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许丽丽
王延辉,已退休四年。今年65岁的她告诉我,从没想到刚入小学的孙女能在短短一学期内自然顺畅地背诵下两百多篇中国传统经典古诗文,更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她自己也加入“为己而学”的读书行列,甚至运用从孙女那里学到的素读方法,很快完整背诵下唐代张若虚的长诗《春江花月夜》。
一开始,王奶奶发现孙女每天放学回来,口中总是念念有词,听上去韵律优美,像唱歌一样。很快,小孙女就把无数大人认为艰涩难读的古诗文,顺口溜似的统统背诵下来了。她尝试询问孙女背诵那么多不累吗,小孙女回答:“不累,我玩儿了这篇,再玩儿下篇。”
在老师徐世庆那里,王奶奶找到了答案。原来,大连市西岗区大同小学每个师生都在践行陈琴老师“素读经典”的“歌诀乐读法”,倡导让孩子在记忆力黄金时期,埋下经典种子之功,践行“背诵十万字,读破百部书,能写千万言”。老师徐世庆正是素读经典创始人陈琴的弟子之一。
王奶奶对于“素读”二字还十分陌生。但看到小孙女沉浸在捧读国学经典的热情之中,内心升起诸多感触。“我在小学六年级遭遇文化大革命,家里有点书的,全都一把火烧了。孩子们也无法正规上课,更甭提有机会学习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对国学仅有的记忆,还来自父母之口,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她说,“但这些话却对我一辈子的为人处世带来了极大影响。”
今年暑假,王奶奶听说陈琴老师在大连市举办为期一周的“陈琴素读经典培训课程”,她忍不住自费报名来读经典。真的来到现场之后,王奶奶才发现,原来对素读经典感兴趣的不止她一人,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五百余人,有拖家带口的普通父母,有企业家,有归国华侨,更多的是四川、内蒙古、浙江、湖南,甚至西藏、新疆等地的一线语文教师、校长、教研员,他们大多是自掏腰包,跋山涉水而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无数人,尤其是体制内一线语文教师不辞辛苦为陈琴而来,为“素读经典”而来呢?我试图在这群老师身上寻求答案。
“在无数老师眼中,陈琴身上自带光环,她是实实在在的名师,是素读经典课程创始人。
二十多年来,面对外界对国学的热议,陈琴总是显得冷静而克制。她坚持在体制内推动经典教育,带领素读经典团队踏实地扎根教学一线,力求影响到更多更广大的一线老师,让他们把书读起来,做个真正的读书人,培养出了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
刘丹,一名80后语文教师,任职于成都武侯外国语学校。教了整整11年的语文,他坦言最大的难点是文言文背诵,“学生能朗读,但背诵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是困难而枯燥的,即便当下死记硬背下了,过一阵子也会全部忘光。”
近几年,国家大力提倡优秀传统文化进入中小学课堂,尤其今年9月份起,全国小学统一使用部编本小学语文新教材,新教材中的古诗文篇目增加。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有古诗,6个年级12册共选有古诗文132篇,平均每个年级20篇左右,约占课文总数的30%,相较原人教版教材,增幅达80%。
增加学生国学素养是好事,可另一方面,大部分一线语文老师面临着相似的尴尬处境:国学底子薄弱,学养跟不上,又缺乏教授传统文化课的经验和技巧……
不止于此,还有很大一部分教师面临着积累已久的职业倦怠危机。来自浙江乡镇小学、五十多岁的语文教师胡桂芳便是其中一个,她说,“我爱我的学生,但教了几十年的语文,大小杂事不断,内心没有安慰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与她一同前来参加培训的语文教师徐新云更困惑的是,“老一辈的教书人都很重视孩子的德育,看重教孩子做人的道理,现在有的却只想着研究题海战术,仅凭手里那十二册语文课本要让孩子真正立起来谈何容易。”
已有16年一线教学经验的胡芬,在浙江衢州市白云学校担任初二语文教师,十几年来,她经历了数次浙江省语文教学改革,“我亲眼看到太多语文教师跟随教学大军,今天向左边跟风,明天向右边跟风。老师们陷入引进的各种西方教育理念中,手足无措,加上教学压力又大,真是有种无处言说的感觉。”她说,“身为一个在语文专业上有追求,为此付出十几年读书代价,并且还要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的老师,就一定会想要找到真正有价值的方向,走出自己的一片天来。”
