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鸥
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新诗走过了近百年道路。在百年之中,涌現了不少杰出的新诗诗人。其中有一位,集时代诗人、境界诗人、豪迈诗人与民歌诗人于一身,他就是贺敬之。
今年“五四”前,我在北京拜访了贺敬之伯伯。“五四”是青年人的节日。贺敬之伯伯在他的青年时代——20岁时就写出了歌剧《白毛女》。70多年过去了,人们仍在经久不息地传唱。青年强,则国家强,千真万确。
我认识贺敬之伯伯,始于我的父亲李学鳌。他和贺敬之伯伯一样,也是小小年纪就参加革命。他最初在晋察冀边区印钞厂当工人,赶上了第一批人民币的印制,后来因为爱好文学,成了作家。
记得1989年9月初,父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把我叫到病床前,叮嘱我给他的几个作家朋友写信。当他说到贺敬之伯伯时,我问要不要先给贺伯伯打个电话,父亲回答:“不要打电话,要写信。”于是,我坐在医院院子的一个小台阶上,恭恭敬敬地给贺伯伯写好了信,并发了出去。
父亲去世以后,我对他生前尊重和喜欢的人格外敬重。因为他们的文艺思想相同、政治信仰相同、人品气质也相同。贺敬之伯伯是父亲去世前我认识的最大的文艺“官”——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兼任文化部代部长,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架子,谦和、质朴、可亲。1998年,我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回眸——难忘的一瞬》,里边有不少回忆父亲的文章。书名由谁题写呢?我立刻想到了贺敬之伯伯。当我把这个想法跟贺伯伯说了以后,他很快为我题写了出来。我骑车到他家去取,当时已经74岁的贺伯伯,微笑着把他那挥洒自如、刚劲有力的墨宝送给了我。我甭提多高兴了!
贺敬之伯伯是时代诗人,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历史感。他创作的旺盛期恰逢我国“大规模社会主义建设”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时代,亘古未有;那个时代,风清气正;那个时代,英雄辈出。俄国文学家别林斯基说过:“在构成真正诗人的许多必要条件中,当代性应居其一。诗人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是自己时代的产儿”。贺敬之伯伯正是这样的时代歌手,他迈着坚实的步伐讴歌时代,给人以巨大的震撼。
很多人把贺伯伯的诗说成是政治抒情诗,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政治抒情诗,不如说是时代抒情诗。正如诗人、评论家屠岸所言:“写诗的视角不同,诗的品质也迥异。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是当今时代的主题歌。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极端个人主义是当今时代的流行病……对祖国的热爱,对人民的忠诚,对社会生活的干预,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人生和宇宙奥秘的探索……这些将是诗歌的永恒的主题。”
贺伯伯的诗正是如此。他的诗不仅仅代表他个人,而是代表了毛主席1942年5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茁壮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优秀诗人。他的诗,反映了鲜明的历史特征,唱出了高昂的时代强音。
清代王国维说过:“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他还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分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贺敬之的诗既有思想境界,又有艺术境界;既有诗魂,又有诗境。他抒情真挚强烈,写景具体鲜明,叙事自然朴实。
贺敬之伯伯是境界诗人,他的诗有很强的使命感。请看《桂林山水歌》: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此来关山千万重。马鞍上梦见沙盘上画:“桂林山水甲天下”……
作为多次入选大学和中学课本的一首诗,《桂林山水歌》起码有5亿人读过。著名文学评论家张炯说,诗人“不仅传神地描绘了‘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景色,而且抒发了‘江山多娇人多情,使我白发永不生!对此江山人自豪,使我青春永不老的战士豪情,把歌唱桂林山水和歌唱祖国的‘海北天南联系起来,显得全诗的意境更为深邃与开阔。”
贺敬之伯伯的诗之所以有境界,是因为他有伟大的使命、崇高的理想、广阔的胸怀以及集体主义的英雄气概。他认为,“不可能想象,在个人主义的黑暗牢狱中会栽培出革命浪漫主义的鲜花”“当然,诗里不可能没有‘我,浪漫主义不可能没有‘我,即所谓的‘抒情的主人翁”,但“问题在于,是个人主义的‘我,还是集体主义的‘我、社会主义的‘我 、忘我的‘我?革命的浪漫主义就是考虑何者为我,我为何者的最好试题”。
思想性强,艺术上美,是贺敬之诗歌的主旋律。崇高的思想境界,使他跳出“自我”、担当使命;深厚的艺术功力,使他情感真挚、强烈深沉;二者的合一,使他的作品激荡人心,并传世长存。
我记得1999年,我有幸去延安调研农村经济。在从西安到延安的路上,我听到陕西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位同志高声背诵贺敬之伯伯《回延安》的诗句“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多少年过去了,《回延安》仍在人们心中;贺敬之的诗像松柏一样,深深植根在人们心里。
贺敬之又是一位豪迈的诗人,他的诗歌具有磅礴的气势感。
我国古代的词,春愁秋恨的多,气魄宏大的少。从北宋范仲淹开始,到苏轼、再到南宋的辛弃疾,始以豪放雄壮的诗词流传于世。贺敬之的诗与苏轼、辛弃疾的词,虽不可简单类比,但其气势如虹、豪情万丈、奔放洒脱的特性是一致的。他的诗吸收发展了中国古典诗歌语言,齐具凝练美、画面美和音乐美。
我上大学时,记得有同学在军训路上,曾高声背诵贺伯伯的《三门峡——梳妆台》: 梳妆来呵,梳妆来!——黄河女儿头发白。挽断“白发三千丈”,愁杀黄河万年灾!登三门,向东海:问我青春何时来?!何时来呵,何时来?…… ——盘古生我新一代!举红旗,天地开,史书万卷脚下踩。大笔大字写新篇:社会主义——我们来!
