各自相依,李姑爷穿马褂长袍,我父亲却标新立异穿一身军装样的衣服,脚上还扎了绑腿,像即将出征的战士,两个新娘一个穿红底软缎暗花旗袍,另一个则是黄花白底的洋布旗袍。为这事,三孃后来很生气,因为她曾和母亲约好的,结婚时都穿红缎旗袍,结果母亲却穿了那么一件简单的衣服来,像个平平常常的女学生。母亲委屈地对三孃说:“还不是你兄弟看了不喜欢,他说我穿红缎旗袍像个媒婆,便只好临时换了一件,还是他给我挑的。”三孃沖母亲瞪了一眼,说:“你呀,啥子都好,就是没有主见。”
幺祖母是祖父的第三任妻子,人们叫她幺婶,她是儿女们执意为祖父娶进家的女人,祖父结束了十年的鳏夫生活,羊街8号的儿女们有了新的后母,从此,家里多了一本难念的经。
母亲嫁到罗家时,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女人。她和父亲结婚前夕,父亲牵着她来到堂屋向祖父行跪拜礼,祖父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父亲拉着母亲向他们跪下,说:“爹,幺婶,请受儿子媳妇一拜。”母亲边磕头边纳闷,这幺婶是谁?她怎么会和公公坐在一起接受跪拜?行完礼出来之后,父亲才对母亲说:“幺婶是我们的继母。”母亲瞪着眼睛有些吃惊,仿佛在问:“爹不是一直不娶吗?”“唉,都是三姐撮合的好事。”父亲三言两语给母亲说了个大概。
原来,我的三孃在出嫁之前一直操心她走后这个家由谁来照料,祖父虽然已经娶回两个儿媳妇,但都不合适管家。三孃把兄弟姊妹全部串通好,一齐去给祖父下跪,请父亲娶一个继母回来,替子女们照顾他,祖父左思右想,也被儿女们的孝心感动,终于点头答应了。
三孃在她结婚前一月,也就是我父母结婚的前一月,请人用一乘滑竿将一个无儿无女的年轻寡妇从七八十里以外的安宁桥抬进了羊街8号。
为祖父娶回的女人姓邓,叫玉涵,年龄和我大伯父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样子。这女人五官长得也还端正,只是嘴角上有一颗豌豆大小的黑痣,有人说这叫是非痣,也有人说这是福痣。家里只在娶她过门那天吃了家宴,祖父让儿女们叫她幺婶。
祖父得知自己的新妻有喜的时候,心底便生出枯木抽枝的喜悦。那天,三孃回来向他贺喜时,他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来到花园,指着院墙边那棵灰杨柳的树顶说:“你看,它开花了!好多年没见过了。”于是,全家人都跑到院子里看花,不久,镇上的人都知道羊街8号的那棵老树开花了,即使在江面上来往游弋的船只,也能看到罗家院墙里面层层叠叠的白絮繁花。
因为幺祖母的怀孕,家里还多添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祖父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念玉”,后来五伯娘悄悄对母亲说,“晓得为啥子叫念玉不?幺婶叫邓玉涵,你看,我们爹是不是稀奇(宠爱)幺婶得很嘞。”
得了喜的幺祖母仗着祖父的欢喜变得娇气起来,单是她每天清晨吃的荷包蛋就把伺候她的人折腾个够。最开始,她嫌廖嫂的锅没洗干净,说有杂味,然后又嫌廖嫂煮的鸡蛋不够软嫩,一连几次,煮好的鸡蛋都被她退回厨房,廖嫂就不敢再做了,母亲她们几个媳妇只好轮番上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的口味,半个月下来,个个媳妇都能煮出又软又嫩、白皮红心的荷包蛋,而且每个人的做法都不一样,大伯娘的功夫全在火候上,冷水下鸡蛋,微火慢烧。母亲的技巧全在糖上,蛋未下锅,先撒一层白糖,用糖水裹着煮。而五伯娘的功夫就像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幺祖母吃一个,她就煮两个,幺祖母吃两个,她就煮四个,最后二选一,总能挑选到好看又好吃的。母亲说,还是你五伯娘最精灵,三下五除二,省力又省心。
不久,我母亲也怀孕了,幺祖母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像被抢了喜似的,露出不悦的脸色,一天,她在众人面前问母亲:“你才过门几天啊,怎么就有喜了嘞?”母亲一下回不过神来,脸红心急不知作何回答,因为这话像是在说她结婚之前就上身了,这可是越规矩的丑事,大伯娘平时是个不多言语的人,但那天她一句话就帮母亲解了围:“这是跨门喜啊,难得,保准是个儿子哩。”幺祖母听后,脸色难堪起来,嘴里“嗯嗯”地应付两声,转头就回她的房间去了,母亲说,自此以后,幺祖母好像更加不喜欢自己了,母亲在心里暗暗祈祷,一定不能在她之前生孩子,因为按民间说法,家里有两个女人生孩子,先生的那个命就好,后生那个命会不好。
谢天谢地,母亲没有抢幺祖母的喜,那年冬天,幺祖母生下了她的女儿。这孩子降生得端正,挑在祖父生日那天出生,于是祖父满心欢喜地给这个与他同天生的女儿取名叫“蕊芬”,有爱在心窝窝的意思,那时正值冬月底,院子里的绿萼梅刚好发出嫩芽苞,祖父又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幼梅”,足见祖父对她的喜爱。幺祖母足足坐满了30天的月子才出门见人,她养得又白又润,和先前那个用滑竿抬进门时又黄又瘦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往祖父身边一站,开始有了夫人的模样。孩子满月那天,祖父做了满月酒,幺祖母抱着女儿出来见客,自打她嫁给祖父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一些亲朋好友正是在那天才知道祖父续妻生女的事,五伯娘说,“幺婶这壶水已经烧开了!”
说来也巧,幺祖母坐满月子的第二天,母亲就开始生产,她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请来宜宾仁德医院的医生才生下了毛哥,按大排行,毛哥已经排到第八,他也是祖父的第三个孙儿,所以,毛哥的出世也给祖父带来一份欢喜。
有了响声的幺祖母开始以羊街8号女主人的身份外出走动,慢慢地又开始和镇上一些夫人闲妇们结拜姐妹,吃转转会,看戏,打麻将玩长牌。祖父不喜欢有人在家里设牌局,幺祖母一出去打麻将,家里的晚饭就得推迟,时间一久,饭桌旁的儿女们不免怨烦。
其实,祖父的心的确没在意到幺祖母的牙尖(说三道四)事,他那时又担任国民党南溪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区)分部书记,五伯娘曾经说过一句话,意思是祖父重新進入党派,是真正为了“保家卫国”,后来大家也慢慢知道了一些来龙去脉。因为自从李庄“农暴”之后,二伯父能在石板田安然无恙,五伯父还能在宜宾智育小学安全地教书,全靠祖父的人缘和罗伯希的暗中关照。罗伯希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刘文辉和刘湘的“二刘之战”结束后,解甲归田,当过李庄镇长,兼任清共剿匪委员会主任,后又去南溪县当保安大队大队长,因此,他就像一张挡箭牌一样庇护着罗家的人。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四月,南溪县成立国民党党务整理委员会,罗伯希作为县执委的成员,向书记萧昌礼推荐,将罗南陔任命为南溪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分部书记。
祖父起初不愿再染指党政,但区分部书记这张牌既能保到二兄弟和五兄弟,又能为全民抗战做点实事,也应和了自己孝亲忠国的抱负,因此,祖父便答应担任这个区分部书记。
这一次,国民党李庄区分部仍然设在雷孝子祠,祖父天天去那儿做他的事,发展国民党党员、与地方政府联系合作支援抗战,
成立李庄抗敌后援会,组织各种支援抗战的募捐活动,还游说地方绅士大户购买各种救国公债、国防公债和军需公债等,因此,家中儿女们对幺祖母心生隔阂的事,祖父竟没怎么察觉。
直到有一天,蕴藏在儿女们心中的怨气终于爆发,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晚上都快临近三更了,在院子里纳凉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到房间,等着关大门的黄二哥在天井里叹了口气说:“唉,今晚幺老爷又把蚊子喂饱喽!”听者都明白,这是指祖父去接打麻将的幺祖母,站在外面喂蚊子,大家跟着摇头,心想祖父也太惯势(将就)幺祖母了,哪有打麻将三更半夜都不回来的?正想着,天空突然一声惊雷,火闪四起,接着雨点碎石一般落下来,黄二哥在院子里喊,“快,把纤担杆(竹编绳子)点起,大家去找幺老爷!”家里的男人纷纷下床,举着火把奔出门外。
夏天的暴雨特别大,火把一下就被淋熄了,大家在漆黑的雨夜中找东家看西家,终于,有人在铧敞巷子罗尔恭家门前看到了祖父,他浑身湿透站在屋檐下,这是祖父的性格,不管幺祖母到哪家打牌,他都不进别人的家门,况且那天幺祖母是在侄子罗尔恭家里,要是他进去了,少不了让人伺候添麻烦,所以他就在门外来回踱步守候着,哪怕今晚遇到这么大的暴雨,他还是一个人悄悄地在外头傻等。大家扯开嗓子把幺祖母喊出来,然后在电闪雷鸣中把他们接回家。
第二天,祖父就着凉咳嗽了,三孃回到家里,听到祖父生病的原因后,气得她在五伯娘房间里打转转,“怪了,当起祖宗了是不是,我爹咋就这么绵软,伺候起她来了!”五伯娘也跟着说:“是啊,丫头做了夫人,反仆为主了。”“啥子神归啥子位,怎么来还怎么走,朝门里滑竿还在,找个日子抬回去算了。”三孃和五伯娘你一句我一句愤愤地说着。
幺祖母的耳朵尖灵得很,三孃她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全让她听到了,她自知自己做得有点过分,所以不敢出来接三孃她们的话,但她可以在祖父面前使气,揉红了双眼躺在床上一连几天不吃饭,绝食示威,祖父不做任何表态,吩咐彭嫂做一顿好吃的饭菜,把儿女们都叫回来吃饭。幺祖母垮起一张脸出来,准备听祖父发话。
祖父对全家人说,你们吃饭吧,我说几句话,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没说。
祖父讲起了“芦衣顺母”和“百忍成金”的故事。
祖父在讲故事的时候声音不大,大家心里明白,第一个故事是让子女们学会理解和孝顺,第二个故事则是讲给幺祖母听的,要学会容忍。
祖父用两个故事平息了一场家庭矛盾,母亲说后来大家再也不讲幺祖母的不是,三孃也不敢肆无忌惮地说要赶幺祖母走的话。而幺祖母也收敛了许多,脸色变得和颜起来,见到后辈们,也不像原来摆的是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嘴角开始翘起了笑容,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更让人高兴的是,幺祖母晚饭之后再也不出去打麻将了。
我的父亲从小就像风筝一样放出去,虽然,祖父后来把他收了回来,但他的心却无从生根,总在家。从我记事开始,就感觉到母亲对父亲的担心,父亲长得帅,像诗人一样迷人,这让母亲莫名忧心。
母亲说,自她嫁到罗家后,就没有不操心父亲的时候。新婚时,父亲正在镇中心国民学校任校长,这份工作体面又受人尊敬,那时他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但大家都很钦佩他,将他和镇上另外两位从外地求学归来的学子张允中和谢友之封为“李庄三学士”,这三学士不是指他们的学历有多高,而是因为三人在少年时就外出读书,又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返回乡里,有模有样又有排场,一副才华横溢的学士派头,所以人们就称他们为“三学士”。按理说,父亲能在镇中心国民学校任校长应该感到很满足,但不知为何,他只当了两年的校长就辞职了,说要去外面谋事,先是由五伯父介绍去宜宾战时青年干部培训团接受军事训练,并将七孃和九孃一起带着接受培训学习,准备好以后去打日本鬼子。
日本占领南京前,国民政府迁都到了重庆,他听一个北平的同学说战时的陪都有各种各样的机会,约他一起去那里做事,于是他毫不犹豫就去了重庆,大半年之后他回到李庄,然后就在李庄宜宾南溪一带乘着船上上下下地跑。很多年前,父亲被珍老爷的三儿子张精一带到上海去读书,从那时开始,他就像喜欢上四处漂泊的生活一样,这里停停那里靠靠,母亲说,他倒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她自己则成了栽进罗家地里的萝卜,一辈子在这里生根发芽不挪窝。
父亲常年在外,回家就像客人一样,羊街8号院子里喂养着一只会说话的鹩哥,名字叫“喜八哥”,它一见到父亲回来就聒噪:“客来了,倒茶拿烟!”它学的是祖父的口头禅,见到客人进来就这样喊,父亲每次就会走到鸟笼子面前吼它:“你就是个倒汉儿(傻儿)鸟,重新喊,哥来了,倒茶拿烟!”被父亲教训后,喜八哥像怄了气一样半天不再说话。母亲总是把父亲回家的日子当节来过,她将平时省下的砂仁糕豆腐干这些零食悄悄留着,甚至还专为父亲做一些黄粑,用蜡纸密封在一个小陶罐里,等父亲回来吃,当然,还备上一饼下关沱茶。
母亲曾给我说:“你父亲第一次陪我回后家,那一杯茶就让你家公折腾了三天。”第一天,家公发现给新女婿泡的一杯花茶动都没动,就让女儿去问怎么回事,我父亲轻描淡写回了句:“不是永昌祥的下关沱茶。”第二天,家公上的就是“永昌祥”下关沱茶,但他仍然没有品尝一口,母亲又悄悄问他为什么不喝,父亲回了一句:“水没用沙缸滤过。”家公一听,只得专程跑到大南门茶馆去,取了一壶滤过的水回来,这样,到了第三天,父亲才把他老丈人的茶喝了下去。
母亲从南溪回到李庄家里后,悄悄跑到厨房去仔细看了看罗家的水缸,果然是两个大缸子,一个石缸一个瓦缸,石缸里有厚厚一层粗沙和细卵石,底部有一个鸭嘴槽,滤过的水就从这里流进位置比较低的瓦缸里,母亲伸头看了看,瓦缸里的水镜子一样干净清亮,完全能照出她的模样。母亲心想,自己家也是挑长江水喝,但从来都是同一个缸子进出,秋冬天河里的水比较清澈,挑回来直接做饭烧水用,春夏天河里的水泛黄变浑,水担回来之后拿一坨白矾(明矾)在缸子里涮几圈就清亮了,哪像罗家这么讲究,怪不得父亲这么挑嘴。那时母亲就想,以后得小心伺候这张嘴。
母亲生我的时候,父亲从重庆回来了,之后就不再返回。他说重庆一片混乱,内迁的机构太多,天南地北的人都涌进陪都,谋事很难,物价也贵得吓人,挣的钱远远不够开销,母亲那时正为毛哥的夭折而伤心,父亲不回重庆对她来说正好是个安慰。但是,父亲即使在家也经常不落屋,总在外面跑,或者邀约三朋四友来家里摆龙门阵。
植兰书屋是家中男人们会友说事的地方,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儿媳妇们一般不进去,但偶尔在一堆男人声音里也会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必定是五伯娘,只有她才经常跟着五伯父到书房里去,掺和着跟大家讨论时事,有时书屋里传出的声音很大,那是在骂日本人和国民政府,有时声音又很小,那是他们在悄悄提起共产党,也有好几次书房里传来吵架的声音,那是五伯父和我父亲在争执什么事情,他们弟兄俩一个老五一个老六,年龄相差很近,但两个人意见相差又最远,有时吵过之后互相赌气不照面也不说话,五伯娘对我母亲说,罗季唐这个人,立场不坚定,经常被他的狐朋狗友牵着鼻子走。
一天晚上,母亲关了蚊帐悄悄问父亲:“听说五哥五嫂是共产党?”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听说五伯父和本家一个堂兄罗君禄一起在宜宾智育小学一边教书一边搞共产党活动,就忍不住去问父亲。父亲闷了一下,将头转向另一边说:“不说这些。”母亲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被封了嘴,又说:“唉,二哥都残废成那样,家里要有人再出事就更麻烦了。”父亲轉过头来,盯着母亲说:“我们的事你不懂,说了也没用。”“你们的事?”母亲马上反应出什么,“我说季唐,你可不要跟着在外面踩虚(踏空)脚啊,那可是要丢命的。”父亲不高兴起来,将身子侧了过去,背对着母亲说:“你今晚话太多了。”母亲碰了一鼻子灰,知道父亲不喜欢她打听政治和党派这样敏感的问题,还有男人在外面的事情。
但这不能过问的事让母亲很忧心,她仔细梳理着父亲的过去,发觉父亲周身都是摸不透的神秘,她从父亲在外面读书的事想起,里面就有好多她不明白的地方,母亲至今不知父亲在上海北平读的什么书,尤其是为什么突然中断学业回到李庄,她也打听到几种说法,一是说他在北平读书时悄悄参加了什么铁血救国军,还去了天津、沈阳等地方,后来被日本人追杀,他的一个同学就没有逃脱,被日本人捉去开膛剖腹喂了狼狗。这说法母亲觉得有点可信,因为父亲好几次都被噩梦吓醒,说有人在追他,而且他们结婚时,父亲坚持要弄一身军装来穿,照一张腰扎皮带、脚缠绑腿的相,当时母亲心里还很奇怪,现在想来应该是父亲对那段经历的留恋。另一种说法是因为祖父的催促,因为他听说北平正在掀起抗日学生运动,到处都有学生被打被拘,祖父担心他的六儿也像二儿一样遇到不测,所以不免担忧,就连发几封亲笔家书,将他从北平召了回来,这种说法母亲也觉得是情理之中,谁家父母不担心儿女的安全呢?再一种说法源于三孃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还不是当家的大哥断了六弟的银子,把他逼回来的。”这说法也有一个旁证,一天,“三学士”之一的谢友之来家里吃饭,他和父亲喝着酒,突然就对母亲说:“弟媳妇,你得给我敬杯酒,要不是我,季唐就饿死在北平了。”
谢友之年龄比父亲大一些,父亲叫他谢二哥,他们都在北平读过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他说罗季唐有一天在学校里走着走着,突然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人事不省,同学们急忙将他送到医院,医生摸摸脉搏听听心跳,再翻开眼皮看了看,对送他来的同学说:“没什么大病,给他喂点吃的就好了。”闻讯赶来的谢友之听说后,马上背起他就往饭馆跑,一顿汤饭下肚后,人果然活了过来。“那时季唐身无分文,问他才说家里两三个月没寄钱来了。”母亲听了,直觉心疼,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父亲在遥远的北平忍饥挨饿的可怜样,她没想到平时那么挑嘴讲究的男人,居然有这般窘困的经历。心疼之后,母亲就想,不能再让自己的男人饿着了,从那时起,母亲就养成了贮存零食的习惯,以备父亲随时充饥。有一次,母亲趁父亲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黄粑时,冷不丁地问一句:“季唐,当初你为啥不在北平读书了呢?”父亲马上一脸的难看,反问一句:“你问这事干啥?”
母亲不了解父亲的过去,也不晓得他的现在,父亲从重庆回来之后,好几个月没找到正事做,母亲说的正事是指能挣钱回家的事,那段时间父亲帮着祖父搞抗战募捐不仅不进钱,反而回家鼓动母亲把家公陪嫁给她的金戒指给捐出去了,母亲有些着急,她看到罗家几兄弟除了二伯父以外,都有正事可做,不由担心别人说闲话,尤其是幺祖母,怕她嫌弃这一房的男人没出息,祖父虽然养着大家,但每个儿子若能挣点钱回来,也算为祖父减轻一点负担。可父亲没有一点挣钱的样子,每天照常出去喝茶会友,谈天说地,有时还讲讲究究地穿起他在上海穿的那套西服,系上暗红色领带,戴一顶黑礼帽,蹬一双黑皮鞋,提着文明棍去江边散步,他这身打扮,常常惹出好多人观看,不了解的以为来了外省客,认识的就会说:“罗学士,你在迎接远客啊?”
有一天,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穿着一身西服走出羊街8号的大门,她突然记起他在镇中心国民学校当校长时,每逢学校周会或者节假庆典时就是这身行头在台上讲话,当时台上台下所有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全被年轻校长的风度给镇住了,母亲一下想到一个词:校长!对,季唐还是应该去学校当校长,她这样想着,一整天都在寻思父亲去哪个学校好。她还向五伯娘打听,问刚刚从宜宾迁到李庄来的省立宜宾中学需不需要人,这是第一个因为抗战的需要从大城市迁到李庄来的学校,她想,如果父亲能去这个学校当个老师也很好啊。傍晚,当父亲甩着文明棍有模有样地从大门进来时,母亲随口就喊一声:
“罗校长回来了。”
“耶!你咋想起喊我校长呐?”
“看你这派头就是一个校长。”
“哦,今天还真有人请我去当校长。”
那天晚上,父亲揣着两张聘书去找祖父商议,一张是宜宾叙州轮船公司的聘书,聘请他去担任董事,另一张是宜宾上游一个叫真溪中学的,聘他去当校长,祖父说,轮船公司的董事和学校的校长相比,校长的工作更适合你,责任和影响也更大些。在祖父的意识里,教育是大事,所以,罗家子弟最好都选择当教师,那时三孃在李庄教幼儿园,李姑爷在李庄五伯父在的宜宾智育小学当教师,他想,自己的儿女都去当老师才好。于是父亲听从了祖父的建议,决定去真溪中学任职。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春节刚过完,父亲就离家踏上去真溪的船,母亲将他那身西服帽子收拾好让他带着,还给他做了十几个黄粑,那是父亲最爱吃的东西,说既填肚子又养胃,临上船时父亲抱了抱我,捏着我的脸说:“玲玲,爸爸给你买糖糖回来。”母亲还给他说到真溪安心做事,她在家会把孩子带好的。
真溪中学还真是远,离宜宾好几十里路,中途要转一次船才能到,头一天在宜宾住一晚,第二天一早乘木船沿岷江而上,下午才能到达,母亲说她只去过一次半,一次是为了九孃,半次是为自己。
父亲去真溪那一年,十八岁的九孃也去成都读书,她是罗家第四个到外地读书的子女,也是罗家长得最漂亮的姑娘,镇上曾经流传一句顺口溜:“瞎瞎二奶奶,跛跛六姑娘,又哭又笑三小姐,好看还数九姑娘。”这里面说的全是罗家的女人。瞎瞎二奶奶是开粮油铺子的罗二娘,她的眼睛虽然瞎迷夺戳(瞎)的,但称米量油比谁都拿得准,跛跛六姑娘是罗家一个腿有残疾但脑筋极为灵醒的女子,会处世人缘好,一天有个年轻小伙在她家门口歇脚讨口水喝,她热心地端杯糖开水给人家,结果那人回去就托媒人提亲来了,从此,跛子六姑娘一杯糖开水把自己嫁出去的事成了镇上的美谈。又哭又笑三小姐说的是我三孃,指她情绪变化大,翻脸为云俯脸就是雨,正笑着说话呢,眼泪就滚出来了,而最后那句当然是指我的九孃了,人们说只有她最像我们的亲祖母,受看得很。
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去成都读书,多少有些让人不放心,果然,到第二年学校还没放假时,九孃突然从成都跑回家里,不知她给祖父说了什么,让祖父生气地将她锁在房间里,不让她返回成都,这件事把全家人都吓到了,祖父历来对家人慈爱宽容,在子女面前重话都不说一句,更不会对他钟爱的女儿生气发火,但现在他把九孃锁起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在饭桌上,祖父特意给大家打招呼:“九妹的饭菜由廖嫂送,你们都不要去打扰她。”大家都不敢问是怎么回事,只在私下猜测可能是九孃在成都惹了祸,或者是参加了什么危险的活动,再有就是牵涉到了儿女私情等等,九孃并不哭闹,只是在窗户里一看到祖父经过就哀求几声:“爹爹,放我出去,让我回成都!”
一天,廖嫂悄悄来到母亲房间,交给母亲一封信,说让母亲转交给我父亲,信是密封好的,上面写着“请交六哥”。母亲知道这是九孃在向她哥哥求助,他们几姊妹之间,九孃和她六哥最好。母亲心想,通过邮局寄不知道好久才能打个来回,不如干脆自己跑一趟,反正她也想去看看父亲在真溪过得怎样,于是她就向祖父请示,说想去看父亲,因为父亲来信说他胃不好,祖父就同意了。母亲抱着我就往真溪赶,经过两天的劳累,来到了真溪中学,父亲见到突然而至的母亲感到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发生在家里的事,父亲看完九孃的信后,立马将这封信烧了。
九孃在信里说些什么母亲一点也不知道,父亲也不把真相告诉她,只是催促母亲在真溪不能久留,要早早带信回去。母亲从真溪带回两封信,一封给祖父,另一封给九孃,这两封信有一个共同的内容,就是建议九孃立即去真溪,祖父和九孃显然都被我父亲说服了,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方案。于是,祖父派大伯父亲自将九孃送到父亲那里。
九孃在真溪中学待了不久,父亲就悄悄安排她返回了成都。其间,九孃还在真溪中学代了几周课,那时,几乎所有的乡村学校都缺老师,因为时局的动荡混乱,能安心在学校教书的年轻教师越来越少,这让作为校长的父亲经常到处抓人代课,以解燃眉之急。
这是母亲第一次去真溪,九孃的事情过去不久,母亲的六弟吴承文高中毕业了,当时正逢抗日战争全面打响,他一心想去参军打日本鬼子,但我家公坚决不同意,这个儿子来之不易,他绝不让独生子去送死,于是几番写信给我母亲,让她推荐弟弟到真溪去教书,说由他女婿管着他才会放心。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十六七岁的六舅也去真溪中学当起了小老师。但是,他在父亲手下只待了几个月,就辞职回南溪了。
一天,六舅对他姐姐说:“罗六哥另外有女人了。”他说看见六哥屋里有一双女鞋,女的是王老师。
母亲的心像被刀子割掉一块,周身都在失血,她四肢无力,好几天连娃娃都抱不起来,茶饭不思也睡不着觉,那双女鞋一天到黑就在脑子里晃,但她还能把持住自己,没有写信去真溪询问,也没在祖父和其他人面前表露,只是心中烧著一团火,把自己的嫉恨像粥一样慢慢熬着,时间越长,粥越浓。
转眼熬到了暑假,连九孃都从成都回来了,我父亲却还在真溪待着,他写信对母亲说,要留在学校修缮教室,这个假期就不回来了。母亲明白这是托词,他的心在别处,连家都不想回。
母亲心里那锅粥就快熬干了,暑假这么长,日子每一天都难以捱过去。于是她想到真溪去,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她带上刚满两岁的我冒着酷热就往真溪赶,想给父亲一个突然袭击,但船过了宜宾不远就停了下来,不再往上开,原来前面发大水,有个滩口封了渡,问哪个时候才能往上开,人家说三天五天不等,十天半月也难说,于是一船的人都打了退堂鼓,纷纷在半路上踅了回去,母亲也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李庄,结束了她这趟只能算半次的真溪之行。
但母亲不会就此罢休。她从六舅那里得知,王老师家就在宜宾走马街,暑假她有可能回宜宾,于是,她设计了一个计划。
一天,她对九孃说:“九妹,明天你陪我去趟宜宾,我去买一截纺绸,为你六哥做件夏衣,你会挑颜色,和我一起去。”九孃答应了,她们到宜宾后先去天元合绸缎庄买了衣料,然后母亲就对九孃说要去走马街看一个亲戚。她们来到走马街后,母亲说如果遇到王姑娘,让九孃指给她看。九孃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个人,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两姑嫂正站在街边说话时,街对面就走来一个身着阴丹布短袖旗袍的年轻女子,母亲问她:“你知道罗季唐有妻子不?”“你知道罗季唐有儿有女不?”母亲紧追在她后面说,“我晓得你是王老师,你做的事羞不羞人?”母亲边说边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颊:“我都替你害羞,羞死了,羞死了。”然后“呸”地吐了一泡口水在地上,停下脚步收住了嘴。
做了这件事后,母亲似乎消解了一些心头之恨,好几天她都沉浸在对那个女人出了一口恶气的胜利中。
但不久,父亲寄来一封信,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敏文,从今往后,我们永不见面。罗季唐。”当时,母亲就被“永不见面”四个字打蒙了,半晌回不过神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休妻,于是,她心头那锅粥嘭一下就煳了,她像一个冒着烟的木偶一样在屋里狂乱地打着圈,之后,她突然把我抱出去扔给丫头念玉,然后反身回屋,闩上门,就再也不出声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进不了屋,这时,九孃才对大家道出了实情,说六哥和一个女老师的事被六嫂知道了,两人正生着割孽(怄气),看样子六嫂不知道又得到什么消息被气晕了,祖父怕出大事,立即找来木匠,将母亲房间的雕花窗格取下来,让人翻进去把门打开,大家才进到屋内。五伯娘几步冲到床前一把抱住我母亲,像后家人一样说着撑腰打气的话:“敏文,罗季唐要是欺负你,我这个嫂子就敢扇他俩耳光。”母亲使劲睁开红肿的双眼,将那封信递给五伯娘,有气无力地说:“罗季唐要休了我。”
这件事闹得很大,不久,我的家公带着一肚子怒气从南溪来到李庄,一进羊街8号的门就僵起他的麻脸表示很生气,祖父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对,惹出了家庭丑事,有些理亏,便很客气地接待他的亲家,安排了一桌好酒好菜上座款待。饭桌上,祖父未等他的亲家发问,先端起酒杯敬三杯酒,第一杯称赞他亲家养了个好女儿,懂规矩守本分,是个孝敬公婆的好儿媳。第二杯请亲家原谅自己教子不严,才使自己的儿子行为不检点做了对不起敏文的事。第三杯则是替儿子向岳丈大人赔礼道歉,让他回来之后专程去南溪向岳丈负荆请罪。家公见我祖父这般谦让的姿态,拉长的脸就开始渐渐缩短,表情也和悦起来,之后祖父叹口气说:“唉,王侯将相,也管不住儿孙浪荡,这事是季唐胡闹,没有洁身自好,季唐应担全部责任。”家公听到此,也跟着白责起来:“他们小夫妻出了事也不能全怪季唐,敏文肯定也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才让季唐分了心。”祖父马上说:“敏文没有错,这事我心里清楚,我这样对您说吧亲家,如果季唐敢休敏文,我就没有他这个儿子,我已经对敏文说了,以后分家,季唐这一房的都分给她,季唐回来了,如果对敏文好,就给他一口饭吃,若不好,敏文可以把他撵出去,一句话,罗家只认敏文这个媳妇。”祖父的话像暖风一样将家公的怒气吹散,他的麻脸上开始有了笑意,最后,祖父还给他的亲家吃了颗定心丸,“日前,我已给季唐修书一封,让他辞去真溪中学校长一职,立即回到李庄,一则为重修他们的夫妻感情,照顾好家庭,二则镇上已有大事,需要季唐回来协助。亲家您尽管放心,过几天他就会回来的,罗季唐这辈子都是你的亲女婿。”祖父言语至此,家公早已心满意足,然后,他打着哈哈,摇着纸扇子离开了罗家。
家公临走时悄悄将祖父说的话转告我母亲,母亲听了心里很感动,想祖父才是一个智慧谦让和明察事理的人,他的态度让做媳妇的感受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和包容,当然,家公也不忘表现出他的忍让大度,他语重心长地嘱咐女儿:“敏文啊,季唐的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人回来就好,女人家嘛,日子要忍着过,这一阵忍过去了,也就顺和了。”母亲红着眼嗯嗯地答应着,心里虽然还在生父亲的气,但在两位老人的安抚与劝导下,她尽力将心头那锅煳粥盖住,以免那股焦煳味冒出来,弄得满屋都是。
八月份,父亲果然从真溪回来了,他对母亲说:“我是尊重我的父亲。”母亲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没有妥协,虽然他人回来了,但他的心并没有落屋。母亲对此无能为力,她只有把心中的嫉恨全部倾倒在那个穿阴丹布旗袍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天天晚上来陪着她,每时每刻都在她脑海里旋转,无论眼睛睁开还是闭着。一次,母亲做了一个梦,她看见那个女人提着很大的箱子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下子倒在床上,按着肚子大声呻唤,接着,就生了一群血鼓叮当的娃娃出来,把母亲给惊醒了。
当日本飞机在天上飞过、镇上开始拉警报的时候,李庄人才愈来愈感到倭寇的猖狂和战争的逼近。不久,祖父就对家里人说,同济大学要迁到李庄来避战了,他还说,全国都在抗战,我们也要尽义务。
祖父说镇上有大事的时候,我母亲她们都不知道是啥事,几贤后私下猜测,会是什么大事呢?大伯娘说:“该不是又有人造反了?”她指的显然是十多年前的农民暴动,因为她亲身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四五天,二伯娘最不愿意提起“农暴”,怕话题扯到二伯父身上,她岔开话题说:“怕是土匪要起事了,才不久牟坪场上被土匪抢了好多家,说没捞到油水,可能要转到李庄坝来。”二伯娘是牟坪人,消息是從她后家传过来的。我母亲则突然想起不久前她去宜宾找父亲那个女人的时候,正好遇上宜宾拉警报,当时她很紧张,九孃拉着她飞快往江边跑,说赶紧躲到城门底下去,九孃在成都读书时经常跑警报,知道往哪儿躲比较安全。因此母亲就说:“是不是日本人要来炸李庄了?”
五伯娘听了她们的猜测后,笑了笑说:“还是敏文灵醒,她猜到边边儿上了,爹说的大事就是和抗战有关。”
于是她讲了一下这件大事的来龙去脉。
一个月以前,罗伯希去南溪公干之后,就到羊街8号来找他的幺叔,给他透露一个在茶馆里听来的消息:同济大学准备内迁进川,想在长江上游一带寻找个不受战争侵扰的地方落籍。
原来,自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三日,中日沪淞之战在上海打响后,国立同济大学所在的吴淞校区遭遇日军轰炸,同大校舍被炸成一片废墟,上海沦陷之时,同济大学被迫开始了流亡办学的艰辛历程,辗转跋涉七省一国(越南),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冬天落脚在大后方昆明,但不久,日军开始对昆明进行疲劳轰炸,学校已有学生伤亡,同济大学只得再次内迁,他们把目标圈定在离云南最近的四川宜宾沿江一带。学校呈请国民政府教育部向宜宾行政公署发函寻求支持,经宜宾行署向所辖宜宾县、南溪县、江安县、兴文县等县政府发布命令后,收到的是一封封令人失望的回函。同济大学无奈之下,想到了另外一条线索——早年毕业于同济大学的校友钱子宁,此时他正在宜宾,学校想请他通过民间私人关系在这一带物色校址。
钱子宁是抗战爆发后从苏州浒墅关内迁到宜宾的中元造纸厂总经理,当他得知母校意欲迁川的消息后,便义不容辞四处寻找,宜宾当时确实已接纳了不少内迁工厂如国民政府筹建的宜宾发电厂、中国纸厂、天原电化厂、中央机器厂、中央电瓷制造厂等,再加上从其他城市疏散到此的居民百姓,早已人满为患,使得本地的宜宾师专和省立宜宾中学都迁往了李庄,钱子宁想宜宾下游的南溪尚未有外来学校机构迁入,应该有安置余地,于是专程到南溪向当地士绅求助,可一番接触下来,县上一些士绅都嫌麻烦多事,还担忧同济大学来了以后会抬高本地的物价和其他一些生计习俗,所以不愿搭手相助,钱子宁只得失望而归。南溪婉拒同大迁驻的事很快在茶馆酒肆之间传开,此事让正在大南门茶馆喝茶的罗伯希听到了,他的心中生出了不同的打算。
罗伯希那时刚从南溪保安大队辞职回乡,入股到宜宾大华实业公司,做起了洋货和烟糖棉麻等各种买卖。罗伯希早前虽然长期腰间别枪,但实质却是个文人,尤其善识文物书画和喜好探研文史,结识不少川南一带的书家藏家,也经常和他的幺叔交流书法技艺和字画鉴赏,每遇大事,他也愿意到羊街8号和他幺叔商量。
听了罗伯希的信息后,祖父马上联想他的至交好友白镜堂来信叙述过的昆明被炸的惨状,还说他们一家即将离开昆明到缅甸去投靠亲戚。因此,祖父完全理解同济大学要从昆明迁到四川的无奈之举。
祖父想试探罗伯希是啥想法,看他手里正摇着一把字画纸扇,就说:“伯希,这大热天的,我借你这扇子用用,你借不?”“嗨,幺叔!这点小事用得着提么。”“那好,早前人们不是说李庄坝是一把芭蕉宝扇吗,现在有人火烧眉毛了,来借这把扇子,你说,是借还是不借?”罗伯希笑了:“幺叔,伯希虽然没有您老那样的孟尝君胸怀,可我也绝不会是铁扇公主的心眼,那天在南溪我就有了请同济大学来李庄落脚的想法,伯希料定您老和我一样,就直接到您这儿来商量了。”祖父会意地笑了,在他眼里,罗伯希是个沉稳善谋敢做大事的人,他们叔侄两人常有灵犀相通的时候。
他们叔侄的意见倒是统一了,但镇上其他人的想法怎样呢?罗伯希说,幺叔,您看您是以国民党李庄区分部书记的名义约请区长刘庆光和镇长张九益他们商量呢,还是邀约镇上的绅董们来商定?祖父马上就说当然是约请绅董们商议,因为在李庄,适合学校上课的地方只有庙宇会馆等场地,而这些场地全是镇上的公产,对地方公产有处置权的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国民党,而是镇上的乡董会。十年前,驻防叙府的二十四军曾欲强行卖掉辖区内的庙产做军费,正是乡董会的绅董们出面抵制,才保全了镇上所有庙产,因此,镇上大凡小事只要涉及公共利益和权利,都是靠地方绅董们商议决策,而不会去找区镇公所和什么党组织,这也是李庄自古以来的惯例。祖父还说,伯希你看,这几年的区长走马灯地换,张官周之后是文正林,然后是张孟韬,紧接着是曾昭龄,现在又换成刘庆光了,你说,这些新官连板凳都没坐热,咋能决定地方上的事务呢?