与外界还在为国学争论不休不同,大多一线语文教师似乎本能地天然地接受国学的价值和重要性。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困惑,试图在这条路上摸索前进时,遇到了陈琴和她的素读经典。在无数老师眼中,陈琴身上自带光环,她是实实在在的名师,是“素读经典”课程创始人,二十多年来,她坚持在体制内推动经典教育,培养出了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各行各业里大显身手。而她本人学识渊博,学养深厚,却待人平易,许多一线默默无闻的老师前来请教,她也愿意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尽力解答每一个人遇到的问题。
对于陈琴而言,如今老师们正在遭遇的几乎所有的困难,她都一一经历过。她以自己二十多年的经验号召所有老师:要踏踏实实做个读书人,要目视前方。
1990年,陈琴大学毕业,来到华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担任一年级语文教师。由于大学读的是纯文学课程,一开始陈琴并不知道怎么上课,当其他老师抱着极大期待前来听课时,40分钟的课堂,她15分钟就讲完了,只能尴尬地带着孩子从课文第一课一直读到最后一课。
陈琴从小跟着外婆长大,五六岁时,外婆便教她诵读经典诗词,热爱传统文化的她,自小打下了深厚的童子功,四百多首古诗词烂熟于心,四书、《易经》《学记》《老子》里的篇章,也是信手拈来。
受益于小时候的国学启蒙,当她真正扎根到教学一线又无所适从之际,她把孩子小学六年需要学习的语文课本全部翻完后,发现一个荒唐的真相:“仅凭那十二本薄薄的语文教材,就能把学生作为一生积淀的母语素养提到应有的高度?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她看来,语文给孩子的不仅仅是识字,更关乎一个人一生的文化素养。
既然不知道如何上课,陈琴索性带着孩子们读起了“闲书”。比如她尝试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庄子》《老子》《韩非子》《史记》《淮南子》等经典中选取两三万字精华,补充到语文课堂里;再比如,每周让学生背诵两首短小的古诗词。教了一届,她发现自己带出来的学生确实与众不同:班风正,学风好,能捧读当时很多老师都不翻阅的“古书”,考试成绩居然也不差,作文是全年级最好的。
1993年,陈琴班上来了一个日本孩子,一句汉语都不会说,只会用肢体语言和同学老师交流。有一天,她带着孩子们读《论语》,当她在黑板上刚刚写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这个日本孩子马上用中文念了出来,惊呆了所有人。原来,这位孩子的父亲在日本读高中时,所有学生都被要求背诵《论语》。这位爸爸还用很纯正的普通话把《离骚》从头到尾吟诵了一遍。
这一天,陈琴内心五味杂陈。这位日本爸爸吟诵的调子,让她想起了外婆小时候教她读书时用的吟诵法,那时她还常常笑话外婆读书像唱歌一样。陈琴开始研读日本的教学,并在日本教育家七田真的教育文集和加藤荣一教授的文集里,惊讶地看到了中国古代私塾教学方法——“素读”。
素读,就是对经典作品不深究含义,略懂大义后,力求熟读成诵。让孩子利用15岁以前记忆的黄金时期,大量背诵经典作品,使之变成自己的肌肉记忆、永久性终身记忆,完成素养能量的原始积累,被称为“种子功”或“童子功”,与中国旧时私塾的要求一致。
在文献之中,陈琴还发现,战前获得诺贝尔奖的数名日本科学家,全部做过这种“素读”练习。而被公认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犹太教育,成功的秘诀之一也是离不开少年时期的素读经典训练。
醍醐灌顶般,陈琴回过头开始审视语文教学现状,发现大部分走在一条偏离母语教学规律的路上。深入比较了当下教学和古代私塾教学的优劣之后,她更加坚定,今天语文教材里浅白易懂的短小选文,甚或整个中小学阶段没有一本完整的作品,这些极不利于培养一个人的阅读品质。
于是,她给自己学生的语文学习订下了一个“六年大计”:背诵十万字,读破百部书,写下千万言。在实践中,她总结经典“素读”的基本操作方法是:大经典,同并进;放声读,能成诵;重记忆,轻讲解;诵新篇,常温故。
一场实实在在的语文教学改革,就这样在陈琴的课堂上悄悄发生了。
陈琴鼓励孩子们带课外书进课室,每周至少读一本十万字左右的书。每天早上,陈琴都会准时在教室里陪学生一起诵读。课堂上,她把三分之一的时间放在教材上,三分之二的时间放在课外阅读上。她很少给学生考试,也没有大量的习题。