在贺敬之伯伯的每首诗歌里,我们都能读到他那一輩老共产党员的豪情壮志: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积极昂扬的奋斗精神、高山海洋般的宽阔胸襟和崇高忘我的品格情操。他的诗,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
作为一名人民诗人,贺伯伯很少吟唱那些与人民无关的眼泪和悲伤,他心向光明,也歌颂光明。那些暴露黑暗的诗歌固然也被社会需要,但如果只一味暴露,岂不是片面而走向颓废吗?习近平总书记对此现象批评过:“文艺创作如果只是单纯记述现状、原始展示丑恶,而没有对光明的歌颂、对理想的抒发、对道德的引导,就不能鼓舞人民前进。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善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
上世纪60年代,贺敬之伯伯创作了《雷锋之歌》,在诗坛产生巨大的影响。“1963年的春天,使我们如此地激动!——历史在回答:人呵,应该这样生!路呵,应该这样行!……”激情燃烧的诗一下子成为当时的“爆款”,著名作家贾漫评价:“如果说艾青为民主革命中成千上万的青年点燃了‘火把,《雷锋之歌》则在中国社会主义的困难岁月,点燃了熊熊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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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敬之伯伯曾说:“普希金、拜伦吗?——当然很好;屈原、杜甫吗?——更好;但是我们的民歌呢?却无比得好!”他还说:“由民歌来开一代诗风,从我国历史上看来,从来就是如此。不管‘诗经‘楚辞‘盛唐,以及‘宋词‘元曲等各个时代,凡是诗是在健康发展并呈现光辉的时代,无一不是直接间接在民歌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因此,我们这个新时代的新诗风由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民歌来开拓,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而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我们必须有前无古人的伟大诗歌。”
贺敬之的诗是以中国民歌为深厚基础的。他熟练地运用民歌中的山歌形式——信天游,形成了自己的诗品诗风,舒展而悠长、自由而奔放、朴实而盎然。
民歌不止出现在他的诗作《回延安》或是他作词的歌曲《南泥湾》里。1960年,贺伯伯的文学伴侣、心爱的妻子柯岩阿姨在协和医院住院,贺伯伯写信给她:“小柯小柯,安心养病;服从治疗,增强党性。”在信中还抄录了陕北与内蒙古民歌:“长腿的鹭鸶沙梁上站,有朝一日我要走大川;青山绿水一道沟,好过的日子在后头。”
在那个年代,贺敬之伯伯一直在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在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充满信心地审视传统,满怀热情地关注日常。
他对民间艺术的爱,数十年如一。2012年的一个晚上,山西晋城的一个剧团到北京演出上党梆子《申纪兰》,我偶然在剧场里遇见了88岁的贺敬之伯伯。那天晚上,演出谢幕后,贺伯伯上台与演员合影留念。我坐在楼上默默观看,当他离开长安大戏院时,我挤在欢送的人群中,也和贺伯伯握了握手。
这几年一直想去拜访贺伯伯。终于在今年4月底,我和儿子专门看望了年近94岁的贺老。与前些年比,他好像变化不大,头发还是黑黑的,只是眼睛不大好,走路稍稍慢了些。他坦然地谈论生死:“我时刻准备着!”他还提到了纪念新诗百年活动,对一些诗选没有编入臧克家、田间和自己的作品,觉得遗憾,并说这也让他想起我的父亲李学鳌。
我给贺伯伯带去了新作,是我与同学张文杰编著的《回乡的脚步》,书中内容是写我们这代知青回访曾经插队的农村后,所见所闻与所感。他看到后很高兴,问我:“哪里出版的呀?”我回答:“由山西运城内部出版的。”最后,我请贺伯伯在我特意带来的笔记本上签名留念。他用我儿子的钢笔,写下了三个潇洒的大字——“贺敬之”。
人民诗人贺敬之,漂亮书法贺敬之,名副其实!
贺敬之
生于1924年。诗人、剧作家。15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7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创作中国现代第一部歌剧《白毛女》,获得1951年斯大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