第二天上午,本镇有名的绅董们陆陆续续来到羊街8号,宛玉亭宛老爷早饭一过就来了,院里的喜八哥看到他背着双手走进来就开始叫:“客来了,倒茶拿烟!”祖父从书房里出来作揖打趣道:“您老姓宛(晚),却来得最早,南陔有失远迎了!”之后,一表人才的张访琴和他平实无华的兄弟张官周结伴而来,跟着是高大威仪的范伯楷和瘦长精干的杨明武,他们叼着叶子烟杆前后二脚走拢,然后是胖子罗伯希和斯斯文文的李清泉谈笑着到达,他们二人曾经在南溪县保安大队共事,李清泉还当过罗伯希的部下,现在是镇公所的书记员,最后跨进门的是邓云陔,人们背后叫他邓啄啄(音zhua,形容额头前凸),他穿一身白府绸对襟衣衫,头发往后梳得服服帖帖,人显得非常格式(周正),他比祖父略小一点,显得就像年轻十岁的样子。那时是夏末,天气还在闷热之中,但听说是商量同济大学来李庄的事,大家都很积极,祖父请他们在堂屋入座,念玉给他们每人端一杯叙府龙芽上来,桌子上的瓷盘里摆着叶子烟,祖父知道张访琴和邓云陔要抽纸烟,还专门准备了一包锡箔纸的“红锡包”香烟,大家喝茶抽烟摇扇子,慢慢开始商量起大事来。
张官周、张访琴和李清泉对同济大学好像很了解,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摆开了同济大学的龙门阵,尤其是抽洋烟戴墨镜的张访琴,不时拉开又收拢他手里的折扇,连珠炮一样给大家介绍他所知道的同济大学,说它的医学堂很有名,工学院也很厉害,机械专业的学生都能仿造德国的“毛瑟枪”,社会上曾有“十军工九同济”的说法,因此,日本人轰炸上海的时候有意炸毁同大,不单这次,早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日军制造的“一·二八”事件中,他们就对同大进行过轰炸,目的就是想毁我中国的机械技术实力。说到这儿,张访琴和张官周两弟兄首先表示应该把同济大学接到李庄来,因为安顿好他们就是在为国家保存技术实力。座上的绅董们个个点头赞成,只有叼玉嘴烟杆抽叶子烟的杨明武站了起来,他冲罗伯希问,南溪为啥子不接纳他们?明摆着南溪地盘大码头多,比李庄更有能力接手这个事情。罗伯希解释道,南溪那边说庙小菩萨大,南溪没有合适的地方提供给同大,其实是地方人士怕同济大学来了之后,物价会上涨,社会治安不稳,影响到当地人的生活。杨明武就说,既然南溪都害怕出现这些情况,李庄咋就不怕呢?一所大学有那么多人,米吃贵肉吃涨是一回事,治安维护又是一回事,大学生思想开化,不拘小节,丢人伤风化的事难说不出现,甚至被土匪抢了绑了咋个办?在座诸位大多和我一样,干过地方保总团总的差事,晓得维持一方安宁不容易,所以,我认为南溪都不接手的事李庄最好也不接,这是块烫元,到时候甩都甩不脱。杨明武的话一说完,大家的意见就有点散了,有点头默认的,有不同意但又不好唱对台戏的,有抽着烟重新思考起来的,总之,商议陷入僵局,就像满屋的热气和烟雾一样,一时难以消散。
這时,祖父又让丫头念玉端来一盆自家做的凉糕,这是夏天清热解渴来得最快的甜品,而且在他们来之前,祖父就特别嘱咐过彭嫂,凉糕上面要淋早前农场出的红砖糖,因为来的人中,张访琴吃东西最为讲究,看不上眼的东西他动都不会动。人们吃了一通凉糕之后,空气顿时凉爽了,大家又抽起了烟,接着商议同大的事。
杨明武的意见对祖父来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这人是蜘蛛的肚皮——尽是丝(私),从来把利益看得很重,他偌大一个杨家大院处在顺河街边,几年前他因为强占门前一块空地和镇上打起了官司,说那片土地是他家的,还在上面种满了蔬菜瓜果,后来他官司输了,土地被收回作为上河坝的公共用地和练兵场,为此他心里有怨气,并一直与当时说了几句公道话的祖父保持着面和心不和的隔阂,祖父心想对杨明武这样的人不能硬扭,得给他讲好处。于是,祖父把手上的银制水烟壶搁在桌子上开了口:“万事都有利弊,我们不能只看弊端不看利益,在座诸位想想,我们哪个的子女是在本地读的初中高中?科考废除新学实行以来,镇上就只有两三所小学,娃娃们上个初中都是去宜宾和南溪,读大学就走得更远,现在好了,去年省立宜宾中学迁到了李庄,要是再迁一所大学来,那娃娃们就可以在家门口上中学和大学了,在座诸君既可节约银子又少了麻烦,何乐不为呢?”
祖父这话说到了大家的痛处,个个都说是啊,我们对本地教育太不重视了,偌大一个地方连个高级点的学校都没得,真是有愧乡梓,若把同济大学邀请过来,既为国家抗战出了力,又提携了地方教育规格,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如果他们来把李庄的米吃贵了,那我们就去南溪买,反正他们那里没涨价,离得也近,几十里水路一趟船就开过去了。
最后,大家一致议定,尽快给同济大学发电报,表达欢迎他们来李庄落籍的诚意。祖父让五伯父去书房把笔墨纸砚拿来,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祖父东一句西一句地写,三五两下电文就拟好了:“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电文稿随即交给罗伯希,让他带到宜宾去发,那时,李庄只有一个三级邮政所,不能发电报,罗伯希说,电文我直接交给钱子宁,由他发给同大比较合适。之后,张访琴建议再起草一个正式的函件,将李庄接纳同济大学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和意愿呈述详尽,此事罗伯希嘱咐李清泉回镇公所撰写,然后与电文一起分别发给同济大学和国民政府教育部。同时,祖父和张官周、李清泉、杨君惠等人一道,去了区公所和镇公所,将士绅们邀请同济大学来李庄落籍的消息通报给区长刘庆光和镇长张九益,他们知道后也表示积极支持,并配合着与县上沟通和协调有关事宜。
那天,暑假在家的五伯父和十爹两兄弟旁听了商议的全过程,因此,五伯娘比我母亲她们早知道这件事。
电文和函件发出去之后,绅董们就开始商议起接待事宜,大家都知道,来的人不管多少,就跟家里接待客人一样,得安排好他们的吃住,而接待同济大学首先是要考虑房子,为此,镇上的士绅们又在张官周的来今雨轩商议了好几次,决定将镇上所有公产房屋、祠堂会馆等全部腾出来,交给同济大学使用。
李庄虽说有九宫十八庙,但属于镇上能使用的就宫殿只有禹王宫、紫云宫、祖师殿、南华宫和巧圣宫,寺庙中除了上河街的东岳庙和下河街的土祖庙以及慧光寺以外,其他全部分散在乡下,且多数都是破烂的小庙,不能住人。大家当时也不知道同济大学究竟有多少人,需要多少教室和住房,张访琴说,要找一个足以安顿下整所学校的地方肯定办不到,好在大学都是各个院系相对独立,所以也就各个分开,一个庙子住一个院系,但具体怎样分,还得等同济大学派人看了之后才行。
同济大学收到李庄发来的电报之后,立即电告宜宾校友钱子宁,请他赶往李庄初探究竟,一番跑马观花看下来,钱子宁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高兴,他将自己的意见告诉母校,希望他们尽快派人来李庄商谈具体事宜,随即,同济大学派出理学院院长王葆仁和事务主任周召南,作为全权代表到李庄做进一步的考察和落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研究员芮逸夫,因为他们在昆明也遭受日机轰炸、性命堪忧,迫使所长傅斯年意欲转移进川,并且想找“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避乱安身,专注学问。
几个考察的先生把李庄的地形地貌、会馆庙宇、风土人情及交通情况摸了个底,他们认为,李庄自然条件好,地处长江边,交通方便又偏僻安静,适合同济大学在此安居办学,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士绅们思想开放,姿态融和,这一点已经打动了考察的人。这些话是他们一行人准备离开李庄时,在饯行宴上端着酒杯对乡绅们说的。毫无疑问,李庄是同济大学此次内迁最理想的归宿,一场费尽周折历经艰辛的迁川大事终于确定下来。
直到此时,祖父才决定将这件大事告诉全家人,那天我父亲已遵父命从真溪回到了李庄,祖父将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一脸慎重地说:“你们都知道,日本人打进中国已经三年了,东北三省、北平天津和上海等好多地方都被占领,四川是内地,也是战争的大后方,所以,不单国民政府的首府从南京迁到重庆,还有很多机构也要撤迁到四川来,镇上已经决定接收同济大学来这里避战落籍,这就是我说的大事。”
这消息让一家人兴奋起来,五伯娘马上发出惊讶的声音:“哎呀,这是件大好事,同濟大学是有名的学校,他们迁来后,李庄人就会大开眼界了。”
“不只是开眼界,李庄的风貌将会大变,到时候我们这儿就会变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地方了。”五伯父接着五伯娘的话说。
祖父立即向他的儿子投去赞许的目光:“叔谐说得对,李庄就该是这种样子。”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能进同济大学读书呢。”正在成都上学的九孃总想着读书的事。
“对,在家门口读书我就愿意,我要去报名考同济大学。”七孃半真半假地说着调皮话,她高中还未读完就休学了,理由是不想离开家。
祖父对七孃的话认了真,他说:“七妹说话算数,同济大学来了你一定要去考。”
“放心吧,爹,这次一言为定!”七孃干脆地回答她爹。
我母亲听到此事后,心里生出些许惭愧,因为当祖父他们在商量着抗战大事的时候,她却和父亲闹着男女私事,很有点妇人不知亡国恨的狭隘。
镇上的人们很快晓得了这件大事,人们马上就嘈杂开来,夏秋交替的季节,李庄坝仍是一个说话都要冒汗的天气,但兴奋起来的人们顾不得天热,女人们穿着短袖布衣摇着篾扇,男人们挂件无袖麻衫含着烟杆,三五几个围成一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这件新鲜事,从他们的口中,还不时冒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豪言壮语。
父亲回家后就忙开了,祖父说叫他回来就是为了安置同济大学的事,校方来的人已经和本地士绅们签好借租镇上所有庙宇公产的协议,镇上的东岳庙、禹王宫、慧光寺、祖师殿以及南华宫等地方全部交由同济大学使用。父亲和罗伯希、李清泉等人一道,负责将庙宇宫殿清理腾出,并设法把可用空间扩大,他们首先去腾空东岳庙,没想到,他们一到东岳庙就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东岳庙坐落在上河坝场口,是李庄镇上最大的庙宇,山门外一对威武的石狮雄踞两边,石门坊上镌刻有一副对联:
丙地东皇,万物资其长养;
甲宫南面,群藜荷乃帡幪。
山门内有东岳正殿、玉皇楼、丙灵殿、关圣殿、后殿和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庙里供有高大威武神圣不可侵犯的东岳大帝和关圣像,以及面目狰狞的十二殿阎罗和判官小鬼、夜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鬼神,据说人死后会因为生前所犯罪孽而在地狱遭受各种酷刑,如割舌、挖心、犬噬、蛇咬、下油锅等。东岳庙里塑有这些酷刑景象,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都会告诫自己在生时不能做坏事,免得死后入地狱受刑。
人们对主管人间生死的东岳大帝格外敬畏,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东岳大帝的生日时,镇上都要举办隆重的“东皇会”,东皇会前后历时一月,其中最精彩的是“出神”仪式,人们为让东岳大帝安抚百姓,保护阳间众生的安宁,每年在给他庆生的时候都要请他出殿巡视一次,以便接受人们的膜拜,同时阴曹地府的阎王小鬼也跟着请出来,领受民间的香火冥钱和酒饭供奉,使之在地府秉公执法,不枉好人。其时,人们将庙里的神像去尘沐浴、换上新衣,一番祭拜后,按尊卑顺序由装扮成衙差的役使分别抬着神像依次出殿,在开锣喝道声中沿镇上主要街道巡游一遍。
神像出庙之前,须由传令官穿令褂举令旗策马上街报告三次,街道两旁的住户人家根据喊令纷纷准备香案供品,并在众神经过时燃放鞭炮,焚烧纸钱,以示对神鬼们的恭敬与膜拜。
李庄的东皇会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庙会,也是各种戏剧表演和商品交易的大集会,老人们说李庄的东皇会是上了古书的,现在,虽然无人知晓是上的哪本古书,但从清代流传下来的几首竹枝词则写出了一个女子去赶东皇会的情景:
阿奴家住桂轮岗,环绕山光与水光。
听说官班今日拢,随郎直到李庄场。
满街彩旗甚辉煌,策马三巡报信忙。
小小背篼收拾就,阿娘都要去烧香。
同伴相呼到会场,儿夫许我看高妆。
隔河渡水真难拢,催促船家打桨忙。
东门滩上水溶溶,阿娘打桨奴相从。
潮去潮来几时返,猛雨狂风愁煞侬。
其实,女人们不单爱赶东皇会,也特别信实(迷信)东岳庙里的鬼神,在镇上,不少婆婆大娘都说她们曾经看到过勾魂的无常,当然,不是睁着眼睛碰到的,而是做梦的时候看到的,她们说黑衣无常就像牛贩子一样把人赶着走,而不管谁梦到了这种场景,第二天都会有人死去。我曾祖父去世時曾祖母就看到了无常。在罗家,还有一个对无常感应灵验的女人,她就是平时好管闲事爱串门的罗家七娘娘,只要她一进门,声音就像穿堂风一样灌满每个房间,她与人热络一副八卦心肠,族人们喜欢打趣她,一会儿说她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一会儿又说她是巫婆,她也乐于给人们讲一些灵异的事情。她说半夜时分会经常听到东岳庙里有鬼哭人嚎,“那是阳世作了孽的人在阴曹地府受惩罚。”这话让人将信将疑,因为她家住在小羊街最顶端,离东岳庙近,也许她真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有一次她梦见东岳大帝撑着一把雨伞站在桂轮山上,结果没几天李庄坝就发了大水,七娘娘最惊骇的一个梦是梦见无常来收她的命,那天晚上,一阵风吹开她的蚊帐,一团黑影飘到她的床前,慢慢地黑影的脸如一方大印一样突了出来,眼耳口鼻嘴和东岳庙的塑像一模一样,黑影伸出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胸口,吓得她四肢瘫软、身体塌成了一张皮,就在这张皮快被揭走的时候,那黑影突然丢了句“走眼了!”然后迅即闪了出去。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娘就被三声落气炮惊醒了,出门一打听,说后面院子里那个得了肺结核的杨婆婆昨晚走了,于是,幸灾乐祸的七娘娘赶紧跑到东岳庙去给无常烧了一大把香。之后,她经常对人说,东岳庙的鬼神精灵得很,不得搞错人的。
父亲他们在东岳庙遇到的麻烦事,就是一些聚集在东岳庙的乡民和街坊四邻,其中就有七娘娘,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同济大学来我们欢迎,但你们不能把菩萨撵起走。”“是啊,把十二殿推了,人死了去哪儿?”“菩萨神灵没的庙子住,它们不可怜么?”“就是,以后闹鬼咋个办?”七娘娘也走到我父亲面前说:“罗季唐,你敢冒犯菩萨我就敢得罪你,以后别认我是你七娘娘!”
父亲回家对祖父说起这事,直说不好办,祖父没吱声,抽了一阵烟后说,“看来这事只有交给和尚道士们来解决了。”于是他又约齐镇上的绅董们商量,最后,为照顾大家的情绪,打消人们害怕菩萨显灵祸福不保的顾忌,他们请慧光寺和东岳庙的住持分别在各自寺庙里做一场法会和道场,向众神和各路菩萨祈愿,禀报我华夏大地因倭寇作乱,毁我文明,须请各位菩萨怜悯众生、移步天宫,将庙宇宫殿移交文曲魁星,迎接世间的先生学子们,以赓续(继续)千年文脉。果然,慧光寺的法会和东岳庙的道场做过之后,人们就像吃了定心丸,一下踏实起来。七娘娘她们说这就对了,只要给菩萨打了招呼,神灵就不会怪罪下来了。
人们热心地行动起来,木雕的神像都被道士和信众请回家供奉,石雕泥塑的神灵则归隐收藏在小屋角落里,东岳庙那些阎王菩萨则埋在庙外田边地头和上河坝的沙土下面,大家原本想抗战结束、同济大学迁走之后,再把这些神像请出来,但这个想法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实现。那些埋在地下的神像再见天日已是二十多年后的1966年,那年夏天,长江又发了一场堪比“乙巳年大水”的洪灾,待大水退却之后,人们发现江边沙石泥滩上,冒出一个个面目可怖残缺不全的石像,不知内情的人们大惊失色,以为是啥劫兆,只有年岁稍长并且经历过当年事况的人突然想起来,这是同济大学来李庄的时候人们埋在地下的菩萨。
神像搬走了大家又去搬人,祖师殿里面是镇中心国民小学,那里每天有几百个学生在上课,张官周夫人袁季誉那时是学校的校长,她全力支持把祖师殿交给同济大学,但学校搬到哪里去?娃娃们在哪里上课?这时,热心的七娘娘插了一句嘴:“罗用光的新院子还空着的。”这下我父亲就去找罗用光,他家的房子挨着张家祠,是一座新扩建的四合宅院,还没有使用,虽然不很宽敞,但里面也可以设十来间教室,父亲便以本家侄子的名义去说服罗用光,请他老辈子把这院子借给镇中心小学使用,没想到罗用光很慷慨,说这屋子眼下没人住,在外的儿子也不回来,因此干脆折合一下建房成本,卖给学校算了,张官周和袁季誉听说后,立马就掏钱买下这个院子,将学校搬了过去。
转眼间,中秋节快到了,女人们开始打糍粑,酿雄黄酒,做桂花糖和烤月饼。母亲手巧,这些都是她的拿手活路,廖嫂常说:“蒸粑熬糖,六少奶奶是内行。”但那年蒸酒米(糯米)打糍粑,母亲就发现酒米黏性不够,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年天旱,稻田里缺水减产,酒米收成更少,且又瘪又硬不出浆,“今年年生(年景)不好,同济大学来吃什么啊!”母亲她们有些担忧。
中秋那天,全家人都聚在羊街8号过节,除了去成都读书的九孃,连在乡下养病的二伯父也被人用滑竿抬到街上来。晚饭后,大家把几张桌子拼到天井中央,大家围坐在周围,吃月饼赏月华。往年中秋夜,正是祖父和儿女们即兴作诗赋词的好时光。母亲说她嫁到罗家的第一年,就见识了这一家人的中秋诗会,她说大哥写月亮的逍遥,二哥写月亮的清冷,五哥写月亮的痴情,六哥(我父亲)则把月亮比作他天堂的母亲,这让我母亲很感动,觉得她嫁的男人好有孝心和柔情,当然,获得大家一致鼓掌的还是祖父的诗,他那一句“月乃先贤古人心,揽尽苍宇冷暖情”母亲至今还记得,但今年的中秋,诗和月亮都被冷落在天上,大家都在谈同济大学的事。祖父先给家人们立下规矩,说:“同济大学来了之后,大家要以礼相待,不要喊别人是下江人,在街上见到老师,不分男女一律叫先生,见到大学生就叫学哥学姐,我们小地方的人见识不多,但礼节不能没有,别让人家笑话。”
就在大家点头称是的时候,三姑爷李子谷说话了,“对不起了老爹,同济大学在上海是德国人办的学校,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假若我们把男女老师都统称为先生,未免显得迂腐,我认为见到男老师可以叫先生Gentleman,女老师就应该叫女士Lady,至于学生嘛,统统都叫同学My classmates,各位兄长贤弟,你们认为如何?”大伯父挨个挨个地扫了一眼他的兄弟们,说:“你们都是在外读过新学的,当然该由你们说。”五伯父接过话头:“二哥学历最高,听他的。”二伯父似乎不屑于谈这些,一下将此问题撇开,“问六弟,他去过上海。”父亲想了想说:“其实子谷说得很好了,他比我在上海的时间长,不过,我们也不要把这个问题搞复杂,我认为称呼先生老师,同学学生都可以,甚至见面时只说声您好!或者不好意思开口就只对别人点点头都行,这也是招呼之礼,大学的思想是开放的,所以我们不必拘泥统一的称谓,怎么叫他们都不会在意,只要礼节在就行了。”祖父對此表示赞同。
最后,祖父还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说到李庄来的不只同济大学,还有中央研究院和其他一些机构。这下大家就更热闹了,因为母亲她们根本不知道中央研究院是做什么的,甚至连“中央”和“研究院”这些名词都从未听说过,那天晚上,大家的话题就在同济大学和那个神秘的研究院之间倒来倒去,最后,连天上的月华娘娘都晓得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究院要来李庄了。
下江人说来就来,每一趟轮船都有远客上岸,各色各样的先生和学生、男人和女人、老的与小的,数都数不清,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说着南腔北调的话,做着常人看不懂的事。他们一来,我们家的生活也被改变了。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中秋一过,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等机构开始陆陆续续抵达李庄,镇上好多人顶着秋天凉飕飕的河风,怀着新鲜和稀奇的心情,天天跑到码头上去看形形色色的下江人。他们发现,同济大学来的不单是学生多书籍多,他们的家当更多,各种本地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机械模具和仪器设备从船上搬下来,就像要在这儿开工厂一样。而研究院和其他机构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则是家眷多箱子多,他们携家带口,提着扛着大大小小的皮箱藤箱和帆布箱,除此之外,他们的吃饭家当就是几百个让人吃惊的木箱子。镇上组织很多挑夫脚夫以及青壮男人去当搬运工,给我们家挑水的杨伙儿也去了,但他挑了两天后,直喊肩膀痛腰痛,他说,这下江人的箱子里不知装的是些啥子宝贝,两口箱子比两大桶水还要重,祖父说,“啥宝贝?都是书啊,这下你体会到了书的贵重了吧。”听祖父这样一说,杨伙儿露出恍然大悟的憨笑,接连啧啧感叹:“是说读书人厉害嘛,人家一年读的书把我们这些干力气活的人都压得死。”
下江人不停地来到李庄,他们一个个从客船下到趸船,小心翼翼地踏着窄窄的跳板晃悠悠地移到岸边,他们不熟悉这里的一切,抬眼一看,眼神就跟落到荒郊野地一样没有着落,他们希望有人来引路,但与本地人碰在一起又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嘴巴一张就得用手比画,本地人听不懂下江人的南腔北调,下江人不明白本地土话。他们来到这陌生的地方,首先就想搞清楚自己的方位和要去的方向,而得到的回答往往是“这旮儿”“那旮儿”,或者:“上头边”“下头边”。这让习惯了以东西南北定位的下江人摸不着头脑。好在镇上也有一些听得懂外地口音的人,像我父亲和罗伯希、张访琴这些与外界打过交道的人。他们来到码头,为牛头不对马嘴的人们解围,然后,带他们去找安身的地方。
面对接二连三来到的人群,镇上的士绅们有点应接不暇,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机构和人,能腾出来的庙宇会馆都已交给同济大学,后来的中央研究院等好几家学术机构只能在场镇边沿和附近乡下寻找安身之地。张访琴、张官周兄弟协调族人们将上河街张家祠堂腾出来,交给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又将离镇上八九里之外的张氏家族最庞大的宅院——板栗坳栗峰山庄上的六个大宅院悉数借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还协调出张家在石崖湾和门官田的乡宅院落,交给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镇西边上月亮田那片大院子的房东也被罗伯希说服,腾出来交给中国营造学社使用。
为了让家里人特别是祖父记住外来学校和机构都住在哪些地方,我的父亲就在植兰书屋的书柜上贴了一张纸飞飞,上面写着外来机构分布地址:
东岳庙——同济大学工学院
祖师殿——同济大学医学院
南华宫——同济大学理学院
禹王宫——同济大学校本部
王爷庙——同济大学图书馆
文昌宫——同济大学测量组
张家祠——中央博物院筹备处
板栗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北大文科研究所、人类体质研究所
石崖湾、门官田——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
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
王家院子——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
安置工作还没有结束,还有众多师生和先生的住宿没落实,羊街这一片是同济大学住宿地首选,因为离各个学院都比较近,所以同大王葆仁院长和周召南主任又来找地方士绅们商议,想借租羊街和附近一带的院子做学生宿舍,祖父承担起说服街坊邻居借租房子的事,当时他心里也没十分的把握,毕竟让生活习性不同语言也不通的人住在一起肯定不方便,结果没想到,祖父一开口,街坊四邻厚道喜客的天性就显现出来了,他们满口答应,毫不推辞地把房子让出来,还说:“来的就是客,只要人家住得惯我们的寒舍小屋。”说完,人们就开始大规模地腾房搬屋,开门纳客了。
羊街8号也在行动,对祖父来讲自家工作好做得多,祖父让五伯父一家和我们一家都搬到乡下石板田去住,黄二哥也搬到正街上他才开的裁缝铺子里住,把前院的套屋腾出来,交给梁思永先生和刘敦桢先生居住。祖父说梁思永是梁启超的公子,在中央研究院做考古学问,他的哥哥梁思成也要来李庄,现在昆明养病,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和孩子们已经到月亮田住下了,他们的研究机构叫营造学社,刘敦桢先生就是营造学社的人,是建筑方面的教授。祖父这样一说,我们一家和五伯娘一家立即行动,一齐搬到乡下去住,兩位做大学问的先生不久就搬进了羊街8号。梁思永一家三口住前院套屋左边两间,右边两间是刘敦桢一家五口居住,套屋中间有一张大圆桌,两家人共同使用。从此,我们家就有了说外省口音的先生太太和小孩们。
不单我们家,就连隔壁羊街6号也住进一家下江人,那也是祖父去说服的,隔壁的主人叫罗甫州,家里父母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房子比较宽,他虽然不是罗家老五房的人,但也如本族人一样亲近,称祖父为幺叔,他是个行医的人,平时经常到这边来和祖父谈医书和医术,两家人你来我往的处得像本族家人,因为梁思永先生对祖父说,还要为他的同行李济先生落实一个住地,最好也在羊街,李济先生既兼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又是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主任,现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已经落实在张家祠堂,那为他选择住在羊街就最为方便,于是,祖父和罗甫州一番商量下来,罗甫州也就爽快地答应了,为李济先生腾出了三间房。
后来,同济大学的附设高职学校也迁来了,人们实在找不到地方,祖父就和罗伯希商量说,人家张家人都把张家祠堂借出来了,我们罗家人也应该把罗家祠堂腾出来,罗伯希表示应该如此,之后他们召集罗家各房当家人到羊街8号合议,结果当即有族人表示不满,说祖父和罗伯希为了下江人把祖宗给卖了,祖父笑着说:“祖宗怎么卖得掉呢,哪家会把别人的祖宗买回去当他们的祖宗呢?”然后祖父又安慰大家,说祖先的灵牌仍然会放在祠堂里,只不过换了下位置,祠堂里天天有老师讲课学生读书,胜过青灯孤香,有了人间烟火,祖先在哪间屋里都不寂寞。族人们听了,觉得也是道理,况且天地君亲师是不相冲的,尊师重教的事祖宗不得怪罪。于是,黄家坝的罗家祠也顺利地收拾出来交给了同济大学。
再次安顿好下江人的住宿和学校之后,植兰书屋里那张纸飞飞上又增加了以下地址:
大夫第、胡家院子、可颐园——同济大学教授宿舍
慧光寺——同济大学女生宿舍
羊街至东岳庙侧——同济大学男生宿舍
羊街8号——梁思永、刘敦桢两家
羊街6号——李济先生一家
姚家院子——陶孟和一家
麦坝肖家院子——同济大学附出
黄家坝罗家祠堂——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
官山头——同济大学新生院、德文补习班
麻柳坪——同济大学职工宿舍
孝妇祠——同济大学医学院门诊部
将孝妇祠设为同大医学院的门诊部,是一件费尽周折才办成的事。这孝妇祠本属地方上的公产,早年还拿给张守恒他们办过平民社,几年前南溪征收局来李庄设立第四粮税分柜时,就和地方上的士绅们协商交涉,暂时租借该祠使用,并说一旦找到适于粮税分柜办公的地点,即行交还,之后,南溪征收局久未寻址搬迁,同济大学协商迁址李庄时,就和镇上的士绅们约好租定镇上所有公共庙宇,孝妇祠自然在列,现同济大学各院各部悉数迁来后,孝妇祠却未腾出,经祖父他们去向粮税分柜交涉多次,无果;区镇公所出面交涉,也无果。
无奈之下,镇上士绅们不怕得罪县上一些官老爷,联名上书宜宾行政专署冷专员,直言国立同济大学迁来李庄之后,“各公私处所均已不顾一切困难,先后将房舍让出,交付同大……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当此非常时期,官民同有协助政府,完成抗战之义务。绅等之所以积极协助同大者,良以该校学子,对于抗建贡献甚大。盖安定同大,间接即增强国家力量”,等等,要求将孝妇祠依法由国立同济大学租定,并祈令南溪征收局转令粮税分柜迁出。同时,同济大学校长周均时也致函宜宾行署:“敝校去岁迁出。迁往李庄,幸荷地方人士赞助……惟敝校预定驻医院门诊部之孝妇祠,目前南溪征收局所设之分柜,尚未迁出,虽经地方人士交涉,亦无具体结果。兹值夏令将至,地方卫生检阅重要,自应请饬该分柜早日迁让,敝校之门诊部得以迅速筹设,开始诊病……”至此,在宜宾行署的催办下,南溪征收局方才同意搬迁,同济大学医学院门诊部最终得以设立在孝妇祠。
待所有安置工作完成之后,李庄已不再是原来偏僻遗世的小镇,原来沉静的生活随着下江人大量涌入膨胀和喧闹起来,以往二、五、八逢场的热闹现在成了每天都有的人潮,到处都是面无表情神色疲惫的异乡人。同济大学还来了几个洋人教授,这让本地人很稀奇,只要他们高大的身形出现在街上,身后就好比拖了个马蜂窝,小孩们绕来绕去围着观看,被看的洋人索性站住,满脸堆笑,让他们看个够。
家里点豆花,发现胆水(卤水)没有了,就让丫头念玉去燕子石场口上郭豆花处去买,没想到她提着胆水罐子出去,人就不见回来,廖嫂说:“遭了,傻丫头走丢了!”这念玉虽然到家里已有两年多,但她生性胆小不怎么上街,那天廖嫂做的菜都端上桌了,她才恍兮惚兮地晃进门,一问,果然是迷路了,大家都笑话她,李庄就巴掌那么大,去燕子石场口也只有三条街,怎么会迷路呢?念玉哭丧着脸辩解道:“街上全是下江人,正街上我找不到张官周老爷的来今雨轩,不晓得在哪儿拐弯,我跟着人堆堆转,也不晓得咋就转到麻柳坪场口上去了。”人们笑她是死脑筋,说你眼睛不放高点,来今雨轩比旁边的房子要高一两层,咋个都看得到那几个金字招牌嘛。五伯娘开着玩笑说:“你要是丢了,被下江人捡去当了媳妇才好哩。”“就是,你这憨丫头要当了夫人,出门就坐轿子,哪用得着自己走路。”廖嫂凑过来戗她一句,念玉这一圈耽误了她点豆花,不免有些生气。祖父也笑着说:“以后不要让小丫头一个人上街了。”
下江人住下来之后,鸡毛蒜皮的麻烦事也来了,哑巴花生铺的黄大爷看到祖父就说,住在他家的学生偷了花生,接着是雷歪嘴来说他糖果铺里的杂糖每天都少好几块,“我做了记号的,少一块我都晓得。”然后有人来报,说鸡鸭猫狗不见了,还亲眼看到有学生晚上在河边上烤狗肉吃,七娘娘也来了,她家住了几个同济大学工学院的男生,她是来抱怨家里的煤油灯不够用,“家里总共只有三盏桐油灯,全被他们占着看书,板凳也总是被端到东岳庙上课,搞得我经常找不到凳子坐。”因为下江人是祖父他们请来的,区长镇长家的门不好进,他们只有来羊街8号找祖父言说,面对街坊四邻的诉怨,祖父一律笑口开导他们,“这些学生娃娃大老远地为躲避战乱而来,路上受了很多苦,挨了不少饿你们晓得不?人家离乡背井、饿着肚子读书的精神是了不起的,如果你的东西真是他们拿了,也是因饥而起,算是偷了个嘴,值得同情和原谅,或者,你就把这些学生当自己儿女,再不济也算你家的常客,丢的东西就当办他们的招待,俗话说:天天待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这点小亏,你们当主人家的就不要计较了。”祖父这么一说,来的人觉得也还有情有理,心里也服了,只是嘴上还得埋怨几句:“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哪有天天办招待的。”每当听到这些抱怨,祖父就会吩咐幺祖母给他们送点小礼,一般都是随手拿几个柑橘、一把桂圆,或者去柜子里抓几把花生塞在人家的衣服口袋里,算是给丢东西的人补一份人情。
但不久,有人丢小娃娃了,一天找不着人就心慌,丢娃娃的人家离中央研究院住的栗峰山庄不远,说是几个小孩跑进院子里玩,出来就少一个男孩,大家把整个板栗坳搜了好几遍,却不见人影,于是骇人的说法就来了。杨伙儿跑来对祖父说:“幺老爷,下江人偷嘴偷大了哦,他们开始吃人了。”祖父一听不免一惊,不由向杨伙儿问个究竟,原来,和杨伙儿熟悉的几个脚夫说,他们给研究院挑箱子上板栗坳的时候,发现箱子里有人骨头和人脑壳,当时挑担子的脚夫腿都吓软了,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心想这些斯文人该不是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吧?这事一直压在几个脚夫的心头上没有说,直到现在有小孩丢失了,他们才说出来。祖父听完杨伙儿的叙说,直是摇头说不可能,这事肯定另有蹊跷。
就在这时候,又发生一件证明下江人吃人的事情,一个去祖师殿给同济大学医学院检修房屋的泥瓦匠,说他亲眼看见下江人吃人,那天他刚爬上祖师殿的屋顶准备排瓦补漏时,忽然看见下面一群老师和学生从屋内抬出一个人放到院子里石板台上,然后他们就操刀分尸,当时把个泥瓦匠吓得差点从房顶上跌落下来,他跑出来对人说,下江人就是要吃人,他亲眼看到的。
泥瓦匠和脚夫都是老实巴交的活路人,他们的话无人不相信,于是,下江人吃人的消息风一样传遍李庄坝。杨伙儿来告诉祖父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抵制下江人了,乡民不給他们送菜担柴,生意人也不卖油盐酱醋给他们,有的完全不和下江人照面,一看到他们走过来就开始关门,妇人们更不敢让小孩单独出去,生怕娃娃被下江人捉去打了牙祭,甚至晚上吓唬小孩时已不再说“黑八财神来了!”而是说“下江人来了!”
