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成人童话

2018-08-06 07:07王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0期
关键词:波洛切特阿加莎

王珊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很像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满足着成年人的好奇和冒险精神,而故事的结局往往也会走向最好的结局,即正义一定会得到伸张,正义之刃会惩戒那些法律对其无可奈何的人。

精明利落的矮子侦探

2010年11月18日,一名演员装扮成阿加莎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主角赫尔克里·波洛的形象,坐在以东方列车为原型打造的火车车厢内

身材矮小,衣领一直围裹到耳朵,脑袋上戴着一个帽子,整个脸只露出一只淡红色的鼻子和两撇尖角向上翘的胡子。无疑,这是个神秘的人物。这是侦探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中波洛出场时的打扮。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信息介绍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叙利亚寒冬的月台上,也没有人提醒读者,他其实是个颇为知名的侦探。就连送他上列车的中尉杜波斯克也知只道波洛是个比利时人,是自己上司的朋友,但他判断波洛应该是个厉害的角色——他曾听到上司热情洋溢地感谢对方挽救了整个法兰西军队的荣誉。波洛来了之后,叙利亚的军事防御放松了,就连他的上司,好像也年轻了10岁,红光满面。

原本第二天傍晚,波洛将乘坐这辆列车抵达伊斯坦布尔,他从未去过这个地方,想以游客的身份在那里停留几天。但当他刚抵达旅馆时,发现旅馆服务台已经有信留给他,希望他能够立即去处理一起案件。这要求他当晚即刻出发,能乘坐的列车只有辛普伦东方快车。他还不知道,他即将经历一场曲折离奇的谋杀案,并将通过点滴之间的线索以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细节来逐一解开谜底。

波洛的形象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寻思良久的结果。这位英国知名的女侦探小说家,与日本的松本清张、英国的柯南·道尔并称三大推理文学宗师。她的作品销售量在书籍发行史上仅次于莎士比亚和《圣经》,被称为“侦探女王”。喜欢她的人更是亲昵地称呼她“阿婆”。

在著手写侦探小说时,阿加莎已经读过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柯南·道尔是医学生出身,有着专业的医学和生物学背景。他塑造的福尔摩斯更像是一个研究者的状态,身材消瘦而颀长,一手托烟斗,一手持放大镜,为人冷静,知识丰富,善于观察细节,且善于易装打扮。总之,他符合人们大脑中对侦探这个职业的所有想象和期待。

阿加莎不想创造这样一个人,或者说,她对自我有着清醒的认知。她仔细考虑过这个事情,原本她也想将笔下的侦探描述成一个科学家的样子,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对科学家又了解多少呢?”那么,如果是个学生呢?侦破这样的案子可能难了点。像她的其他小说一样,她开始从身边寻觅合适的形象。她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了教区内侨居的比利时人。那时正是“一战”时期,这群聚集在这里的比利时人,疑心重重,又牢骚满腹,他们喜欢独处,与世人隔离,保守着古怪的生活方式。阿加莎当时就决定,自己笔下的侦探一定是个精明、利落的矮子,总是在整理东西,喜欢什么东西都成双成对、方方正正——如果衣服上出现了灰尘,会比被子弹打伤更痛苦;但又足够聪明和足智多谋,当然,也颇具神秘感。

与福尔摩斯善于观察现场细节不同,波洛更相信自己的感知力。在登上东方快车之前,波洛觉得自己需要吃个饭。在餐厅里,他遇到了作品里的主角之一——雷切特。这个容貌和蔼、微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的六七十岁老人,怎么看都像个慈善家。但他却让波洛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眼窝深陷、又小又诡诈。偶然跟波洛对视一下后,波洛感受到了一丝他恶毒的神色以及紧张。他对身边的朋友说,当雷切特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感受到了野兽的气息。但朋友却觉得,对方是个可敬的美国绅士。巧合的是,雷切特跟他一起登上了东方快车。

人人都有机会做侦探

阿加莎的故事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她的故事一定会涉及死亡,疑团重重,但案件最终会告破。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在快车行进的第一个晚上,雷切特就被发现死在列车上,身中12刀。但各种解释不清的问题也相继而来了。加上雷切特,列车头等卧铺乘客总共13人。但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阶级,各种年龄层次,看起来完全毫无关联。

