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价值在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
文化自信,不仅体现在国家层面,从学者而言,也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学者做研究的过程,要唯学术,去功利。第二,做研究一定要有自信。以我自己来说,从1998年开始研究“共生”的问题,“共生”這个概念是国外的学者提出来的,我做的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把它移植到社会学里面,以“共生”处理所有的社会问题,提出了“社会共生论”,这是原创性的。我认为“共生”涵盖了人类所有领域,包括人和自然的关系等。
1998年,我第一篇文章出来之后,由于观点新,中央文件没有提,社论也没有说,所有杂志都不敢发表。我也不着急,就一直放着。到了2000年,我在湖北社会科学院《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了《社会共生论》,反响很好。是我第一次在老家发文章,一直心存感激,特别感谢时任主编陈昆满先生。就这样坚持不懈了多年,接受的人逐渐多起来了,因为社会本来就是共生的嘛。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共生是无处不在的:家庭、社区、企业、学校、医院、机关等等,哪里不是共生的?国际社会也是共生的。2012年我发表了《国际共生论》。共生,这是最基本的存在。共生的好坏则是价值判断问题。比如夫妻关系是共生的,有的夫妻关系很好,有的吵架;同事关系也是共生的,有的矛盾很多,有的比较合作;劳资关系也是共生的,有的老板和工人关系很好,有的老板压榨工人,有的工人对老板也不客气,等等。后来不断有学者把它引申到各个领域中去做研究,到现在,慢慢成气候了。
为什么谈这个话题呢?因为十九大报告里面有十四条纲要,其中有一条就说人和自然和谐共生,我感到很欣慰。从最初的不被承认、没地方发文章,到带学生可以用“共生”来做选题,上课也可以讲,最后出专著,这说明社会在进步。学者就是要做你认为有价值研究,至于在此之后社会能不能采纳、能不能得到运用和推广,这不是你的事。有没有价值?由历史评价。人家用还是不用?各有选择自由。
“做学者也要有自信,没有自信不能坚持”
有自信才能坚持。十年磨一剑,是对所有人的鼓励。无论干哪一行,都要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社会共生论,前前后后,磨了快20年。凡是有机会我就讲共生论,开会讲“共生”,写文章讲“共生”,带学生讲“共生”,包括带博士、博士后都讲“共生”。学者如果跟风、跟浪的话,就不会有积累和升华,这是我的体会。你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对社会的分析真的是有价值的、对社会做了比较好的解读,迟早会有人认可。即使不认可,又有什么关系?学者的价值在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几十年来,我做学问始终坚持四条原则:第一,不说假话。文人以文存在。学者说假话,何异于卖假药、假酒的奸商?第二,真话分批说。为何分批说?为了更有利于促进社会发展。第三,说话要有根据,不可信口雌黄。第四,说话要有新意。切不可重复正确的废话。如果抽样调查证明“人不吃饭会饿死”。此类研究,有何意义?值得深思的是,如此这般的所谓研究,现在很多。
“做学问,要有文化自信,要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东西”
我们要有自己的东西,这一点非常重要,特别涉及到哲学。有人习惯于用唯物、唯心给古代经典贴标签,讲这个唯物,那个唯心,这方法就有问题。中国的哲学有它自己的基本命题,有自己的推演方式,有自己的脉络,不可简单划成唯物或唯心。例如《周易》你说是唯物还是唯心呢?它里面讲神,从这个角度你可以说它是唯心的;八卦象征天、地、水、火、风、雷、山、泽,也可说它是唯物的。孰是孰非?《周易》强调师法自然,看自然如何运行,然后得到启发,这个启发就是哲学。不能讲《周易》是唯物还是唯心,它核心精神就是师法自然。