祖父带着疑惑的心情走进前院梁思永先生的房间,梁先生和家人搬到羊街居住后,因为他供职的板栗坳研究所在山上,上山下山有五百多级台阶,一来一回很是劳累辛苦,而他身体又不好,所以他周一到周六就住板栗坳山上,周六回到羊街8号休息一天两夜后,再上山。那天他正好回到镇上,祖父抓住机会把镇上关于吃人的传言与他说了,没想到找梁先生还真找对了,像是瞌睡遇到枕头正好合适,因为事后祖父才知道,梁先生是著名的现代考古学家,为我国第一个受过西洋近代考古学正式训练的学者,更是中国近代田野考古的奠基人,后来,由于他的成就与贡献,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与其兄长梁思成同时被评选为国民政府首届院士,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他正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工作,进行田野考古和研究古人遗迹,这里面自然就有对古人骨头的研究,因此,祖父与这样一位大学者一席交谈之后,心中的疑惑顿然消解,他明白了两个事实:第一,住在板栗坳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面有个考古组,这是专门研究古人遗迹遗物的,所以保存了很多从古墓中发掘出来的人头和骨头,脚夫看到的正是这些古人头。第二,同济大学医学院有解剖人体的科目,目的是让学生们了解人体各个器官的构成和分布功能等,泥瓦匠看到的正是医学院的师生在上解剖课,解剖的有可能是尸体,也有可能是道具,从而引起了误解。不过,祖父心里也明白,要让本地人消除误解,知道下江人是在人骨头和人体上做学问,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李庄人朴实单纯的优点往往也正是他们愚顽不开的弱点。为此,祖父就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对本地人讲清楚这高深偏远的道理。
这时,丢失的小孩找到了,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一个废旧的大黄桶(装谷子的大木桶)内,由于黄桶是在板栗坳栗峰山庄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加之又是在一大堆黄桶中间,所以被人们一次次地疏漏,小孩找到了,可争执和传言还在流传,在研究院的人看来,这孩子显然是和小伙伴们玩“躲猫猫”游戏时爬进去的,没想到躲进去后却爬不出来,但在乡民们看来这是研究院有意把小孩藏在黄桶里,等风声过了再伺机抓出来吃,他们说研究院都是些有头脑的人,吃人也讲究预谋和步骤,于是人们更加警惕和惶惶不安。
一天夜里,板栗坳突然传来一阵凄惨的小孩哭声,警觉的乡民们立刻敲起了竹棒大声呼喊:“下江人吃人了,快去救人!”顷刻之间,各家各户的壮男硕女点起火把就朝板栗坳张家大院牌坊头涌去,他们围在大院门口,点燃了门前的柴草堆,高喊着要把吃人的下江人扔进火堆里,此时,幸亏板栗坳附近有国民政府的驻军,他们及时赶到后,才将激愤的乡民们驱散。
第二天,得知中央研究院被乡民围攻的消息后,宜宾行署冷寅东冷专员立即带了两个营的兵力赶赴李庄,并会同地方民团在李庄坝进行严查,冷专员担心这不是简单的乡民闹事,而是有赤匪借吃人事件策划造反,若是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十几年前震惊川南的李庄“农暴”他早有所闻,赤匪余孽如果在此时再来一次“暴动”的话,对迁到李庄来的中央机构和国立同济大学肯定是一场灾难,其影响必定马上转到蒋委员长耳朵里,那他这个专员丢官不说,有可能小命难保。所以,冷专员亲自到李庄来解决这场“吃人事件”,务必搞清有无暗藏的共产党充当幕后指使,同时也看看有无汉奸流氓趁机作祟,一场搜索排查就此在全镇拉开。
他们开始抓捕可疑分子,但大家都知道被抓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或者汉奸,他们只是那晚参加围攻板栗坳一口咬定下江人要吃人的乡民,还有就是一些在盘查时狡嘴多舌的混混儿和不识时务的穷骨头们,祖父知道后接连摇头:“真是蠢官对上了愚民,吃人的事不弄清楚,抓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
冷专员也清楚他没有抓住问题的症结,本地人对下江人的恐惧心理和不满情绪仍然存在,于是就在南华宫召集南溪县长叶书麟、李庄区长谢文光和镇长李汝明、国民党南溪县执委书记萧昌礼和第四区分部书记罗南陔,以及中央研究院各所所长和同济大学的校长等官员和要害人物开会,希望大家能商量出一个对付这次“吃人事件”的办法。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各抒己见,但始终都不是最佳方案,轮到我的祖父罗南陔发言时他就说:“牛肉馆门口堆着牛骨头,里面肯定有牛肉吃,羊肉馆门口堆羊骨头,里面就有羊肉吃,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都有人骨头,那这里面会不会是吃人肉的?一般人这样想没错吧?”此话引起大家的疑惑与不解,这是在为谣言开脱吗?冷专员听到此,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了,就在众人为罗南陔捏一把汗的时候,他又接着说:“如果你摆着人骨头但没有吃人肉,那你就得讲出你摆人骨头的道理,以此来消除人们的误会,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愚下的建议就是将计就计,请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将你们的图片道具,包括古人骨头死人标本等,都拿出来给大家看,让他们晓得你们是在做这方面的学问,若你们还能在现场讲经说法,传播一下科学道理,我想乡民百姓会得到开悟和明白的。”罗南陔的话一说完,当即得到傅斯年所长击掌称赞,他说:“南陔先生说得好!民智问题是恐吓压制和抓人杀人都解决不了的,要循循善诱普及科学,这样最好,我提议,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分别举办一场考古文物展览和人体解剖展览,并且派专人给老百姓们讲解,我相信科普的作用会很大,这场吃人误会定能化解。”与会各方听了这个建议都说很好,这是以展览疏导代替枪杆围堵的好办法,尤其县长区长和镇长们,因为办展览没他们什么事,麻烦不在自己身上,正好落得清闲,冷专员看大家都积极赞成祖父和傅所长的意见,想如果办个展览就能解开“吃人之谜”,不费一枪一弹就能让民众不闹事,这未尝不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在征得众人表态同意之后,冷专员下令把抓来的乡民都放回去,自己也算完成任务打道回府了。
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要在李庄展览古人头和“精骨人”(人骨架子)的事,通过四处张贴海报传开了。七娘娘那天风风火火地跑到羊街8号问祖父,说街上那么多人在围着看“杀人布告”一样的东西,上面还画得有人骨头,“幺兄弟,同济大学和研究院搞啥子鬼名堂哦?他们要把死人拿出来吓人吗?”七娘娘和镇上很多人一样,对下江人的学问一窍不通,祖父说:“你们看到的那不叫布告叫海报,人家搞的不是鬼名堂,而是大名堂,他们都是做学问的人,要给大家看一点和他们学问有关的东西,不是吓人的,是让大家了解科学的。”“哦哟,是说这些人不得了嘛,他们一来,军队就开起来保护他们,听说板栗坳就有一个连驻在那里,这些下江人硬是厉害吔。”
展览开办之前,祖父就对家里人说:“展览那天大家都要去看,尤其你们年轻人,越早开眼界越好。”祖父指着七孃和洪十叔以及十爹他们说。洪十叔就是洪汉宗的次子洪慰德,因为他在洪家大排行中排第十,所以叫他洪十叔。那时,洪十叔正和我七孃谈恋爱,他们俩商量着要一起去考同大,正在努力地做考试准备,听祖父这样一说,七孃马上就回答她父亲:“当然要去的爹爹,这千载难逢的事情肯定不能错过,而且对我们考同济大学也有帮助,到时候我把几个嫂子叫上,还把您的孙儿孙女都带去看。”
民国三十年(1941年)6月9日,由中央研究院三個研究所主办的“考古文物展览”和同济大学医学院主办的“人体解剖展览”分别在李庄乡下的板栗坳和镇上的祖师殿开幕,那天也是中央研究院成立13周年的纪念日。他们请来很多客人,重庆国民政府和宜宾南溪李庄各级政府、地方绅士、本地驻军、在李庄的文化教育机构,还有乐山的武汉大学、江安的国立剧专以及一些新闻单位也来人参加。祖父是研究院邀请参加庆典的客人,因此他把幺祖母带着上板栗坳,开始幺祖母和家里其他几个媳妇一样,对展览有点害怕,不愿意去,她们说人骨头都是僵尸,去看了要走魂的,小孩更不让去,说是怕鬼魂附体晚上做噩梦,但幺祖母拗不过祖父,最后还是跟着祖父去了。
那天的李庄就像在上演一场不扯票就能看的大戏,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观这前所未有的新奇,有去祖师殿看人体解剖展览的,有不怕山高路远爬几十级台阶到板栗坳看考古文物展览的。文物展上主要展出从安阳殷墟发掘出来的古人头骨。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王侯将相、奴隶家仆和各种各样的随葬品,还有古代兵器、甲胄和青铜器、远古人类化石、恐龙动物化石、甲骨龟片,以及研究院发掘现场照片、人类起源演化进程示意图等,展览现场由研究院的陶孟和、吴定良、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先生学者作讲解,他们不讲生僻的理论,讲的多数是生动的故事,形象有趣地说明他们研究的是什么,古人头里藏有什么秘密,甲骨化石里面有什么道理等,听得人们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开怀的笑声。研究院还把自己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对参观者开放,总之,展览会上展出的东西足够震撼刺激,让愚昧混沌的当地人有了一些恍然大悟,给他们贫乏单调的生活带来闲谈许久的话题。
不少胆大的人来到祖师殿参观同济大学医学院举办的“人体解剖展览”,尤其是老年男性,现在已到了要对自己的身体弄个明白的年纪,在祖师殿的大殿厅堂内,摆放着两个完整的人骨架子,他们称为“精骨人”,还有用药水泡着的几具男女和儿童的尸体以及心脏脾肺肝胆胃肠等器官,墙上贴满了各种人体的示意图和一些病变部位的照片,有教授在指着图片上的各个部位进行讲解,说哪里容易得什么病,得了病后该到哪里去医治,当然在李庄就去孝妇祠同济大学医学院的门诊部看,如果还治不好就去宜宾同济大学开设的医院进行治疗,这样一说,有些看展的老人当场就诊询起自己的病来,硬是把一个展览现场当成了诊病的医院。
这是下江人迁来之后所做的轰动四方的大事件,也是川南地区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科普文化活动,不少外地人跑来参观,他们从上游的宜宾乐山、下游的泸州重庆等地方来到李庄,包括在江安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和在乐山的武汉大学也来了好多学生和老师,据说其中还有剧作家曹禺和诗人郭沫若。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的几家大报《中央新闻》和《新华日报》等报纸对此都做了报道。
后来人们说,李庄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就是因为这次高规格的科学展览被频繁报道,才让外界知道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等机构驻入李庄,从而将李庄与重庆、昆明、成都一起并列为抗战时期的四大文化中心,从此以后,人们从全国各地乃至国外寄来的邮件和发来的电报,只需打上“中国李庄”四个字就能送到这里,而为了处理日渐增多的信函电报邮政汇款等往来事务,李庄邮局也不得不从三级所升为二级所。
原本不想去看展览的幺祖母,回来后兴奋地拉着每个人讲她的见闻,还挨个挨个地让大家把嘴巴张开,去数人家有几颗牙齿,数来数去,小娃儿都是20颗,大人则是30到32颗,然后,她就啧啧地感叹:“硬是耶,还真没哪一个的牙齿是超过32颗的。”然后,她就在饭桌上给大家讲看展览的见闻,说那些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人头中有皇帝的头骨,还有,人的鼻子不是骨头做的,那里只是一个洞,人要是被毒死的话,骨头就会发黑,人的牙齿最多只有32颗,骨头在地下埋久了就会变成石头(化石)等等。
祖父那天也直叹很吃惊,不是因为研究院成立13周年的庆典来了那么多军政要人,也不是“考古文物展”让他大开眼界,而是研究院史语所的图书馆让他受到震撼,那天他第一次去看了设在板栗坳“田边上”那个最大的院子里的图书馆,一共十几间房的各种各样的书,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单是中文书籍就是整整七大间,约有十几万册,还有几间屋的古籍善本和西文书籍、国内外的图书杂志等也有好几万册,这里面的书好多都是祖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让白认为是读书人的祖父看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始知自己的孤陋和少见,更让他相信这些迁来李庄的人确乎是大学问者。他回家以后就给大家说,现在才明白梁先生刘先生他们经常说要“到山上取经”,原来是因为板栗坳山上有这么大一个图书馆,而且还是战时后方最完备的文史图书馆。
祖父还去参观了同济大学的“人体解剖展览”,他看得很仔细,有些地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他把人体内脏的形状位置都记了下来,有一天,他对我父亲说:“你娘其实不是死于心口痛,她极有可能是胃穿孔,唉,当时我还给她喝了那么多药,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活活把她痛死了!”祖父难抑心痛和内疚,拿起他的银嘴烟杆,满满地安了一烟斗烟丝,使劲地吸了几口,然后吐出一团团浓浓的烟雾,竭力想遮住他眼里的湿润,不让眼前的儿子看见。
下江人又重新被大家高看起来,人们见到他们老远就侧着身子让路,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房东和邻居们更加热心地给这些穿长衫或西装、着裙装或旗袍的先生太太们挑水送柴洗衣服,乡民们送来的菜从不用秤称,永远都是一堆堆一把把,付钱时随便他们给多少是多少,下江人也喜欢本地人的朴实厚道,从不讲价不赊账,更不会亏待乡民。同大的学生们也越来越逗人喜欢了,一个个礼貌活泛,聪明勤奋,每天早晨天刚麻麻亮,街上就会传来他们趿着拖板鞋“磕沓磕沓”赶往学校上课的声音,这声音后来成了唤醒居民们起床的晨钟,大家会说“大学生些都上课去了,该起床喽!”工学院的男生们个个能干,房东家里坏个桌椅板凳、灯盏水壶什么的,他们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祖父房间里有个老式的机械座钟,停摆了许久,后来,洪十叔带来的一个同大学生把这死硬了的座钟给救活了,它又“嘀嗒嘀嗒”地动了起来。
下江人到李庄的第二年,洪十叔就考进了同大,他是李庄本地第一个考入同济大学的人,而最先想考同大的七孃则落了榜,后来她找了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人家主要招收男生,你们没看到满街都是男学生吗?”五伯娘就顶她:“人家也收女生啊,你看医学院就有好多年轻姑娘。”七孃说,“我是不去医学院的,见到血我就頭晕。”之后,她还有一个开脱的理由:“没考上也好,因为就是考上了我也过不了德语这一关,还不是读不成。”这倒是真的,同大上课全程讲德语,所有新生到学校后都要先进新生院德文补习班学习,如果过不了这一关,是不能进入大学学习的,而七孃学外语不行,洪十叔笑她跟喜八哥差不多,没长小舌头发不出弹音,所以七孃听说这个条件后,早就心虚退缩了一半。祖父摇着头说她:“你呀,是心怯矮三分,自己把自己考倒了。”祖父一边为自家七姑娘未能考进同济大学而遗憾,一边又为去世的把兄洪汉宗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儿子出息了,考上了同济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当然,他自己也很开心,因为洪慰德不仅为洪家争了光,作为罗家的准女婿,也让祖父的颜面光彩不少。
我的大伯父像个隐士一样守在石板田,外形上他最像祖父,尤其是身材相貌以及走路时的步态,每次看到他,我都会产生错觉,以为是祖父在身边。但实际上,他和祖父一点也不像,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相差很远。
下江人来的时候,母亲刚怀了孕,她虽然不情愿,但一听说这是在抗战,是国家大事,就很顺从地和五伯娘一起,带着各自的娃娃搬到了石板田乡下。最开始她很不適应,有时免不了要在父亲面前念叨,说生孩子的时候她还是要回羊街,“万一出什么事我就去同济大学的医院,那年生玲玲的时候,要是有同济大学在,我儿子小毛哥就不会死。”但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你这不是为难爹吗?现在家里已经住满了人,你一个月母子回去住哪里?”母亲想想也是,为难哪个都不能去为难她的公爹,这是她从心里十分尊重的老人,所以只好不再提回羊街生孩子的事。但她免不了去和几个伯娘们唠叨,说为何不让那些先生们住张家屋里呢,他们有那么多房子,老场街珍老爷的府邸、正街上的官周老辈子的来今雨轩,还有那座著名的琴庄,五伯娘就说,咳,各家有各家的难言,珍老爷正生病厉害,来今雨轩又太嘈杂,不适合先生们住,而琴庄里面太复杂,访琴老辈子家大人多,让谁搬出去都摆不平,所以,还是我们家好,父贤子孝,说搬就搬了。母亲叹口气,喃喃自语道:“这抗日战争要猴年马月才能结束啊!”
石板田离镇上大约七八里乡路,那里是祖上留下的家业田地。据说那是高祖母心兰看中的地方,那时高祖手上有钱,到处买地置房,有时出去看地方时也把他的心兰带上。那天他们来到石板田,高祖母一看就喜欢这地方,这里背靠一道不高的山埂,两旁是绵延起伏的小山丘,正前方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像是一块块平铺在地面上的青石板,高祖母心想,这地方风水多好啊,就像一把逍遥椅,并且山水田地都占齐了,是块不愁吃穿的宝地,于是就极力总成(建议)高祖把这几百亩地买下来,让这把逍遥椅变成罗家的粮仓。后来,高祖意外身亡,高祖母随他而去,太高祖就把他们俩合葬在这里,让喜欢它的高祖母和高祖安躺在这把逍遥椅的山腰上。这样,石板田又成了罗家另一块祖坟地。
罗家在石板田的大房子很出名,这名气是早年一场大火烧出来的。那是曾祖时代,就在他刻苦用功想考秀才的某个晚上,石板田附近熟睡的人们被一阵阵炒货的香味唤醒。“谁家半夜三更爆黄豆啊!”“老鼠嫁女炒陪嫁嗦。”“我看是打苞谷花(爆玉米花)的发了疯,半夜逗小娃儿流口水。”“嗯,不对,这是炒麦子的味道。”人们嗅着那一股股煳香味四处寻找,突然看到石板田腾空而起的火光,人们才惊呼:“罗家大房子烧起了!”这场大火从后半夜起势,直到天亮才被周围赶来的人们扑灭,整个大房子被烧掉一半,粮仓全毁,那些铲出去的一挑一挑的残渣煳米,就倒在屋背后的土坑里,让天上飞的鸟地下蹿的鼠,以及那些要饭的乞丐们刨食了好久。乡民们咂着嘴不停地啧叹:“可惜那几仓房的粮食啊,起码够他罗家人吃三年。”
日子又过了很多年,石板田的产业传到祖父手里,再后来,他就在这里办起了农场,曾经烟熏火燎过的房子被修葺一新,形成一个前后两进院的大宅,前院有蜂房、糖房、烟房、蚕房和碾房,两侧偏房里还有牛栏猪圈鸡窝鸭窝以及一个杀行;后院是罗家主人和管家佣人们住的地方,期来农场办起来之后,这里又出名了,这一次名声传得更远,上至宜宾乐山、下至泸州合江都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养奶牛喂外国鸡的期来农场。但现在,期来农场没有了,它只是石板田乡下。
我们来到这里时,前院左边一排房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些龇牙漏缝的蜂蛹堆在里面,人称这几间空屋为凉三间,右边的烟房和碾房还在,烟房的屋梁上挂满了捆扎起来的烟叶,碾房里有牛拖碾子,吱嘎吱嘎地叫着。这座大房子里有不少人居住,朝门口住的是几家佃户,中间粮仓两边住了好几个长年,后院带夹楼的正房现在也住满了人,正中的堂屋后面是祖父在乡下的居室,他有时也来石板田住上一晚两晚,右边住着大伯父一家,左边是二伯父一家,我们和五伯娘一家从羊街搬来后分住在他们的隔壁,正房两侧是蔺管家和帮佣们的房间。在乡下,人住得再多都显得空,房子大,找个人必须扯着嗓子喊才听得到。
大伯父是石板田的当家人。他也是祖父的总管家,罗家每年的收支都在他手里进出,那时,家里的收入比较单一,主要来源都在田地里,长什么吃什么,现钱大都是用农产品去市场上换,比如粮食烟叶之类,大伯父常住在石板田,一年四季就操持这里的田产,是否做到精打细算也没人知道,反正只要是他在管理,家里人就比较放心。
其实,大伯父的才华并不是照料农事上,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据说植兰书屋里的线装书随便抽一本出来他都能背得,要是听他讲书里写的历史和故事,可以让大人听得不眨眼,小娃听得不吃饭。大伯父不但能讲,还能辩。有一次,他在永通祥茶社遇见了刚从北京大学读书回来的张精一和从上海回来的张访琴两兄弟,就和他们约起一起喝辩茶,话题涉及仁义道德、科学新学、秀才和人才、土匪与兵匪等。大伯父一人挑俩,舌战张家两兄弟,一天讲辩下来,不分胜负,隔天再战,仍然难分伯仲,到了第三天,张家兄弟终于发现,若论引经据典博览群书,他们比不过罗大少爷,若说思想观念见识眼界,罗大少爷又差得太远,这是一场不搭调的辩论,致使他们兄弟二人在言语上始终扳不倒他,于是只好偃旗息鼓、甘拜下风,这场辩论之后,人们便送给大伯父一个“话博士”的称号。
大伯父不仅能辩,肚子里装的故事也多,李庄人坐茶馆喜欢摆龙门阵,好像这是抽烟喝茶必备的佐料,如果没了龙门阵和有趣的故事,那再浓的茶也等于白开水。平日里,话博士罗伯威一跨进茶馆,人们就会争相邀请他到自己那一桌吃讲茶,而只要他在茶馆里一落座,说淮书的人就不敢进来,因为他们怕在话博士面前丢丑露破绽,像什么《封神榜》《西游记》《薛仁贵三箭定天山》《龙虎刀》和《桃花扇》《西厢记》等,话博士比他们讲得更精彩。人们说罗伯威就是蒙住半张嘴也比那些说书人讲得好,永通祥茶馆的黄三爷曾这样断言,“李庄坝说得过罗伯威的人还没生出来。”
但是自家屋里的人都知道,说得过大伯父的人不是没有生出来,而是已经死了,她就是家人众口称赞的才女张芸萱。
张芸萱是我祖母的大侄女,比大伯父小一岁,她和妹妹张素萱被她姑妈带到罗家来跟着大伯父一起读家塾,因为祖母的哥哥后来也像她的父亲一样染上了鸦片,致使家境堪忧,两个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都没送私塾,祖母提起这事就忍不住在祖父面前流泪。祖父说,不管男孩女孩,不读书就是睁眼瞎,把她们接到羊街來和伯威一起读书吧。祖父请来镇上最好的塾师冯汉卿坐镇羊街8号教学,大伯父天生聪明记性过人,塾师所教诗书文章,一两遍之后就能背诵默写,还能讲解释义,塾师对这个弟子很是喜欢,私下里他多次对祖父说:“伯威将来必有出息。”但自从芸萱来了之后,大伯父就变得闷闷不乐了,有段时间竞茶饭不思,课都懒上,祖母着急了,以为继子是生了什么病,请医生看过之后都说啥病没有,这下家里人奇怪了,只得左打听右察看的,最后终于找到根源,原来他是不高兴他的表妹芸萱,说她天天抢在自己前头到塾师那里去背书,塾师不但表扬她勤奋,还说她的文章写得好,这下大伯父就更不高兴了,塾师的表扬让他觉得自己连女娃儿都不如,很丢面子,于是读书的劲头一下蔫了下来。
说来这世上也真有配登对(巧了)的人儿,大伯父已经够聪明灵性的了,却偏遇上个灵性更高的表妹,大伯父能出口成章,她就能过目不忘,一字不差,这一点,大伯父又输她一截,由此大伯父的嫉妒与不满也愈发多了。
祖母了解到这般情形之后,悄悄将芸萱叫到她房间,面对面地教她:“女孩儿要学会谦让和收敛,即使你有十分伶俐也只能露出三分,尤其在老师和表哥面前,你弱一点无伤大雅,但男孩子就不同了,如果他被老师低看,自尊心就会受伤害,所以,以后你千万别在表哥面前逞强了。”芸萱点了点头,开始时还能记住她姑姑的话,收敛一下自己,但时间一长,天性还是要露出来。
一次,塾师让大伯父背诵《山海经·南山经》中说“类”的那一段,大伯父一时有点卡壳,芸萱就忍不住背了起来:“宣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当时塾师就批评大伯父,“伯威,这《山海经》是我专门教你的,虽说有些晦涩奇异,但却是男儿不可不学的天文地理万象包罗的书籍,没想到旁听的芸萱都学进去了,你用功不够啊!”塾师走后,大伯父就冲到芸萱面前说,“读你的《三字经》去吧,女娃娃家家的,学啥子《山海经》!”然后狠狠地瞪了他表妹一眼冲出书房,一连好几天都不和她说话。
慢慢地,这俩表兄妹在你争我比中长大了,大人们和街坊都在说,“伯威和芸萱才是天生的一对啊!”祖父和祖母心里也是这样想的,那时,侄女随姑是民间流传下来的习俗,这姑表亲是最佳姻缘,侄女做了媳妇,婆媳相处就很容易。当大伯父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祖父就托付七娘娘去给两个年轻人说合,但七娘娘一圈转下来,对祖父说:“这两个小仙人是两篷山刺笆,咋个都捏不成一坨,你得想办法先拔了他们的刺再说。”祖父明白七娘娘说的意思,知道这两人在互相较劲,互相排斥,当然祖父不会硬生生地去拔什么刺儿,他和祖母商量着,准备分头找自己的人打通他们身上那根绞经。
祖母回了一趟后家,将芸萱对这门亲事的抵触隋绪告诉了家人,在得到哥哥嫂子的支持后,她让芸萱回到父母身边,不消说,芸萱被她父母亲狠狠地说了一顿:“人要记恩,罗姑爷对待你们姐妹像亲生女儿一样,你就不知道回报?伯威哪点不好?他虽不是你姑姑亲生的,但他把你姑姑当了亲娘,这镇上有几个像他那样聪明有礼节的男孩儿?再说,你在罗家住了这么多年,和伯威怎会没有一点感情?你们青梅竹马的,外人早把你们当成一对,谁还会来给你提亲?你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芸萱在家里待了三天就足足被父母聒噪了三天,最后活生生等她点了头才被父母送回羊街。
大伯父这边却没那么容易对付,自从七娘娘提亲之后,大伯父便躲了起来,家里人到处寻他不见,最后从石板田农场里传来消息,说他天天偎在瞎子二哥的房间里听他讲《聊斋》呢。祖父知道自己这个长子是个犟脾气,于是既不叫他回到街上,也不去农场找他,只让人给他捎一封长信去,结果,大伯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祖父在信里没有提到“芸萱”二字,只说祖母怎样爱他心疼他,怎样把他当亲儿子养,祖父在信中说,你娘跨进罗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从大娘手里接过来,搂在怀里背在身上,生怕别人把你捏重了摔着了,后来她生了你二弟,仍把你留在身边,二弟交给大娘带。到你四五岁出麻子时,你娘亲手给你缝了一套红被子红蚊帐,守在你的红床前三天三夜未入眠。十几年来,你娘重话不说一句,脸色从未难看。母贤子必孝,在终身大事上,为儿的当能理解你娘的用心,以孝为本,顺从为之……这是大伯父第一次收到他父亲的亲笔信,字里行间流露的殷殷之情远胜当面教诲,大伯父读完信后把眼泪一抹,抬脚就跑回羊街,一下跪在父母面前:“爹娘请宽心,终身大事全由两老做主,伯威从之。”
就这样,大伯父娶了他的表妹芸萱,那时他18岁,芸萱17岁,婚后第三天,大伯父陪芸萱回仓房头后家过完回门礼,就又去了石板田,他对祖父说,“农场的蔺管家不管事,大白天里长年们都在睡觉,现在马上开春了,那里得有个人守着,这是瞎子二哥说的,农场的事情,他比我们清楚。”祖父看了看眼前的长子,感觉他已经成熟和懂事起来,便应允了,从此,大伯父便常住石板田,正式管理起农场的事务。
大伯父到石板田后,很少回羊街来住,每次回来都是直接到堂屋里见祖父,或者去植兰书屋和兄弟们谈事,见到芸萱只是打个照面然后扭头就走,大家都在猜测他和芸萱究竟有没有同房,因为半年过去了,芸萱还是一副细腰杆瘪肚子的少女身材,没有一点新妇模样。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天,她来到芸萱房间,对芸萱说:“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我们这就去农场,他不回来你就去,夫妻要住在一起才叫夫妻。”祖母叫来两乘滑竿,亲自把侄女送到石板田,亲手交给继子:“我让芸萱来照顾你,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她。”临走时,祖母又悄悄对芸萱说:“别和伯威斗嘴,他说什么你都顺着。”芸萱记着她姑姑的话,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大伯父也不好再做什么过场,顺水推舟地和芸萱过了段平静的日子。
大伯父从街上回来,递了一封信给芸萱,说:“这是那个假尼姑给你的信。”大伯父说的“假尼姑”是几年前来镇上教新学的胡兰畦小姐,她在祖师殿内镇中心国民学校当代课老师,因为孙炳文的介绍,她就来拜望祖父,喜欢客人的祖父看她一个女子借住在外面不方便,就请她到羊街8号住下来,并且让她和芸萱住在一个房间里。虽然胡小姐在李庄没待多久就去了泸州,但短短的时间她和芸萱成了好朋友,分别后,她们之间时常保持着书信往来。其实芸萱不愿意和大伯父结婚也是受了胡小姐的影响,胡小姐说她最反对包办婚姻,因为她自己就是在父母的操办下嫁给了表哥,但一点也不幸福,出来教书也是为了逃离婚姻生活,因此芸萱很羡慕胡小姐,可她却没有胡小姐那样的勇气冲出家庭。大伯父称胡兰畦是假尼姑,是因为她到李庄时那一身打扮引起众人议论,她一头齐耳短发,一双大脚,穿对襟子排扣短上衣,套一条露出小腿肚子的半截裙,还经常与另外两个教新学的年轻先生在街上出入,与各色男人交往,镇上的人总是在她背后指指戳戳地说:“看,这就是住在罗幺老爷家那个假尼姑。”
那天,当大伯父在芸萱面前说出“假尼姑”这三个字的时候,芸萱心里就受不了,感觉是在侮辱她的女友,于是很不高兴地说:
“人家是有名有姓的先生,你怎么也跟着街坊大娘们乱说呢?”
“先生?她那样的女子都做了先生,那先生们又做啥子?”“先生不分男女,有学问有本事的都可以是先生。”芸萱此时完全忘了她姑姑的教诲,忍不住理直气壮地和丈夫争了起来。
“教了几天新学就算有学问?头发剪短和男人到处串就算有本事?妇道都没有学好还去教学生,这世道不乱才怪。”
“世道之乱由来已久,千百年来女人不是都待在家里么?可天下规矩了吗?太平了吗?还不是该乱就乱,该坏就坏,与女人有什么关系?”芸萱总是半步不让。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起了口水仗,半天争辩下来,芸萱明显占了上风,到最后大伯父无话可说了,便摔开长衫衣襟转身走人,当他甩步跨出家门时,差点一脚踩到躺在门槛边上的母狗嘎嘎,于是愤愤地踹了它一脚,大吼一声:“滚!”
芸萱认为这个“滚”字是说给她听的,二话没说,收拾起行李叫了一乘滑竿就回羊街8号去了。此时她已有了身孕,祖母见她回来了也没埋怨她,只让她在家里好好待着养身体,不要动了胎气。
不久,芸萱早产一个女婴,但这孩子生下不到三天就死了,大伯父没有守在芸萱身边,仍然如往常一样一天回羊街一次,回来时做面子一样旋到芸萱房间转一圈,也没丢下一句半句嘘寒问暖的话,然后就回他的石板田去了。芸萱在孩子死后患上了产后风寒,虽说那时正值夏天,她却冷得在床上打摆子,身上盖了十二床被子还在发抖,祖母让彭嫂在她房间里升了一盆烀炭火都不管用,蕓萱还是叫冷,医生此时不敢给她开补药,说夏天忌补,月子里的女人更忌补,怕血崩,最终,芸萱没能扛过这场月子病,人们说她是在半夜时分被冷死的。大伯父连夜赶了回来,他看到芸萱直直地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突然一脚跪在床榻板上,头伏在芸萱冰冷的手臂旁边,失声哭喊:“芸萱,我对不起你!”
芸萱被埋在石板田祖坟地里,后来人们发现,大伯父经常去坟地里看她,似乎在弥补以前对她的冷落,祖母知道后,又是心痛又是感动,不由得默默地为这个固执的继子张罗着再娶。不久,大伯父就娶了现在这个名叫马鸿智的媳妇。据说之前他拒绝别人提亲,尤其给他介绍那些知书识礼的闺秀时,他是一千个不答应,后来有人提起了这个马家姑娘,媒人说她啥都好,就是不识字,没想到大伯父竟马上答应了,他说:“好,就娶一个不识字的。”
大伯父再婚时,新房就在石板田,新娘子也是直接抬到石板田的,大伯父对父母说,他要在石板田守一辈子祖业。新来的这个大伯娘老实勤快不多话,更不和大伯父顶嘴,家里所有人都喜欢和尊敬她,当我们搬到石板田时,大伯娘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并带活了三个,在石板田偌大的房子里,她像一个温厚慈爱的母亲一样,周到地安置着从街上搬过来的兄弟们。
大伯父对我们的态度反而有些阴晴不定,记得我们来石板田的第一天,他就阴沉着一张脸,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抽闷烟,他的铜烟杆不时在桌子边上敲得嗑嗑直响,地上丢一堆发黑的烟屁股,半晌之后,他站在天井里自言自语地说:“都搬到这儿来,把街上的房子全拿给下江人住算了。”母亲开始还以为大伯父是不欢迎我们,后来才慢慢明白他是对当时的政府不满,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饭桌上自顾自地说事,全然不顾一桌的妇孺听得懂听不懂,开口就先骂日本人,骂他们是龟孙子,说这些龟孙子跑回来抢他老祖宗的土地,他说,“你们晓得不,日本人是秦始皇派出去找长生不老药的,因为《山海经》中说东海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中有不死药,结果派出去找药的三千童男童女没回来,他们留在那些岛上,繁衍子孙成了后来的日本人,现在这些小日本都变成了恶狼,想吃掉我大中华,哼,我看它狼口有好大,谅死它吞不下。”
骂完日本人后,他又开始骂国民党,说:“先前人些都说共产党是叫花子党,我看国民党也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讨口子党,日本人打进来他们只晓得跑,上至委员长,下至平头百姓都在跑,中国这么大,还怕没地方给你躲?但自从盘古开天地起,把朝廷搬到重庆来的就只有他蒋委员长一个。”他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一个人干杯,停一阵子又接着说:“你看他带着朝野上下多少人跑?这到哪儿都是要吃的要住的,这不是在讨口吗?政府都成讨口子了,这国家还有救吗?”几杯酒之后,大伯父的话题就跑到了一直让他看不惯的新学上,“新学有啥子好?好端端的良家子弟一上新学就变野了,早年孙炳文和洪默生不出去读新学就不得被杀头,李庄坝没有那些上新学的人鼓捣就不会闹事,唉,害人哪害人,罗家最标致的男儿也被弄成了瘫子,这是天作孽还是人作孽啊!”
大伯父很怀念小时候和他的二兄弟、三妹,以及祖母的两个侄女张芸萱和张素萱一起在家读私塾的日子,后来李庄办起了明德小学,祖父就让他们都去这个教会办的学校读书,结果所有人都去了,唯独大伯父整死不去,仍然一个人跟着塾师冯汉卿继续读他的《大学》《论语》《中庸》以及经史子集,他很鄙视新学,这个话题他可以一直谈论下去,而且变着花样来说,社会上发生的好多乱象他都可以扯到新学上,包括下江人藏古人骨头、同济大学解剖死人尸体等,在他嘴里都是对祖先和死者的不恭,是该遭吐口水的逆举。
但后来下江人办考古展和人体解剖展的时候,他还是悄悄去看了的,之后,他好像理解了一些下江人高深莫测的学问,不再说他们是“不恭”和“逆举”之类的话了。
大伯父不仅嘴巴厉害,收拾起人来也很厉害,我们来石板田不久,就听说一件“灌牛粪”的事。
早前在期来农场里有个喂牛的长年叫杨长贵,因为他头上有个瘌疤印子,人们就喊他杨疤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婆娘,家里也穷,老汉(父亲)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天,他那六十多岁的老娘突然上吊身亡,杨疤子却跑不见了,大伯父和农场里的人四处寻找不见人影,最后有知情乡人告诉大伯父,说杨疤子长期奸污他老娘,最后老娘实在忍受不了羞耻难当,就寻了短见,大伯父听说后立即将知情人带去告了官,再将杨疤子老娘的后事办了,之后,就开始追踪杨疤子的下落,他说,非把这个丧尽人德的畜生捉回来吊打三天不可,但半年过去了,杨疤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鬼花花儿都见不到一个,大伯父仍然到处打听,说他就是跳河死了,也要冒一个泡起来。
果然,廖蜂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杨疤子在云南昭通小草坝那一带给人放牛,这下大伯父坐不住了,他立马带两个长年赶往昭通,几天后,他们终于在一片草木茂盛的地方看到了正在放牛的杨疤子,大伯父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顺手抓起旁边一坨牛粪灌到他的嘴巴里,边灌还边骂:“你个畜生!吃牛粪都松活(便宜)了你!”之后,他们三个把杨疤子捉回来,绑在他老娘坟前一块石头上,乡民们再次灌他大粪,农妇们则扒开他的衣裳掺他藿麻(一种蜇人草),掺得他哇哇直叫,乡人们一番收拾教训之后,大伯父将他送进官府,丢了大牢。
当然,大伯父也不是天天码起脸当威严的家长,他有时会说一些好玩的话逗孩子们耍,他经常教四哥五哥读《诗经》和《孝经》,还让二姐带着我们几个女孩子跟着念,看大家念得不错,大伯父就会高兴地出谜语让小孩们猜,他说今天让你们猜简单的: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肚儿溜溜圆,一颈子都是水,这是每家每户都有的东西。猜。”
小孩们全被人和鬼的形象纠缠住了,都在想这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大伯父就说:“去灶房头找。”大家就一窝蜂跑到灶房里去东找西找的,最后大伯娘悄悄告诉二姐“泡菜坛子”,于是大家高声叫道:“泡菜坛泡菜坛!”
“好,又来一个:四块板子四层楼,四个姑娘睡里头,不怕风吹和雨打,只怕娃娃耍石头,快猜,你们喜欢吃的。”
这下有人抢答:“核桃。”“嗯,不错,再猜:青枝绿叶不是菜,又是烤来又是晒,腾云驾雾烧着吃,就是不能煮熟卖,这是啥子?”
大家嘿嘿哈哈地直笑,指着大伯父嘴巴上的烟杆说:“烟,大伯喜欢吃的叶子烟。”大伯父嘴皮一翻,牙齿都笑歪了,笑完了,他就说要出个难猜的。
“一坨白石头,掉在海里头,吱吱一声响,石头不见了。”
这个谜语好像很好猜,四哥五哥他们一个说是白糖,一个说是冰糖,我那时只有五岁,突然想起母亲做蛋炒饭的情景,便脱口而出:“是猪油!”
