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璇的生活不能自理,不会说话,不会正常进食,大小便失禁,走路也很困难。她只能进流食,最常喝的就是牛奶,吃饭的话,是奶奶嚼碎了喂给她。
从6月8日奶奶出院到6月23日之间不过半个月,一家人没人记得杨小璇被父亲带往南京的准确日子。只记得那是一个晚上,儿子下班后,驱车将杨小璇送到南京,随后回到芜湖照常上班。
此后再无杨小璇的音信。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发自南京、芜湖
被发现时,杨小璇小小的尸体已经在句容河里浸泡了两个晚上。
河岸上青草郁郁葱葱,堤上散落着牛粪,桥下一头牛正在啃草,远处是有着白墙的整齐的小区楼房。这里是南京市江宁区湖熟街道宁杭高速公路桥东侧,句容河自东向西缓慢流淌,再往下游约十五公里,河水汇入秦淮,那里是南京的中心城区。
只要不下雨,句容河边每天都有垂钓客。河道有三十米宽,白天时,岸边的钓鱼人把鱼竿往前一抛,浮漂就到了河中心的位置。到了晚上,没有路灯的河堤则显得阴森,最近的村庄也在两三百米外,中间还隔着树林。
2018年6月25日上午,正是一名垂钓客发现,一具尸体在泛着阳光的青色河水中若隐若现。鲜艳的橘粉色上衣和桃红色瓢虫书包,让他一度以为漂在水面上的是一只玩偶,走近后才发现不对劲。
尸体从河道中被打捞了出来。是一个女童的遗体,八岁(最初推断为九岁左右),身高135cm,黑色短发,穿着32码的童鞋。
次日,南京警方发布启事,全城查找尸源。一个月后,杨小璇的身份终于被警方确认,命案告破。
令人震惊的是,这起惨剧的犯罪嫌疑人是女童的父亲杨某响和爷爷杨某松。他们供述,在6月23日晚间,将杨小璇推入了句容河。
尸体一个月无人认领
整整一个月里,句容河中的那具女童尸体,成了金宝湖熟市场二楼工地工友们多次谈论的话题。
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身边的工友杨某松竟成了那具女童尸体的杀人嫌犯,同时也是孩子的爷爷。
7月25日一早7时刚过,65岁的杨某松在位于金宝湖熟市场(下称“金宝市场”)二楼的工地住处被警方带走。工地上一名木匠描述当时的场景称,现场一共来了七八个警察,其中三四个到二楼直奔工地门口的杨某松房间。一两句简单交谈后,两名警察分别站到杨某松两侧,将其架走。
“他肯定看到过。”工友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道,早在6月26日,警方的启事就贴满了金宝市场各处,有的在一个多月后还未撕下。
此外,警方曾在案发地周边挨家挨户排查。金宝市场距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仅3公里,是周边人流最密集的地段,市场里几乎每一家店铺的老板都曾被警察拿着照片当面询问。
照片上的模特还原了杨小璇生命最后时刻的模样,上身穿粉红色长袖外套和一件写有“DZXNYI”六个字母的白色T恤,下身穿了条印有米老鼠图案的蓝色白点七分裤,足穿粉红色运动鞋、浅紫色丝袜,胸口挂着一个玉佛像——民间素有“男戴观音女戴佛”的祈愿风俗,背着桃红色瓢虫图案的双肩包。
扑朔迷离的是,这个瓢虫小书包内装了两块砖头,重达8斤。尸检结果发现,杨小璇符合生前溺水特征。南京警方曾向全市出租车、网约车发布启事,将案发时间限定在6月20日-23日前后。
然而,尸体一直无人认领。在尸体被打捞的第二天,南京江宁警方就已悬赏2000元征集女童身份线索。4天过去,仍未能查明尸体来源。6月30日,悬赏额被提高至两万元。
根据杨某响和杨某松日后供述的作案时间,6月23日晚间,那是夏至刚过两天,南京多云,气温21-28摄氏度,伴有2级的东南风。金宝市场离最近的句容河岸有两公里,位于尸体被发现处的上游,两地中间还隔着一家小型采砂场。
金宝市场是湖熟街道的商业中心,但生意并不景气,市场二楼原是一家百货商场,倒闭后闲置了近两年时间,最近被新的老板承包下来,计划开一家餐馆。杨氏父子都是安徽芜湖人,2018年3月金宝市场的工地动工,杨某松离开芜湖老家到这里打工,负责看门。
金宝市场工地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回到出租房的工友们并不清楚6月23日的晚上杨某松在干什么,他们也从没在工地上见到过杨某松的孙女杨小璇。
谜底在一个月后揭晓。7月25日晚,警方宣告破案,在南京市公安局发布的通报中,被害女童后面特意用括号添加了“智障”的标注。
一家人因为这孩子散了
杨小璇2010年出生之前,杨某响的人生在村里算是一帆风顺。
他1982年出生,从农村考上了大学,200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工科生,毕业后在芜湖一家发电站上班,又和同事结了婚。
