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发展与素质教育

2018-08-03 05:46演讲周其仁经济学家北京大学教授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11期
关键词:丹麦以色列经济

演讲_周其仁 经济学家,北京大学教授

两种经济发展

先看北大对口的扶贫点云南弥渡县牛街乡,这里山坡非常陡,运输主要靠畜力,村舍是木石结构,基本经济是种玉米。玉米酿酒,酒糟喂猪,猪吃肉,猪粪肥田。再看另一种——深圳柔宇科技公司,能做0.01毫米超薄柔性屏幕。开发者是江西出身的寒门子弟,考上清华,在美国工作几年,回国创业。

从经济角度看,你会发现,二者的劳动合作有很大不同。柔宇科技跟清华合作,在业界跟投资人合作,合作伙伴非常多,而云南贫困山区合作面非常窄、方式单一。

两种劳动的共同点是都很辛苦。科技公司常常加班,收入高但工作强度大。农村农作物靠人背,靠驴拉,养猪费心。而最大的不同是二者劳动合作的内涵不一样。这就是经济发展最重要的两种能力:一是运用非自然力量的能力,另一种是跟很多不同的人合作的能力。越靠自然的相对来说就越差,合作范围越小的经济越差。越能运用非自然力的,越能跟很多不同人合作的,经济表现就越好。

这两种能力都有演变过程。早期人类只能依靠自然,从采集业到农业种植,其中最重要的进步是选种,籽越大越饱满长得就越好。

而现代农业,种子不是自然的种子,土壤不是自然的土壤,都是对自然的认知和利用的结果。狩猎—畜牧—现代畜牧,手工—工业—现代制造,都是发现和利用自然规律。

但最重要的飞跃不是仅靠经验积累。近代科学革命就是先提出假设,然后实验验证,加快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中国近代落伍很大的原因,最重要的就是没有科学革命。

现代的经济增长,越来越变成想法驱动(Idea Driven) 。人们一次次动脑又动手,生产能力提高,生产复杂化、专门化,就带来了合作。

合作方式是经济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合作能力也有演化过程。早年是靠血缘,后来是语言,越来越复杂。马云的公司纽约上市,投资人来自全球,很多投资人没见过马云,也没来过中国。

比较全球统计数据,十四十五世纪后中西人均收入水平显著拉开。我们的农业也在进步,但一直靠经验。比如二十四节气,几千年的归纳,也能得出惊人的文明成果,但太慢了。科学革命是把经验变成科学。在经验的基础上增加人的主动性,而要做这种工作就需要教育。没有教育可以种地,但要搞现代农业没有教育是不会持续的。

从这个角度,所谓经济发展,就是争取在更大领域、全球范围的合作,然后靠智力驱动完成更复杂的合作。

两种改变经济发展的能力

今天的山区也不是一点现代因素没有,但还不够。比如在这个乡村,云南大学研究所引进了美国的薄壳山核桃,试验成功,一棵树成年期就6000元,一年平均收入6000元,好的话可以上万。

再看我访问的两户人家,儿子是副村长,见识广,他在昆明去工作过。我问他怎么去的昆明,他说他念书时碰到一个好老师,上了好中学,后来大学毕业去昆明,在一家跨国公司做代理。在外面看了很多东西,对家乡的想法就不一样。后来当选副村长,运用外部世界的联系来发展本村经济。

合作方式是经济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马云的公司纽约上市,投资人来自全球

再看另一家山区企业,这比刚才的村还要深山老林,当地有很多据说五百年以上的老茶树,多少年没什么经济效益。结果出了这么一个人,他当兵时是军民两用人才,复原后回家乡参加汽车司机培训,看到昆明卖茶叶最贵的有三千,他家最贵的六块钱,分析原因,开始研究茶种,通过古茶树嫁接改良品种,现在他的茶也可以卖三千了。

所以这两种能力,一是运用智力,一个是运用复杂的合作,对经济增长至关重要。自然还是原来的自然,加了这两个元素,整个村的经济就不同了。

在牛街乡,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教育扶贫。这里有11个村小再加乡中心校,因为山路太远,学生从学龄前就开始住宿。之前我们研究以色列和新加坡的住宿制,认为非常重要,因为可以平衡家庭经济水平的差异。其次,校长和老师的待遇也不错,各种补贴加起有7000元。

所以在云南看,贫困地区办教育很难,但千难万难都是对的。因为,我们提到的两种改变经济发展的能力都是教育培养的结果。学校不仅是学知识,也是学习交往的过程,同学相处、活动参与,都对人的交往能力至关重要。