大伯父用烟杆指着我说:“玲玲聪明,她答对了,是猪油。”我为此得意了好几天。
后来,大伯父开始出一些字谜,什么大河没水小河干——哥,八九不离十——杂,需一半留一半——雷,等等,有一天他对二姐和四哥五哥说,你们现在都认识一些字了,我出一个让你们动脑筋的给你们猜:
“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明珠藏王家,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头吐泥巴。”
看大家完全猜不出,大伯父又说:“你们慢慢猜,答案是四个字,猜到了就告诉我,我重奖你们一顿好吃的。”
这个谜语二姐和四哥五哥一直没猜出来,我当时还没有上学,自然完全不懂,但我却把这个谜语背了下来,心想以后我认得字了,一定把它解开,结果真上学了,又把这事给忘了。直到二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偶然想起这个谜语,就说给一个老师听,他默想了一下,笑着说:“这是‘金玉满堂啊!”
我愣了半天,眼前浮现大伯父出这个谜语时的样子,他把头仰起来,眼睛眯缝着往天上看,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自得的微笑,而一群娃娃围在身边茫然无知地看着他,脑筋里面怎么也想不出他要的那四个字。
此时,当我终于知道谜底的时候,心里却很难受,因为等着听“金玉满堂”这个答案的大伯父早已饿死很多年了。
人们说,是下江人把棒客(土匪)惹来的,因为他们有的是皇粮薪水,谁也没有预料到,棒客会来抢石板田,事后大伯娘说,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拉肥猪”(绑票),只要人还在,就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
石板田的冬天让母亲真正体会到乡下的寒冷,她说乡下的房子不挡寒,冷风透过门窗木缝拼命往棉袄和被子里头钻。大家的手脚都不灵活了,佣人们洗一次衣服手上就长一串冻疮,小孩们个个的小手都冻成了红萝卜,母亲身上披搭着家公从南溪捎上来的毛毯,挺着大肚子,整天守在房间里面的火盆旁,她随时都在掐着指头算日子,巴望着春节早点到来,因为大年一过就是她的生产期,她希望这个孩子能赶个巧,在正月十八她过生那天出世,凑成母子同天生的喜庆,她还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像她的头生子毛哥一样乖。可是这个冬天的日子过得非常缓慢,时间冻得走不动,经常停在某个难熬的时辰,比如下午三四点钟晚上母亲等待父亲从街上回来的时候。在这里,她感觉不到熟悉的轮船在江面上来来往往划水而过,听不到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客轮拉响的汽笛声。石板田毕竟离长江七八里路远,江面上的动静完全听不到,这里只有农民们生产作息时发出的各种声响和时不时传来的鸡鸣狗吠,还有就是碾坊里吱嘎吱嘎那无聊透顶的声音,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母亲很不习惯乡下生活,虽然这里不缺吃不缺穿,丫頭念玉也还跟着她,但她总觉得自己和下江人一样,是在过逃难的日子。
一天,她突然听到似有轮船的汽笛声,这声音由远及近由低到高地飘到她耳朵里来,长声吆吆地抖颤,她急忙迈出房间问:“轮船来了啊?”院子里有人回答说:“啥子轮船哦,是瞎子二哥在唱川戏。”母亲仔细一听,果然是从前院烟房那边传来的,瞎子二哥的房间就在烟房旁边。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一句唱腔半天都哼呀不完,就像他大睁着瞎眼也看不见时光的尽头那样。每天,蔺管家的婆娘蔺二娘把自己的事收拾完毕后就去屋门口叫他,“二哥,晌午喽,该起床了!”或者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去敲他的门:“二哥,快起床,上街去赶场。”听到喊赶场,瞎子二哥就会立马下床穿衣,三两下就拄着他的拐杖跨出门来,边走还边说:“二娘子,你就不要做饭了,我到街上田婆婆那儿去吃富油泡粑。”蔺二娘马上点头:“要得,二哥出门好生走(小心走)哈。”然后他就像个独行侠一样,一个人摸了出去。赶场天不论人有好多,就算人家把脑壳挤扁了,也不会把他这个瞎子挤得找不到方向,被人裹挟到别处去,相反,他总会在散场后约莫一个时辰左右,踩着点子准时出现在石板田弯坳上那棵核桃树下,他会坐在树前的石蹾上慢慢抽一支叶子烟,之后,再摸摸索索收拾好烟袋子,站起身,哼唱着:“我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这一段唱完,他的三只脚也差不多刚好走进大房子。
瞎子二哥是我父亲那一辈对他的称呼,母亲还没来石板田住的时候就在羊街见过他,他的一双眼睛像爆壳的桂圆一样,永远睁着,一层眼白就跟桂圆肉一样厚,难怪他一点也看不见。母亲那时只知道他是本家的堂兄长,住在石板田,但未曾细问他的来历,来石板田后她问父亲:“瞎子二哥究竟是罗家哪一房的?”父亲说:“是老五房二曾祖那边的,他的眼睛瞎了之后,家里人嫌弃他,就把石板田十来亩田地分给他,让他一个人到乡下守着,只要有吃有住,不死就行了。”母亲听了,觉得瞎子二哥怪可怜的,虽然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就像孤儿一样被抛弃在这里。
但瞎子二哥在石板田并不孤独,他的房间是这座大房子里最热闹的地方,男人们晚饭后爱聚在那里听他摆龙门阵,或者看他睁着眼睛瞎吹牛。小孩们也喜欢往他屋里跑,多数时间是去偷他柜子里面的杂糖和花生,还有就是去捉弄他。“二伯伯,我妈做的黄粑你吃不?”“要吃。”“手伸过来拿嘛。”瞎子二哥手一摊,一只青蛙就落在他的手上,“哎呀,小龟儿子,看我不打死你!”小孩们还喜欢藏他的拐棍,惹得他伸出双手曲着双膝像螃蟹一样扫过去又扫过来地乱摸,乐得大家个个捂着嘴巴滋滋地闷笑。小孩们拿他取乐的法子一会儿变一个花样,反正他也不发火,个个都能在他屋里寻开心。就连院子里养的两条狗,一条白脚一条窝黄都喜欢在他屋里打转转,奇怪的是,有时瞎子二哥拿拐棍指着一条狗说:“窝黄,滚出去!”而那条狗正是窝黄。每当这时,蔺二娘就会叹息着问:“二哥吔,你究竟是真瞎还是假瞎?”下江人迁来后,祖父曾带他到孝妇祠同济大学医学院的门诊部去检查过,结果医生们都说是先天性完全失明,无法医治。瞎子二哥低声叽咕着,啥子先天失明哦,我小时候看得见,后来染上飞蛾病,痛瞎的。他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哝着,一边眨巴着那双见白不见黑的眼睛,对医生的诊断不屑一顾,
父亲和母亲似乎好一点儿了,他白天去镇上跑事,像麻将里的听用一样守候在祖父身边,哪里需要就让他去哪里,天黑尽了才打着手电筒回到石板田,有时也不回来,这让母亲心焦睡不着,一双眼睛整夜都睁着,巴望着手电筒的亮光能从门缝里晃进来。隔天父亲回来时,她就会试探着问在哪里过的夜,父亲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拖半天才说“书房里滚一觉呗”。母亲总是半信半疑,真溪王老师的事给她留下太重的阴影,她怕父亲在外边又有别的女人,说来母亲的多心也不无缘由,人们常常都在夸父亲长得一表人才,而夸母亲的人却很少有,据说有人曾在父亲面前说:“你屋头那个女人样子还将就,就是矮了点。”当时父亲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矮是矮,但人家矮得匀称。”母亲常常在镜子里审视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受看的,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嘴角两边还有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眉眼耳鼻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不偏不倚,端端正正,这模样虽说算不上美人,但自觉比罗家其他几个媳妇好看。
说来也是,祖父那几个长得伸伸展展(漂漂亮亮)的儿子娶的媳妇都是其貌不扬的女人,大伯娘马鸿智个子高挑但长相平平,一张长脸就像她的姓氏,名副其实一副马脸;二伯娘周良君天生是近视眼,走路疲沓拖拉的,像一个老妪一样不活泛,虽然她还不到三十岁,却完全没有年轻的样子;五伯娘李适之虽是母亲的表姐,但母亲总说她长得不漂亮,眼小牙龅的,还总爱笑,正好把脸上的缺点暴露无遗,可是不漂亮的五伯娘却最让母亲眼气(羡慕),因为五伯父不但对她好,还很听她的话,好几年前五伯娘和三孃得罪了幺祖母,五伯父想息事宁人去给幺祖母赔罪,当五伯父正准备在幺祖母面前磕头的时候,五伯娘在门外大喊一声,“叔谐,你给我出来!”五伯父便立即起身,乖乖地退了出来,可见他对五伯娘有多服帖,相比之下,父亲对母亲就完全相反,他就是码头上的趸船,只有母亲靠拢他,没有他来依着母亲的。可你说他像趸船吧,又不完全是,因为趸船不会漂走,而他随时会离开岸边,说走就走了。不过,父亲从真溪回来以后,心思好像收緊了一些,尤其母亲顺从祖父的安排拖着有孕的身子搬到乡下后,父亲对母亲多了一些关心,母亲记得她刚到石板田时,发现自己每次去茅房解手,丫头念玉都总是跟在旁边,母亲并不习惯这种贴身伺候,就问:“你在这里闻臭啊?”念玉说:“六少爷让我要守着你,他说这里没有茅斗,怕你起身不方便。”母亲心里一热,心想这人好细心,说明他还是牵挂着自己的,父亲这点小殷勤让母亲记了一辈子。
石板田的白天大多数是女人们在打发时光,男人们则去街上消磨,天黑了才回来。五伯娘一家在石板田没住多久就搬到了宜宾,五伯父在他任教的宜宾智育小学找到两间小屋,就让五伯娘带着几个孩子去他那里挤着住。母亲心里真是羡慕死了,想父亲要是能像五伯父那样就好了,当然这只是想想,母亲没敢在父亲面前提,她只得待在石板田的房间里做做针线活儿,准备新生儿的棉衣棉裤,大伯娘那时也挺着大肚子,比母亲的预产期晚两三个月,之前她已经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小孩,所以怀孩子跟平时没两样,手脚灵活转身飞快,她天天过来问这问那,看母亲还需要什么,顺便坐下来说说话摆摆家常,大伯娘平时虽然不多言不多语,可在母亲跟前却像个话匣子,她经常说:“敏文啊,你看我这大字不识的一个,怎么命就那么好,嫁给了一个话博士,人家读的书比我吃的盐还多,我哪里配得上你大哥啊!”母亲说:“这就是缘分呗,婚姻这事哪里有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你命中注定就该是罗伯威的妻子。”
大伯娘比我母亲大十三岁,也早她十几年跨进罗家的门,她过门的时候祖母还在,才生下十爹不久,第二年祖母就得急病突然走了,从那时起,大伯娘就照管着婆家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尤其才两岁的小叔子,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带着。她虽然不识字,但很明事理,罗家上下很多事情她都清楚,有空的时候,她便东一桩西一桩地讲给母亲听。
说起祖母的死,她总是未语先叹气,“唉,都怪你大哥脾气犟,他把娘的侄女芸萱给怄死了,娘能不心疼吗?毕竟是她亲侄女呀,又是她劝说芸萱嫁给你大哥的,这份痛说得出来吗?难怪娘是喊着心口疼死的呀。”大伯娘对罗家每个人都了如指掌,而且说人评事都会讲到点子上,母亲对罗家的故事很感兴趣,几乎天天和大伯娘聊天,两贤后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
一天母亲问大伯娘:“大嫂,伯威大哥说梦话不?”“要说,他们罗家的男人就爱说梦话。”“就是,季唐昨晚就在说梦话,又喊又吼的,还刺啦刺啦地喘气,吓得我睡不着。”“你也不要怕,有些人火焰低,半夜时分容易被阴气迷住,就会做怪梦和噩梦。”母亲心想,男人的火焰应该比女人的高,为什么他们会被阴气迷住呢?这疑问还没有说出来,大伯娘便压低声音凑到母亲耳朵边上说:“你晓得大孃为啥要出家不?”“不晓得。”“唉,她就是做噩梦呗,天天晚上有鬼来找她。”
她们说的大孃就是祖父的大姐兰芳,来梦中找她的那个鬼就是大伯父死去的亲娘,我们的黄家祖母。大伯娘说女鬼总是在梦中追兰芳,在她面前数起数起地哭,说兰芳没有把她的陪奁装在她的棺材里,“我一挑十盒子的金银玉器,你一点也不给我,我在这阴间地府是穷鬼啊!”每晚上那女鬼就在梦中哭诉,兰芳也在梦中给她解释:“拿给你做啥子嘛,你带到地下要沤烂,这些东西我都给你儿子留着。”但女鬼不依不饶,隔三岔五仍然来找兰芳,说的内容都一样,只不过变着时间来说,有时是上半夜说,有时下半夜说,有时在房间里,有时在河边上,反正只要兰芳做梦,她就会出来缠她。后来一到晚上,兰芳就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做鬼梦,于是干脆整夜整夜地不闭眼,洋油灯点得满屋通红,就这样还是无济于事,房间里时不时有翻箱倒柜的声音,兰芳知道这是那女鬼在找她陪嫁的东西,便任由她去折腾,直到一天半夜,兰芳突然从床边上站起来,对着那响动的声音说:“我让你算了,哪天我到万寿寺去给你念经,把你超度了,我们就两清了。”果真,兰芳后来就给祖父讲,她要出家做尼姑。
“你说这事玄不玄,敏文?”大伯娘悄悄地问,我母亲听得眼睛都大了,完了她还津津有味兴趣十足地问:“大哥的亲娘真的留下十盒子的金银玉器?”“哪有那么多啊,鬼话你都相信?我见到的也就是一只金圈子和一个玉镯。”
罗家一些事就这样从大伯娘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流进了母亲耳朵里,母亲却能在这些故事里忘了乡下的寂静和寒冷,她觉得大伯娘就像烘笼一样,只要围在她身边,冬天的日子就好过得多。
不久,春节到了,母亲并未如愿在正月里生娃娃,而是一直拖到了二月底,一个下午,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发作,佣人们一锅冷水还没有烧热,孩子就已经落地了,大伯娘赶忙捏一把剪刀来,点燃一盏煤油灯,将剪刀口在火苗上来回晃了几下,然后一剪刀把脐带剪了下来,此后几年里,母亲在乡下生的孩子都是大伯娘用这种方法剪的脐带。这次母亲生的是个女孩,按幺房的大排行她占十四,母亲说她早就料到是个女娃,因为“早生贵子晚生女”,她对大伯娘说“胎儿一拖月必定就是女孩”。父亲回来后听说是个女儿,脸上也没显示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坐在母亲床边,默想了一会儿说:“叫罗铭玉吧,玉镯的玉。”他没给十四妹取小名,完全不像我出生时那般兴奋和激动,而且自此以后出生的孩子他都只取一个字辈名,母亲说,父亲的心思不在儿女身上,那时,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在外边做事。
同济大学来的那一年就遇到天旱,结果第二年天干得更厉害,宜宾沿江一带从春节到现在春雨没见一滴,地里的豌豆胡豆都不扬花,苞谷也不打浆,到了大春播种时节,水牛踩在硬邦邦的水田里,连脚板印影儿都没得,还怎么耕田犁地?长年和佃户们没法插秧,天天蹲在田坎边上打主意怎么求雨,人们实在无望了,各乡各镇就向县政府联名具报,请求批准“设坛祈雨”,县长叶书麟已作批复,准予官绅们在各地龙王庙设坛祈祷,且自设坛之日起,全县禁屠三日,关闭南门(因南方属火),开放北门(北方属水),南溪县城西门龙王庙的祈雨坛会长设不拆,一直等到老天下雨或者是七七四十九天才结束。
但祈雨效果甚微,到了五六月的时候,乡下很多水井慢慢不出水了,附近的人们开始到石板田门前那块挑水田旁边的水井里打水吃,这口井是罗家永不枯竭的水库,一年四季不论天旱雨涝,永远都有大半口井的水,头天人们把水打干了,第二天一早它的水位又恢复到伸手可触的地方。来这里担水的人们都说,石板田的风水好,搭在龙眼上了,祖父说这算啥龙眼,若它真是龙眼,那王爷庙就该修在这里,祈雨坛也设在这里算了。
大人们说去年收粮仅有三成,而今年是一成不到,石板田的粮食没收几颗,佃户们也不想缴租子(地租),他们跑到羊街找祖父求情,去的时候用布帕子包几个鸡蛋,或者捉只不生蛋的老母鸡送给祖父,再说上一大堆诉苦的话,祖父的心就软了,然后他老人家嘴一松,所有的租子一句话全免。大伯父知道后直是叹气,“这一大家人还要吃饭不?人情不过西北风,好话一说就过了,可米柜子里头没东西,那是要饿死人的呀!”大伯父不敢当面违抗祖父的意见,只在背后埋怨,之后他还是悄悄做好应对荒年的准备。那年,大伯父就像有先见之明一样,石板田的坡地上种满了耐旱的烟叶,都还长得不错,收割后他让长年们把烟叶细心地烤好,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李庄宜宾和南溪去卖,虽然价钱便宜,也还总有一些收入,大伯父和祖父商量着,准备进山到长宁一带买些粮食回来,因为李庄本地的米已经快涨到八十块一斤了,这是要饿死人的价格,人们除了怨天怨地以外,也在埋怨下江人,说他们一来,果真把粮食吃高了。但祖父听到人们这样埋怨的时候,都要告诉他们,说下江人吃的是国家的粮食,因为他们都是国立的学校和机构,粮食都是从国库里划到县上,再调拨到李庄的,现在缺粮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中秋过后,大伯父按计划准备出去买米,他将蔺管家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蔺大和蔺三带在身边。那段时间外面很不安宁,下江人来了之后,小偷小摸们跟苍蝇一样从附近的县乡飞过来,想在这些吃皇粮的人身上叮一口,下江人在街上买东西被偷过好几次,后来他们的警觉性也提高了,出门都不带钱夹,像本地人那样用手帕卷几张钱币捏在手心里。后来棒客也开始打起了抢人的主意,李庄周边特别是牟坪、庆符、长宁一带有不少占山为王的土匪,原来他们经常到李庄码头打劫粮盐商船和商家店铺,甚至“拉肥猪”(抓人质)劫财,现在来了这么多下江人,所以就想去研究院、博物院等机构下手,但碍于有驻军把守难以得逞,不过,土匪们有一天终于等到抢人的机会,他们侦察到研究院的魏总管出去进货时的行踪,于是就在江边木鱼石一带设下埋伏,待魏总管从那儿经过时,立即闪电出击,大刀和盒子炮(驳壳枪)齐齐抵在魏总管的脖子和腰杆上,光天化日之下将他肩上的褡裢和身上的钱票抢了个精光,后来,板栗坳研究院还被棒客偷袭过一次,丢了不少公物,搞得研究院上上下下都很害怕,七孃听住在我们家的梁太太说,研究院的家眷们悄悄将旗袍、细软等贵重一点的物品都包裹好,藏到茅司(厕所)里。研究院多次公函催促,并将此事捅到蒋委员长那里,在上面的指令下,宜宾公署不得不专门成立剿匪队前来剿匪,并由地区行署冷寅东冷专员任剿匪总指挥,派遣川军十八师在李庄河对门桂轮山上和土匪激战,灭了土匪们一些狗胆,之后,县区公署一而再再而三地增加地方保安和军队的驻防,以保障研究院等机构不受土匪威胁。虽然如此,棒客们仍未销声匿迹,时不时出现在田野乡间和场口码头上。大伯父此番出門带上蔺大蔺三,为的就是防个万一。
大伯父临出门时,大伯娘将买粮食的钱缝在他长衫子后背的夹层里,并小声提醒说:“如果棒客进栈房来抢你们,你就赶紧靠墙贴着站,一般他们都是搜你前面的衣服荷包,不得摸你后背。”大伯父不耐烦地回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我心头有数的。”
大伯父出门之后,大伯娘变得细心谨慎起来,每天天一抹黑,就喊关大门,不准前院的长年到后院来,家里大人小孩都是早早收拾洗漱好,上床睡觉。我父亲那时在县城里谋到一个公差,一年半载才回石板田一趟,所以,后院除了二伯父以外,只有蔺管家一个男人,其他都是妇人和小孩,大伯娘说:“当家人不在,不要惹是非。”
一天晚上,大家刚刚睡着,一阵鸡鸭狗叫间杂着门窗摇动的声音突然袭来,将睡着的人一个个惊醒,跟着前院有人在喊“棒客来了!”母亲急忙拉过铺盖将我和十四妹的头裹住,“不准开腔(发声),好好躲着。”然后她紧紧搂住我们,头也栽进铺盖里,静悄悄地听着外面的响动,一会儿,我们所有的房间都被棒客踢开,他们举着火把冲着床上的人喊:“起来起来!把钱箱子米柜子统统打开,知趣点我们不伤人,敢向老子甩刀就把你们脑壳敲烂!”母亲将蚊帐掀开一角,头伸出去说:“各位大哥,这屋头没得钱箱子,也没得米柜子,就只有我们三娘母在床上。”棒客听了,便开始翻箱倒柜搜罗起来,一间屋扒得乱七八糟。突然,隔壁传来二伯娘的尖叫:“这是病人用的,你们不要拿走,求你们了!”二伯娘的声音引来院内女人孩子的一片号哭和呼爹喊娘的喊叫,还有棍棒敲击和坛坛罐罐碰碎的声音,棒客们在每一间屋里窜来窜去,翻找他们要抢的东西。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有棒客在前院喊:“官兵来了!”这下棒客们慌了手脚,纷纷从各个房间里跑出来,他们到大门口一看,只见一长串拿枪的士兵正打着火把从弯坳那边往石板田赶,棒客头子发怒了,他吼了起来,“妈的,哪个去报的官府?既然兵狗子来了,那就给我拖几个婆娘出来挡枪口。”随即,我母亲和大伯娘、二伯娘她们就被棒客们推出来,拉到大门外的敞坝边上站起,然后他们晃动着手中的火把,威逼几个女人对士兵们喊话:“拿枪的大哥些,赶紧撤走,要不他们就要烧房子了。”棒客们也跟着吼:“快点滚!不滚我们就烧房子!”围攻的军队开始停了下来,母亲说她看到给军队带路的是罗伯希和五伯父,他们正在和几个军官说着什么,看样子他们也害怕棒客烧房子,那样损失就更大了,这边母亲她们哭着嗓子继续喊话,旁边的棒客火把晃得很不耐烦,他们威胁说马上就点火,说着说着真的就把敞坝边几垛喂牛的干草棚子点燃了,熊熊的大火吓得娃娃大人惊声尖叫,弯坳上的军队开始往后移,罗伯希和五伯父以及带队的军官都比画着手势要士兵们撤退,棒客们看到部队往后撤了就开始吆喝起来:“滚远点,兵狗子!滚远点,兵狗子!”转眼间,军队的火把就消失在弯坳外面。
棒客们回到大房子里,更加疯狂地抢屋里的东西,他们用麻袋子装东西,临走前,一个棒客还大声说:“格老子,还敢串通官府,把炕壳儿给他们扯了!”棒客们听到这话,又跑回每个房间,冲到床铺面前把铺盖和蚊帐都抓起来搭在身上,然后沿着后面的山路跑了。
第二天天未亮,祖父和区长谢文光、镇长李汝明以及镇上驻军十八师的萧特务长等一起来到石板田,蔺管家告诉他们说,吃的东西全抢光了,还有各家各房的日用细软。大伯娘说黄家亲娘留下的金货玉饰,还有大伯父的长袍和冬衣冬裤被抢走了;二伯娘說她做衣服的布料丝绵、二伯父的皮帽子和暖脚铜壶、几包三七麝香等名贵药材没有了,她手上戴的银镯子被她抹下来藏在裤裆里躲过一劫;母亲说她的东西少,幸好她的金戒指捐给抗战了,仅有几套大人小孩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如杯子和开水瓶等被翻走;祖父的房间损失也不小,除了几床被盖和一床羊皮褥子、线呢毯子、几件他和幺祖母的长衫旗袍以及长衫衣兜里的一些钱之外,他的一副老花镜和他在石板田请客吃饭的一套牙骨(象牙)筷被土匪们拿走了,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抱走了一个红木小箱柜,里面有契约字据数十张,把祖父气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母亲说究竟每家被抢了好多东西,大家心里也没个准数,直到后来要用到它时才发现,剪刀没了,手电筒没了,或者棉背心没了,油纸伞没了。当然,大家最气愤的还是棒客走的时候把所有的铺盖蚊帐都卷走。“没有铺盖,大家怎么过冬啊!”
和祖父一起到石板田来的驻军军官接连道歉,说他们来晚了,要是早到几步,土匪绝对进不了屋的。原来,祖父在出事那天傍晚就得到报信,说牟坪一带的土匪今晚要来抢石板田,祖父赶忙到区公所报案,他们商量后,决定派一连的士兵到石板田拦截土匪,祖父让五伯父和罗伯希带路,结果那个连长磨磨蹭蹭的,他们说土匪都是后半夜才会出窝,去早了会打草惊蛇,所以他们要把晚饭吃了,再抽一阵大烟,快到半夜了才往石板田赶。区长和镇长也向祖父道歉,说政府才拨来一批抗战用的俄国被子,现在就先给罗幺老爷发几条用着吧。
石板田遭遇这场抢劫后,日子明显大不如前,后来大家都说,幸好大伯父把家里的钱都带出去买粮了,不然的话,罗家人还不晓得咋个活。政府发的俄国被子很暖和,真是用鹅毛做的,盖在身上会让人背心出汗,这时大家都羡慕二伯娘他们一家,还是盖的老铺盖,原来土匪来的那天晚上,当二伯娘听土匪说把“炕壳儿扯了”的时候,就赶紧把她屋里两床铺盖抱起来放到一个蜂桶里,“扯炕壳儿”是牟坪棒客的土话,就是揭铺盖的意思,二伯娘是牟坪人,自然听得懂,所以才藏了两床起来。不过,有俄国被子盖大家还是觉得很幸福,那年冬天一到晚上,小孩们都喜欢早早上床,钻在被子里面听大人摆龙门阵。“棒客来了!”又代替了原来的“黑八财神”和“下江人”,成为吓唬小孩的口头禅。
后来每每提起土匪抢石板田的事,大家就心紧,人人都在可惜那些被抢走了东西,只有大伯娘放得下,虽然她那一房损失最大,黄家祖母做了鬼都放不下的金玉陪奁就这样被抢走了。“唉,幸好土匪只抢东西不伤人,要是把我们都拉了肥猪,那才惨道。”
在羊街的时候,家里人提起二伯父时,就像在说某种伤疤和疾病,言语中免不了疼痛呻唤的叹息。而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他是个神秘得不敢靠近的人,在石板田,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没人会相信在他身上发生的离奇事。
石板田被抢之后大家就开始忙碌起来,家里就像开了裁缝铺子一样,每房每屋的女人都在夜以继日地赶制过冬的棉衣棉裤和棉鞋,女人们这里一团那里一堆,个个面前摊衣量布,裁剪缝补,做粗活的大娘们也帮着纳鞋底,走到哪儿都带只鞋底板,一有空就拿出来唰唰地抽上几针。这时候,二伯娘就显示出她在针线活路上的真功夫,像铺棉花绲里子、缝衣行线这些简单的活儿都是由大伯娘和母亲她们做,她要动手做的是那些最精细最有难度的女红,比如镶领接袖、挑花盘扣之类,她做的花纽子漂亮极了,随便一件布棉袄,配上她盘的三叶纽或蜻蜓纽,立马就精致起来,女孩子的棉鞋上,只要二伯娘随便绣一朵茶花或者一双蝴蝶,走起路来便春风满地栩栩如生。
母亲说:“二嫂,你眼睛不好都能做这么漂亮的活儿,怕是七仙女下凡来的哦!”二伯娘打了一个闭口苦笑,瘪着嘴说:“啥子仙女啊,都是娘逼出来的,我五岁就开始用针,先学做鞋垫,后学做鞋帮,然后开始在鞋面上绣花,二三十年做过来,自然看都不用看,摸到就会做了,其实,我这眼睛也是做这些针线活路做瞎的。”母亲惊讶着说:“你是幼儿功夫啊!怪不得手艺那么好,你才真是罗家的巧媳妇喂。”
父亲在石板田被抢之后从南溪赶回李庄,他进门就说:“要是我在屋头就好了。”母亲说:“咋个好?未必你一个书生还敢和土匪拼命?”“嗨,土匪也要听人话,只要我对土匪头子说一句我是谢二哥的拜把子兄弟,你看他们还敢抢不?”谢二哥就是父亲的好友谢幼之,传说他与牟坪那帮土匪头子的武术老师是世交,而且那时候谢二哥正在泸州彭旅长手下当营长,所以只要一提谢二哥的名字土匪就会买他的账,母亲对此将信将疑,她总是看不懂父亲的江湖到底多大多深,虽然有些朋友还真能帮忙,父亲目前在南溪县府里的一份工作,就是他的朋友帮忙谋得的,但这次回来他说已经辞去了这个好差事,母亲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就不干了呢,父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个形象的比喻来解释:“我问你,高板凳矮桌子你去坐不坐?”母亲的脑筋一时转圜不过来,父亲接着说:“这种位子看起来坐得高,其实腰弯得更低,我才懒得为了那几十块钱去伺候那帮官僚。”母亲好像有点明白父亲的感受,那时她刚受了惊吓,那晚被土匪拖到敞坝边上对士兵喊话的情景,好多年后她说起嘴皮子仍然要发抖,所以听到父亲不再去南溪做事时她暗自高兴,就像毛哥死的那年听说他不再回重庆的心情一样,她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哪怕半夜三更才回来,心里也很踏实。
父亲等于失了业,男人一耍起就会招来闲话,一天母亲她们几贤后围在一起做针线活时,二伯娘就漫不经心地说:“我这辈子算是命苦,嫁给了一个废人,什么都指望不上他,但我看季唐这个好手好脚的男人也没幫你啥忙呀,敏文?”二伯娘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头埋到了胸口,后脑勺上那个饼子似的发髻随着针线不停晃动,就跟织网的蜘蛛一样。母亲听出这是在说她也没摊上一个做事挣钱的男人,就顺着她二嫂的话说:“是啊!我比你还不如,二哥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你天天能见得到人,我那个好手好脚的,却天天跑得不见影,唉,我还不如二嫂的命好哩。”女人们在一起做事的时候,丈夫和自己的命就像是衣服的边角余料,随时被她们镶进谈话中。本来闲话如风吹,哪里说哪里散,可母亲偏偏长了一对只进不出的耳朵,什么话一入耳,就积成了心垢,她想,这罗家几弟兄中,除了残废的二伯父不能做事以外,就她男人在吃闲饭,这也让她暗自心焦。
一天,父亲早早回到石板田,晚饭后母亲看他心情不错,正高高兴兴地抱十四妹唱儿歌,便趁机问他是不是找到什么好的差事了,父亲说:“找什么差事?你以为所有的水都往长江里流啊,我要自己办所学校。”停了停,他怕母亲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说:“你知道吗,王宪群祖奶奶在镇上才办了一个女子中学。”母亲说知道,这段时间她上街时已经听七孃她们说了,七孃说以后我们家的女孩子就去“李庄宪群女子中学”上课,省得再往宜宾跑。当时她们都在夸赞王宪群老辈子人好心善,说她为李庄办了益寿堂又要办中学堂,顾了老的又顾小的,真像人们说的是活菩萨。
就在母亲回想这事的时候,父亲又说:“我也想办一个学校,不然枉自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母亲问:“办学校需要很多钱啊,你哪来这笔钱呢?”父亲回答:“凑吧,谢二哥答应找人捐助一些,官周老辈和访琴老辈他们也很支持这件事,说李庄应该多办几家小学,至于我爹就不用说,他完全赞成这件事,只是家里现在拿不出多少现钱了。”说到这里,父亲语气中少了一口底气,他知道办学校主要靠自家的银子,现在罗家家境大不如前,又遭土匪抢劫,哪有钱给他办学校?不过,家里钱没有,但人有的是,想到此,父亲马上又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你看我们家多少人能教书,大哥二哥五哥都能教国语,三姐五嫂可以教常识课和手工绘画,七妹九妹能教算术和唱歌,三姐夫李子谷可以教英语,我呢,什么都可以教,然后再请一些真才实学的老师作补充,我们这学校不就办起来了吗。”父亲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详细,母亲点醒他说,三姐五哥和九妹都在别的学校任教了,父亲说,嗨,自家的学校办起来后他们自然会回来的。他还告诉母亲,镇上已经没有做学校的地方了,同大和研究院来了之后所有的庙子祠堂以及旮旯角角都已用尽,他只得在下坝那一片选校址,“这样更好,李庄上头有镇中心国民小学,中间有益德小学,唯有下坝没得,所以再添一所小学就齐全了。”父亲还说他要建童子军团,男女学生都要穿童子军装,行童子军礼,练童子军操,要有振奋的精神。
那天晚上,父亲激动得走来走去,煤油灯下,满屋都是他晃动的身影,母亲第一次听父亲这样兴奋地对她说这么多话,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剧中人,母亲想起九孃夸她哥哥的话,“六哥的人才风度,很像电影明星赵丹。”赵丹演的《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母亲都看过,她觉得眼前这个人还真有点像赵丹。那晚,他们一直兴奋到子夜,入睡之前,母亲才想起问:“说了半天,你想给学校取个啥子名字呐?”“还没想。”母亲“哦”了一声,眼睛就睁不开了,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她心里想,季唐要是把学校办起来之后,就没有人再说他是闲人了。
母亲才酣睡了一会儿,就被一种异样的声音吵醒,有人在扯着嗓子呼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然后就是咚咚咚的响声,母亲想二哥又在说梦话了,我们搬到石板田后经常听到他夜半三更大喊口号,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不过那晚二伯娘突然尖叫起来:“仲威!仲威!”父亲立即翻身起来,说二哥咋个了!我去看看,他刚到二伯娘房间门口,二伯娘就冲过来说:“仲威跑出去了!快去找啊!”父亲心里一愣,出怪事儿了!大房子里的人全被二伯娘的话惊醒起来,父亲和赶来的大伯父以及其他人前院后院地找,有人说:“大门是开着的,人跑出去了!”然后大家又一窝蜂往外找,院坝头敞坝边,还有空着的屋子凉三间,一边找一边喊,“二哥,二哥!”但就是没有回音,人们点起了火把,在房屋四周不停地照看。这时,有人发现远处核桃树那边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人们跑到树下,什么也没有,再把火把往树上一照,惊见二伯父双手抱着一根大树枝,蜷缩在一片枝丫上睡着了。
这件事惊动了石板田大房子里的所有人,连祖父也被惊住了,大家都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诡异,人们想不通一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怎么能够一跃而起,飞身跑出去,并且还爬上那么高的核桃树?最后大家只好相信瞎子二哥说的话:“梦游!”因为瞎子二哥说:“我做梦的时候也是到处走,明明我是睡在床上的,但第二天醒来我在柴堆上,在梦里头我还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们,幺叔耳窝里面有颗痣是不是?”大家都去看祖父的耳朵,果真有一颗红痣,于是人们说,就是,人梦游的时候是夜游神在推着你走,管你是好人还是瘫子。祖父没和他们搭话,只是一口不赶一口地抽着闷烟,想把眼前出现的怪事琢磨透。
二伯父自从“农暴”被救回来之后就被送到石板田,当时他的身体受到极大伤害,可以说是新伤旧伤集满全身,他像个活着的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整天瞪着蚊帐顶子走神。祖父为了医治儿子,不惜寻遍所有中医药方和民间偏方,方圆一两百里的名医术士都被请到石板田给二伯父治病。后来,一个从泸州上来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来了,他带来祖传的驳骨散,让二伯父用白酒下药连服七天,果真有了神效,二伯父可以坐起来了,不久就能被人搀扶下床,两条腿战战兢兢地落地,左点一个圈右划一个圈地往前挪,虽然只挪了两步就汗流浃背地瘫倒下去,但这一尝试振奋了所有人,祖父让人为他定制了一副桃木拐杖,大伯父和蔺管家每天帮扶着他下床上床,这样大小便可以不在床上屙,几个月以后,情况更加好转,他可以从里屋拄着拐杖跨出门了。
祖父看到他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的时候,就交给他一些养蜂制糖的书,让他学习这方面的技能,“革命搞不了,就搞点实业吧,你一边养伤一边琢磨农场的事。”可二伯父身体开始转好,但精神创伤还很重,重庆“三三一惨案”和“李庄农暴”失败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同志好友被害时的情景总是在眼前萦绕,孙炳文、漆南熏、杨闇公、胡明鑫他们都死得非常惨烈,胡明鑫和二伯父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伙伴,又是无话不说的知交和战友,因此,他每想一次胡明鑫在牟坪尖坟包被砍头的情景,自己的头也像被砍了一样,脖颈会一阵幽凉,神经跟着被折断,头脑里现出死寂的空白。
他的眼前还经常闪现出黄玉森的面孔,这个“风火轮”曾经像自己的脚一样飞行在他的战友们之间,为他传发了不少情报,“农暴”时他也是被乱刀砍死在牟坪场上的,那时他才15岁,刚刚在羊街8号加入了共青团。另外一些战友逃的逃躲的躲,张守恒、洪默生、张增源、李亚东他们,不知现在在何方,他无法走出去,组织也没来联系他,他就像被暴风骤雨打烂的一条船,漂泊在无人知晓的一潭回水沱里,周身七零八落的,再也漩不出去,他的心情和外面的革命形势一样,处于孤立无助一片黯淡的低谷中。
就在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包括祖父让他学习养蜂制糖的时候,从外地潜回来的张九一到石板田和二伯父接上了头,之后是南溪的李子谷给他带来希望和慰藉,他们经常到石板田看他,告诉他外面的时局与信息,李子谷是南溪县城人,早年因为看了他们办的《南岸青年》,就加入他们的“南岸青年促进会”和马列主义小组,那时他还是一个初中生,比二伯父小三岁,来看二伯父时他已经在南溪中学上高中了,且担任共青团南溪县委的宣传干事,他为二伯父带来一些外面的信息,还将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后的一些消息带给他,让他看到革命仍在悄悄进行,同时,李子谷还将孙炳文的一些材料交给他,让他拿起笔,将悲愤转为表达,编写剧本。很多年后,已经是我们三姑爷的李子谷才对家里人说:“南溪县中当年排演的话剧《孙炳文先生之死》,就是二哥帮着改编出来的。”
那时,共产党在江西建立的苏区政权正遭受国民党最猛烈的军事围剿,其他地区的党组织处境也非常艰难,共产党人不得不转入地下,四处躲藏。石板田也成为李庄一些地下党员避难的地方,但是风声很紧,来的人都不敢久留,最多待上一两天就得离开,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洪默深潜回李庄,曾悄悄跑到石板田住了几天。在离开李庄那天,他穿一件白汗衫戴一顶黑礼帽假装身上揣了一包烟土,做成商人模样去南华宫附近王春和饭馆吃饭,没想到仍然被区武装大队的杨明武发现,兴许是为了那300大洋的赏钱,他立即向上面报告部署抓捕,洪默深一碗饭还没吃完,几支手枪就抵死在他的背上,一条铁链随即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马上将他押送到南溪。
当李子谷知道洪默深被关在南溪后,竞毫不惧怕跑到监狱里陪洪默深坐牢,当时的县长余承宣碍于他是城中名门李晓樵的儿子,不敢抓捕他,只得让他在监狱里陪了洪默生几天,然后逐他出来。不久,洪默生就在南溪县西门外被枪决,那天,行刑者手软,几下都没扣动扳机,惹得洪默深回过头来,认真对行刑者说:“不要开玩笑,利索点嘛。”说完还侠士般地咧嘴一笑,最后那人闭着眼睛连开三枪才將洪默深打死。第二年,张守恒在邛崃被捕遇害,这两人都是二伯父从重庆回到李庄后的上级领导和亲友,当年,他们并未因他已成残废而抛弃他,反而像兄长一样给他关心和鼓励,并将“农暴”这样重大的行动放在他的病床前商议,让他感受革命的炽热和自己还能燃烧起来的激情。“农暴”之后,二伯父把无限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期望他们带来革命胜利的好消息,没想到,两人未曾幸免,先后于“农暴”失败后的第五年和第六年被国民党追捕杀害。
对二伯父来说,坏消息就像他身体里的疼痛,从来没有断过。一天,李子谷又从南溪上来,他先去羊街8号约三孃:“今天你一定要陪我去看你二哥,”他对三孃说,“等会儿你要好好安慰他。”因为,他要带给二伯父两个不好的消息:二伯父的初恋女友阚思颖被捕了,阚思颖的姐姐阚思英遇难了。
三孃是认识阚思颖的,她是南溪城里的姑娘,在叙府女中读书,民国十四年(1925年),宜宾各界和学校成立声援上海“五卅运动”的外交后援会,开展反对帝国主义的“仇油活动”,在那次活动中,她和二伯父一起来过李庄,在羊街8号时她就和三孃睡在一张床上,两个姑娘年龄都差不多,睡觉之前也要说说一些自家的私事,思颖告诉三孃,家里14岁就给她订婚,为此,她和父亲闹了决裂,索性从家里逃出来的,她先在宜宾躲藏,后来在哥哥阚思俊的帮助下进了叙府女中。她告诉三孃,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理想最美满而又最幸福的社会,所以她要为改变眼前这个黑暗的现实而奋斗,为实现理想的社会而斗争,那时,三孃已经看出她和自己的二哥言行主张都非常默契一致,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一把火,相互之间照来照去,热烈得很。
后来他们一同被中共宜宾特别支部选送到重庆中法大学读书,“三三一惨案”那天,她也受了伤,头部被枪托打破,头皮撕裂,手臂上也深深地挨了一刺刀,她还在医院缝针的时候就不断催促同学去寻找罗蔚芬,说只要在死人堆里找不到,那他就还没有死,就是因为她锲而不舍地坚持寻找,同学们才在城墙下面石碑缝里找到已经昏死过去的二伯父,她陪着二伯父在重庆宽仁医院度过几次生死关口,之后二伯父回到李庄养伤,她则去了武汉和上海,再之后,她就和二伯父失去联系。直到现在,三孃才知道思颖后来去了苏区,并参加了共产党的长征,中途又留下来在川滇黔边境开展游擊战,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年底,由于叛徒告密,她领导的游击队被敌包围,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她和另外一个战友在云南被捕。
思颖的姐姐阚思英三孃不认识,但李子谷告诉她,思颖的姐姐也是革命者,她的丈夫叫廖时勉,曾经在重庆中法大学学习,是二伯父非常信赖的同学和革命战友,还是他们组织成立的中法大学“在渝叙府同乡会”中的会长,“三三一惨案”之前他回到南溪担任共青团南溪县委书记,他和阚思英就是在那时结的婚。南溪“农暴”时他负责县城北岸的农协组织工作,并带领农协会员在南溪附近的乡镇起义,“农暴”失败后他被派往重庆,担任共青团重庆市委要职,阚思英则留在南溪生孩子,后来,有消息说廖时勉已经叛变,还穿上了国民党军装,阚思英知道后立即写信给丈夫质问此事,但廖回复说自己是奉命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她将信将疑,准备面见丈夫探个究竟,于是留下孩子只身一人前往重庆。没想到,还在路上时,她就被丈夫派来的人用一碗臊子面给毒死了。
李子谷叫上三孃一起到石板田去告诉二伯父这些消息,目的就是为了让三孃安抚她的二哥,因为二伯父和思颖在重庆分别后,虽然失去联系,但时时刻刻都在担忧着她的安危,全家人都知道他的梦话中除了呼口号,就是喊思颖的名字。果然,二伯父听到这接二连三的不幸消息,愤怒得眼珠子都快爆裂了,“我要杀死那个姓廖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猛击床板,李子谷按住他的手说:“我要有一把枪,马上就替你毙了他。”三孃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接连叹气说:“唉,这阚家两姐妹真是不幸,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想办法营救思颖。”二伯父的眼珠子慢慢收了回去,他推开李子谷的手自语起来,“我太无能了!我救不了思颖,也杀不了那个卑鄙的叛徒!太黑暗了!到处都是敌人,战友成了叛徒,抓捕追杀,夫妻下毒,这是他妈的什么革命?我们没有被帝国主义吃掉,却先把自己整死了!”
