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鲜荔,核小实肥者,名紫鸡冠”
“松江黄泥墙大桃,味甘如蜜”
“西瓜自雪沟得来,其味甘脆可口”
……
故宫文华殿内,挂着一幅幅大红大绿的瓜果蔬菜图,画中有饱满的桃子、甜硕的荔枝、墨绿色的西瓜、鲜嫩的大白菜,再配上考究有趣的题字,前来欣赏画作的游客就像进了夏天的瓜果蔬菜园。如此生活气息浓厚的画,出自清末民初的大写意画家吴昌硕。6月3日,“铁笔生花——故宫博物院藏吴昌硕书画篆刻特展”开展,这样的作品占据了大半个展厅。
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为吴昌硕办个展。这位被誉为“海派鼻祖”的画坛泰斗,晚年作品价格奇高,如今这些宝贝都散落在各大博物馆。此次个展,故宫展出了院藏的200多件吴昌硕精品,向世人展现了这位书画名家的辉煌时代。
吴昌硕的前半生,却是穷苦潦倒,仕途惨淡,几乎毫无风光可言。
亦师亦友的画家任伯年为吴昌硕画过8幅肖像画。其中一幅《酸寒尉像》在本次展览中摆放在展厅的入口。画中的吴昌硕头戴红缨帽,脚踩高底靴,身穿黄色长袍、乌纱马褂官服,双手交拱胸前,还没来得及擦汗,神情颇为窘迫。另一位师友杨岘,在画的右上角题了一首七言诗,勉励他:“尉年四十饶精神,万一春雷起平地。”吳昌硕却为画命名《酸寒尉像》。“酸寒尉”和“穷书生”,就是他当时的自我评价。
吴家世代读书,吴昌硕的祖父、父亲和叔伯都是举人,做过朝廷的知县,吴昌硕骨子里也是传统文人思想:要考取功名,做官为民。受家学影响,他从小饱读诗书,16岁参加乡试中了秀才,却在太平天国战乱中,失去了出仕机会。直到1888年,吴昌硕44岁,一个同乡出钱为他捐了个名为“佐贰”的地方公务员。吴昌硕捧着微薄的收入,自嘲为“酸寒尉”。这幅《酸寒尉像》,正是他为官第二年时的画像。
吴昌硕做官不达,却在“诗、书、画、印”中找到了精神寄托。其中篆刻是吴昌硕的艺术启蒙项目。父亲吴辛甲就喜欢研究篆刻,吴昌硕从小耳濡目染,14岁在私塾里念书,书包里装着篆刻工具,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刻两笔,“与印不一日离”。因为每天躲在楼上篆刻,小伙伴们送他“乡阿姐”的外号——就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下姑娘。吴昌硕27岁时,还刻了一枚方印“小名乡阿姐”送给自己。
吴昌硕早年的篆刻,工工整整地临摹秦汉印的风格。特别强调古意,是因为清代流行仿古,尤其清末时期,大量文物出土,金文彝鼎、秦砖汉瓦成为热门,梁启超称其“以复古为解放”。43岁那年,吴昌硕得了一本珍贵的《石鼓文》精拓本,每日照着字帖临摹。学到50多岁,吴昌硕却越临摹越不像了。工稳端正的石鼓文在他笔下不再四四方方,而是生出一种流动感,好似古藤盘旋、苍劲有力。由此,大半辈子都在临摹金石文的吴昌硕,逐渐开拓出自己的风格。他的学生、书学大家沙孟海曾作精辟点评:“先生寝馈于《石鼓》数十年,早、中、晚年各有意态,各有体势,与时推迁。”
在本次展览中,文华殿西配殿陈列着他后期的印章、书法精品。比如吴昌硕62岁时为故宫博物院第二任院长马衡题写的“凡将斋”篆书匾额,简简单单3个字,被安排得错落有致,笔下带出无限生机。
吴昌硕自立风格这几年,他的官场生涯也发生了一件大事。1899年冬,55岁的吴昌硕在友人丁葆元的推荐下,补安东县令(今苏北涟水县)之缺。但任职仅一个月,他就因为不堪与污吏一同盘剥百姓,得罪了上司同僚。吴昌硕愤然辞官,“以见道心”。不久后,他接连刻了三枚同文却不同布局的“一月安东令”印章,既是自嘲,也是自勉。