但陈琴也很清楚,成绩是体制内孩子安身立命之本,绝不能放弃。于是,她把整个小学语文教学目标摸得熟透,然后进行适当的取舍,把知识重点一一分类。此外,语文教材的学习采用“课前学、课中练”的方式。期末考试前,她会让孩子们在课堂上集中练习试卷。结果,学生考试成绩名列前茅。
在语文教材之外,每节课都补充大量“选文”,陈琴带着学生一起读背、讨论、歌咏、抄写,不亦乐乎。她的教法也没有固定程式,有时是“满堂灌”,有时一节课说不到三分钟,学生自己查阅资料、分析讨论,更多时候是变化方式的诵读……
陈琴和孩子们从一年级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开始,到二年级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三年级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四年级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再到五年级的“道可道,非常道”,六年级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每天坚持,六年下来,孩子们总共背诵了500多首古诗词,整本《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老子》,选背了《孟子》《庄子》《古文观止》《吉檀迦利》《飞鸟集》《狄金森诗选》,以及许多优美的散文诗。
陈琴当年的这种“不务正业”的做法,遭到了不少家长、同行,乃至权威人士的质疑和反对。有家长找学校领导举报她,说她的课讲得少、作业少、批改少,是偷懒。权威人士来听课,发现陈琴的每篇课文用时不到十分钟,接着就是大量拓展,最不可思议的是,每个学生都有《世说新语》《山海经》《幼学琼林》《淮南子》之类的读本。
有人质疑:这样的课是语文课吗?许多连老师都读不懂的书,能给学生读吗?这不就是死记硬背?课程标准都没有规定的内容怎么能教?那些含有封建思想的书到底能不能让学生读?
陈琴很清醒,“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有的根本就没读过那些书。”
正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部分语文教师所遭遇的一样:家长、学生以及社会都把母语教育的重任寄托在语文教学上。而往往学校的课程设置,一次次把语文课缩减到极限。一周平均7节课,还经常被班务杂事占用。如此,学生的母语素养从哪里来?
面对外界的压力,陈琴干脆一头栽进书堆,从朱熹《小学集注》《朱子读书法》到《朱自清论语文教育》,从顾炎武《日知录》到朱光潜《文艺心理学》《诗论》,从布鲁纳《教育过程》到王阳明《传习录》……她为自己这样教学生学母语找到了有力的证据,心里也更加有底气了。
区别于体制外的国学热潮流,陈琴在体制内推动的素读经典更多的是被越来越多的一线语文教师了解、认可和追随。
歧阳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里齐声诵读《中华经典素读范本》
20多年前,陈琴以一己之力在课堂上推动素读教育;如今,陈琴带领一大批一线语文教师,在全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自下而上的改革
在河北石家庄市桥西外国语小学书记张青玲看来,陈琴推动的素读经典最接地气,操作性强,最适合一线语文教师,因为它成功解决了三个根本问题:内容(读什么)、次序(先读什么,后读什么)和方法(怎么读)。
最难能可贵的是,陈琴用自己一把洪亮而深情的嗓子,将传统的吟诵引入了课堂。有人甚至评论:“陈琴的一嗓子,让濒临灭亡的吟诵,得以在小学语文课堂上复活,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陈琴曾遇到好几位有旧时私塾童子功的老先生,尽管已至发稀齿落的耄耋之年,儿时诵读过的诗词却依旧能倒背如流。为什么会这样?不是现在的学生记性不如旧时私塾里的小童子好,而是如今我们的教学方式没有契合诗词教学的规则。
她说,古时私塾先生深谙“吟唱”助兴的玄机,教儿童读书时,其实就如教儿童歌唱,依着诗词固有的音律,循着一定的调式“唱”出来。这就是吟诵。
我们的古诗词教学为什么不试试用这种古老的吟诵法呢?敢于大胆创新的陈琴,试着把吟诵带进课堂。她先从格律诗词教起,首先让孩子们分清基本的“平仄入”字音。吟诵的规则是:平长仄短入声急,依字行腔气要匀。她也告诉学生,在诗词中并不是每一个字都要按“平长仄短”来读,否则,就显得太单调枯燥,不能表现感情的变化。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诗词格律规则: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低年级的孩子主要跟着老师多吟多诵,高年级的孩子则可以自行独创。