二伯父似乎陷入了绝望,他开始不吃药也不吃饭,整夜都在说胡话和梦话,祖父到石板田来陪着他,用各种方法劝说也没用,后来只好叫人一天到晚守着他,怕有什么不测发生。
最后,还是革命拯救了他,关键时刻张增源从外地潜回李庄,他是“农暴”之后还活着的一个,他悄悄来到石板田,站在二伯父床前,开口就是一句:“早晓得你想死,我就不用割肉取皮救你了!”这话说的是“三三一惨案”后,在宽仁医院发生的事,当时二伯父臀部肌肉腐烂,生肌不生皮,那个美国医生说必须植皮才行,就是从别人身上割皮移植到他身上,张增源二话没说,就让医生从自己右腿上割下十二块皮移植给他。面对曾经救过自己的亲人和战友,二伯父心中一阵酸楚,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张增源神情严厉地对他说:“好死不如赖活,你难道不想看到那个败类被收拾?也不想看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说罢,他坐到床边上,悄悄告诉二伯父一个消息:地下党正在制订消灭那个叛徒的计划,由于他的出卖,四川和重庆的地下党遭到严重破坏,被捕和牺牲的同志不计其数。“你放心,上面很快就会开始行动的。”二伯父听到这一番话,心中立马燃起希望,他看到了组织还在,还有力量去战斗,他想自己一定要等到除掉叛徒那一天,于是他大声喊:“给我端碗饭来!”当着张增源的面,二伯父狼吞虎咽地把几天没吃的东西稀里哗啦全倒进肚子里。
但是,外面的局势依然险峻,国民党清共剿赤的措施更加严厉,有一天,李子谷过来对二伯父说:“蔚芬,你我现在都干不了革命,也不敢干革命,我想图个长远,希望你能理解。”
二伯父心里明白李子谷说的是什么,那时各地县区乡都成立了清共委员会,到处都在搞连坐制,家里有子女或兄弟姊妹是共产党的,其父母或兄长要代为坐牢,上面有人也给祖父带过话,问罗蔚芬还在参加共匪活动没有。罗伯希曾到石板田来对二伯父说:“二兄弟,外面风声紧得很哦,最近新上任的县长余承宣亲自担任清共委员会委员长,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洪默深来石板田找过你,李庄这地方,千里眼和顺风耳多得很,石板田来了哪些人上面都知道,他曾经点过幺叔的名,说要他为你担保,不要把石板田搞成共产党的窝点。”罗伯希此时正在镇上清共委员会里担任要职,二伯父心里很清楚,他自己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石板田,正是因为伯希大哥这份特殊的工作,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后来罗伯希又到石板田对二伯父说:“二兄弟啊,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幺叔可没少花银子和人情,他老人家啥办法都用上了。”罗伯希所言也包含了祖父答应再度出任国民党南溪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分部书记,其目的也是为了万一发生特殊危险的时候,靠这个头衔能说得起话,起到保护自家两个共产党儿子的作用。因此,二伯父也理解罗伯希的劝告和祖父的煞费苦心。二伯父想李子谷在南溪的境况也是一样,据说余县长首先点名过堂的就是阚思颖的父亲阚舜臣和李子谷的父亲李晓樵,这两人分别是南溪有名的商人和大地主,也都有儿女参加共产党,阚家有三个,李家有两个。
其时,阚舜臣为了将被捕的女儿保释出来,花巨资疏通关系将思颖从云南昭通解押回南溪,交了不少保释金,还瞒着女儿在报纸上代刊登了所谓的“自白书”,申明阚思颖退出共产党,这样才将思颖从监狱里营救出来。但这一切对阚舜臣来说都是徒劳无益的白费劲,因为思颖出狱回家不久,就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窗而逃,人们说她是追赶红军的队伍去了,而且,为了表示她对革命的忠贞不渝,追上红军队伍后思颖立马改名换姓重新入党,从此,世上再也没有阚思颖,她只有一个名字叫“甘棠”。思颖的逃走又让余县长狠狠地威胁了阚舜臣一顿,再宰了他一大笔“清共捐”,才没让他连坐进狱房。李子谷的父亲李晓樵也是同样的境遇,被迫在余县长面前签字画押,保证规劝子女脱离共产党,并且在“自愿”缴纳一大笔“清共捐”之后被放了回去。
二伯父无奈地看了李子谷一眼:“那你今后还来看我吗?”
“当然要来,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已经向罗幺叔正式提出要娶你的三妹罗兰芬为妻。”李子谷很真诚地说道。
二伯父早知他和自己的三妹在热恋,想这里面也许还有三妹的意见,于是不由多了一份理解:“看来你横顺(怎样)都要和我做姻亲。”
李子谷俏皮地笑了,他知道这是暗指他们都和阚家有点关系,二伯父恋上了阚思颖,而李家和阚家因为都是南溪的士绅大族,早就是相互通婚的姻亲,李子谷的大姐李尚群就嫁给了思颖的大哥阚思俊,当然,他们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李子谷的大姐结婚不久就独守空房,大姐夫阚思俊对新婚妻子没有任何眷恋,转过头就随孙炳文到德国勤工俭学去了,并在孙炳文和朱德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之后又去了苏联,现在已从苏联回来,正在苏区自搞创新自造枪炮、轰轰烈烈地和国民党打起了游击战。“哎,闹革命还是要走出去,窝在本地展不开手脚,早晚会把你困死。”想起他的姐夫阚思俊,李子谷不由得说道。
“莫非你有什么想法,子谷?”二伯父问。
“没有,我现在想的是先去上海读书,然后回来和你三妹结婚。”
“那希望你能展翅高飞,而我这一辈子只有守在石板田,等死!”二伯父一脸黯淡地说。
当我们搬到石板田时,二伯父已经在此守了十二年。他像一只受伤的巴壁虎儿(壁虎)一样悄悄地蛰伏在这所大房子里,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其间为了能站起来行走,他开始自学中医,几年下来,他已学会了自己配药调理,还试着给别人诊病开处方,当他可以独立起床并拄着拐棍从里屋到堂屋再去天井转悠的时候,祖父就开始考虑为他娶妻成家的事,但因为身有残疾,没人愿意嫁他,后来,牟坪场上一户比较富裕的周姓人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他们家的姑娘二十六七了还没出嫁,主要因为姑娘的眼睛是近视,走路蹑手蹑脚的,像个瞎子,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缺陷。祖父此时已经没有挑选的余地,不管自己的儿子曾经怎样出众,怎样的英俊年少和意气风发,这些都不是他的资本和条件,他现在只是一个残疾人,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就算幸运。于是,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二伯父和那个叫周良君的姑娘在石板田结了婚,第三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的十二妹罗铭荣,她只比我小几个月,都是一年出生的,从此,二伯父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过上了家庭生活。
但结了婚的二伯父还是一个孤独的革命者,他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不愿意和大伯父在饭桌上产生争执,因为他们两弟兄的观点和政见都不合,也不和任何人围堆堆摆龙门阵,包括和瞎子二哥,他经常是一出房间就拄着拐杖去院子里某些旮旯角落,一待就是半天,只有黄狗窝黄陪着他,后来人们发现,他是在守候蜘蛛,看它们结网捕食,尤其当危险来临时它们是怎么撤退和躲藏的,每次观察完之后他就写一段文字,记录那些蜘蛛在蛛网出现异动和遭到袭击时所选择的逃生线路。
很多年后,祖父翻看到他儿子的笔记本,才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很深了,甚至完全可以写一本精彩的逃生手册,比如蜘蛛尽量在风雨不易抵达的角落选择织网,它四通八达的每一根纵轴线都是逃生之路,它还具有超凡的触觉能力,任何网颤都能识别出是食物落网还是外来的危险,当危险来临,它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相反方向撤退,它们的记忆力超好,它织出的每一根纵横线都刻在它的大脑里,它还有一套优选系统,知道沿直线距离最短的方向逃跑,最后,当袭击来自四面八方,且猛烈到它无路可逃时,它就会装死,瞬间变成枯死的蜘蛛落在原地,一动不动迷惑敌人。
也许,正是由于对蜘蛛深入细致的观察,才导致二伯父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晚上,当梦回十几年前的集会现场,人们正在振臂高呼口号的时候,突然遭遇军警特务们从四面八方的包围,于是他像蜘蛛一样夺路而逃,到四面临敌的时候,他就蜷缩着自己,像一片枯叶挂在石板田那棵核桃树的树枝上。
祖父的思绪从儿子身上收了回来,他又在想瞎子二哥关于梦游的话,突然,一个激灵在脑子里一闪:莫非蔚芬还有救?他想,既然梦游时能跑出去,这腿就没有完全坏死,祖父还记得重庆宽仁医院的诊断,说他是由于尾椎骨断裂引起的马尾神经损伤,那这马尾神经会不会突然有所好转,恢复了知觉呢?同济大学正好在这里,而且他们的医术又那么高明,前不久还为李庄办了一件大事,起因是迁到李庄大房山的省立宜宾中学有一天聚餐,结果饭后突然有三四十人腹痛吐泻,身体发软,同济大学的医学教授们赶往查看之后,初步诊断为钡或磷中毒,于是立即给学生们服了解药,不多时,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好了。
同大的教授们没有松懈,他们还要查找中毒的来源,在排除了认为下毒之后,他们仔细从食物里面分析化验,最后发现是食盐里含有氯化钡,为此,也揭开了川南长期流行久治不愈的“麻脚瘟”,这种病在李庄也叫“痹(pā)病”,病人总是感觉脚痹(pā)手软、周身乏力,严重的还腹痛吐泻、肌肉麻木,直至死亡,之前大家是想尽一切办法,中医西医结合,民间偏方并举,但都无济于事,现在,同济大学的教授们终于解开这一谜团,治好了这一困扰当地多年的疾病,医治方法也极其简单省事,大家只需停止食用乐山五通桥生产的食盐,改用自贡自流井的食盐就行了。因此,宜宾李庄一带的百姓高兴万分,敲锣打鼓给同济大学送去了“治病救人成绩斐然”和“颂声载道令誉日隆”的锦旗。祖父想,家门口就有神医,何不请他们为蔚芬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和诊断呢,说不定真能妙手回春治好他的双腿呢。祖父一拍大腿站起来,自言自语地埋怨道:早该想到这点,不是有句话叫死马当活马医吗?我家这匹马也许还是一匹能跑的马,而我却囿于成见,以为残疾已定不可逆转,真是不該有的疏忽啊!
于是,就在二伯父梦游的第三天,祖父让人把他抬回羊街8号,开始了一场异想天开的复活治疗。祖父临走之前,对大伯父叮嘱,让他给所有人打招呼,绝对不能对外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免被人误传,他怕上面有些人知道后,认为罗蔚芬是在装病假瘫,躲避官府的抓捕。
乡下没有街上好,搬到石板田的人最想回羊街的家。抗战那几年,我们从乘滑竿,坐长年的箩篼,再到翻着脚丫走,那条来回十几里的乡间小路,一年四季不知要走多少回,以致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竟敢一个人跑回羊街去。
石板田是很适合孩子生活的地方,抗战期间疏散到这里的小孩不少,娃娃们自由自在地到山坡田野玩耍,或者在宽敞的院子里嬉戏,堂屋里还有好几窝燕子,春天来了,它们就在家里飞进飞出,衔泥做窝,孵化雏燕,有一次我和五伯父家的九哥拿晾衣竿去戳燕窝,被大伯父扎扎实实训了一顿,之后大伯娘耐心地对我们说,燕子来家做窝是好事,说明这家人户发达兴旺,如果把燕子气走了,那家里时运就不好了。于是我们再也不敢去戳燕窝耍,只好把玩耍的地方移到了凉三间,那里堆放的蜂桶成了我们疯耍和藏猫猫的道具,大伯父也经常在凉三间召集孩子们读点《三字经》或猜猜谜语,有一天,他拿着一张镇上发的布告,把石板田的大人小孩包括佃户长年都叫到凉三间来,给大家讲遇到空袭时应该注意的安全事项,他照着那张布告给我们念了一遍,然后重点说警报拉响后,第一要熄灭灶火,家里不要冒烟,第二不准穿白衣服和戴草帽出去躲警报,第三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头顶上了就不准跑动和行走,要原地趴下,大家听了,都你看我我看你地说,我们都没得白衣服,躲警报就不得害怕了。
石板田虽好,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天天都想回羊街,母亲说我们尽量少回去,家里住着外来的先生,他们是做学问的,回去会吵着他们。平时只有大伯娘回去最勤,隔天就回去一次,她要给羊街家里送蔬菜,而且按祖父的要求把蔬菜分成几份,分别送给住在我们家的梁先生和刘先生,还有梁先生的哥哥梁思成。大伯娘还要帮着管理羊街的厨房,因为幺祖母不会理事,家里有客来都是大伯娘在提调安排。
母亲很关心父亲办学校的事情,父亲总是笼统地说快了,具体情况他好像不屑告訴母亲,这让母亲觉得父亲没和她交心,于是联想很多,她想父亲会不会还在恋着真溪学校的王老师呢,那个女人几年前给母亲留下的那锅煳粥,实实在在地巴在她的心窝上,刮都刮不掉。就在她疑心重犯的一个下午,父亲哼着歌儿从街上回来了,脸上露出少有的轻松欢快,他看到母亲抱着十四妹坐在天井旁边一张凳子上耍,就高兴地躬身下来逗女儿,母亲抬眼就看到他上衣口袋里有一封信,于是一把将信抽了出来,父亲眼疾手快反手抓了回去,转身就走开了,母亲心想这信有鬼,于是顺手就将十四妹递给旁边的念玉,起身想拉住父亲问个究竟,没想到父亲撒腿就跑,母亲抬腿就追,他们从后院追到前院,追出大门,再追到挑水田旁边,眼看母亲追到了,父亲甩手就将信往水田里丢,母亲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进了水田,父亲也跟着跳下去,两人高一脚矮一脚地朝那封信扑过去,你追我抢,扭成一团,最终父亲抢到那封已经揉成泥团的信,他怕母亲再抢回去,便猛力往田埂上一扔,结果被蹲在路边的大黄狗窝黄跃身扑住,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了。这时大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佃户和佣人们,他们一边笑一边喊:“六少爷六少奶,你们在田头摸鱼啊,谨防蚂蟥钻脚杆哦。”母亲气得干着急,当她从水田里爬上来的时候,恨不得把窝黄杀了,将那封信从它肚子里抠出来。
这下,母亲比我们还想回羊街了,她想找祖父告状,还想看父亲究竟在街上做啥。她找各种借口对大伯娘说:“大嫂,我要去买两张手帕。”或者,“大嫂,我上街交封信。”“十滴水没了,我回羊街拿点来。”等等,大伯娘总是说,“好啊,那你今天把蔬菜带回去吧。”然后母亲就带着我和十四妹以及担菜的长年周五哥往街上走,有时周五哥把我们两姐妹一边一个放在箩篼里,周围塞满了蔬菜,一出门就是一阵小跑,还不停地用手拨弄箩绳,将箩篼搅得团团转,像两个抽了鞭子的陀螺,晕得我们哈哈地笑个不停,母亲则心事重重地紧跟在后面,下乡后她也锻炼出来了,刚到石板田时她还比较娇气,每次上街要喊滑竿,后来她也甩手走起路来,到现在,手上就是抱一个娃娃走,她也居然说不累了。
一回到羊街,母亲就丢下我们去打听她的事,我和十四妹则直奔内院找喜八哥,这只鸟比石板田的燕子好玩多了,它聪明又狡猾,见到小孩子就不说:“客来啦,倒茶拿烟。”而是学着幺祖母的口气说:“讨厌,讨厌。”梁先生家的一个女儿和刘先生家的三个儿子也喜欢去逗它,不久它就学会了“你说话咧,你说话咧”,口音和他们的一模一样。那时,我们都很羡慕下江人,他们衣着伸展说话斯文,尤其梁太太和刘太太,这两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总是端端正正地出现在外人面前,她们有时在厨房里边做饭边说话,声音就像银圆滚进坛子里,瓮瓮盎盎的很好听,母亲听九孃说,住在月亮田的梁思成太太林徽因才是一个大美人,但可惜母亲只见到过她一次。
那天,她和梁思成先生来羊街8号看他们的弟弟梁思永,他们到梁思永屋里坐了一会儿,就走出来和祖父打招呼,并在花园里转了一转,梁思成先生穿一件青灰色的棉长袍,林徽因则是裤装罩黑色呢大衣,里面隐约可见浅色的毛衣,脖子上圈了一块泥黄和米白相间的双色围巾,短发都裹在围巾里,瘦削的脸上略有一丝丝微笑,他们很客气地称呼祖父为“罗南陔先生”,但他们没有在植兰书屋里喝茶,只是看看里面的书就告辞了,祖父亲自送他们出门,母亲就和七孃幺孃几个跟在后面,她们站在大门口把脖子伸得老长,眼睛巴在梁太太身上收不回来。幺祖母在她们背后嘀咕道,“还说袁季誉让人看得眼睛跟着拐弯,梁太太才让人看得眼睛都会翻墙喽。”后来七孃她们说,幸好梁太太不怎么出门,要不然李庄的街会被人匝断。大人们对大人感兴趣,我们小孩的眼睛却在小孩子身上,梁思永先生的女儿每天穿得整整洁洁的,进出都和大人打招呼,非常有礼貌,我心里很羡慕她,同时也有些嫉妒,因为她住在我们这里,我想进到原来的房间去都不能,大人们打了招呼的,不能随便跨进他们的屋子。
一天,我们回去时没见到喜八哥,一问才知道它死了。原来,自从梁先生和刘先生住进来以后,晚上喜八哥的笼子就放在后院彭嫂和廖嫂住的房间里,免得它吵着外面的两家人,每晚半夜时分,彭嫂起夜解手时总会叫上同伴:“廖嫂,起来屙尿!”不久,喜八哥就学会了这句话,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一见到廖嫂就说:“廖嫂,起来屙尿!廖嫂,起来屙尿!”一天晚上,恼羞成怒的廖嫂从鸟笼里把喜八哥抓出来,将它的嘴壳子放在煤油灯面前,“我看你这张烂嘴子还喊屙尿不!”廖嫂边说边将鸟嘴在火苗上来回晃动着烧,解气了才放它回鸟笼里,可怜的喜八哥在笼子里扑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它就没气了。
喜八哥的死让所有人都很难过,包括祖父,它也是祖父心爱的宠物,这只喜八哥是早些时候哑巴大叔从桑树林里捉到的一只雏鸟,哑巴大叔也是老五房的亲戚,特别亲近祖父,见人就比画幺叔对他好,不歧视他,那天他捉到小鸟后,立即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跑到羊街送给祖父,祖父开心极了,说好好喂着,让院子里增添鸟语花香。不久,这只小鸟就开口说话了,大家才发现它原来是一只鹩哥,于是人们都笑着说,巧了,不说话的哑巴居然逮到一只会说话的鹩哥!祖父也觉得讨喜,就给它取个名字叫“喜八哥”。喜八哥不但模仿祖父的口气对家人喊:“客来了,倒茶拿烟。”还会念唐诗,有时还学大家哈哈哈地笑,但这只开心鸟最后却因为多嘴被廖嫂烧死了。祖父很生气,忍不住第一次对下人发了火:“鸟儿是逗你玩的,廖嫂,你怎么下得起手把它烧死呢。”廖嫂被祖父的话说得脸红筋胀的,觉得丢了好大的面子,于是赌气去收拾起她的东西要走,没想到那天竟没有一个人去留她,因为大家都在心痛着喜八哥,廖嫂便真的走了。
喜八哥死了之后没多久,梁先生和刘先生两家也先后搬走了,梁先生一家搬到板栗坳山上,方便他在研究院上班和养病,也免却了他每个星期上山下山,艰难地爬那五百级台阶。刘先生一家后来去了重庆,在重庆中央大学当教授,他们走后家里的房子也没空着,一部分拿给在同济大学附中读书的十爹和他的同学们住,另外两间是祖父留的客房,因为家里常常有客人来,有时还要接待下江人那边来的客人,当然,也方便我们回去临时居住一两天,比如家里要办事和逢时过节的时候。
五伯父家的孩子们也喜欢回羊街耍,那时,他们一家已从宜宾智育小学搬回李庄,五伯父被张访琴老辈子请回来在宪群中学当国文老师,访琴老辈子是学校的校长,五伯父一家也就住在东岳庙旁边的宪群中学里,那里离羊街很近,所以九哥和十三妹几乎天天回羊街和我们一起耍,打秋千翻杠架,爬桂圆树上院墙等等,啥子都做。
除了羊街的院子,另一个更吸引我们的地方就是河坝,那里一年四季都很热闹,船来人往的,我们喜欢看轮船靠岸离岸,打量那些上船下船的陌生人,当看到有人挤不上船,甚至从趸船上落下河时,我们就幸灾乐祸地跟着起哄开心,还逗那些赤身裸体只在屁股上裹了一圈白布腰带的纤夫玩,看他们远远地弓着背背螃蟹一样“嗨嗨!嗨嗨!”地拉纤上来,男娃儿们就开始喊:“船老倌,你脚上穿的是啥子?”“嗨嗨(孩孩)!嗨嗨(孩孩)!”(四川话“鞋子”叫“孩子”,“孩孩”是鞋子的昵称)我们就张开嘴巴大笑,因为纤夫们从来都是光脚板,然后男娃儿们又踩到节奏问:“船老倌,你啥子东西搞丢了?”“嗨嗨(孩孩)!嗨嗨(孩孩)!”小娃儿们便放开喉咙笑半天。纤夫们走过之后,九哥就带我们去上河坝耍,那里也是祖父喜欢去散步的地方,我们去那里搬螃蟹挖沙坑,捡石片瓦片打水漂漂,九哥的水漂甩得好,他的小石片可以在水面上连跳三四漂,飞出好远,可这水平跟河边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哥哥比起来又差多了,他也经常在河边耍,穿一件白布对襟衫,皮肤白净,清瘦机灵,从他手里摔出的小石片像梭子鱼一样嗖嗖嗖地贴着水面飞,几下就冲到河心去了,都数不清漂了好多漂,九哥看得眼都直了,忍不住巴拢(靠拢)过去要跟他学,那个哥哥很乐意教九哥,也不忌讳教我们女孩子,他让我们先学怎样挑选能飞起来的石片瓦片,然后教甩水漂的动作,他的眼神有些迷人,尤其教我们怎样半眯着眼睛看水面的角度时,模样帅极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像传说中的武侠,我们都叫他水漂哥哥。我每次去河边都想见到他,不过,后来不常见他了,偶尔见到一次,就会使我们高兴好久,到后来,一次也没有了,九哥说可能是他和同济大学打皮球(篮球)的学生们打了一次架,然后就再也不到这片河坝来了。
上河坝成了同济大学的球场,他们在那里打比赛和办运动会,还在这儿搞了一场隆重的校庆,东岳庙和球场上挂着彩旗,河边上人山人海,好多架飞机在李庄上空飞来飞去做表演,庆贺同济大学建校35周年,我们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飞机,九哥说,这些飞机都是从宜宾菜园坝机场飞过來的,以后都要飞去打日本鬼子。大学生们平时在河坝上的篮球比赛很好看,当皮球滚到我们旁边时九哥就去帮着捡,顺手还拍几下过过瘾,同大的学生们还到河里洗澡,不但男生敢下河,女生也敢下去,他们说这不叫洗澡叫游泳,看他们游泳我们心里痒死了,但大人们坚决不准小孩下水,因为每年都有很多人被淹死。
一天,我们刚刚从河边走回羊街,就看到几个人从羊街8号出来,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个洋人,祖父在门口和他们礼别后就进屋了,他们几人沿着羊街往东岳庙方向走,我们在他们后面两个土地像下面,九哥突然在他们背后高喊一声:“洋鬼子,你们吃人不?”然后我也跟着喊:“洋婆子,吃娃娃不?”我们接二连三地喊,声音也越来越大,其中那个穿长裙的洋女人还回过头冲我们几个小孩笑了笑,我们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急忙跑进羊街8号家里,刚进门,我们就看到背着手拉长着脸的祖父站在朝门厅,好像正在等我们,我们都吃了一惊,立马停在祖父面前不敢动,祖父绷着脸问我们:“你们刚才在喊啥?咋个这么没有礼貌!”这下我们感觉到做错事了,一个个都不敢出声,祖父觉察到我们的紧张,便松开表情,摇头说:“真是一群小傻瓜,你们说的话外国人听得懂吗?人家说的是德语,你们说的是中国话,闹半天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祖父的话让我们羞红了脸,尤其是九哥,因为是他领的头,祖父指着九哥说:“你这当哥哥的,应该带头好好读书,有本事了你就和他们说外语。”说完,祖父收拢脸上所有的表情,转身回到书屋里,不再理我们。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女洋人是同济大学刚上任的校长丁文渊的德国夫人,叫魏琳丽,他们托祖父帮找住房,祖父想镇上实在找不到适合这对夫妇居住的地方了,唯有我祖母后家仓房头还能腾出房子,关键那里是木板房,环境不错,离东岳庙工学院和禹王宫校本部都不远,于是就去跟祖母仓房头后家人商量,他们很爽快地答应腾房出来,丁校长和夫人去看了很满意,觉得那里宽敞安静又安全,丁夫人也很喜欢,那天,那个洋夫人就是来羊街和祖父沟通搬进仓房头去住的事,后来,我们有一次到仓房头那一片竹林里躲警报的时候,还看见过她。
那段时间祖父心情很不好,因为珍老爷死了。珍老爷从同济大学迁来之前就在生病,官周老辈他们几弟兄请了好多名医到家里,包括同济大学的教授和医生,都没有治好,珍老爷去世时大约快到八十岁,这是喜丧,所以他的儿子们把丧事办得很热闹,他们将丧事办在张家老宅大房山的大院子里,人们念着珍老爷的人品,再忙都要去他的灵堂前磕个头,宜宾南溪也来了不少人,同济大学和研究院也有一些先生去吊唁,收到的挽联挽幛挂满了整个大房山,我们家的大人们则轮流着去大房山打丧火守灵。
王宪群祖奶奶是信佛之人,她请来一些和尚道士念经作法、大做道场,搭高台、漂河灯、打灵伞、烧灵房,张家兄弟们还请来唱戏的班子,哭哭唱唱昼夜不歇。整个李庄坝都在谈论张家这场丧事的隆重。不过,听大人们说,珍老爷走得不甘心,眼睛都没合上,因为他家最有才华的三儿子张精一在外参加共产党闹革命,好多年没有音讯,更不用说赶回来给老爷子送终了,这是珍老爷心中带不走的遗憾。
母亲一直没找到机会在祖父面前告父亲的状,因为祖父那段时间忙得落不了屋,母亲看他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管家里的芝麻小事。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初,祖父参加了国民党召开的南溪县第一届代表大会,重新改造并建立地方党部,将国民党南溪县执行委员会改为国民党南溪县党部,祖父也就从原来的县执委第四区(李庄)区分部书记被选为县党部第四区(李庄区)党部书记,主要负责国民党的地方党务工作,并根据李庄抗战时期的特殊情况,筹建一个专门收纳内迁各文化学术机关党员的区分部,因为当时迁往李庄的中央研究员三个所和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内部都没有设党部,所以这些机构里的国民党党员都在地方参加党的组织活动,这个外来机构的区分部书记由李清泉担任。
同时,祖父还和镇上的乡绅们一起办了一件大事。李庄本是一个无电地区,居民照明都是用桐油灯或者煤油灯,同济大学迁来后,医学院和工学院急需用电,虽然他们在土祖庙有一台马达可以发电,但远远不能满足各科各系的教学和实习需求,于是他们去找宜宾马鞍石电厂,想从那里接电到李庄,但这个电厂是抗战之后新建起来的,自身设备也不足,供电很紧张,勉强能为内迁到宜宾的几个工厂提供用电,况且送电到李庄还要搭建一二十公里的电线,工程麻烦又艰难,因此宜宾电厂有些为难,后来同济大学在教育部和内政部的协调下,答应用一台500马力的电动机与宜宾马鞍石电厂交换一台变压器,电厂方面方才同意架通电厂至李庄15公里的线路,为同济大学供电。就在这时,祖父他们听说,宜宾电厂只向同大供电,不会考虑李庄镇的用电需求,这下祖父和镇上的士绅们都急了,他们凑在一块想办法,希望电厂在为同大供电的同时顺便为李庄镇通上电,当然,这是一件难办的事,于是大家就商量着找冷专员催促,正好和冷专员私人关系甚好的洪体乾大伯可以帮上忙。
士绅们商量着让洪体乾上宜宾找冷专员帮忙说话。洪体乾自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将父亲洪汉宗从成都送回李庄后,就一直留在李庄,洪家虽然因为洪默深的革命将家庭搞得七零八碎,但幸好还有洪体乾这根顶梁柱,“农暴”之后他跟随父亲洪汉宗到灌县谋职,不久就去成都刘文辉办的军官学校学习,并拜川军第八师冷寅东团长为师,毕业后就去给刘文辉当随身侍从,和罗伯希一样,他也是在“二刘之战”后,厌倦了军阀之间无休止的混战,便借口陪父亲回乡养病离开了刘文辉。后来,冷寅东到宜宾任行署专员,师生二人便有了机会在宜宾李庄之间密切往来,抗战开始后他出任“李庄抗敌后援会”会长,也为同济大学的内迁做了很多实事,而冷专员每次到李庄公干,包括前两年在此坐镇剿匪时,都从不在镇上住宿,而是带着随从到蛮洞湾住在洪家大院大春庭里,可见冷寅东对学生洪体乾的信任。洪体乾和他父亲洪汉宗一样,讲义气重亲情,堂弟洪默深是共产党,而他是国民党,据说有一次这政见不同的洪门两弟在来今雨轩茶楼突然碰到一起,洪体乾见面就对洪默深说“你们几个狗屎蜂子都起得了事吗?”然后两兄弟就争执起来,争到激烈处洪体乾差点拔枪毙了洪默深。事后不过两天,洪默深在李庄被捕,洪体乾急忙多方营救,最后由省警备司令部直接给南溪去电,想把洪默深转送到成都受审,但南溪方面知道洪默深有后台,若送到省上等于放他一条生路,于是,干脆在接到通知的当天就把洪默深给杀了。洪体乾后来遵照洪默深捎出来的遗愿,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为他端灵当孝子。这次为了李庄本地能用上电,洪体乾二话不说,拔腿就上宜宾找他的老师冷寅东,请他出面和电厂协调,最终使本地搭上同济大学引电入镇的良机,与宜宾电厂达成了供电协议。
另外,母亲还知道祖父兼任着南溪县征购粮食委员会委员和李庄粮食发放监放员的职责,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等机构来李庄后,南溪县在李庄增设了一个粮食仓库,专门存储转发国家拨给这些国立学校和单位的粮食,为了防范粮食贪污冒领和发放缺斤少两,政府必须委派镇上公正廉明的绅董做粮食监放员。同时,因为外来人口剧增,难免与地方上发生纠纷,因此,祖父还担任李庄调解委员会主任委员,委任状都是由县长李仲儒颁发的,另外,祖父最近还在帮助同大一个叫王达生的教授筹集资金,准备搞一家汽船公司,生产由他发明的“达生汽船”,为李庄解决洪水季节,岸上与客轮对接的地漂船问题。
看祖父忙着镇上的大事,母亲就不好意思在祖父面前提自己这点牙缝里的碎事了。遇到父亲没有回石板田住的时候,她只有去七孃那里打探消息:“昨晚你六哥是不是在家里歇的夜?”七孃马上就笑她:“你们两个又摸鱼了?”那次抢信风波之后,“摸鱼”成了取笑他们的代名词,每当他们吵架割孽时,别人就说他们在摸鱼。有时七孃会再补一句:“你问我干啥,你应该去问二哥,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但母親不敢去问二伯父,罗家几弟兄中,她最怯和二伯父说话,等父亲回家后她又转弯抹角地试探着问:“昨晚你在二哥屋里睡得好不?”“好个屁,二哥又说了一晚上的梦话。”父亲总是没好气地说。
父亲忙忙碌碌地终于有了结果,一天他告诉母亲说,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办学的想法,因为区长张毅夫让他去当苏家观小学的校长,还通过祖父给他做工作,说把苏家观小学搞好了,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学校办好了。那所学校在李庄镇下游离黄家坝不远的地方,六七里路,学校设在一个年代久远的道观里,有六七间教室,是早前李庄新兴乡的乡绅们用蒸尝会(以祭祀为主要内容的客家氏族组织和民间活动。本族人丁都是会员,并每年交纳“会费”)的收入白办的,后来改为区立初小。母亲看得出,父亲接受这个学校的工作很是勉强,但他也很无奈,因为他自己办学实在是很艰难,学校场地不好选,自筹资金也不够,先前谢二哥答应的钱也没到手,所以,父亲只得暂且去了苏家观小学,当那个每月只有二三十块钱的小学校长。
那年年底,我母亲已经不能再走路上街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常常拉着小孩们问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因为她相信小孩说话很灵验,结果我每次都说是妹妹,把她怄得很不高兴,因为她做梦都想生儿,二伯娘有一句话曾刺得她生痛,有一天,二伯娘抱着才生下不久的兒子十八弟在她面前晃,边晃边说:“敏文啊,我们几贤后中只有你是头胎生儿,结果现在竟没得儿。”母亲本想说我马上就有儿了,但又怕这胎还是个女儿,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所以只好恭维着二伯娘说,“这不就是那句话嘛,会做鞋子先纳底,会生娃儿先生女,还是二嫂你会生啊。”之后,又摆出一副倒霉样说:“唉,我这胎说不定还是一个女娃。”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坚信这次怀的是个男胎,因为她这次害喜就害得很特别,记得怀孕初期在羊街家里吃饭时,彭嫂给主桌的客人上了一盘烧青椒拌松花皮蛋,那股皮蛋的碱香味一飘过来,母亲就直流口水,好不容易忍到客人离席,她马上就移到那一桌去夹他们剩下的皮蛋吃,可那天家里来的客人是研究院的,桌上摆的是招待贵客才用的象牙筷牙骨筷,这筷子好看不好用,滑得很,母亲怎么也夹不起盘子里的皮蛋来,于是她竟不顾斯文用手去抓,这时,父亲在门外看见了,便指着她说:“你才丧德哦,这辈子没吃过皮蛋吗?”母亲满脸通红说:“不晓得为啥,今天感觉不吃这皮蛋就要死。”没过两天,父亲就从街上买了半篮子的皮蛋回来,放在母亲面前说,“今天就让你这个害儿婆吃个够。”
母亲的感觉是准确的,不久,她生下了儿子十九弟,那时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吃紧了,一个月子里她只吃到一只鸡和一二十个鸡蛋,有时还吃红苕饭,但她依然满心欢喜,月子刚坐完,她就抱着十九弟上街去给祖父他们看,大家都说这个儿子长得好乖,粉白透红的皮肤和一头卷曲茂密的头发,就像一个洋娃娃,祖父说这娃娃和罗季唐小时候一模一样,幺祖母则点着婴儿的小鼻头说:“你妈不知道偷吃了好多皮蛋,才生出你这个皮蛋娃。”幺祖母的打趣既让母亲脸颊发红,又让她得意万分,她毫不掩饰地露出整齐的白牙,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令母亲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这个皮蛋娃就走了,而且走得比小毛哥还要突然和蹊跷。说起来这事又和我有关。那天傍晚,母亲让念玉端了一盆烰炭火进来,说天气有点冷,怕十九弟洗澡凉着,我和妹妹们都围在洗澡盆旁,看她洗小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指着澡盆里的婴儿说:“这个娃儿要死!”母亲愣了一下,瞪眼就冲我吼了一句:“你胡说啥子?看我不撕破你的嘴。”然后她回过头继续给十九弟浇水洗身,但洗着洗着,澡盆里的婴儿浑身发乌,待母亲发觉不对将他抱起来时,娃娃的眼珠子都翻白了,母亲急得大喊:“大嫂大嫂,你快来!”大伯娘急忙赶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提背,但都没有用,十九弟哭都没有哭一声就死了。
母亲没有哭,她像疯了一样扑到我面前,抓住我就是一顿狂暴乱打,“你把我的儿咒死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大伯娘急忙来解救我,她把母亲拉开说:“敏文,你冷静点,玲玲还是个娃娃,她晓得啥子嘛。”趁大伯娘拉住母亲的时候,我拼命从母亲手上挣脱出来,一口气跑到大门口去哭,我一抹眼泪,发现手上有血,是从鼻子里面流出来的,我委屈得要死,对母亲生出强烈的怨恨,突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想离开石板田到街上去,趁着天还没有全黑,脚下的石板路还看得见,我一边哭一边往街上跑,我要回到羊街去,那里有祖父,他老人家会保护我。
当我一路哭着跑回羊街8号的时候,我的眼睛差点被闪瞎了,祖父家亮起了电灯!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屋里屋外都是人,父亲也在,我站在堂屋门口看得目瞪口呆,感觉是在梦里,又像在仙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祖父的家,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往里面跨进去。祖父最先看到我,他吃惊地问:“玲玲,你怎么来了?咋个脸上有血呐?”“是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妈呐?”所有人都很诧异,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十九弟死了!”