7斤8两,51cm,2010年11月15日16时30分,杨小璇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刚出生时,杨小璇的各项生理指数和其他婴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卫生部门开具的出生医学证明中,她的健康状况还被标记为良好。
没过几天,一家人就发现不对劲——杨小璇不会哭闹,也不能正常排便。在之后的近两年时间里,症状逐步显现了出来,她不会吃饭,也不会说话。让奶奶郭文芳印象深刻的是,每喂一口饭,她都和着痰吐出来。
一家人带着杨小璇四处求医,芜湖和周边所有的大医院都去检查过了。最终在南京市儿童医院,杨小璇被诊断出肺部发育有问题,是脑瘫儿,医生很直白地告诉这一家人,“治不好、养不活”。这时,一家人给杨小璇看病的花费已达十万元,“一家人就因为这个事散了。”杨小璇的姑父张志林说。
都不想继续抚养一个脑瘫儿。杨小璇的确诊,成了这个家庭的转折点。
父母杨某响和张某娣经常吵架,最终离婚。芜湖县人民法院的开庭公告还记录着,2012年7月4日上午八点半,杨某响诉张某娣的离婚纠纷官司开庭。那时杨小璇还不到两岁,她的抚养权被判给了父亲杨某响。姑父张志林说,离婚时杨某响还补偿了张某娣8万元。
父辈散了后,祖父辈也接着散了。
奶奶郭文芳回忆,杨小璇刚出生时,爷爷杨某松就曾提出把她送到孤儿院,“从来都没抱过她”。郭文芳却舍不得小女孩,独自领着杨小璇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和安徽芜湖县的杨家相隔三百多公里的江苏淮安市淮安区泾口镇。
在郭文芳以及杨某松兄长杨世贵的讲述里,这一家人一分开就是6年。自此之后,一家人分居两地,郭文芳再未回过芜湖杨家,父亲杨某响和爷爷杨某松也再没见到过脑瘫的杨小璇。同在芜湖生活的杨某响和杨某松也是分开居住,连过年都未相聚过。
在淮安,郭文芳和杨小璇相依为命,依靠捡破烂和杨某响给的生活补贴为生。
杨小璇的生活始终不能自理,不仅不会说话,不会正常进食,大小便失禁,走路也很困难。郭文芳说,“孩子只能进流食,最常喝的就是牛奶,吃饭的话,都是我嚼碎了喂给她。”
大小便常常从裤脚流下来,郭文芳每天都要不止一次地给她换洗裤子。杨小璇走路总是东倒西歪,老爱拿别人家的东西玩,有一次把人家几个鸡蛋摔碎了,郭文芳马上赶去赔钱道歉。
郭文芳回忆,有次杨小璇和邻居家两个小妹妹一起玩,邻居的大人看到后,当着她的面直接把杨小璇推开了,一边嘴上还说,“走走走。”郭文芳看着心里也生气,“人家的小孩怎么这么好,我的怎么这么不好。”常有邻居劝她说,“这小孩养着没用啊。”
因为脑缺氧,杨小璇一天能睡十七八个小时。天不冷的时候,郭文芳会早晚骑三轮车带着她出去拾破烂。郭文芳在三轮车上放了把椅子,固定住,杨小璇就一直坐在椅子上。这样下来,郭文芳一天能挣二三十元。
这点钱不足以维持生活,杨小璇还得坚持服药。郭文芳每天要喂三次药,早中晚每次两支,一支脑蛋白水解物口服液,一支小儿智力糖浆,喂药时,郭文芳都是把盖子撬掉后,对着杨小璇的嘴里倒进去。这笔每天近五十元的花费是郭文芳最大的开销,钱不够时,她会找儿子杨某响要钱,“我问他要他就给,一打就是几万,打到卡上,要用就拿。”
祖孙俩就这样过了6年。直到2018年6月,56岁的郭文芳被确诊为直肠癌晚期,杨某响把她接回了芜湖治疗,杨小璇也一同回到了芜湖。
郭文芳的一场重病,让离散六年的一家人终于见上了面,却也成了杨小璇惨剧的导火索。
“是我害了儿子”
直到现在,郭文芳仍觉得是自己害了儿子杨某响。
“是我害了儿子,如果我不生病,我能继续照顾孩子,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躺在床上养病的郭文芳握紧了拳头,抡到了床头。
6月6日,郭文芳在芜湖弋矶山医院确诊为直肠癌晚期,住院进行手术,两天后出院。提起有个脑瘫孙女,胃肠外科一病区的护士们马上想起来了这个病患,“开刀时在13号床,化疗时床位不够了,被分到了加7床。”护士们常看到杨小璇趴在郭文芳的病床上,“小女孩很安静,从来不说话。”
手术后,郭文芳一直在女儿家中休养,杨小璇也暂时交由姑姑照顾。在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视频采访记录当中,郭文芳回忆说,手术几天后,杨某响向她提出,“你现在生病了带不了了,送给我老爸带一段时间。等你好了,你能带多少日子带多少日子吧。”
此时,老伴杨某松已在南京句容河边的金宝市场打工三个月。郭文芳在一旁听到了杨某响给父亲打的电话,“爸爸,妈妈生病了,孩子送你带几天,妈妈病好了就送回来。”杨某松说,“随便你,你要送来就送来,不送来就拉倒。你要送来我反正带不好。”