但阿加莎·克里斯蒂是有这个能力的。她设置了一个美国的家庭。在上世纪30年代,在民主开放的美国家庭,一个意大利司机、一名英国家庭教师、一位瑞典护士以及一个德国侍女等等是可以出现在一起的。这样一来,事件的推进也就有了合理性。有效而严密的讲述,需要一个写作者有着极为复杂的问题梳理和分析能力。阿加莎·克里斯蒂将这一能力赋予了波洛。每次案件出现后,波洛都会对涉案者一一进行询问,并用笔在本子上进行记录,试图去还原案发的关键时间点以及疑点。这就像是组合一幅拼图,每一块碎片似乎看起来都跟案件不相关,但当所有的碎片都摆在合适的位置,真相就会出现。

这些碎片化的拼图也都一一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作为阅读者,很容易被带进波洛的角色,读书也变得有点像在阅读警方办案的笔录,根据愈来愈多的情节和证据的逐步增多,读者不停地猜测、思考,得出结论又推翻自己的结论,进而又猜测、思考。这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一个特点,不会太去追求写作的艺术,只通过交代背景和线索,让读者去发挥想象力和推理能力,闭着眼睛去思考真相。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人人都有机会做侦探。

之于我,最先觉得有所怀疑的是那个一张嘴就提到“女儿怎么说”“女儿告诉我”的哈尔特太太。事实上,这个人物一出场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一个角色,有些像现在的“女儿奴”,她应该是承受过失去女儿的痛楚吧,才会将这样一个“女儿至上”的母亲演绎得活灵活现。最终的结果也证明,哈尔特太太正是阿姆斯特朗家女主人的母亲。

第二个怀疑的则是那对匈牙利夫妻。之前的报道曾提过,阿姆斯特朗女主人还有一个幼年的妹妹。那么列车上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会不会是她的妹妹呢?女孩子的破绽出现在护照上的油渍,这块油渍正好遮住了她的教名,也有些太过巧合了。后来的一切也显示,对方确实将教名的首字母“H”涂改成了“E”,以掩饰她的身份,洗脱为姐姐报仇的嫌疑。

这个时候,作为读者,你会觉得阅读是一种享受,也会获得一种极大的自我认可。

想象力的编织

出乎意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的最大特点。她的故事大都要素很简单,基本是掩盖身份、骗取钱财、谋划报仇,进而衍生出来复仇、谋杀等。涉及的人物和地点也很简单,总是围绕一个家族、一辆列车、一间宿舍甚至是一顿宴席。很容易发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生活圈子并不寬泛,她总是从自我的生活周边选取故事,并从周围的观察中给作品中的人物增添特点和风采。

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曾在自传中讲述了如何写作侦探小说的过程,她说初学写作时,她也会在故事中设置过多的情节。但在空闲的时候,这些零碎的片段会在脑际徘徊,她会细细地将乱麻理顺,并将它们合理地结构成故事。想象力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异乎常人的本事。这项本事在她童年时就流露了出来。阿加莎的儿时世界只是家里的一片庭院,但这片小小的院子对她来说是对外界的想象和缩影。她将庭院里的小树林联想成大大的森林,阳光从斑驳的树叶中打下来,缝隙中的世界看起来阴森神秘,漫无边际。

一只铁圈则成了她探险的交通工具,它有时候是战马,有时又是火车,阿加莎则一会儿是披甲戴盔的骑士,一会儿是优雅温顺的公主;或者只是一个火车司机,在自己设计的铁路干线上行驶,即使那些干线可能只是树与树之间的细缝。就连偏居一隅的厨房也成了冒险的王国,厨娘简像女皇一样统治着这个由食物和锅碗瓢勺构建的世界。

王安忆曾经说过,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会联想到女性编织的技能。就像是织毛衣,同样的两根竹针和一团线,有的人只能织出基本的花色,阿加莎·克里斯蒂却能挑出一个又一个新奇的花样,甚至是多种图案。这也像是挑绳游戏,聪明的人可以将一根棉线挑出无数的图案,而笨的人可能只是形成一团乱麻。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个绝顶聪明的挑绳能手,能够用有限的条件,结构出大量的线索复杂的谋杀,但又能够逻辑自洽、让读者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很像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满足着成年人的好奇和冒险精神,而故事的结局往往也会走向最好的结局,即正义一定会得到伸张,正义之刃会惩戒那些法律对其无可奈何的人。就像我们小时候在童话里看到的王子和公主会走在一起,坏人和罪恶的巫婆一定会受到惩罚。在她的笔触中,凶手和罪犯内心没有爱,也没有谦卑。而这样不懂谦卑的人,则意味着毁灭。

(参考书目:《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华丽家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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