祖父对父亲说:“季唐,你赶紧回石板田去,看看咋回事。”转过头来他又对着七孃九孃的房间喊:“七妹九妹,你们快到堂屋来,把玲玲带过去收拾一下。”七孃九孃就跑了出来,她们也是非常惊讶地看着我,祖父说:“你们好好诓诓她,看她是怎么上街的。”两个孃孃把我牵到她们的房间,然后用湿毛巾擦掉我脸上的血迹,再拿来一块冰糖哄我,慢慢地,我便把咒死十九弟、被母亲暴打的事说了出来,七孃和九孃听得眼睛都大了。
那晚,我躺在九孃的床上,盖着软软的香喷喷的铺盖,看着屋中央那个让人新奇不已的电灯,四周就像白天一样,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浑身发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在进入梦乡之前,我听七孃九孃在说话:“那个嫩娃儿咋死得这么奇怪呢?”“就是,一个小姑娘说句话,就把小孩咒死了?”“唉,六嫂的脾气啊,也是越来越怪了。”
说起我们家的九姨和逯姑爷,忍不住就要念诗,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类的诗,因为只有诗,才能与他们两个相配。
十九弟的死很快就被人们忘掉,就像他没有到这边上来过一样,很多年后,人们想理清楚我母亲生了几个孩子的时候,拇指一掰,才想起还有一个不到百天就死了的儿子。那时人们还沉浸在李庄通电的兴奋和好奇中,这可是极大的新鲜事,人们说南溪县城都还没有通上电,我们李庄就有电灯了,真是托同济大学的福,人们围着电灯转来转去,还用扇子去扇、用嘴巴去吹,看能不能吹得熄,最后还编了一句歇后语:电灯点火——其实不然(燃)。小孩们大白天也守在家里,一会儿去拉一下那根神奇的开关绳子,惹得幺祖母不停地追吼。在电灯照得明晃晃的房间里,罗家开始议论起九孃罗筱蕖要嫁给研究院史语所的逯钦立先生之事。
家里人最初知道九孃和逯先生的事时很惊喜,但随后就开始有顾虑,嫁给外来人靠得住吗?虽然一年前就有一个本地姑娘王友兰嫁给了研究院的汪和宗先生,但大家还是有各种担心,还想到战争结束后,先生们会离开李庄,嫁给他们的姑娘也要跟着到天远地远的地方,亲人们会舍得吗?祖父对此倒是很坦然,他说嫁再远也是中国,只要在九州大地上,他乡就是故乡,故乡也是他乡,祖父还说:“读书人都靠不住谁还靠得住?”在他眼里,不管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是读书人他就特别信任。况且研究院的读书人都是大才子,学识品行远在一般人之上,要不是因为战乱,这些学府贵人怎么会到李庄这个小地方来?祖父这样给大家说。
当然,祖父也不是没有一点疑虑,逯先生已经三十多岁了,按理说,男子二十多岁就该成家,祖父自己就是在十七八岁时结的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没有哪个地方能够例外,以此想来,逯先生应该是已有家室的人,说不定家眷还在山东老家,想到此,祖父就有了犹豫,如果让他的女儿嫁给别人做小或者是偏房姨娘,他是万万不同意的,因为这不但亏待了女儿,也有损罗氏家族的声誉。
祖父的顾虑很快通过罗伯希转达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傅斯年所长,没多久,傅先生慎重地写信言明事实:
伯希先生左右:
惠书敬启,此点正为弟所注意而不敢苟者,故前信发出之前,已经查照逯君未婚娶。先是逯君友人托弟写信,弟即对之云,此点最重要,须证明。其同事友人遂共来一信,证明其事,故弟乃敢着笔也。
彼时又查其人此填表及在北大填表,均未婚娶。当时办法,家人多一口即多一口之米,故未有有家室而无填者。逯君平时笃实,不闻其说不实之话。故几经调查而后以前书相呈也。先是彼在昆明时,其父曾来信嘱其在外完婚,事隔三年,又经迁动,原书不存。彼最近又向其家说明一切,当有回信。唯彼家在沦陷共产党区交错之处,信每不达,回信当在半年以上耳……
傅斯年谨启二月二十一日
在这封信里,傅先生很严谨地说明逯先生未婚娶的情况,并附上研究院各位同事的签名以兹证明逯钦立“年逾三十,尚无家室,以上所具,确系实情”,之后,傅先生为了让罗家对逯钦立有更具体的了解,专门在信尾追加注解:“助理研究员之资格,依法律所规定,等于大学之专任讲师。然中央研究院之标准,远比各大学平均之程度为高,此时敝所助理研究员就业之大学者,至少为副教授”,然后又极力推荐逯先生的学问,说他正在研究撰写一部百卷大著,那可是近来不可多得的巨篇,并断言“一俟抗战结束,此书刊就,逯君必为国内文学界知名之士无疑也”。看得出,傅斯年所长的亲笔信,是在竭力为逯先生保媒,有了傅所长的保荐,祖父的疑虑被打消了,他说:“读书人不打诳语,何况傅先生所言。”这门亲事终于被定了下来。
算起来,罗家好几年没办喜事了,按理说,24岁的七孃早该出嫁,但她的未婚夫洪慰德此时正在同济大学读书,结婚的事自然推迟到男方大学毕业以后,22岁的九孃有了意中人,况且男方年龄已经不小了,再加上战争带来的流离孤寂,大家都盼望给苦难的生活增添喜庆和温暖,所以他们的婚事能早办就尽快办。
考虑到逯先生是外来人,这喜事理应由女方家承办,祖父也想把这件李庄人和下江人联姻的特殊婚礼办得体面隆重,又因为逯先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在规矩方面一定比较讲究,祖父想,唯有传统的礼仪才能匹配这对才子佳人的婚姻。
祖父叫來大伯父,问询家里还能拿出多少钱,大伯父一脸的愁容,说现钱和可卖的粮食烟叶全都没有了,祖父皱起眉头问,“黄家坝陈子清家的租子还没交吗?”“是啊,我是不敢去收了,去一次被骂一次,还放恶狗出来咬人。”陈家是租种罗家黄家坝田地的佃户,有两年没交租子了,祖父知道他们家娃儿多,一个老人又在生病,家里可能真是拿不出东西来,“那就不要去催了,别人也是没办法,恶人多半是被逼成的。”祖父对佃户历来都好,见不得别人受穷,哪怕自己家的米柜子空了也不愿去追债,但眼下火烧眉毛的事是要嫁女,总得凑几个银子才行,想了想,他对大伯父说:“还是卖点田地吧!”大伯父说:“那就卖陈家租的田地,反正每年那十几担租子也收不到。”祖父摇着头说:“这样不行,陈家这个佃户转给哪个买主都是烫元,若要陈家退租把地卖了,那陈家以后又靠啥子生存呢?不行,不人道的事我们不做。”祖父和大伯父商量了好久,决定卖罗家在石包弯的四十多石田地,那时候田地已卖不起价,但祖父是舍了本也要卖,他是真想把女儿的婚礼办好一点、隆重一点,因为罗家这件喜事值得张扬。
过年之前,大伯父悄悄卖了田地,祖父找来九孃,商量婚礼置办的事,这时,九孃才知道家里为她的婚事竟然卖了地,她心疼得直说她爹爹糊涂,坚决反对办习俗婚礼,她提醒祖父,家里五哥六哥三姐都是新式结婚,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了呢,她说,您忘了吗爹爹,您的女儿也是新青年啊,我初中就随五哥到宜宾上学,加入民先队和晨呼队,进抗战剧团,组织抗战妇女民训队,到成都读书仍然少不了参加学生运动,不顾危险上街游行,抗议日军对成都的大轰炸,像我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穿花衣坐花轿、吹吹打打去结婚呢?祖父被他女儿这样一问,还真觉得自己糊涂老朽了,但是,他想了想说,这只是你的意见,我未来女婿的想法呢?婚事究竟应该怎么办,还得听听钦立的意见。
逯先生是个简单务实的人,学问之外,皆是小事,当他听说未来岳丈竞卖地为他们办婚事之后,也不免大吃一惊,并表示绝不能接受这番盛意。九孃将逯先生的意思转告给祖父,最终,祖父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并召集家里人宣布:“九妹和逯君遵照政府号召,战时一切从简,所以他们不希望家里设婚宴行旧礼,只在植兰书屋举行一个订婚茶会,此后,再由研究院在板栗坳举行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去参加。”
婚礼不办了,大家都觉得有些扫兴,这几年日子过得暗淡艰辛,好不容易等来一件喜事,结果连张红挂绿、敲锣打鼓的热闹都没有。不过回头一想,九孃不讲排场,不让娘家破费操劳,主动减轻家庭负担的做法还是让她的哥哥嫂嫂们感动。于是就在一块商量着说,我们总不能让九妹穿一身旧衣服出嫁吧,家里举行订婚茶会,罗家也应该准备一些拿得出手的糖果糕点,祖父觉得她们的想法很好,同意这样做,之后,母亲她们几贤后就开始起来准备。
九孃的订婚日期和结婚日期都定在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的五月,农历在闰四月里,时间已经很紧了,清明祭祖一过,大家就开始准备陪嫁,大伯娘负责为新郎新娘做几双合脚的布鞋棉鞋,二伯娘负责为九孃做两件绣花旗袍,母亲蒸阴米切苕丝,准备打几箱米花糖和苕丝糖,五伯娘则负责到石板田来当监工和评判,她一来就嫌二伯娘绣的凤还巢俗气:“我最了解九妹,她一直喜欢素净雅致的衣服,肯定不喜欢龙啊凤的,还是改绣兰花吧。”“兰花太清淡了,要不绣成牡丹花?”二伯娘还是想到要富贵点的,“淡就淡,到时候她别一朵红花在胸前就鲜艳了。”转过身来,五伯娘又建议大伯娘将圆口布鞋改成方口,说这才新式,“新式的人就要给他们穿新式的鞋,不要让人家说我们土。”见到母亲在晾晒红苕丝,便使劲称赞母亲的刀功好,说根根匀称,“对了,你们去看张官周老辈子新开的打米厂没有,李庄通电之后,他一口气就买来两台机器,一台打米,一台切面,那机器切的面才细哦,我去看过,就跟敏文切的红苕丝一样,根根匀净丝丝漂亮。”五伯娘的嘴里像刚吃过玫瑰糖一样,说出的话又香又甜,母亲嘴上客气地回着“你净拣好听的说,人咋个比得上机器嘛,好久没做了,手生得很”,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当然,大家最喜欢听五伯娘说的,还是九孃和逯先生的事,“你们晓得不,逯先生追九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的呦。”五伯娘一家从宜宾回来住到宪群中学后,她就经常和九孃见面,知道的事自然比母亲她们多。她说九孃从成都读书回来后,就去张家人办的栗峰小学教书,此时研究院已经迁到坡上栗峰山庄了,栗峰小学在半山腰,研究院的人上上下下都要从学校旁边过,她去学校上课不久就发现,研究院的太太们经常在学校附近转悠,好像有意在看她,她们好像也知道“瞎瞎二奶奶,跛跛六姑娘,又哭又笑三小姐,好看还数九姑娘”的说法,所以就来学校周围打望她,据说亲自站在坡坎上打望的人就有傅斯年太太俞大彩、李方桂的母亲和他的太太徐樱、研究院的才女游寿等,这些太太女士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其中李方桂的母亲曾是慈禧的代笔女官,教过慈禧画梅花,在宫廷里见过的美人可谓不计其数,当她们轮流对九孃鉴赏完毕之后,个个都说“好看!”还一致公认了这个事实:小镇也出大美人。之后不久就有学生给九孃送信来了。最开始送来的是一幅铅笔画,画面上是一个短发旗袍女子,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执一根教鞭,侧身转头,抿嘴含笑,九孃一看,便知画中人是自己,不禁身热心跳起来,她拉着送画的小男生到跟前问,是谁让他送来的?学生说不认识,只知道是上面研究院一个戴眼镜的先生叫他送的,九孃心想,这研究院戴眼镜的先生多的是,谁知道哪一位呢?直到研究院要办子弟校,傅斯年所长聘请九孃去子弟校当教务主任之后,这谜底才慢慢解开。
研究院的子弟校共有二三十名大大小小的學生,两间教室设在栗峰山庄前院,院里的先生们常常从上院踱步到前院,顺道看看孩子们读书玩耍解解闷,没多久,九孃就和他们熟悉起来,也渐渐知道哪些先生是有家室的哪些先生是单身的,但单身的先生有好多,哪个才是送画的人呢?
有一天,给子弟校教授绘画的逯先生在上完课之后,随手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头像,还没画完时,学生们就开始喊:“罗老师!罗老师!”九孃听到学生们在喊自己,就到教室一看,逯先生在黑板上画的人正是自己,这下谜底解开了,九孃绯红着脸看着这个平时有些木讷质朴的眼镜先生,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地在众多学生面前表达感情,那天,逯先生穿一件白衬衫,外面罩件灰色鸡心领的毛线背心,一副儒雅又洒脱的学院派气质,九孃被这种气质征服了,此时此刻,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两双眼睛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至此,一段下江人与本地人的爱情故事画卷一样在他们眼前展开了。
“唉,九妹也是奇怪,早前成都那个田君,追到李庄给她下跪都不动心,而这个逯先生没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就把她俘虏了,看来,她和爹一样,最终还是喜欢读书人。”五伯娘说的田君是九孃在成都读书时认识的朋友,是成都一个有名军阀的堂侄,人也长得有模有样的,还略带一点机灵相,可九孃就是不喜欢他。有一年,九孃在读书途中突然回到家里,那田君也跟到李庄来,在九孃面前跪下向她求婚,但九孃坚决不答应,并悄悄躲起来,整死不再和他见面,据说那个田君在离开李庄时撂下一句狠话:“罗筱蕖除非不回成都,否则,别怪我无情。”祖父知道后,就不再让九孃回成都读书了,他担心田家势大生恶,九孃回去不安全,但九孃是个刚性子,她说:“谅他姓田的不敢对我怎么样,我非要回成都不可。”这下祖父急了,只好使出“关门锁小姐”的绝招来。母亲也是在五伯娘的龙门阵中才知道当年九孃被锁在家里的真相,虽然她曾为九孃送求救信到真溪,但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怪不得九孃从真溪返回成都后,并没有再进她原来的成都华中会计专科学校而是改读西川无线电专科学校,为的就是躲避那个田君。
五伯娘还说逯先生深得祖父的赏识,他第一次到羊街8号来,就和祖父相谈甚欢,他们从植兰书屋里祖父自己画的一幅“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的条幅画讲起,结果翁婿两人都喜欢陶渊明,并且逯先生还是研究先秦文学的,所以说起陶渊明来了如指掌,信手一拈都是典故学问,让祖父听得饶有兴趣、不忍中断。祖父后来打趣说,“这从古至今啊,幸好只有老丈人考女婿的,要是反过来由女婿考老丈人,那我罗南陔恐怕要出丑了,逯君真是大才子,学问了不得。”
在羊街8号的植兰书屋里,祖父为九孃和逯先生举办了订婚仪式,一些亲朋好友以及研究院的先生们都来参加了,九孃和逯姑爷还拍了订婚照片,之后,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的婚期如约而至。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闰四月初六一大早,住在石板田的人全都赶回羊街,天刚蒙蒙亮,大家就开始为九孃收拾陪嫁,罗家虽然不办婚宴,但女儿的陪奁还是要备置一些,一会儿堂屋里就堆了几大挑子的家具杂什和衣帽被软,九孃看了直摇头,她伸手一指,点了一个藤箱和土漆矮木柜说:“就拿这两件,其他都不要。”于是母亲她们就想方设法往箱子和柜子里多塞些东西,天亮不久,逯先生来到罗家迎接九孃,出门前,大伯娘到厨房为两个新人煮荷包蛋,顺手敲开鸡蛋壳,竟是红红的双黄蛋,大家都欢喜起来,说这是喜兆吉兆,新婚夫妇将来一定会儿孙满堂白头到老。当九孃和逯先生吃完荷包蛋去给祖父和幺祖母磕头辞行的时候,七孃就开始哭,这一哭,家里的女人们都跟着抹眼泪,“女儿一出门,就是别家人。”嫁女是一件既高兴又伤心的事。祖父说:“你们把眼睛鼻子哭花了,一会儿怎么去板栗坳参加婚礼呢?要高高兴兴地出门才是。”
研究院为逯先生和九孃举办的婚礼在板栗坳栗峰山庄举行,简单又隆重,来的人并不少,本地官员士绅和外来机构的代表都有出席,就像在开一个会,母亲感觉整个仪式和她几年前在宜宾参加的集团结婚差不多。人们挨个挨个地上去发言,先是主持人介绍人,然后是证婚人和很多贺婚的人,对母亲她们来说,除了张访琴老辈子和祖父讲的本地话能听懂以外,其他人的发言全是南腔北调一片鸟语。祖父在台上既表达了他对新婚夫妇的嘱咐和期望,又流露出对女儿依依不舍的慈父之情,在座嘉宾无不感动,九孃更是被她爹爹说得流下眼泪。祖父有口才,肚子里装的东西也多,那年研究院成立13周年纪念大会时,他就以国民党南溪县执委第四区分部书记的身份在这里发过言,获得许多掌声。婚礼上,很多先生带着字画诗联上台致贺相赠,这让母亲她们觉得这婚礼更像一场诗词会。考古学家李济先生的老父亲李权(号郢客)是诗词名家,因为和祖父住在两隔壁,彼此间成为相交甚密的文友,此时俨然成了新娘后家的老辈子一样,他首先登台念他的催妆诗:
此日罗敷信有夫,使君知是鲁谐儒。
学童环绕花与笑,争把老师拍手呼。
老师俯首做新娘,依旧弦歌起一堂。
帷幔未悬纱曳地,群称福禄好鸳鸯。
凤翥鸾翔来众仙,霓裳合咏大罗天。
视颜我亦附风雅,惯度新声付管弦。
红牙记捐贺新郎,饮领嘉筵喜欲狂。
欲止馋涎将唱曲,忽来诗思助催妆。
李老先生的催妆诗一念完,众多先生客人都争相上台赋诗祝贺,最后一个是营造学社的年轻人王世襄先生,他那天是逯姑爷的伴郎,他最后一个上台贺喜道:
结是同心结,索是合欢索。
此索结此衣,愿郎贴身着。
束束海红花,两树繁如撷。
既是暹罗来,还应为罗摘。
绿盖莫摇风,只许立侬侧。
母亲她们几贤后并没有专心致志地听人读诗赋词,而是仔细去打量新人的衣着和表情,新郎那天穿的是深灰色的西服,配红领带,脚上是一双擦了油的黑皮鞋,很有轩昂之气,看起来也比平时年轻许多。新娘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洋布旗袍,脚蹬一双半高跟棕色皮鞋,面带红晕,亭亭玉立地站在新郎旁边,人们小声地议论,说新娘子太俊致了,看得大家挪不开眼,母亲也是一样,今天的九孃又让她想起第一次在羊街8号与罗家姑娘们在一起的感觉,她想什么人穿什么样的衣,什么钥匙打开什么樣的门,逯先生如果是一本书的话,九妹正好是这本书最雅致的书封素绫。
当然,婚礼上也会有些女人们的小心结,二伯娘有些失落,她花很大工夫做的绣花缎面旗袍没有被九孃穿在身上,婚礼上那件旗袍是九孃自己挑选的面料,由黄二哥给她量身定做的。我母亲也有不开心,因为之前她们几贤后在给新婚夫妇布置新房时,五伯娘专门把母亲拉到一边悄悄说:“敏文,你不要去铺床,让大嫂去铺,借她的手给九妹讨个吉利。”母亲一听,知道这是嫌她命不好,生的儿子养不活,怕给新娘带来晦气,于是心里就非常难受,想现在每房人都有儿子,大房有两个,二房一个,五房一个,就她六房的命不好,一个也没有,这种无儿被人轻看的感觉在母亲心里窝成一股气,只要一想起,眉毛都像矮了一寸。
大人们的纠结小孩全然不知,那天我们只晓得今天有好吃的,开心地在栗峰山庄的牌坊头门口守候着,外面有好多人想挤进来看热闹,他们都是附近的乡民和小孩,研究院的子弟们全都围在大门口,一个叫董敏的男孩最展劲(使劲),他指挥着大家开门关门,根本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九哥也在那堆孩子里面,唧唧哇哇地吼那些想进来的人,北方小孩的口音我们听不懂,但九哥的声音格外清楚,他踮着脚尖一耸一耸地喊:“叫花子,挨棍子,打不走,狗咬你!”一会儿,上面有人喊“完了,快上来分喜糖啦”,孩子们像听到集合口哨一样,嗖嗖嗖地往上面院子里跑,只有董敏在后面把门闩上了才走。
研究院那天还是办了几桌简单的酒席,当我们吃过喜宴,被大人们拉着走出栗峰山庄研究院的大门时,那些守在门外的乡民一个个冲过来,伸出双手管我们要糖吃,母亲对他们说,“我们都没拿到喜糖,哪有给你们的哦。”有人喊住大伯娘问:“大少奶,后天你们办回门宴不?”大伯娘说:“不得办,今年日子这么紧,哪办得起宴席哦。”回家路上,母亲她们评论着今天酒席上的菜,说厨师是从王春和饭馆请来的大厨,所以做的菜都好吃,虽然荤菜不多,但那道永结同心夹沙肉真是又香又甜,而最鲜美的菜当数那道双喜团圆丸了,大伯娘说你们晓得是用啥子做的不,是鸡肉和河鱼剁成的,当然鲜得很哕。晚上我们回到石板田,打个饱嗝都是那道菜的味道,父亲说这叫咂嘴回香。
看到窝黄被父亲残忍地打死,我就在想,如果它不哀号、不哭泣,二伯父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可是,就有这么奇怪,狗有预感,狗要流泪。
石板田的窝黄又不见了,这一次它跑出去三天没回来,搞得瞎子二哥每天晚上都不让蔺管家关夜门,说万一它晚上溜回来了呢。蔺二娘终于不耐烦起来,“这条死狗一辈子不回来,那这大门就一辈子不关啦?我只晓得给人留门,没听说给狗留门的。要是强盗小偷摸进来,你个瞎子去撵啊?”
窝黄是石板田原来喂养的母狗嘎嘎生的崽,当时几条狗崽全是黄毛,人们说嘎嘎下了一窝黄,后来干脆叫它们窝黄,家里留下的这只窝黄最漂亮,两耳直立,尾巴高跷,配上一身土金色的黄毛显得非常威武,只要它在大门口蹲起,陌生人就不敢从门前经过,因为它真的要下口咬人,而且它是属于偷袭人的那种狗,只要有人在附近出现,它就双目怒视嘴巴闭起打哼哼,声音都是从鼻孔里面发出来的,如果目标不听它低沉的警告,继续朝它的地盘走近的话,那它就会放下尾巴慢慢后退,先在原地散步似的转一圈,然后冷不防地悄然出击,梭镖一样飞扑过去,一口见血,第二口见骨,真真应了那句话,咬人的狗不爱叫,爱叫的狗不咬人。据说,被窝黄咬过的人有好几个,害得大伯父破费不少,包括付出去的银子和一大堆好话。但窝黄也很有灵性,非常认亲,我们从街上搬过来的时候,它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摇着尾巴来迎接我们,不单是对我们一家,罗家人随便哪一个来石板田,都没有受到过它任何威胁,而且它也很听话,只要有客人来,在它刚哼哼的时候,家里任何人对着它吼一声“窝黄!”它就乖乖地撤退,不再过来管闲事了。
说窝黄又不见了,是之前它就消失过一次,那是在二伯父被抬回羊街的时候,窝黄跟着滑竿追,一直追到快进镇上的场口上了,才被大伯父一脚踢走,结果它没回到石板田,大概第三天才见它蔫巴巴地出现在院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在石板田,窝黄最亲近的人就是二伯父,它从出世起就喜欢守在二伯父身边,二伯父也特别宠它,舍得喂它吃的,还带着它看蜘蛛玩,土匪抢石板田的那天晚上,窝黄扑倒一个土匪,结果被另一个土匪上来就是几棒,把它一条后腿给打断了,第二天是二伯父给它细心包扎,留它在房间里饲养,半个月以后窝黄才重新长好,恢复了它的精气神。所以,二伯父一走,窝黄一副被遗弃的样子,无精打采的,还时不时让人找不到狗,这一次,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院子里的人来到瞎子二哥的房间里,像问卦似的问瞎子二哥,这狗是不是已经被人吃了?这两年穷汉饿鬼多得很,怕早已被人打了牙祭?瞎子二哥翻着他的白眼望着屋顶,想了一下说:“它云游去了。”人们很吃惊,说二哥在扯玄龙门阵,“狗晓得啥子云游哦。走脱(丢)了差不多。”不过有人说,不要小看动物畜生,它们也是有脾气的,说走就走了,那年农场养的意大利黄蜂不是突然就飞走了吗,廖蜂子挑着空箱子回来沮丧地对大伯父说:“你这外国蜂子养不家,它们飞了,可能飞回它们的老家去了。”这时,长年周五哥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对了,前几天我埋二少奶的娃儿时,那个狗东西就在坟地里转圈圈,像是跳舞一样,当时我还在想这狗是不是发疯了。”“在坟地头转圈圈?那它是遇上倒路鬼了,肯定回不来喽。”蔺二娘说。
周五哥埋的娃儿是二伯娘的儿子十八弟,他是二伯父回羊街治病那一年生的,才两岁多一点,他原本好好的,长得像个小罗汉,二伯娘把他像命根子一样带着,九孃结婚时她怕板栗坳坡高路陡,小孩走不动,专门把周五哥叫来,背着十八弟上山去参加婚礼。不久,十八弟开始出麻子,人们说小孩出麻子最怕惊风着凉,二伯娘就非常小心,不让孩子见一点点光和风,关门闭户悉心照看,还用一大块红布盖在小孩身上,诱发麻子快些出来,但十八弟发烧两天了,麻子一颗也没见着,大伯娘看到了很是着急,半夜出去扯鱼鳅串,拿回来捣碎熬汁给小孩喝,可仍然没用,十八弟烧得浑身发烫,满脑门通红,湿帕子一贴上去,额头上腾地就是一股热气冒出来。天亮后,大伯娘说必须马上送同济大学门诊部去,给他打盘尼西林针。那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周五哥慢腾腾的一会儿找这样一会儿找那样,临时还要修整一下滑竿,都快晌午了才和另一个长年把二伯娘母子抬上街,大伯娘随即也带着念玉跟着去,她不放心,想在急要时打个帮手,但是,她们到同济大学门诊部时,小孩已经没气了。二伯娘抱着十八弟一路哭到羊街,让二伯父看了一眼他死去的儿子,又抱着娃儿从羊街哭回石板田,到家时,天都被她哭黑了。大伯娘和母亲泪眼兮兮地陪着她,想方设法用各种话去安慰,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越劝越伤心,比如母亲说:“你看我,死两个儿子了,还不是要想开。”二伯娘马上就会号啕:“你想得开是你还能生,你二哥这个样子哪能再生嘛,这房人算是绝后了!”二伯娘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想起死的要哭,想起活的也要哭,本来她的眼睛就不好,这样伤心绝望地哭几场后,眼睛差不多全瞎了。大伯娘事后一直白责,说该早一天让她把孩子送同济大学的,这样娃娃肯定不会死,“这孩子平时带得金贵,反而不经事,唉,我这个大嫂咋没想到这点呢?”