前两枚印章中的字体,看起来还方方正正、和谐统一。到了第三枚,吴昌硕选用了一块印面更大的石头,他故意把“月”字拉得长长的,说明他为官时间虽短,留下的印象却深长。中间那个“安”字,也显得一点都不安分,6根线条如瀑布流水,倾泻着他的抑郁之气。最妙处是“月”字中间和“安”字下部各有残破,似乎暗示着他的内心出现了伤痕。这三枚印章篆刻中,奇恣洋溢、苍古浑厚的第三枚,是吴昌硕最喜爱的,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刻完印章后,吴昌硕头也不回离开了安东县,不久,又接到了淮安府的急报,召他回去断案。吴昌硕当然不应承。他觉得三枚“一月安东令”印章不过瘾,于是又刻了一枚“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算是他对淮安府召返的回复。从此以后,吴昌硕决意不再跟官场沾边,一门心思投入到画印之中。
吴昌硕生于浙江孝丰(今湖州安吉),24岁时开启了他在江浙沪“游学”生涯。在杭州,他拜俞樾为师,在这位著名经学大师的门下,吴昌硕受到了最正统的朴学(泛指儒学经典)、小学(即中国文字学)教育熏陶。在湖州,他又为古书和金石收藏家陆心源做助手。当时陆心源到处收集秦砖汉瓦,筑建了一所千甓亭,吴昌硕常去那里学习。
一生大起大落的吴昌硕,有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官至河道总督的吴大澂(音同澄)是个收藏大家,他欣赏吴昌硕的才能,慷慨出示珍藏,让他能历览传世的彝器和书画真迹。彼时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也是吴昌硕的友人。有一次,吴昌硕写了“道在瓦甓”四个字送给一个古董商人,古董商感念他,以一只珍贵的古缶(一种瓦器)作为回赠。至此之后,吴昌硕以“缶翁”“老缶”作为自己的名号,还称自己的书斋为“缶庐”。
为吴昌硕画像的任伯年,算得上他的绘画启蒙老师。吴昌硕40岁时与任伯年结识,拜他为师,正式学习画画。任伯年请吴昌硕画几笔试试,当时还少有画作的吴昌硕画了寥寥数笔,任伯年就看到了他笔法中的“金石之气”,不禁感叹:“你已经超过我了啊。”即使得到了任伯年的赞赏,吴昌硕还是虚心地向他请教绘画技法,任伯年如此对吴昌硕说:“你的书法功底深厚,不妨以篆书的笔法画花卉,用草书的笔法画枝干。变化贯通,不难其奥绝也。”
与吴昌硕兼容并蓄、虚心求教的交友法则一样,他的画也透着不守绳墨的襟怀。65岁前后,以“金石入画”的吴昌硕开始自成流派。旧文人士大夫爱画花鸟,画风纤弱空灵,吴昌硕笔下的梅兰竹菊、青山绿水却饱满向上,一派磅礴气象。他还开始用西洋红画花卉,变古法水墨为五彩,变重墨为重彩,看起来很是喜庆。如此大红大绿的色彩犯了传统文人画的忌讳,“色不可俗”才是他们标榜高雅的一贯主张,当时的海派画家蒲华就一直告诫吴昌硕:要多用水墨、少用颜色,但吴昌硕不理睬。多年后,他看着自己色彩斑斓的花卉图,颇为得意地对弟子说道:“可惜蒲华过世了,不然可以给他一些‘颜色看看。”
辛亥革命之后,吴昌硕定居上海,他的画更热闹了。除了梅兰竹菊四君子,荔枝、石榴、西瓜、葫芦、南瓜、芋头、大白菜,这些菜园子里种的、树上结的全部入画。比如《荷香果熟时》,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上,点缀着几颗黄澄澄的琵琶;《秋光图》中,几个黄色的大葫芦夺目鲜艳,挂在水墨淋漓的葫芦叶间,好似垂露欲滴。