再说到“共生”,这是人家的命题,但“社会共生”这个基本观点是我提出来的,国外学界之前将“共生”应用在社区、文化领域,我将它拓展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共三十六条,其中有我们的发展哲学、阴阳平衡、道法自然等。把中国的经典和西方的某些观点对接,然后根植于当前的现实,创造自己的概念,解释中国的问题。
“物理问题最后是哲学问题,一切的问题又都是社会问题”
我大学的时候,就一直思考物理的哲学前提,因为物理问题最后是哲学问题。后来转到社会学,因为社会更鲜活。我平反回来以后,教哲学教了很多年。
从这时候开始,我和《周易》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也是我“两史两经一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两个史”讲的时间比较长,一个是科学思想史,一个是中国当代社会转型史,“两部经”,《道德经》和《周易》,然后归结为一论:社会共生论。我在复旦是最早上《周易》这门课的。复旦比较开通,我当时打了报告,要求开课,叫《周易和中国文化》,学校教务处比较开放,就同意了。现在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吴晓波,他选过我的课。有次开会相遇,他说,胡老师,我跟你学过易经。当时许多人认为它是迷信,至少是算命的书。但我觉得是一部很重要的经典。我原来专业不学这个,后来越研究越觉得它有价值,它是一部伟大的哲学经典,可以解释很多问题。道家奉为三玄之冠,儒家视为六经之首。一部经典,被儒道两家都认可,是极为少见的。
中国要发展,要从《周易》汲取智慧,要有变通的智慧,“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世界在变,你不变行吗?变通是《周易》的核心思想,《周易》是反教条的,视《周易》为迷信是绝对的错误。何谓迷信?从学理上讲,教条至上。“一句顶一万句”就是迷信。《周易》反教条,怎么会是迷信?现在慢慢地认同了,讲《周易》的多起来了,这个非常重要。但是,《周易》这部经典比较神秘,难懂,弄得不好,会走火入魔,装神弄鬼。怎样避免?必须遵循古人“生活易”原则,结合现实研修感悟。跟我学周易的很多,学生们有感悟,用于工作,颇有收获。周易有大智慧,这个大智慧不是西方的智慧所能全部替代的。西方有西方的,我们有我们的,各有千秋,应相互学习,互作补充。易经提的问题很重要,易传的发挥很深邃,由占卜上升到哲学,历代著名的学者都有所发挥,著书立说。因此,易学是一个很庞大的知识系统,浩如烟海。它其实就是中国人思想的一个发展脉络,也是中国民间智慧的集成,它和民间是互动的,在民间的格言、谚语、歇后语、老古话中找得到《周易》的观念。或者《周易》影响了民间,或者民间上升了《周易》,很难说谁是源,然后再不断地互动。当然,从根本上讲,《周易》来源于生活,这不容置疑。人文经典,哪部不来源于生活?
“中国的发展就是要消减问题,发扬成绩,改善民生,不断进步”
1977年清明节,我从军天湖农场回到劳改局,住招待所,等待平反,1978年回复旦。我出来以后,经历了改革开放的过程。很有意思的是,我个人处境的变化和社会进步是同步的: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我走出监狱,获平反昭雪;社会继续进步,我能上课了,还能写文章出专著。改革开放,做学问的空间越来越大。
我们对西方的东西知道的多起来了,对有些基本的概念认识发生了变化。例如,原来说“人权”的概念是反动的概念,后来我们承认人权,承认人权是一个进步的概念。再比如说在大学里面,新的思潮、理论陆续涌来,包括科学哲学、科学史。复旦最明显,它是一流大学。参加学术会议,常有人问,你是左派还是右派?我说“罔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他,就是问题。不抽象说左右,而具体谈问题。问题很多:社区的问题、社会发育问题、贫富差距的问题、教育公平的问题、医疗问题、环保问题、发展不平衡性问题、公平与效益的问题,不一一列举。我认为中国的发展,从成绩方面讲,成绩巨大,举世瞩目,从问题方面讲,也十分严重,充满艰辛。中国的发展就是要消减问题,发扬成绩,改善民生,不断进步。
感而慨之,写了几句话,作为结束语。
筚路蓝缕因何事?个中甘苦自知之。
研几切忌唯典要,探幽岂能无豪气?
万方共生成新局,千载难逢有大势。
愿祈天公佑中华,巨龙腾飞变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