清明过后,大伯娘开始准备过端午节的东西,弄好之后拿到街上去,这是惯例,像盐蛋粽子、老腊肉雄黄酒等,需提前一两个月做好,结果那年鸭蛋凑不齐,酒米也不够,腊肉坛子空得叮当响,完全不像往年,腊肉可以从正月吃到端午,连白酒坛子也见底了,大伯娘知道是被大伯父喝光的,那两年大伯父嗜酒越来越厉害,家里的老酒坛被他滗得干干净净,轻得连蚂蚁都搬得走。大伯娘只得想办法东挪西凑,弄回来一些酒和一二十斤酒米,她说粽子是必须要包的,因为祖父历来喜欢吃酒米做的甜食,“爱吃甜食的男人心善,天生一副糍粑心肠。”在罗家一二十年了,大伯娘最了解祖父。
端阳头一天,大伯娘把粽子盐蛋菖蒲陈艾以及一坛雄黄酒等装了一大挑,由周五哥送到羊街。我们则在端阳那天早早起床赶路,大人们说“早端阳夜中秋”,因为戴香包挂菖蒲划龙船都是在上午。我们刚到祖父家里,幺祖母和七孃就把家里的小孩们叫过去选香包,幺祖母的篮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丝线香包,还有不少小猴孙儿,因为那年是猴年,我们个个都选上自己喜欢的猴儿香包挂在衣服上,然后一窝蜂地朝江边跑,去看每年都有的划龙船。
江面上,几艘昂着龙头、浑身扎得花花哨哨的龙船已经开始抢鸭子了,他们敲着大鼓你追我赶高声喊叫,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惊慌地扑腾,“咚咚咚”“嘎嘎嘎”的声音让人兴奋,突然船上有人喊:“哪个把水打棒丟过来了!”然后就看到他们用船桨去推一团东西,另外一条船上也有人喊:“闯到鬼了,这边还有一个!”划龙船的人开始手忙脚忙起来,有的尽量绕开水面上的水打棒,有的用撑竿把死人往岸边推,人们拥到水边去看究竟,有人在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们旁边一个戴补巴(补丁)围腰的矮子婆婆就朝人群大声说:“男的是匍起的,女的是仰起的,一丝不挂就是不学好的。”此时,江面上一条龙船正朝一团黄色的漂浮物划过去,大家又在惊呼“又漂来一个!”当那团东西被龙船上的人像戳一堆烂棉絮一样戳到岸边时,大家才看清楚原来是条狗,“狗游三江猪游四海,狗都淹得死吗?”那个矮子婆婆又在旁边说,那条死狗被人撬了个翻身,黑嘴巴长耳朵的样子很像石板田的窝黄,我突然害怕起来,拉着十四妹就往回走,其他几个妹妹也跟了上来,她们都说看到水打棒好害怕,当我们走到羊街路口两个土地像面前时,九哥在后面大吼一声:“鬼来了!”吓得我们几个女孩子像受惊的小鸟,噗噗噗地飞跑回家。
家里人都回来过节了,三孃和李姑爷、九孃和逯姑爷也来了,包括准姑爷洪十叔,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们正在围观二伯父侍弄兰草,看他在天井里用拐棍一步一步艰难挪动,给花盆浇水,用竹片钳子给兰花松土,修整枯枝腐叶,幺祖母说:“你们一群好手好脚的人不去帮忙,只晓得站着打闲手。”五伯娘笑着说:“我们哪里能帮得上忙,二哥已经是兰花专家了,你看,他侍养的兰花开得多好多香。”于是,大家就指点着一盆盆春兰和素心兰直是称赞。二伯父自从被祖父接回羊街,就一直找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医生治疗,祖父没有告诉医生那晚二伯父梦游的事,在做了各种检查之后,医生们都表示那双腿是不可能恢复的,不过,经过两年多的治疗加调理,二伯父的身体状况变好了,那天他的气色很不错,心情也比较开朗,虽然他才死了儿子,但他显然不像二伯娘那么丢不开,这点和我的父亲差不多,“毛哥和十九弟死的时候,他眼泪都没掉一颗。”母亲曾经这样埋怨过父亲。
看到众人都在夸赞他养的兰花,二伯父苦笑着说:“一个废人做点事,就像西洋镜那样好看吗?都去干你们的正事吧,别围着我了。”二伯父抬头扫了一眼大家,正好和书房里出来的罗伯希撞了个对眼,于是脸色一沉,丢下竹钳子,拿起花台旁边的拐杖,撑在腋窝上,拖着他软绵绵的双脚,一拐一挪地往他房间里移,跨门槛时他显得很吃力,母亲急忙喊:“二嫂,快去扶二哥一把。”二伯父摇摇头,停了下来,把拐棍放一边,然后身体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用手把腿一只一只抬起来,从门外放进门里,再拿过拐棍把身体撑起来,一杵一杵走进去。大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二伯父和罗伯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政见不合起来,他一来,二伯父就没有好脸色。
中午吃饭的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大人们喝雄黄酒,小孩们则把雄黄酒点在太阳穴和肚脐眼上,说是抗寒驱虫,一年都不易生疮害病,祖父还让幺祖母给小孩们发宝塔糖,说端阳打蛲虫最好,罗家每年都是这一天给小孩们吃驱虫药,已是惯例了。
饭桌上不知谁在问小孩们,今天的划龙船好不好看?九哥大声说不好看,河里有好多水打棒!这下,人们就开始议论起来,他们说今年又是春荒,到处都在死人,幺祖母说她后家亲戚就死了两个,还是两弟兄,另一个快死的亲戚幸好被抬到李庄来,让祖父带他去同大医学院医治,不然也会死。“咳,这年生,你躲得过疾病躲不过饥饿,连同济大学和中央研究院这些吃皇粮的机构也开始死人了。”大伯父接过幺祖母的话说,然后他就开始挨着挨着地算,有好多下江人死了,隔壁李济先生的女儿得伤寒没医好,死了,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同济大学有学生失踪也有老师病死,其中还死了个洋教授。听到大家说起同濟大学,洪十叔就发言了:“我们学校的皇粮早就跟不上了,很多学生都饿得遭不住,波兰教授魏特也落下严重的胃病,最后死在了学校。”洪十叔很悲伤,因为魏特教授是他的钢结构老师,平时师生俩关系很好,特别因为洪十叔是本地学生,可以在生活上照顾他这个洋教授,洪十叔曾经带魏特教授到蛮洞湾大春庭洪家去耍过。“我听说他是咽不下那口霉饭,给饿死的。”大伯父总是了解一些事情,他听去同济大学当了文书的李清泉说,同济大学出了贪官,管后勤的事务主任朱江兰和校长勾结,倒卖米贴、克扣皇粮,还将发霉的米拿给师生吃,同大师生为此还搞了“二十四教授联名上书”的事件,官司打到教育部,校长丁文渊虽然撤了朱江兰的职,自己想蒙混过去,但上面还是把他的校长职务也撤了。“研究院劳干先生的母亲劳婆婆得了肿病,因为没有药治疗,熬了几个月,也走了,劳先生哭他老母哭得好伤心,想这异乡异客怎能回到故土落叶归根。”九孃也说着研究院最近发生的事。
大人们在讲死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河里那条狗,忍不住对母亲说:“窝黄都淹死了!”“打胡乱说,窝黄在石板田家里。”母亲急忙制止我,她怕二伯父听见窝黄的事不高兴,“我看到它浮在河头的。”我却很认真地说,“那是上游冲下来的死狗,窝黄咋会跑到上游去呢?”二伯父还是听到我们在说窝黄,就问窝黄怎么了,大伯父没想隐瞒窝黄的事,就说窝黄已经跑出去几天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幸好它没来过羊街,不然它早就进这院子里来了。”羊街8号早前因为喂着喜八哥,所以祖父一直不让家里养猫和养狗,更不让石板田的狗到街上来,怕他们把鸟吃了。二伯父闷了一下,说窝黄是条有灵性的狗,它不会搞脱的。
祖父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心里好像特别难受,午饭快吃完了的时候,他语调深沉地对大家说,“前两天,我在叔谐带回的报纸上看到,日军又占领了中原重镇洛阳,那是我们的十三朝古都啊,看来战争在往内地打了。”他还说,战争必然是尸骨沙场饿殍遍野,“说不定未来的情况更糟糕,到时候,我们都要做好准备,就像今天我们纪念的屈原一样。”祖父这样一说,五伯父马上就端起酒杯站起来,对在座的人们说,“我提议,为了表示我们不当亡国奴,保持抗战到底的决心,现在就喝了这杯!”于是,除了腿脚不方便的二伯父,大家都站起来了,举起酒杯说:“对,不当亡国奴,抗战到底,中国必胜!”端午这顿饭,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肃穆起来,这是我们在家里吃饭时从未见过的场面。
河里那条死狗的确不是窝黄,它在外面云游够了之后终于回到石板田。那天我们从街上回来刚走到弯坳上那棵核桃树下时,就看到它的身影,它正站在房前敞坝边昂着头“汪唔……汪唔……”地叫,只是那叫声不如以前那么洪亮,软绵绵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自从它回来之后,天天都要在敞坝头嘶叫,有人说窝黄可能快要死了,因为活够年龄了,大伯娘默了一下说,才几年哦,它是农场桑蚕大丰收那一年生的,那年窝黄的妈妈嘎嘎偷吃了好多蚕果子,“它还会吐茧壳,只吃蚕蛹,所以生的几条黄狗儿都长得肥嘟嘟的。”大伯娘这样一算,窝黄才十岁左右,还应该再活几年,“不管它,当它是条痴狗。”大伯娘说。
那年夏天,石板田的收成不错,但谷子还没装进粮仓,就按照祖父的意思交给了国家,他说军队有了粮食,才打得起硬仗。家里剩得最多的就是两间屋的干苞谷,堆在凉三间那排屋子里,有人说,苞谷好看不好吃,黄灿灿地堆起来像金山,吃起来却像牛毛毡。大伯父听见了就说你们不识好歹,“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苞谷就金贵了。”母亲她们想起今年春荒死人的事,不免个个都说,是啊,有这两间屋的苞谷,睡觉都踏实得多。
但有天晚上,窝黄发出的声音惊扰了大家踏实的梦,那声音不是在吼外人或者小偷,而是在“吸呼吸呼”地抽噎,有人嘀咕着“窝黄也是,咋个晚上发痴呢”。之后,它一直不停歇,声音从最初的抽噎变成咿咿呜呜的哭泣,父亲被窝黄闹得睡不着,翻身起床拿着手电筒开门出去,他的电筒刚一扫向院坝,就看到窝黄正匐在天井中央,面对着二伯父的窗户哭,双眼还流着狗泪,父亲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闪遍全身,这段时间,二伯父因为长期解不出大小便,天天在家里挣扎,东西吃不下,肚子胀得很大,祖父正在和同济大学的唐哲教授商量,准备换一种治疗方法来试试。看到窝黄这时候跑来哭,父亲不禁火冒三丈,顺手抓了条板凳就往窝黄身上砸过去,同时他冲前院大声喊:“周五哥,拿根棒棒进来,打死这条瘟丧狗!”窝黄闪过板凳后,转身对着父亲龇牙咧嘴地狂吠,周五哥提着扁担赶来,窝黄看到扁担,立马就惊恐得四处乱窜,父亲操起扁担满院追打,慌乱中窝黄跑进凉三间,父亲和周五哥跟着追进去,顺手把门关死,这下,外面的人就只听见扁担打得“嘭嘭嘭”的声音,每声都夹着窝黄恐怖的惨叫,最后,那凄厉的叫声在一阵急促的闷棒中戛然而止,窝黄睁着眼睛倒在凉三间的苞谷堆上,脑花四溅,金黄色的苞谷染成了猩红色,房梁上都溅着点点血迹。
满院子的人都不理解罗季唐为什么突然把窝黄打死,有人说六少爷发疯了,或者是发梦癫,不知情的二伯娘还不满意地说,“罗季唐,你想吃狗肉白天打嘛,深更半夜起来杀生,这是屠夫才干的事。”只有母亲知道父亲打死窝黄的原因,母亲对父亲说,“这预兆的确不好,天亮之后你赶紧回羊街去。”父亲满身的血腥都来不及清洗,一大早就往羊街赶回去。
傍晚时分,有人到石板田向大伯父报丧,说二伯父已经走了。大家怕二伯娘听到噩耗后人都扶不走,因此,只对她说二伯父明天一早要去宜宾看病,需要她今晚去陪着他,于是,大伯娘安排周五哥和另外一个长年,用一乘滑竿把二伯娘和十二妹送上街,跟着,大伯娘也让石板田的妇孺老小们收拾着东西,赶回羊街奔丧。
我们一跨进羊街8号的门,就听见二伯娘长声吆吆的哭声,二伯父停在里面套房的屋中央,肚子胀得很大,上面还压一个装水的铜盆,说是现在天气还很热,怕肚子进一步发胀后装不进棺材,他的两只手各握一根筷子,上面串着两个泡粑,这是二伯娘坚持要做的,她认为阴间有恶狗,手上捏块打狗粑好开路,二伯娘还坚持要扎两个金童玉女的纸娃娃,放在二伯父的前面。二伯父的脸上盖着姜黄色的草纸,说是死相很难看,因为他走的时候非常痛苦,肚子胀得要爆,全身抽搐痉挛,最后一口气是在几个兄弟使劲按着他的胳膊的时候,大喊一声“妈!”断的气,落气时一双眼睛鼓得很大,比死不瞑目还要可怖。
祖父在书房里,屋里坐满了人,都是张家罗家洪家来的亲戚,他们正在安慰祖父,幺祖母则拿着一条长孝帕和五伯娘在堂屋里比画着什么,一会儿九哥被叫到她面前,幺祖母给他戴上那张长孝帕,带他去里面套屋给停在木板上的二伯父跪着磕头,之后再去给二伯娘磕,说这是将九哥抱给二房的简单仪式,然后九哥就充当起二伯父的孝子来。母亲和大伯娘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五房只有一个儿子,哪有一子挑两房的道理,再怎么说也应该在长房的两个儿子中选一个给二房啊。正说着,九孃和逯姑爷回来了,九孃一见到停着的尸体,喊了声“二哥!”身体就塌下去了,三孃和李姑爷跟着进来,她们几姐妹都围在二伯父周围哭泣,大伯娘赶紧走过去将九孃拉开,说你身上有孕,不能哭,但九孃止不住伤心,反过身去抱着站在她身边的素萱表姐,和她哭成一团。
二伯父出殡时,罗家几弟兄亲自把棺柩从房间里抬出来,交由四个八仙抬到一辆用牛牛车做的灵车上,九哥作为孝子端着灵牌和十二妹一起坐在灵车前头,他们手挽棺柩上的白布为二伯父拉丧,其他人都戴着白布孝圈跟在后面。灵车恋恋不舍地从羊街出发,在两个土地像面前停下,还是因为路窄,牛牛车顺不过去,—个八仙说,土地爷不让走,给他上炷香,人们就开始烧香,还放了一串火炮,火炮一响,拉车的牛一使劲,灵车才拐过了这个丁字路口。老黄牛慢腾腾地拉着灵车往石板田走,中午时分才到达,大人们说不急,只要在太阳落山时入土就行。
二伯父被埋在石板田的祖坟里。下葬时,二伯娘坚持要请阴阳来看地,起初祖父不同意,他认为在李庄真正懂得堪舆学的阴阳没有几个,而且祖坟地的风水早已勘定,再看也没多大出入,哪用得着请阴阳再来倒腾。祖父对阴阳的成见源于最近发生在张家家族里迁坟的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议,原来,珍老爷去世后被厚葬在张家柑子坳祖坟地里,后来珍老爷的长子张云九听一个阴阳说,张家祖坟地风水好,主富贵庇子孙,但唯一不足是克长房,张云九一想,是呀,他们七弟兄个个都很富裕,但究其运势来说他不如兄弟们,弟弟们都是要读书就有书读,要当官就有官做,原来玄机在祖坟上,俗话说“穷改门,富改坟”,父亲的坟要改才行。于是,张家长子提出要迁坟,张访琴、张官周等兄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们知道这事有些荒唐,但因为牵涉到长房的利益,谁也负不起耽误他人运势的责任,加之长房已先说服了他们的母亲王宪群老夫人,弟兄们只好顺水推舟,遂长房的意愿:迁坟。
于是,长房另请阴阳另择地,最终,新坟选在离柑子坳相隔十里左右的黄庄。迁坟那天,张家把仪式搞得也很隆重,丝毫不亚于珍老爷第一次下葬,可怜珍老爷在地里躺得好端端的,又被起了出来,陪葬的衣食罐罐一抱出来就发出阵阵浓香,人们揭开盖子一看,原来装进去的饭米酒肉已酿成一坛美酒,顿时山坡上酒香四溢,闻者欲醉,据说有内行的人当时就在心里惊叹,这块地真是安身入土的宝地啊,可惜这一迁,风水就给破了。此次迁坟之后,张家人发现家族运势并未好转,反而有愈走愈衰之势,后来,在长子的操持下,张家又花十担大米的价钱请了个神通更为广大的阴阳来看风水,据说此人有“点高三尺出宰相,点低三尺浪荡光”的本事,那一次阴阳先生看中的是敞坝田是一块正对天子印的墓地,于是,在与上次迁坟仅隔三年之后,珍老爷的棺柩又从黄庄的坟地再次起出,隆重地迁到敞坝田那方天子印的上边。当然,这第三次迁坟已是后来发生的事了。二伯父死的时候,正是张家第二次迁坟,那时祖父就直摇头,心想阴阳的话怎么听得,都是些哄人钱财的鬼话,我才不信这一套。没想到,转过身来自家就遇到请阴阳的事。祖父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二儿媳妇,他想,这个媳妇也很苦,嫁给自己那残废的儿子就没过个正常人的日子,一年之中死了儿子又死丈夫,着实可怜,不如遂她一个心愿,让她为丈夫寻个吉地、了个心安而已。
那天,就在阴阳看地取方位的时候,二伯娘突然又提了要求,她想把几个月前死去的儿子和丈夫埋在一起,结果阴阳发现小孩的坟茔在祖坟地边边上,不是正位墓穴,这时周五哥就很内疚地对二伯娘说,也怪我,当时想到一个小娃儿随便找个旮旯角落埋了就是,哪晓得旁边还要埋他爹?阴阳先生说,一个祖坟就是一家阴宅,入了土都是挨在一起的,天天都看得到,二伯娘听了这话后,才不再坚持将俩爷子埋在一块。阴阳先生用风水罗盘在祖坟里比来比去,然后指了一个地方将二伯父葬在那里。后来人们一看,二伯父新垒的坟茔正对着他儿子的小坟包,大家就夸阴阳先生选得好,说你看,那小儿子正撅着屁股向他爹磕头哩。
三天后,按习俗要给二伯父的新冢圆坟,祖父也来了,他让五伯父带了几盆兰花,等大家培土烧纸上供品的仪式结束后,祖父把三盆兰花摆在二伯父的坟前,他说:“蔚芬,你种的兰花来陪你了。”然后,他到祖坟前头那片有石桌子石板凳的地方坐下来,稍歇,他对几个儿子说,你们在这里再种点花,比如春兰夏杜、秋菊腊梅这些,这样四季都有花开。一会儿,祖父问怎么没看到窝黄来坟地里抢供品吃,这时父亲才告诉他几天前窝黄半夜对着二伯父窗户哭泣、被他一怒之下打死的事。祖父闷了半天,远望着石板田前方的天际,他想起很多年前,祖母抱着刚出世不久的二伯父,对想去云南讲武堂入学的祖父说:“等仲威长大后,我一定让他替你尽责,报国有期。”后来,祖母又在一个晚上牵着儿子来托梦,让他看着儿子,其时,正是二伯父昏死在重庆城墙底下的时刻,再联想到窝黄的哭泣,祖父觉得冥冥之中似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命定,这种命定也是由时代所决定的,蔚芬年少时就把自己的生命系在国家这条大命运的船上,因此,他不倒在游行的大街上,也会把血流在战场上,或者,像孙炳文、洪默深、胡明鑫他们一样,献身在追求信仰的道路上,只不过死法各异、期辰长短而已,这也许就是大运势下的小命定吧。祖父思绪至此,不禁站起身来抖了抖长衫上的泥土,再次走到他二儿的坟前,摸了摸那幾盆兰花,自言自语说道:“蔚芬,过年的时候爹再来看你。”
大伯父遵照祖父的意见,招呼大家在祖坟周围栽了许多花,有杜鹃玫瑰菊花腊梅,其时开得最好的是小黄菊,太阳出来的时候,橙黄色一片,引来蝴蝶虫蛾满山遍坡地翻飞,给坟地带来生机勃勃的诗意。而一到晚上,山坡上死寂一片,若遇到起风下雨的时候,坟地里就会刮出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空隙之音,就像回到人间的魂魄来回穿梭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哭泣,大房子里面的人听到后,都不约而同地说:像是窝黄在哭。
“这是一条孝子狗,生前它没哭够,死了也要补回来。”瞎子二哥给大家说,然后不紧不慢、似唱非唱地唱念起乡谣来:
天井山上一块塘,
死条乌鱼扁担长,
乌龟出来哭姊妹,
黄鳝出来哭姑娘,
满塘虾子闲不住,
弓起背背做孝郎。
对于住在乡下的人来说,抗战胜利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说来就来了,没人反应得过来,之后就是各种各样的疯狂。祖父说,这就是否极泰来、人心所致。
我的十爹参军了,这是让整个罗家都感到无比光荣的事情。
过端午的时候,祖父说中原重镇洛阳被日军占领了,那时大家的心情就很沉重,个个端起酒杯发誓不做亡国奴,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更多重镇失守的消息不断传来,衡阳、桂林、柳州,还有南宁,甚至与四川相邻的贵州独山都被日军拿下了,人们每天都在议论这些糟糕透顶的消息,他们说这样一来,重庆就很危险了,传说政府已经准备放弃重庆,再次迁都到西昌。也是在这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时,蒋委员长发表《告知识青年从军书》,发动知识青年投笔从戎奔赴战场,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同济大学立即响应委员长的号召,他们在禹王宫校本部召开全校师生动员大会,到处都是励人斗志的标语:“驱逐日寇,还我山海!”“放下书本,背上枪炮!”“出了学校,走上战场!”“没有国家,知识何用?”“消灭敌人,再回学校!”动员大会上,众多热血青年都愿意投笔从戎奔赴前线。刚从同济大学附中毕业的十爹罗萼芬,也和同学们一样热血沸腾着振臂请缨,争先恐后地在动员大会现场报了名,大家都想马上扛起枪杆上战场,开赴前线与日寇决一死战。当祖父知道他的儿子报名之后,激动得连声說好,“此举正合我意,真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随即一脚跨进植兰书屋,提笔展纸,反手倒书几个大字:“吾儿从军,报国有期。”祖父的反手倒书是少年时跟着秀才舅舅读书时练就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写字了。
那年同济大学一共有七百多名学生报名参加,创造了全国高校学生的报名纪录,经过体检测试后,正式录取为青年军的有三百多名,十爹罗萼芬名列其中,在即将离开学校离开李庄前,学校将他们组织起来到东岳庙前的操场坝集训,学生兵们每天不管天寒地冻和刮风下雨,他们都只穿一件单衣在河边跑步,口号声呼得震天响,还唱着激动人心的《知识青年从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歌声伴着青年兵们在寒风中激隋待命,十爹每次集训回来,浑身都是热气腾腾的。
青年军们即将开赴泸州进行正规的军事训练,十爹离家之前,祖父说,我要为我儿办一台壮行宴,为他和镇上几个参军的青年打气壮胆。大伯父一听,脸上就愁起了冬瓜灰,一台酒席,少说也要花掉几百块,这钱从哪儿来,家里才办了二伯父的丧事,现银已用尽,以致年关之前祖父59岁的生日都没有办,按理这是60岁的大寿,所谓男人做九不做十,大伯父原本是想方设法都要为祖父做这个大生的,但祖父说国难家窭(音jù,贫寒)、俗礼皆免,生日之前他就给镇上张家、洪家、黄家以及所有的帮会大爷士绅朋友们都打了招呼,说国难不做生,胜利之后再补。于是冬月二十五的前一天,祖父带着幺祖母悄悄来到石板田避寿,第二天简简单单和儿女们吃了一顿饭,算是把生日给躲了过去。现在马上就到年关,虽然今年大人小孩都没有添置新鞋新衣,但人情客往和打发下人佃户还是要花钱的,就是这笔钱,也让大伯父抠烂了脑壳,这般情形下,突然来了个壮行宴?大伯父只好双手一摊,对祖父说:“这台酒席我实在办不了。”
祖父想了想对大伯父说:“你把我的老房子(棺材)抬到宜宾去卖了,估计能换点钱,办这场大事应该够了。”大伯父一听,连说几个要不得。因为这副寿材是大伯父在镇上有名的何鼓眼寿材铺子定做的,他还记得这事的起因。很多年前,大伯父从何鼓眼的铺子门口经过时,何鼓眼跑出来喊住他说,大少爷,我这才到了一批云南柏木,是难得的上好料子,给你家老人备一副怎样?大伯父去看了看那批柏木,果然是好料,他想了想,一般家境好的人家,长辈三十岁以后就要为他备寿材,一图在世的人长寿,二图棺材谐音“官财”的吉意,再者,人生在世,保不准有个三长两短,更难免意外祸福,就像干爹洪汉宗,人原本好好的,却突发心脏病,眨眼工夫撒手就走了,爹现在已过不惑,是该为他准备一副老房子了。于是,大伯父就花了不菲的价格,选了十根上好的柏木,定制成一副十合子的寿材,后来又上了大漆,油光瓦亮地放在堂屋后面。现在祖父突然说要把它卖了,大伯父肯定舍不得,他说:“爹,您老不顾后事了?如果非要卖东西,拉两把楠木太师椅去卖都行,绝不能卖您的老房子。”祖父说:“既是壮行,就应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留后路的决心,我们卖棺材,也寓意把死亡送给小日本,这样岂不更振人心?”然后,他又对大伯父说:“国破家亡的时候,寿材更好卖些,你想嘛,谁在这时候还买楠木椅子呢?反正我离死还早,以后再置不迟。”大伯父听了这番话,不敢再违拗祖父,只得将寿材拉到宜宾去卖了,所得的钱正好可以在十爹出行之前操办一场壮行宴。
酒席设在南华宫旁边的王春和饭馆,一共摆了十几桌,来的人很多,同大校长和附中教务长、区长张毅夫、镇长冯次文都来为本镇出征的青年兵壮行,那天的青年兵除了十爹罗萼芬以外,还有镇上的洪恩德、吴力学、邓序辉、王克本、曾明山、李亭金共六名青年,他们分别坐在自己的父母身边,罗家曾经的军人罗伯希做主持,席中,每个讲话的人都言辞悲壮使人激昂,坐在祖父旁边的幺祖母则不停地擦眼睛,手帕都抹湿了,人们说,罗幺娘好舍不得这个儿,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还是担心他上战场送死。但五伯娘悄悄对母亲说,幺婶哪儿是舍不得小陔(十爹字小陔)嘛,她是舍不得祖父那副棺材。
要说真心舍不得十爹的人应该是大伯娘,她刚嫁给大伯父不到半年,祖母就突然得病死了,那时十爹还不到两岁,大伯娘一手将小叔子接管过来,担起了养育责任,好在大伯娘从当姑娘起就在带弟弟妹妹,出嫁前,她才把最小的弟弟带大,所以带起小孩来轻车熟路不用人教。十爹从小身体单薄,肠胃始终不好,饮食上稍不注意就上吐下屙的,大伯娘自己生了孩子后,就给十爹喂奶,哪怕他已经两岁多了,也要给他增添营养。十爹从小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晚上经常濑尿,这点很像我们的曾祖父,大伯娘不知为他洗了多少臭烘烘的床单。当然,十爹最愿亲近的人也是他大嫂,人都长好几岁了,还要挨着他的大嫂睡觉,这习惯直到他上小学了才丢开。大伯娘看着小叔子从小学读到同大附中,现在又看着他要参军离开,心里全是不舍与不放心,十爹走之前,她熬更守夜为他做布鞋,她说部队要行军,脚容易磨烂,她又感叹找不到铁皮钢圈,不然她会为他做一件铁衣,以便抵挡子弹,去年她亲自带大的后家亲弟弟就是战死在云南战场上的,大伯娘非常担心小叔子也一样,要挨日本人的子弹,所以那天喝壮行酒的时候,她虽然没有流泪,但面对一桌的好菜好饭她几乎没动筷子。
青年军乘船离开李庄那天,大伯娘将两双布鞋和一件内衬红布里子做的猪皮背心塞在她小叔子的背包里,嘱咐他要经常把背心穿在身上,在她想来,有一层猪皮抵挡,也许子弹就射不进去,“但愿他能好手好脚地回来。”大伯娘经常这样念叨着。
十爹走后不久,春节就要到了,腊月二十四那天,李庄下起了好几年不遇的小雪,人们兴奋地跑出去接雪耍雪,个个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日子肯定会好过。下午两三点,雪停了,随即一个坏消息从下游传上来,“长远号”客轮在离南溪五公里的筲箕背翻船了!
筲箕背是一个险滩,是长江上游从李庄到南溪的一道鬼门关。在离南溪只有几里水路的地方,有一大片弯腰拱背的巨石,其形状就像一个罩在河床上的筲箕,致使河中水流分散两边,形成激流汹涌的狭窄河道,船行至此,很难把控方向,稍不注意,就会冲向暗礁碛石,撞得粉身碎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四川“二刘争战”时,刘文辉的二十四军为堵截刘湘的二十一軍从泸州溯江而上到宜宾,强迫民船载运石头,沉入长江筲箕背江段,以阻兵舰,这一招果然让刘湘的部队上不来,但军备齐全的刘湘反而使出他更为厉害的一招,派飞机直接轰炸宜宾,最终把刘文辉炸得出不到气,只好赶紧找人斡旋,向他侄儿刘湘求和。军阀们的混战倒是结束了,可是倾倒在筲箕背的乱石却给长江航运埋下长久的祸害。
翻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李庄镇,当时祖父正在永通祥茶社和区上镇上的主政者们喝茶,他一听,脱口而出:“不好了,蔺管家的两个儿子都在船上!”那天,蔺大和蔺三各挑一担青杠烀炭乘船下南溪,宜宾一带冬天烤火时,喜欢用宋家山烧的烀炭,说禁烧、无烟,每年年前蔺大他们都要去宋家山弄几挑烀炭到南溪去卖,以备筹点过年钱,那天蔺大蔺三还先到羊街来歇了一会儿脚,船在三江碛鸣号时他们才起身下码头。翻船的消息也让在茶社喝茶的所有人惊急起来,因为县参议长张福阶也在船上,晌午区长张毅夫、镇长冯次文和祖父他们还冒着纷纷洒洒的雪花去码头上为他送行。张毅夫说,“糟了,不知道这福阶议长活得到不!希望就近的南溪县政府能及时施救,我们也得赶紧派人过去,帮忙处理后事。”祖父也连忙把大伯父叫来,让他马上过河走路赶往筲箕背,如果蔺大蔺三被淹死了就把尸体给运回来。
万幸的是,蔺大被救了起来,蔺三淹死了,蔺大回来对大家说起这场灾难时人就变成了夹舌子(结巴),半天都抖不清楚来龙去脉,好半天人们才从他哩哩哕哕的言语中听到翻船的过程,那天船过筲箕背时摇晃得厉害,船往左边倾人们就往右边涌,往右边斜大家又往左边跑,这样来回晃荡了几下后,船底就像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整条船就被掀翻了,慢慢地倒扣在河中,之后,船上的人就像开水冲泡的米花糖一样,一粒粒地浮了起来,瞬间河面上就漂满一层晃动的米粒,蔺大不会水,慌乱中抓住一块木板漂到一处碛石上,蔺三会一点水,但他被不会水的人死死抓住,结果都沉下去淹死了。
那天,船上几百名乘客大多卷入河底,生还的只有二三十人。蔺大还说,政府派来的官兵根本不去救人,只顾去捞乘客的财物和搜死人的荷包,明目张胆抢钱劫物,这事引起民众的公愤,也激起了祖父的愤怒,他以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的名义,联合区镇各界人士组成“李庄遇难家属后援会”,对南溪县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对南溪水上警察所进行封所检查,他找来写诉讼状很厉害的李清泉,请他为蔺管家和其他李庄死者的家属写一份诉状,并代表死者家属状告南溪县水上警察所。这事宜宾的《金岷日报》也做了连续报道,追问追责之声不绝于耳,同时,很多死者家属跑到南溪政府喊冤,最终迫使县长蒋融下令解除那天参与救援的警员们,并逮捕了二十四名官警,交送宜宾公署专案处理,蔺大在大伯父的陪同下还去宜宾法庭做证两次,最后让隋节严重的官警都判了刑入了大狱。
下雪那天出了这么大的灾难,这让上午说瑞雪兆丰年的人下午就改了口,他们说正月忌头腊月忌尾,年关之前翻船是灾难,按照祸不单行的说法,应该还有一场大祸接踵而来,人们无法猜测还有什么灾难要来,只得在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各种张牙舞爪面目威武的门神,那年正月里,镇上的草龙也耍得疯狂,到处都在舞草龙,点火炮烧草龙,人们说这是在烧兴风作浪的恶龙,镇住了它,方可保住这江边一方的平安。
那一年,人们过得提心吊胆的,战争的议论满街都是,他们说着前方的战事,担心着可怕的结局。大伯娘每次上街,最关心的是她小叔子的来信,开始时,祖父告诉她,小陔到泸州被分配在203师炮兵营,大伯娘就放心一些,她想这炮兵离敌人远,不易挨枪子儿。后来又听说小陔去了师部谍报队,是搞情报的,她就更放心了,说只要不在战场上和敌人拼命,活命的机会就大些,再后来,家里长时间没收到十爹的来信,大伯娘就心慌,还做了噩梦,有天她对母亲说,“敏文,小陔可能已经死了,昨晚我梦到一个叫花子在门口,说要拿东西换碗饭吃,他把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件血流血滴的皮背心,就是我给小陔做的那件,我一看,人就被吓醒了。”母亲连忙说梦是反的,不是梦死得生吗,小陔肯定活着在。
抗战胜利的消息是随着一阵烤乳猪香味传来的,那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农历七月的一个夜晚,我们在石板田的院子里乘凉到半夜,才进屋上床睡觉,快到凌晨时,一股油滋滋的肉香味飘进了梦里,然后口水就从梦里流出来,顺着嘴角流到脖子,痒酥酥地把人弄醒,之后就听到大伯父在院子里骂:“罗季唐,你个痨死鬼,才出窝的猪儿都抓出来烤了,你要败家不是?”大伯父的话引来院坝里一阵哈哈的笑声,大伯父气急了,咬牙切齿地吼:“这个家我不管了,要乱来大家都乱来,搞垮算了!”大伯父话音刚落,有人接话了:“大哥吔,天大的喜事来了你都不晓得,日本人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们都兴奋了一晚上,现在该你高兴了!”一听这话,我们都从床上跳下来奔跑到院子里,只见我父亲正和一群人在天井中间围在火堆旁烤乳猪。刚才和大伯父说话的是李姑爷,原来,他们昨晚突然看到同大师生从学校疯一样地冲出来,跑到操场坝长江边以及镇上的各条街道上大声呼喊:“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这才知道他们通过收音机听到了日本投降抗战结束的消息,于是就跟着那些师生们以及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上街欢呼庆祝,他们点燃火把放火炮,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声嘶力竭地呼喊各种胜利的口号,在狂吼了大半夜之后,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于是我父亲就提议到石板田找只鸡来吃,大家都说好,然后他就带着谢友之、李姑爷和另外几个朋友到石板田来找吃的,父亲发现猪圈里有一窝才出世的小猪崽,就干脆捉了两只来烤。大伯父知道原委后,先在院子走了一圈,灭了他心中先前冒出的怒火,然后冲大伯娘喊道:“马鸿智,给我倒酒来!今天我要从早喝到晚!”
李庄一夜之间像一口烧开了水的锅,得到喜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上街,人人都在笑,见面就招呼,管他熟悉不熟悉,大家都在抢同大学生们油印的传单,然后听人读出上面的消息:“日本政府已正式无条件投降,投降电文系经由瑞士政府转达。”“日本天皇八月十五日零点向盟国发出无条件投降诏书!”“日本投降矣!”人们听完都兴奋得欢呼起来,用各种夸张的表情和姿势表达他们的欣喜若狂。
镇上的人们不用组织就搞起了各种白发的庆祝活动,他们自愿组成打鼓队舞花队和高跷队,不管是本地人还是下江人,也不分男女老少、乡民士绅、学生老师、先生太太等等,只要兴起都参加到表演队伍中去,一时间,满大街都是各种游街的队伍,扭秧歌、耍车车灯、摇旱船和打连抢,还有各种叮当作响的杂耍,我们家最活泼的李姑爷也给自己画了一张大花脸,拿着一面锣在表演的人群中间摇来摆去的,三孃知道后,直叫九哥到街上去“把你那个疯子姑爷给我喊回来!”后来,人们又舞起了草龙,这是李庄少有的除正月之外年中耍草龙,大家都记得,正月间为了驱邪镇恶,人们烧了几十上百条草龙,今天,他们为了迎接国家的胜利,再次舞起了草龙,之后,他们把草龙舞到江边上,然后烧它个喜气冲天。
镇上各种买卖无比活跃,茶馆饭庄都挤不进去,羊街8号里面摆满了茶果花生,人们围着祖父吹牛,津津有味地谈起抗战胜利的各种消息,有人说美国帮了中国大忙,用了神秘的武器原子弹,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报纸上登出的蘑菇云,仿佛那是收拾日本人的魔罩,是中国人的祥云,人们还说苏联也在帮着打日本,他们在东北击败了日军,苏军的坦克大得像碉堡,人们还谈到罗斯福和斯大林,叹息罗斯福没有看到二战取得胜利就死了。祖父让大家都写点东西来抒发一下,于是植兰书屋里就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飞飞,除了罗家兄妹女婿们写的以外,还有他们的表兄妹张钜武、张素萱,本族兄长罗伯希和罗尔恭的兄弟罗尔光等的诗作,羊街8号的茶会又变成了诗会。
当人们说着又高又远的事情时,大伯娘则关心眼前的问题,她问:“胜利了就是不再打仗了吗?”大家都争着回答:“肯定不打了,日本鬼子都缴枪投降了还打啥子。”于是大伯娘就很开心地对母亲说,“敏文,梦真的是反的,小陔要回来了。”母亲说,“对啊,小陔肯定要回来了,而且,这抗战胜利了,同济大学和研究院也要搬走了。”母亲想的总是自家的事,她想尽早搬回羊街,她对父亲说“玲玲应该到镇上读小学了”。那时,我刚满七岁,正是上学的年龄,母亲一直想让我去镇中心国民学校读书,结果父亲一句话把母亲的想法推了好远,“还早,哪天等到政府从重庆搬回南京了,才轮得到李庄这些人迁回去。”
趁着流年大吉,李庄人争着办自己的好事,眼下,本地人和下江人之间的另一门亲事正接踵而至。那就是我们的小三孃张素萱和研究院李光涛的婚事。
张素萱是祖母的亲侄女,从小就和她大姐张芸萱一起到羊街8号来读书,她在张家排行第三,所以叫她小三孃,以便和我们的三孃区别开来,她的大姐张芸萱嫁给了大伯父,后来得产后寒死了,小三孃从南溪女中毕业后回李庄当老师,和九孃一起在栗峰小学教书,按理说她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可这小三孃是个非常稳重而知性的女人,她从姐姐芸萱和表哥罗伯威的婚姻中看到,哪怕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婚姻,如果两人不是真心相爱,也是悲剧一场,所以,小三孃对婚姻异常谨慎,发誓只为两厢情愿的感情而结婚。为此,她拒绝过一次又一次的媒妁之言和相亲之约,随之而来的,年齡也就拖大了,她的父母很是着急,我的祖父却很乐观地开导他们说,好男不忧娶,好女不愁嫁,像素萱这样知书识礼的女孩儿肯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果然,让小三孃动心的郎君终于出现了,他就是和逯姑爷同在研究院史语所的李光涛。给她做媒的是九孃,她对素萱说,起初研究院的人让她来提李光涛时,心里还觉得他俩不般配,因为李光涛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还有些秃顶,年龄比素萱大许多,但后来她听研究院的人详细介绍了李先生的学问之后,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给素萱讲述了“八千麻袋大内档案”的故事:民国十年(1921年)春,北洋政府财政困难,就将大部分清代内阁档案分装8000麻袋,计15万斤,以4000银圆的价格卖给北京同懋增纸店造纸,纸店搜拣了一部分档案出售,其他的渍水后用芦席捆扎,准备运往外地做“还魂纸”(钱纸)。清朝遗老罗振玉得知这一消息,以12000大洋购回这些档案,民国十三年(1924年),因财力不支,罗氏又将档案以16000大洋转卖给前清驻日公使李盛铎,据说还有一些流落到日本人手里,后来,刚刚就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傅斯年得知此事,立即向研究院院长蔡元培提出要收买这批档案,最终筹款两万元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将这批珍贵的明清档案从李盛铎手中收归到研究院史语所,“你知道吗素萱表姐,这批研究院收购的‘大内档案,曾经是‘九卿、翰林终生不得窥其一字者的珍贵宝贝,其中有100多箱最重要的档案资料被转移到了李庄,现在就放在板栗坳山上,当初,就是李光涛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将险些化成纸浆的‘烂纸档案一张一页地整理修复出来,像捡拾流落零乱的散珠碎玉一样,分类勘正重新包扎,才整理成《明清史料·甲编》出版,现如今,他又天天在这些档案资料中翻卷梳爬,为的是在时光的缝隙中寻找历史的真相,厘清国家大事里的走向脉络……”小三孃听完九孃的叙述后,便对李先生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她其实和九孃一样,在选择男人时都将学问人品排在第一位,因此,这个能从浩瀚的清朝档案里找到明灭清兴端倪的李先生已经让素萱怦然心动,她想,这样的人才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说来也巧,打动小三孃的“八千麻袋大内档案”故事,还有一个小插曲,说的是它们不单只有千里辗转落脚到李庄的这段缘分,其实早在它们进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前,就已经与南溪结下了一段奇缘。
“八千麻袋事件”发生时,我母亲后家那个在北京大学读中文系的堂叔吴晓坡正在北平,听说此事后,吴晓坡即以自己有限的银子从同懋增纸店购得清代宫廷档案20余件,主要是地方官员给朝廷的奏表、皇帝颁发的贺表等,其中还有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泰进贡大清朝廷时的奏表、道光皇帝曼宁给皇太后的庆贺表等,他将这批档案秘密从北京运回南溪家中保存起来,比中央研究院后来运到李庄那一大批档案还要早好几年,现如今,南溪档案馆的“镇馆之宝”就是这批珍贵的清朝档案,当然,这一段题外话在当时并不为人知晓,人们须得几十年以后才发现这“八千麻袋大内档案”注定与这方土地有缘。
虽然小三孃后家的人对李光涛年龄偏大和曾经有过婚史(早年丧妻)有所顾虑,但祖父竭力成全这门亲事,他认为做学问的男人不论老幼大小,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胜过黄金万两,这就是金龟婿,最终,张家人权衡再三,答应了这门亲事。考虑到男女双方年龄都不小了,他们的婚事很快就被提上议事日程,正在这当口,战争结束了,这是上天给予的最好时机,为庆祝胜利而举行婚礼,实在是双喜临门的大喜事。
于是,在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九月二十一日,也即抗战胜利的第二个月,李庄又举办了一场外来先生迎娶本地小姐的婚礼。
这一次的婚礼办了两场,研究院办一场,张家也办了一场。张家在仓房头举办的嫁女喜宴,罗家人自然全部都去参加,母亲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打扮我们,说今天带你们去参加小三孃的婚礼,并教我们说,小三孃的先生也姓李,为了和三孃家的李姑爷区别开来,大家要叫他是“小李姑爷”。我们穿得漂漂亮亮地赶到羊街,期盼着看新娘新郎和吃喜酒,结果到羊街之后祖父对大家说,去仓房头贺喜的人太多了,张家预计的桌席恐怕不够,所以祖父让罗家的孩子们都不去,连最小的婴孩逯小靖都不带去,大人们哄我们说会给我们带喜糖回来。
我们在家里百无聊赖,就专门去逗逯小靖玩,小靖是九孃和逯姑爷的长子,出世才四个多月,肉嘟嘟的很逗人爱,平时九孃绝不允许任何人去抱他逗他,说要科学养儿,每天定时喂奶水,完了就放在小床上让他睡觉,说等他养大脑,就是哭了也不许人哄,那个小靖也很乖,不爱哭,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那天九孃把小靖放在七孃的房间里,特意嘱咐彭嫂什么时候喂食和换尿片,临走之前,她还专门在床边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严禁靠近!”让小孩们不要在床前玩耍。但我们这群孩子却总想把小靖弄醒,还打赌似的看谁先把他吵醒弄哭,九哥从鸡毛掸子上拔了根鸡毛下来,去挠小靖耳朵的痒痒,果然,小靖被弄醒了,“哇儿哇儿”地哭了起来,他一哭,我们就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大家笑得起劲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干啥子!你们这些费头子(调皮孩子)!”我们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人,他笔直地站在我们身后,一动不动,我们仔细一看,马上兴奋地大喊起来:“十爹回来了!十爹回来了!”