吴昌硕到上海的第二年,他的瓜果蔬菜图就颇有名气了。吴昌硕出了第一本画册,还制定了一份新的润格,提高了卖画的价格。彼时的上海,社会剧烈变迁、市民阶层壮大、商品经济繁荣,水墨画不再只是文人的赏玩雅趣,新的市民审美呼吁中国画坛实现变革,而吴昌硕的画流露出浓浓的市井气息,他成了这次变革当仁不让的倡导者。79岁时,吴昌硕的一副行书对联大抵能概括他的“变法”精神。“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意思是:在风浪波涛中,热爱生活的人,对灰尘泥巴也会有至深情怀。
沧桑变易之际,吴昌硕既画梅兰竹菊,又画瓜果蔬菜,在文人士大夫与市民百姓的审美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齐白石、潘天寿、陈半丁……一连串画坛响当当的名字,都曾受到吴昌硕雅俗兼备的画风影响。他的作品被称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如此评价:“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吸收了当时社会背景下特有的商业气息和时代精神。”
1912年,吴昌硕在上海亮相时的装扮是:身穿道袍僧衣、头上挽着小髻,模样不新不旧。据说,这一头带着前朝遗风的发型,吴昌硕一直留着,直到去世。
晚年身居异乡,吴昌硕念念不忘的,还有他离家前随父亲读书耕作十年的一座“芜园”。80多岁时,他写下一篇《六三园记》。六三园本是吴昌硕友人的一家饭馆,“六三园中,樱花抒藻,趺坐吟啸,阳春烟景,其乐何如?”吴昌硕由此想到了家乡的“芜园”,“余亦有园,曰‘芜园,在吾里。丛篁古梅,不修治者久矣。以视斯园,广狭虽殊,然一丘一壑,皆在天壤,余魂梦亦思芜园也”。
在“芜园”的旧风景中,吴昌硕最思念的就是他当时亲手种下的梅花。其实在吴昌硕一生的诗词画作中,梅花一直都是最常見的意象。他将梅花画得足有酒盅大,开在石缝间,倔强苍劲;他在题画诗里忆梅,“换笔更写老梅树,空山月落虬枝横”“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
曾经特立独行的吴昌硕,越到晚年心态越平和。潘天寿在《回忆吴昌硕先生》中写道:“先生和易近人,喜谐语。” 晚年名满画坛时,有人夸他的画“大作合南北为一辙”。他马上答道:“简直不成东西,还谈什么南北。” 吴昌硕酒量不大,家中有客人来,他却频频举杯祝酒。原来他用一只特制的青瓷酒杯,看上去和别的酒杯一样,但杯身、杯底厚,可盛的酒就少了。秘密被揭穿时,吴昌硕打趣:“你们都说我的画好、名气大,其实和这酒杯一样,徒有其表而已。”
吴昌硕笔下的瓜果让人垂涎三尺,而他自己也是标准“吃货”,热爱美食。如果有人请吃酒,每请他必到,到了必大吃一顿,回家时一定胃痛。据说,吴昌硕在战争中被震聋了耳朵,晚年自号“大聋”。来客说话,他经常不理,但只要有人小声谈论他爱吃零食,他一定要好好辩解一番。
在好友任伯年眼里,另一张吴昌硕肖像图《蕉荫纳凉图轴》(作于1904年),大概才是最真实的吴昌硕。只见画里的大叔脑袋光秃秃的,身体肥肥胖胖,肚子圆如球。他闲坐在竹榻上,一手拿着芭蕉扇,一手撑在一堆古书上,无拘无束看着前方发呆。吴昌硕80岁时也有一张类似的自画像。他在画中的题跋上写道,这张画是他于一次梦醒后所作。画里的他,是个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的小老头,昏昏然一副很惬意的神态。这大概是吴昌硕内心期待的写照吧。
吴昌硕(1844—1927年)
1844年出生于浙江孝丰(今湖州安吉),晚清著名篆刻家、书法家、画家,集“诗、书、画、印”为一身,熔金石书画为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