从6月8日郭文芳出院到6月23日之间不过半个月,一家人没人记得杨小璇被父亲带往南京的准确日子。郭文芳只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杨某响下班后,驱车将杨小璇送到南京,随后回到芜湖照常上班。
此后再无杨小璇的音信。
过了十多天,在郭文芳的逼问下,杨某响才告诉她,孩子已经没了。杨某响对郭文芳讲得很模糊,只是说他把车开到南京的一条河边,杨某松“把孙女抱下了车”。听到儿子的描述,郭文芳“当场急哭了”。
在不断前来的媒体面前,郭文芳极力维护杨某响的形象,反复强调杨某响很喜欢杨小璇,并一直出钱给其看病。但郭文芳也承认,杨某响已经6年没见过女儿。
对于新闻焦点中杨小璇背包里的两块砖头,郭文芳称,有一块砖是她一年前放入包里的,为了“给孩子练腰力”,至于另一块,郭则说是“爷爷放的”。芜湖弋矶山医院的护士则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称,在医院内从未看到杨小璇背过双肩包。
对于6年没见的老伴杨某松,郭文芳也有前后不同的说法,“老头子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孙女。一次都没抱过,他觉得自己丢脸。老头子坏呢。”在情绪平复后郭又说,“老头人很老实,忠实得很。”
在南方周末记者打算向郭文芳核实相关细节时,杨小璇的姑姑称,因郭文芳患有重疾,且遭受精神打击,此前不少表述并不准确。
“爷爷的心头病”
芜湖县六郎镇的周下村,杨家在这里住了六十多年。
杨家老宅陈设简陋,仅摆放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铺盖卷了起来。客厅的墙面上,还贴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挂历,挂历封面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小女孩。
然而最近六年的春节,杨某松都是独自一人在家过年,儿子和女儿都不回来,兄长杨世贵也觉得他孤独。“性子拧得很。”杨世贵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杨某松的身体状况一般,前些年得过胃病,做过切胃手术。
身为兄长,杨世贵对杨家的情况较为熟悉,但近年来,他们兄弟俩也很少见面。
杨某松当过瓦匠,长期在芜湖县较为发达的湾沚镇打工,“每年下半年回来一趟,过完春节,正月就走了。”
“他都不跟关系差的人讲话。”周下村一名村民和杨某松一起长大,他对杨某松的印象是,性格从小就很孤僻。而有个脑瘫孙女一直是杨某松的心头病。他从不对别人提起孙女,“一般人不问,他也不跟别人讲。要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起孙女怎么样怎么样,两人要吵死。”
2018年春节过后,杨某松照常出门打工。在南京金宝市场的工地上,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工友们甚至不知道杨某松的全名,都叫他“老杨”。工友大多是芜湖老乡,但杨某松很少和他们交谈。
工友们都在工地周边租房住,仅杨某松一人住在工地上一个大约五平方米的小隔间,房门是一块粗糙的木板,里面摆有一张双架床、一桌、一椅和一把电风扇。平日除了看门,杨某松还会打扫一下工地上的垃圾。他在小房间里自己做饭吃,每顿饭还会喝点酒。
这份工作是做油漆工的女婿张志林给他介绍的,每月能有三四千元收入。3月动工的工地,如今工期已近尾声,虽然还没装修好,但在金宝市场的广告牌上,写着餐厅的开业日期为9月28日。
不过,张志林对杨某松的近况并不了解,“我丈人是个比较……有事情搁心里的人。”小舅子杨某响在张志林眼里同样“话不多”,但“老实、孝顺”。郭文芳也说儿子“话不多”,在淮安时,杨某响大概两三个月会打来一次电话。
周下村在2014年与隔壁的周西村合并为周圩村。周圩村村委会工作人员说,杨某松从没申请过政府救济。不过就算申请,他们一家也既不属于低保,也不具备申请残疾补助资格。该县城乡低保标准为人均收入低于600元/月,而残疾人补助也得等到孩子满18周岁,18岁之前,有父母的孩子由父母抚养。
南京警方宣布女童溺亡案告破的第二天,郭文芳和女儿一道,带着杨小璇和郭文芳的两份诊断证明,来到了多年未至的周圩村。她们到村委会开具了“困难家庭证明”,打算将这份证明交给办案警方。
被郭文芳忽略掉的一个信息是,就在两个月前,她的病状刚开始显现时,杨某响曾向她提出,把杨小璇送去孤儿院,“妈妈你生病了,你能活多久哦,你给她扔了。你要是死了宝宝怎么办呢?”
她则对儿子说,“带到哪天是哪天,哪天我死了你就给她带到孤儿院里去。”
(文中杨小璇、杨某松、杨某响、张某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