十爹说你们逗的这个娃娃是小靖吗?来,让小舅抱抱。九哥急忙取下九孃写的那块牌子说,不能抱小孩,这是九孃规定的。十爹马上也反应过来,说我还真不能挨他,这一身衣服又脏又臭,你们都离我远一点。说完,他顾不上和我们纠缠,张嘴就朝里面屋里喊:“彭嫂!给我打几支灰杨柳树枝下来,我要煎水洗澡。”一番洗漱后,十爹换上了他原来的学生装,然后把他穿回来的衣服从里到外拿到前院墙角去烧。
这时,大人们吃过小三孃的结婚酒席回来了,幺祖母和母亲她们一跨进院子,就见到烧衣服的十爹,个个都惊喜地问:“小陔回来啦!怎么在烧衣服呢?”大伯娘更是关切地问:“小陔,你生病了?怎么瘦得像根洋火棍。”十爹说:“我没生病啊大嫂,我的精神很好呢。”然后转过身对大家说:“幺婶、各位嫂子,小陔今天好脚好手回来了,啥子都没丢,只是这身臭衣服,染上一些疮疾,所以付之一炬,免惹后患。”十爹说完,又将一双布鞋丢进火堆里,“从军数月,还没有奔赴战场为国杀敌,战争就结束了,唉,未能立功返乡,小陔感到万分惭愧,对不起我爹那一场壮行宴啊!”十爹说的话就像在做自我检讨一样,五伯娘嘴灵,马上接过去说,“小陔千万不要自责,你的功劳大得很嘞,那小日本一听说我们小陔喝了壮行酒要上前线,马上吓得屁滚尿流,举起白旗就投降了。”这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五伯娘继续说,“我们还应该鼓起巴巴掌,欢迎功臣罗萼芬凯旋!”于是,大家就使劲拍手,把十爹羞得脸红筋涨、十分难堪,连声说道:“求饶了!求饶了!你们再说下去,小陔就钻地缝儿了。”然后双手一抱,对着各位嫂子一一作起揖来。
七姨也结婚了,下江人开始陆陆续续撤离李庄,九姨和小三姨就要随夫远行,这是罗家免不了的离别,那一年,悲喜交加,大家都看出,祖父心里万分不舍,眼神从此空荡不少。
战争结束后,人们从短暂的狂喜中冷静下来,才发现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胜利的果子也没有甜味,生活中原来紧缺的东西现在仍然没有,幺祖母那年秋天突然发烧打摆子,祖父到处给她找奎宁,结果连同济大学门诊部都没有,说奎宁在战争期间都送到前线用光了,现战争刚刚结束,一切都尚未恢复正常,后来,祖父还是坚持让幺祖母喝了不少苦蒿煎的中药水才治好。内迁学校和研究机构还在李庄,我们继续住在石板田,瞎子二叔说,国家的摊子打烂了,够得大家慢慢收拾。
家里最大的变化是不断地添丁进口,战争那几年,祖父的儿子们陆陆续续给他添了不少孙儿孙女,当然,由于医疗条件差,生下的孩子死一半活一半,我母亲到乡下后生了三个就死了两个,不过,在抗战胜利的第二年年初,她终于盼来她朝思暮想的儿子。这个儿子也赶得巧,和幺祖母同一天生,而且出生在羊街8号。那是新年之后二月下旬的一天,大家都回羊街给幺祖母过生,吃过午饭后母亲挺着大肚子陪幺祖母打麻将,原来家里是不可以打牌的,自从祖父接幺祖母被暴雨淋湿生病那场风波之后,祖父便默许幺祖母在家设牌局打家搭子(全是自家人)。在牌桌上幺祖母对母亲说,“你这个娃儿该好久生呐?”母亲说:“三月初去了。”她们才打不到兩圈,五伯娘就讶异地看着母亲说:“敏文,你咋个满脸通红呐?”母亲一下推倒面前的麻将,抬头看看左右的房间,起身就往十爹房间走,“不好了,我要生了。”她跨过房间门槛,冲到十爹床上就开始喊“娃娃出来了!”就这样,母亲所盼望的儿子猝不及防地来到了羊街8号,这是祖父第八个孙儿,按大排行人们叫他廿(音niàn)二,父亲给他取名罗铭瑶。那天,给铭瑶弟裹婴儿包兜(抱被)的是七孃,在罗家,只要是在羊街家里出生的孩子,都是七孃来给婴儿捆包兜,她心灵手巧,捆出来的包兜就跟蝉蛹一样匀称精致,这也是她在娘家给嫂子们打的最后一个婴儿包兜,因为,二十七岁的七孃马上就要出嫁了。
人们都说罗家姑娘中“三姐泼辣七姐灵气,九妹漂亮幺妹傻气”,这话一点不假,祖母死后,十五岁的三孃就开始当家,她在管家的时候,也把她的七妹也调教得异常能干灵巧,攻女红做家务,封礼品制香膏,为祖父添置新衣新鞋,为家里的新生儿洗澡抹药捆包兜等,样样她都会做,母亲说我出世就是她给洗的第一个澡。如今七姑娘要出嫁了,大家都很舍不得,但也没办法,姑娘大了要嫁人,她的婚期定在清明节之后。
出嫁头一天,七孃清理着她的嫁妆,清着清着,突然跑回房间里哭了起来,这一哭,竟是从中午哭到傍晚,没个停歇。开始大家想她是在哭嫁吧,舍不得离开娘家是每个姑娘出嫁前的心情,于是祖父和幺祖母就去安慰她,祖父说七丫头你不要伤心,又不是嫁天远地远的,就在镇上,你想爹和幺婶了,随时可以回来,住上十天半月的都可以,祖父劝了好一阵子,七孃没有止住她的眼泪。大家又想,该不是郎君不如意吧,但这想法完全不可能,七孃和洪慰德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相恋时间长达十年,是洪汉宗还在世时就和祖父定下的儿女亲,洪慰德论长相不消说,和洪家的男人一样,都是英俊高大一表人才,应该是罗家几个姑爷中长得最帅的一个,若论学识,他也是本地的才子,六年前当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同济大学迁来了,正好他们两个都想去考同大,最后洪慰德一考成功进了同济大学土木系,所以,他们只有把婚事往后推。去年洪慰德刚毕业,就被派往重庆梁平特种机场为盟军服务,抗战胜利后才回到李庄,下一步准备去南溪国民政府建设科工作,因此,此时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且这桩婚姻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两情相悦的门当户对,没有哪一点不称心如意的。
那么,七孃为何如此伤心呢,嫂子们個个都在回忆过去的言行,看是不是得罪了七姑娘,然后一一过去赔礼检讨,但嫂子们的好言好语也没起作用,连平时说话把鸟儿都哄得下来的五伯娘也没把她哄住。后来有人又猜测,该不会是因为嫁妆太少吧,大家觉得这倒是有可能,罗家现在家境不好,只能简单陪嫁一些锅碗瓢盆和铺笼帐被,其他诸如金银首饰这些就爱莫能助了。这时,九孃从板栗坳赶了回来,她过去对七孃说,“七姐,我出嫁时你是知道的,没要家里什么东西,就提了一个藤条箱子上山,俗话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陪嫁衣,你这么能干的人,缺了什么难道不会去创造吗?”九孃后来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但七孃还是不停地掉眼泪,这时大伯娘说可能是想亲娘了,一般女儿出嫁时都是亲娘收拾嫁妆,亲口交代一些做女人的秘籍以及过门后做媳妇的规矩,家里虽然有幺婶和几个嫂子,可哪比得上亲娘的细心和疼爱呢。就在大家左猜右想的时候,大伯父不耐烦了,“不管想什么,都不能再哭了!”他径直走到七孃的床前,码起一张黑脸说:“七姑娘,那一年你就是这样不停地哭,把娘给哭死的,今天你又哭个不停,莫非你要哭死哪个不成?”这话还真管用,七孃被吓住了,她一下收住眼泪,站起来说:“你们以后要多照顾爹,我是心疼他老人家。”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七丫头是丢不下她爹,于是大家一个个作承诺,让她放心,然后连哄带逗地把她拉出来吃饭洗漱,尤其想办法给她红肿的双眼消肿,都说,这样子明天怎么能当漂亮的新娘?大伯娘用冬瓜皮和香蕉皮给她敷眼睛,彭嫂端来红豆薏仁汤给她喝,一阵折腾后七孃才在众人的呵哄下上床睡觉,第二天起来一看,还是那个俊秀姣美的七姑娘,一点也没变。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四月二十六,是一个阳光明媚气温回暖的日子,由洪家操办的这场婚礼在新晋镇长杨君惠的杨家大院里举行,杨君惠是杨明武的儿子,和洪慰德是同学也是好友,俩人选择的道路却各不相同,洪慰德去上同济大学,杨君惠则去参加宜宾行署地方行政人员培训班,之后回李庄镇公所任文化主任,最近升任李庄镇长,杨家大院有两个很大的天井,在那里举办婚礼足够宽敞,那天新娘子头上戴着花饰手上捧着一束鲜花,身穿一件洁白的西式婚纱,纱裙从头顶披落到地上,新郎穿着一身藏蓝色西服,系着砖红色的领带,无比英俊,那天起,我们都改口称洪十叔为洪姑爷了。
给七孃牵婚纱的童男童女都是同济大学老师的孩子,女花童是同大附设高职学校校长祝元青的女儿祝希娟,她一上场就被众人指着说:“快看,那个小女孩好乖,就像一个洋娃娃!”她成了婚礼上人见人爱的小丫头,那时谁也没想到十几年以后,她成了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婚礼由镇长杨君惠主持,主婚人是洪姑爷的大哥洪体乾,证婚人则是李济的老父亲李权。李权说,我今天不是女方家庭请来的,我是主动请缨来证婚的,因为我白迁来与罗南陔先生为邻,亲眼看见了这对才子佳人的两小无猜,今天,我不念诗诵词,我只来给这对佳人做婚姻见证,并祝他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云云。那天参加婚礼的人有同大的教授和老师,还有曾经到同大土木系做过好几次学术讲座的梁思成,洪姑爷在同大读书时特别尊重并仰慕他,加上祖父亲自出面请梁思成收他做徒弟,因此,课余之时经常跑月亮田去看他,和当时给梁思成当徒弟的罗哲文一道,给身患脊椎软骨硬化病而不得不经常戴着铁马甲工作的梁思成当左右二膀,梁思成曾说他们两人是自己的手足徒弟:一个负责绘图,一个协助走路,洪姑爷就是协助他走路的徒弟。
梁思成到同济大学给土木系的学生们作讲座时非常生动,总是边讲边画,随手给大家做演示,学生们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他在黑板上简单几笔就画出两个同样大小的房屋构架,一个画了门窗和台阶,台阶上还有几个人,他说很显然,这是一幢住宅;在另一图上,他只在山墙上画了一个洞,旁边画了一只狗,大家一看就是一个狗窝,他说,可见一样的形式,不同的比例和尺度,就形成了不同的建筑。那天,梁思成是一个人来参加婚礼的,他的夫人林徽因,以及曾经住在羊街8号的弟弟梁思永均于抗战结束当年分别赶往重庆治病,剩下他一个人在李庄处理营造学社的善后事宜。中央研究院和中央博物院的先生夫人们也来了,加上本地各界人士,足足塞满了杨家大院,院外还有很多亲戚没进到门,只能踮着脚观看。“那天之后,李庄再也没有像样的婚礼了。”母亲后来这样说。七孃结婚的日子她几十年后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天正好是铭瑶弟出生四十天的日子。
七孃嫁出去之后,祖父就感觉屋里少了很多东西,虽然家里人也不少,儿孙们都在,但缺少了祖父最爱听的声音,七孃从小爱说爱唱,她细脆的说话声和歌声满屋都是,也是祖父在家里最爱呼叫的人,就跟随口侍应一样,在七孃出嫁后的头几天里,祖父仍然习惯性地喊“七妹,拿烟来”,“七妹,端漱口水”,然后,他就在等着那句“来了,水烟杆”和“要得,凉开水一杯”的声音,没有了七孃的回应,四周的墙壁都寂寞得不断掉灰。
七孃走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都觉得家里少了人气,原来我们每次从石板田回羊街的时候,七孃总是笑呵呵地迎接,“六嫂你们回来了,吃饭没?”“六嫂你好能干,一个人带两个娃娃上街。”或者对我说:“玲玲你脚走痛没,看你不走成一双大脚板才怪。”之后就马上带我到厨房去舀水擦鞋洗脚,听母亲她们讲,七孃和九孃这对年龄只差两岁的姐妹,在心思上各有偏重,一个心思在家庭,一个心思在学问,所以,七孃出嫁前伤伤心心地哭,是因为她舍不得家,舍不得她的爹爹。这一点,祖父心里很清楚,所以,别人嫁女是高兴,而他嫁女是难受,久久適应不过来。
七孃结婚后不几天,国民政府就颁发了正式的《还都令》,一份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五月一日的《中央日报》被大家争相传看,最后被祖父拿进书房里仔细阅读,他一遍又一遍地品味着《还都令》上的话:“回念在此八年中,敌寇深入,损失重大,若非依持我西部广大之民众与凭借其丰沃之地力,何以能奠今日胜利之宏基?”以及今后要“使全川永为国家之重心,而树全国建设之楷模,有厚望焉”等字句,内心生出一波一波的激荡与自豪。据他所知,四川人在整个抗战期间,捐钱捐物又捐粮,大批川军在“抗日救国”的感召下,奋不顾身出川抗日,先后共有350多万士兵从内地开赴前线参战,是全国出兵人数最多的省份,据说每五个士兵里面就有一个是川军,故有“无川不成军”的说法,四川士兵的伤亡人数达64万多,还有众多战死在战场上的川军将领,如著名的李家钰、王铭章、饶国华上将等,不单川军抗战是举国皆知的壮举,四川民众还全力接纳和安置了大批内迁的机关、工厂、学校和难民,是国家避战撤迁的大后方,抗战时期的四大文化中心,四川就占了重庆、成都、李庄三个,真真成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基地。祖父想,自己虽不能以身许国,但也未敢苟且偏安,与全川所有爱国民众一样,以区区微薄之力,尽安定文化机构之义务,也算问心无愧了。
不久,行政院又下命令,为嘉奖四川人民为抗战做出的贡献,特减免全省一年的田赋,这让全川民众为之骄傲感动和自豪。
此时,国民政府已从重庆陆陆续续迁回南京,《还都令》就像集合的哨音,吹响了在李庄避战的学府和文化机构返乡的号令,李庄从此进入大撤离的节奏。
所有下江人都要撤走,也有一些东西带不走,比如同大在下坝修建的实习工厂和教授新村以及其他不宜带走的设备等,为此,镇上随即成立了一个内迁机构遗赠物品接收委员会,祖父在这个六人委员会里负责,同济大学撤走之时留下的东西最多,尤为宝贵的是他们给李庄留下了用电设备,避免了这个地方又重新回到黑灯瞎火的年代,为此,镇上专门成立了“南溪李庄镇电力供给合作社”,主要由祖父和张访琴、江绪恢等人组成,开始时由张访琴担任理事长,江绪恢担任总经理,祖父任监事,后来进入电力合作社的人多了,他们又推举祖父为理事会主席。除此之外,即将返回上海的同济大学还把他们图书馆的一些书籍无偿捐赠给镇上,总共有一两千册,这些都是宝贝,祖父他们接收下来之后,当即就开始筹划以后在镇上建一个图书馆,既陈列他们捐赠的书籍,也纪念同济大学和其他机构迁来李庄的这段历史,可惜,这个美好的愿望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
同济大学为了专门致谢祖父为他们内迁所做的善事,特别在复校回沪之前,为祖父送了一块楠木楷书烫金牌匾作为纪念,这块由同济大学校长徐诵明撰写、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校长祝元青亲书的匾额一直放在罗家祠堂里,那里曾经做过同济大学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的校舍,也是彰显罗氏族人功德的地方,七十多年后,人们在农家仓房找到了这块纪念匾额,但已经残缺不全了,上面的文字依稀还能认出一些:李庄为蜀南巨镇,山川明秀,人文鼎盛,□□□□□□□□□□寇□□□□播迁兹土,得与地方贤达相过从深,自幸也。越明年,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始入川,李庄巨宅足以应学校之需要者,征用尽矣。士绅罗南陔以其祖集成公祠相假,且不受租金,附职师生始克弦诵不辍,谊至深厚也。公祠距镇约四公里,滨江背山,风景清丽,堂屋庄严,宇舍轩敞,诵明昨秋奉命长本大学,亲见诸生诵习于明堂深院之间,怡情于山岚水流之畔,深为附职得优良广舍庆焉。今春为便利工厂实习暨与本大学密切联系,计筹议迁校,校长祝君逊蓝以该校历年节余暨增班经费一百六十余万,度地李庄镇外之上官山兴建新舍,匝月而功竣,迁之日,祝君请于诵明日,附职借用罗公祠时历两稔,深感隆情,今当迁离,乞为文以资纪念,谨按。集成公讳其柏,一乡硕望,咸丰初助饷练团,保民卫里,济贫赒急,兴学育才,遗泽至今,犹为李庄人士所乐道。南陔先生热心教育,协助地方,尤足以继绍祖德而光耀罗氏也。我附职师生以抗战胜利行将复员,沪滨万里之东,必有长忆罗祠风月而悠然兴感者矣。诵明不文,又焉得不彰其行,以为世劝,固不仅对其协助本大学之贤劳敬致私人之中谢已也,是为记。
国立同济大学校长 徐诵明 谨撰
国立同济大学教授兼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校长祝元青敬书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 毂旦
也是几十年后,通过这块被发现的匾文,我们才知道祖父把偌大一个罗家祠交给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使用,是没有收受租金的,这在当时生活那么紧张困难的情况下尤为难得。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为李庄留下的是一块青砂石碑,这块“留别李庄栗峰碑铭”的石碑矗立在板栗坳栗峰山庄牌坊头里面,碑额由董作宾用甲骨文上书“山高水长”四个字,碑文由陈槃撰文、劳干书写,碑上写着:
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资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南京)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民荼毒。同人等犹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以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暨诸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籍助,有不可忘者。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怀缱绻。用是询谋,佥同醵金伐石,盖弁山有记,岘首留题,懿迹嘉言,昔闻好事。兹虽流寓胜缘,亦学府一时故实。不为镌传以宣昭雅谊,则后贤其何述?铭曰:
江山毓灵,人文舒粹。旧家高门,芳风光地,沧海惊涛,九州煎灼,怀我好音,爰来爰托。朝堂振滞,灯火钩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
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人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郭宝钧、董同和、高去寻、梁思成、陈槃、劳干、芮逸夫、石璋如、全汗升、张政娘、夏鼐、傅乐焕、王崇武、杨时逢、李光涛、周法高、逯钦立、王叔岷、杨志玖、李孝定、何兹全、马学良、严耕望、黄彰健、石钟、张秉权、赵文涛、潘悫、王文林、胡占魁、李连春、肖纶徽、那廉君、李光宇、汪和宗、王志维、王宝先、魏善臣、徐德言、王守京、刘渊临、李临轩、于锦绣、罗筱蕖、李绪先同建。
当夏天过去长江水位渐渐退却时,码头上往来船只密集起来,同济大学和一些文化机构陆陆续续地迁走,最后撤迁回南京的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他们先将板栗坳山上大量的书籍一点一点往山下运,寄放在羊街下面的张家祠,等待装船运走。
九孃和小三孃也将随夫君去南京,这次她们才是真正地远嫁他乡,李庄即将成为她们以后思念的故乡。
研究院启程的日期定下来之后,祖父就派了两乘滑竿到板栗坳山上去把九孃和小三孃接回镇上住两天,那时她们两个都有身孕,正是行动不便的时候,却偏偏要远行,从李庄到南京,如果中途转船顺利的话,也要六七天,若遇到耽搁,那十天半月也有可能,家里人都在为她们两人担心,尤其小三孃已经怀孕七月,又是头胎,如果在路途上生产,遇到了难产怎么办?研究院的先生们都是些书呆子,他们肯定会束手无策的。祖父接她们回来,就是想讓罗家的媳妇们教她们一些经验和应付措施,尽量多带一些应急用品。结果九孃笑着对她的嫂子们说,“你们放心,急救处理什么的我都会,忘了我曾经在宜宾战时急救中心学习过吗?玲玲出世时还是我用人工呼吸给救活的呢,对了,二嫂给我找两根绣花针就行了,到时候遇到伤口缝针会派上用场的。”小三孃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虽然她挺着大肚子走路很吃力,不时要用手撑着酸胀的腰杆,小腿还有些浮肿,当她起身去茅房时,我母亲就想去搀扶她,她总是摆摆手说:“六嫂不用,我一点问题都没有,完全不必担心。”九孃的自信和小三孃的从容让大家减了不少担忧,尤其听说她们是先坐船到重庆,再从重庆乘飞机到南京时,大家就放心不少了,因为这样会缩短行程。祖父还专门吩咐大伯父从石板田带一篾篼鲜鲫鱼回来,说让两个孕妇提前喝鲫鱼乌鸡月子汤,汤还没喝,家里人意见不统一了,有人说孕妇喝不得,怕奶催早了,会早产,也有人说这汤就是补阴的,增加点营养抵抗旅途疲劳,祖父是个谨慎的人,他想了想说,那就让她们的先生来代喝,跟着就派人去板栗坳把逯先生和李先生都接到羊街8号来。
这是九孃他们离开之前最热闹的一天,两个说北方话的姑爷开口闭口都很礼节,他们喊幺祖母“妈妈”,叫祖父“爸爸”,见到姑娘们统统都叫“大妹子”,一次,逯姑爷见到我母亲从厨房出来,就恭恭敬敬地迎上去说:“嫂子,忙活了您!”结果母亲听成“嫂子,茅房在哪里?”于是急忙给他指点茅房的位置,还叫九哥带他到茅房去,搞得逯姑爷牛头不对马嘴,这事让大家取笑母亲好一阵子。吃饭时,两位平时从不沾酒的姑爷也端起米酒喝,那是从醪糟里面滗出来的酒,无比香甜,所以不经意之间他们就喝了很多,一阵把酒对饮之后,他们就去植兰书屋吟诗赋词,写字作画,那天,罗家几弟兄写的送别诗让两个做学问的大先生鼓掌称赞,
大伯父的诗是这样写的:
送九妹随院之南京
阿娘逝世万缘枯,姊妹依依聚一庐。
若遇旌轮飘远道,休将离泪洒征途。
名门有托原家幸,病骨难支撼孰如。
来日哥哥无别念,江天从望大雷书。
五伯父的诗写得最长,就像他们兄妹的感情一样:
秋气临如许,秋意罩帘栊。
橘林深夜雨,兰砌落花风。
国难方云艾,家窭自隐衷。
骨肉分离急,穷愁压邈躬。
早年悲失恃,忧患萦阿翁。
兄弟各无成,劳劳西复东。
世情不我与,壮志影浮空。
姐妹徒邑邑,生涯积苦中。
逯子廉隅重,渊娅宿士通。
静好吟书幌,峥嵘获狱骢。
复原何太速,翰苑还故宫。
京华隔巫峡,相逢梦寐中。
相期梦寐诎千首,珍重临歧酒一盅。
幸有家山能作证,桂纶斜照半江枫。
末二句,谷(三姐夫李子谷)为余改作“记取家山留别意,桂轮枫叶半江红”。中央研究院明日还都,九妹筱蕖携甥偕行夫子,汽笛机声,顷刻万里,手足分离,百感交拜,相对无言,忍泪书此,用系情惆于万一,前途珍重,吾妹勉之。
卅五年十月五日 五哥叔谐涂鸦
我父亲那天最后献诗,他心中也许早已成句,也许是急着要去办别的事,反正他几笔兢写好一首小诗,言“吾妹当知我心”:
迩来多失意,心地常生忧。
伧然思往事,愁惹遍山秋。
早年痛失恃,冲幼即远游。
碌碌三十载,百事无一收。
阿妹贤且淑,逯子亦名流。
今日还都去,泪眼织离愁。
从此多寄平安声,勿使阿哥望断魂。
九妹随卓亭还都,手足分离不胜悲痛,急书数语以鸣心曲,文字未能达意,吾妹当知我心,总之前途珍重珍重。
逯姑爷对九孃说:“筱蕖,你的这些哥哥们也都是才子啊,他们的诗你要好好保存起来,以后想他们了,就拿出来看看。”“是啊,哥哥们的诗我带走,这是最好的礼物,其他东西都不拿,因为逯先生的书和文稿已经把所有的箱子袋子都塞满了。”九孃再一次对家里人说,希望不要塞东西给她。
研究院返都那天,河边上开始吹起阴凉的风,九孃一家和小三孃夫婦一起先去仓房头向张家亲人告别,然后回到羊街辞别家人,羊街离码头比较近,听到轮船的汽笛声再往江边走都来得及。祖父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和镇上的官员士绅们一道去和研究院的人作别,然后才回到羊街自己的家,送他的女儿女婿以及侄女侄女婿。九孃挨着每一间屋走了一遍,然后坐在堂屋里等祖父回来,其间,她和每一个哥哥姐姐都单独说了话,各有侧重与嘱咐,祖父回来时带来映辉像馆的王胖子为大家照相,最后大家匆匆忙忙聚在一起拍全家福,说是全家福,其实也不全,照相时才发现这个不在那个没来,我父亲这时候就没了人影,九孃很着急,而时间又紧迫,她问母亲六哥去哪里啦,刚才还见到他,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母亲说,可能去苏家观了吧,这几天听说学校事多。九孃环视一周,发现没在场的不只她六哥,还有她的三姐和大哥,但此时已经不能再等,九孃只得带着满腹的遗憾,拍下一张并不齐全的全家福。
汽笛声很快传到羊街,大家起身就往河边走。码头上站满了迎着河风送行的人,镇上的居民都知道这些先生们一走,不可能再来,都依依不舍地赶到码头上送行,特别和研究院有姻亲关系的张家罗家和王家,几乎都是全家出动,相别江边。亲人们心里还装着盼头,个个都去问离开的人:“你们好久又回来?”九孃笑着说:“可能一两年吧,如果各方面都安顿得好,明年春节就能回来看爹爹。”女儿这样体贴自己,祖父心里很温暖,但他嘴里却说:“不用想家,到南京一切着眼于事业,等国家安定平顺了,你们再回来看我。”
逯姑爷和小李姑爷则再次抬头欣赏岸边的奎星阁,他们说这阁楼造得真美,不愧为梁思成先生所说,是上海到宜宾沿江二千多公里中,在江岸上建造得最好的亭阁,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著名的黄鹤楼,虽然同处长江边,可惜此地因为上游偏僻,文人骚客鲜有到此,也没有雅诗颂词为它扬名,不然,这座奎星阁早就大名远扬了。他们也很遗憾在这几年里,没能好好地登楼望江凭栏抒怀,于是,两位外省姑爷一致相约,下次再回李庄一定重上奎星阁,各在上面赋诗一首。
轮船靠岸的时候,三孃牵着小三孃的手慢慢走上跳板,七孃则抱着九孃的儿子小靖开始哭,女人们也跟着擦起眼泪,九孃说:“好了,不要在孩子面前哭,你们帮我照顾好爹爹,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在此避难五六年的先生们一个个举起手来,和已经成为亲人的父老乡亲们最后挥别,“长远号”轮船缓缓离开了趸船,一声长鸣后,便顺着下行的水流加大马力向东驶去。岸边和船上的人都在使劲晃动手臂,嘴里说着以后再见的话,那天,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分别,其实是永别,很多人今生今世再无相聚的时候,少数几人就算几十年后还能再次踏上李庄的岸边,与亲人相见,都已是白发皓首的老人,或者是阴阳相隔的人鬼世界。
随着研究院的最后撤离,李庄这个古老的小镇又重新回到瓦灰色的平静中,没有外乡人行走的街巷,一夜之间老成了过去,回水倒流,李庄坝这把芭蕉宝扇好像从未被人动过,它还是几千年前的模样,静静地平铺在长江上游那个大弯角里。
祖父的心忽然空了,他独自坐在植兰书屋的藤椅上,就像一件已经生根的老家具,也像一个还在梦中游历的梦幻者,在梦里,他亲眼看到数不清的陌生人乘着一条条大船上岸,带着各种各样的典章书籍,魁星下凡一样降临李庄,人们兴奋得跑上跑下迎候接送,将他们带进庙宇祠堂或是农舍民家,为他们张罗一些人间俗事,他们在此过着平常百姓的生活,做的却是稀奇高深的学问,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些先生们在中国有着什么样的文化分量,以及他们名字前面有多少头衔,像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董作宾、李济、陶孟和、李方桂、劳干、李霖灿、罗尔纲、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凌纯声、芮逸夫、夏鼎、马学良、周法高、逯钦立、李光涛、董同稣等,他们分别是历史学、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古文学、建筑学等方面公认的大师和学者大家,还有同济大学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教授和学生如童第周、吴孟超、吴曼、王守武、王守觉、涂铭旌、唐有祺、吴式枢、卢佩章等,他们分别是生物学、医学、机电、机械、化学等学科的科学家,当然,本地人也不知道他们这几年在李庄这片土地上所编著完成或初步写就的鸿篇巨制,像《六同别录》《殷历谱》《明实录》《居延汉简考释》《汉语音韵学》《撒尼倮倮语语法》《么些象形文字词典》《太平天国史丛考》《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国建筑史》等,这些先生在李庄时,从未有过显山露水的声张,包括祖父的女婿逯钦立,后来也是中国著名的古典文学和古文献研究大家,其以一人之力编纂的130卷巨帙《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是我国从先秦自隋唐之间的诗歌总集,也是研究这期间五六个朝代古典文学最重要的文献。内侄女婿李光涛则是著名的明清史研究专家,他后来编著的《明清档案存真选集》和《明清档案论文集》,是研究明清历史最珍贵的文献。但不管这些先生们的头衔与名声有多大,祖父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喜欢与尊重,并且因为与他们都有过或深或浅或疏或密的交集照面,他的心里始终留有他们谦谦君子的身影,头脑中也刻下了一段抹不去的记忆。也就像是一场梦的时间,一条条大船又来了,魁星们纷纷回到了天上,挥手之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此时,祖父突然觉得心里万般难受,他舍不得那些在此住了几年的先生们,就像舍不得跟着他们一起走了的女儿一样。
祖父怅然若失,梦中的一切恍如隔世,他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想再次看到那些离开了的身影,可是,周遭空无一人、一片寂静,那张写着各机构在李庄分布的纸飞飞仍在书柜上孤单单地贴着,边角有些破损发黄;从屋顶上吊下来的电灯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感应到祖父留恋的眼光而发出的回应;院墙边树木正在一片一片地落叶,花台上秋兰还在开花,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唯独不见了采花摘朵的七妹九妹和素萱这些姑娘。祖父回过神来看着一间间清静的屋子,想,也该把搬出去的儿子们叫回来了,免得屋空心慌。
尾声 消失的羊街8号
我的十爹罗萼芬是最早开口言及过去的老人。
他从学校退休之后,将自己的家从南溪学校搬回李庄,在羊街文昌宫后面租了一套房子住下来,这里离罗家老屋屋基很近,他常常在羊街上走来走去。不过,刚刚退休的十爹那时也有顾忌,虽然他已获得平反,不再是右派分子,但他还是害怕人言会惹事。
直到一天,李庄来了一群日本人,说是从京都和奈良来的,他们怀着虔诚感恩的心,来李庄寻访他们的恩人梁思成,为的是凭吊一下恩人的战时旧居。
那天,十爹和镇上其他两个老人被政府邀请去陪同日本客人,当他们听说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就住在羊街8号时,京都电视台和奈良电视台争相对十爹进行了采访。
后来,开始有远在异国他乡的同济学生回到李庄,寻访他们在抗战岁月中的身影。前来寻旧感怀的还有一个曾经让国人家喻户晓的明星祝希娟,再回李庄时,她已经年逾六旬。
不久,开始有记者到李庄采访,并通过《四川政协报》《四川日报》和《南方周末》的报道,李庄那段隐藏至深的抗战文化史才得以重回大众视野。
2004年5月20日,我那年逾八旬的十爹双手捧着刚出版的新书《发现李庄》,当看到作者岱峻在后记里面提起他——“罗萼芬老人”,并说“写一部李庄的书,是他多年的夙愿,因此,我的笔下也流淌着他的血汗”时,一种满足感漾遍全身,当晚,他丢丢心心地酣睡过去,一梦不醒,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面带喜色离开了人世。
就在人们涌向李庄的各个旧址和文化古迹的时候,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走回羊街,总想在某一截院墙中辨认出哪儿是羊街8号的大门、哪儿是栽着桂圆树和灰杨柳树的花园,我为后人们指指点点,说罗家的老屋在哪里,我出生的地点又在何方;哪里是罗南陔的植兰书屋,哪里又是梁思永住过的房间……当然,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和荒唐,因为举手所指,皆为浮影,我连羊街8号的门牌号都找不到。有时,我会在羊街6号(现已改为羊街13号)的门口坐下来,假装回到以前的老屋,如今,羊街6号的门头上已经挂出了“李济旧居”的牌子,我想,如果哪一天“羊街8号”能重新再现的话,“梁思永旧居”几个大字也会出现在它的门楣上。
这消失的门庭,终有余光。
2017.11.11 三稿 2018.03.28 定稿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