陈琴说,古体诗的吟诵就不一定非要严格遵守格律诗的规则,调式可以自由些,现代音乐的成分可以相对重一些,但依字行腔是必须的。
通过一段时期的练习,学生发现原来吟诵如此有趣,不仅爱上了吟诵,而且能牢记吟诵过的诗词,很少有记错的。这几年,在全国各地讲课或作报告,只要陈琴一讲到吟诵的主题,老师们就非常感兴趣,都觉得这种方法教授古诗词是再好不过。陈琴认为,诗歌只有通过吟诵才能顺抵其意境。
此外,她独创的“陈琴歌诀乐读法”也倍受老师们的喜爱。歌诀乐读法讲究书读一口气,不破词,不断文气,节奏明快地念诵,最适用于“大部头”经典,或较长的古文篇章。学生们或急念,或慢念,或吟诵,或师生对读,或男女对答……不亦乐乎,整个课堂情趣盎然。
其实,早在2007年,经《小学语文教师》报道,陈琴老师的素读经典已被大众所了解。十年前,上海师范大学吴忠豪教授将她教授的小学六年级学生跟初三、高三学生做同一份试卷,结果发现,仅就文史常识、经史子集原典的积累量而言,她的学生的平均水平已经超过当时的中学生,甚至非一般大学本科生可比。另外,学生们的古典诗文的鉴赏力、文言诗词的写作水平也十分了得……
然而,面对外界对国学的热议,陈琴总是显得冷静而克制。她带领素读经典团队踏实地扎根在教学一线,力求影响到更多更广大的一线老师,带领他们把书读起来,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五四之后,几代中国人都错过了经典启蒙的训练,老师也是如此。现今作为启蒙老师,能读懂《说文解字》已属语文教学的佼佼者,精通旧时小学音韵、训诂和文字学的,全在大学里做专业研究。正因为如此,陈琴意识到,在大谈国学、谈文化自信的当下,其实最需要启蒙的是一线教师。
陈琴在所著《经典即人生》一书中写道:“文言是母语的源泉,不懂文言的老师是不能真正领会母语精髓的,没有古典文学素养的语文老师,尽管匠气满身,却不可能是一位书香教师。”
她身体力行,试图告诉老师们一个道理:所有的行路者,都该目视前方。如果说我们这一代还能为国学复兴做点什么,那便是带着孩子好好地读透老祖宗留下的那几本书,悟透他们的智慧,护住主要根系,从一己之力开始,把书本捧起来,读起来,审问精思,知行合一,让文化贴近自身。
不少人因为陈琴的一次报告、一节课、一次相遇,而改变自己生命轨迹。
湖南株洲太阳宫学校一度面临倒闭,因为素读经典课程,备受家长称赞,最后教育行政领导不仅保留了学校办校资格,还投入资金扩大规模;浙江台州的侯学胜老师曾经迷恋麻将,接触经典素读之后,用摸麻将的双手捧读经典,带动身边的孩子素读,成为一方名师;还有台州的陈群英校长是陈琴老师优秀弟子之一,她身体力行发动整个学校推动素读经典。
同时,一线老师中,不少其他学科的老师因素读经典而改教语文,诸如河北邯郸的李海红,是一位有十五年教龄的数学老师,结识“素读”经典后,她千方百计改教语文,山东滨州的马晓静老师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音乐教师,了解“素读”经典课程后,也坚决要求改教语文,当起了班主任,甚至还有体育、英语老师改教语文。
这里面,还有做大脑记忆力训练的企业家,因为女儿热爱上素读,不仅爱读书,整个人的精神气质也随之改变。他毅然决然放弃原先的事业,还一心拉着身边的几位知名企业家共同做素读经典的推广。
目前,陈琴已带出一支坚定践行素读经典课程理念的团队,核心成员就有一百六十余人。他们遍布全国各地,有教研员、校长,更多的是一线教师。正在实施“素读”课程的班级,有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也有大专院校。
邓锦芸是陈琴的得意弟子之一,十年前,因为认识陈琴而改变了自己的教学生涯。2005年,她自己尝试做素读经典。一路走来,邓锦芸说,“成为陈琴弟子之后,感受最深的,不是教了我们这些弟子读多少书,最重要的是教我们做人。”
“每次去某个会场见她,下飞机时就能收到她问候的信息。她在我们心中是高山仰止,但为人又如此平易近人。”如很多陈琴弟子感受到的一样,“走进她的课堂,看到孩子们读书的热情和活力,常感汗颜。她身上有着慈悲之心,为他人着想,同时又具备开阔的视野,宽广的胸怀,这就是她的人格魅力。”
20多年前,陈琴以一己之力在课堂上推动素读教育,积累了宝贵的教学经验;如今,陈琴带领一大批朴实的一线语文教师,在全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自下而上的改革。
星星之火,果然可以燎原。这一切,在陈琴看来,则是于人有益,于己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