犹太人的科技和教育

对比以色列,当时访问给我很大刺激。这里自然条件一塌糊涂,一半国土是沙漠,整个面积不如北京市大。但大家看我拍的以色列农场照片,几百种花,包括中国南方的品种,靠什么力量?滴灌。以色列耕地面积只有60万亩,人口800万,一半国土降雨量不到50毫米,但却是欧洲“菜果厨房”,靠的是滴灌技术。靠自然的以色列还是个穷国,比我们云南还穷,经济发展靠智力和社会网络。

他们凭什么高科技?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公司,美国一直第一,以色列第二,后来中国第二,以色列第三。中国14亿人他们才800万,凭什么?因为他们重视教育。他们的教育跟别人不一样。

我们采访了当地一位很有地位和影响的教师,请他讲以色列教育对国家经济的影响。他给我看照片,教室没有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听的。从五岁开始读《旧约》《塔木德》,方法也不一样,两三人一组讨论,鼓励质疑。书上讲的一定对吗?不一定。老师讲的一定对吗?不一定。上帝讲的一定对吗?也不一定。鼓励你挑战,鼓励你发问,不是学习现成的知识,考试合格就可以进入社会了。

孩子回家,以色列的妈妈不会问今天有没有学习,有没有读书会,问你今天有没有问问题,问了好问题没有。这是他们最在意的事。我们重视教育,但重视的是对已知答案的熟背,对已有知识的认知,不是把知识当作探索不确定的未来的作用。

这就是以色列为什么在科技上厉害的一个根本原因。

犹太人占人类总人口千分之一点二,占诺贝尔奖得主百分之二十。我们请了一位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讲座,他没有讲化学,他讲自己怎么成长。他说最重要的是小时候妈妈的教育,比如妈妈问,在河里你顺着河流走逆着河流走,哪个费劲呢?肯定是逆水费劲,但妈妈说要永远逆水走,就是这种力量让他成功了。国内读完去美国读书,在美国当教授,再回以色列,是学科创新的领军人物,出科学成果,得了诺奖。他说,《塔木德》有句话——难的事情容易做成,因为难的事情别人不做。

丹麦的猪和欧洲农业

农业活动要增加知识很难。我在广东清远访问了中国最好的一家养殖公司——温氏集团,基本业务是养鸡养猪,但他们把科技和商业网络带进了传统养殖。每年带五万多农户,给中国市场贡献两千万头猪、八亿只鸡。

80年代同样创业的很多养殖厂后来都不行,为什么他行呢。养殖最要命的是怕疫病。集团背后是岭南的农学院,当年公司赚钱后,六千股的十分之一送给农学院。到今天上市,最大控股股东就是农学院。老师带研究生做研发,首先研究防疫。

他们所有的鸡都是中国鸡,但种猪是丹麦来的。我很奇怪,为什么种猪都是丹麦的,何方神圣?丹麦是北欧小国,4.3万平方公里,比哈尔滨市还小,人口500多万,人均GDP5.6万美元。他们自然生态条件也不好,但全世界贸易猪三分之一是他们供应的,500万人每年养2900万头猪。你会想,4.3万平方公里还不臭了,但他们的粪便处理技术也出口,干干净净。

丹麦规定,哪怕养猪是你家的产业,也必须农学院毕业,三年读完才能养猪。我们访问这家人只有85头繁殖母猪,每头母猪一年育崽总量平均值世界第一,35头。丹麦平均30头,中国17头,温氏集团22头。差别在什么地方,就在智力上。一头30斤重的丹麦种猪,一万块人民币进口。全世界买丹麦种猪,凭什么?他们有一百多年的养猪协会,全丹麦养猪户都是成员。家里猪生崽五天内数据要上报。这个数据库就有大量工作要做,哪个猪跟哪个猪配,上一代是多少,所有资料对猪的品种至关重要。不是随口喂随口吃,同样的饲料同样的投入,经济效果完全不同。

他们还跨国合作,丹麦和瑞典修了厄勒海峡大桥,还设立了医药谷,从全世界招揽人才。全世界最厉害的医药公司和研究机构,都跑去这里。一共几十万人,流行150多种语言,仅次于纽约。

再看荷兰的“番茄世界”,温室番茄培育基地,几乎没有自然的东西。德国进口火山石打碎弄松做培养基,种子是世界有名的研发公司研发的,完全可调控的工厂化农业,64种番茄。参观完让我们尝,我第一次西红柿吃到饱,色彩形状保鲜运输都非常好。

瑞典还有个公司开发地下立体农业,地下室有人工光照种菜,现在可以上市了。他们据此又在摩天楼搞农业,在大都市搞农业。这都说明,加入智力和合作网络的经济是完全不同的。

经济发展最重要的就是这两种能力,这两种能力是教育的目标。薄弱地区要发展,只能给一代代年轻人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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