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住户:“一次性增加17户精神残疾人,对公共区域和住户人身安全产生巨大的安全隐患。”
精神残疾家庭:“没有家长愿意为轮候公租房,让孩子承受‘残疾人名声。毕竟很多学校、机构看到这样的证明,就不会再接收我的女儿了。”
自闭症干预机构:“大部分精神残疾群体没有融入社会的勇气。美国残疾人比例高达18%,不是因为他们落后,而是因为他们在说出自己的障碍后,得到的是支持、是福利。”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汪徐秋林
导火索在社会舆论的敏感神经被刺痛前就已经被点燃。
这不是深圳第一次给精神残疾人群分配公租房,也不是普通人群第一次与精神残疾家庭同处一地,甚至不是小区住户第一次集结起来就某一事件进行抗议,但高房价、高档小区、公租房、精神残疾等元素聚集到同一场景并发生反应时,冲突瞬间被引爆。
2018年7月18日,网传一则消息称17户精神残疾家庭近期将入住深圳市宝安区华联城市全景花园公租房,这让购买了该小区商品房的业主们产生了强烈不满——数十名业主在17户家庭选房当天拉横幅抗议。随后,负责这次选房安排的宝安区住建局贴出通知,称选房活动“因台风被迫中断,选房日期将另行通知”。流传消息中还提及,该小区商品房目前均价超过7.5万……
事后官方证实,这17户家庭中15户有自闭症患者。而这个群体只是精神残疾多个类型患者中的一种,且通常不具有攻击性。
抗议声中,一方面,“两个阶层对立”“精神病人伤人”“精致的利己主义”各种评价纷杂入耳;另一方面,精神残疾家庭、小区住户、宝安区住建局等相关方在此事中也各有诉求。
为什么政府部门给精神残疾家庭合法合规的福利会引发不小的争议?这背后是否真如传言所称是两个群体的对立和抵触?我们对精神残疾家庭和他们的生活状态了解多少?今后,相关部门对精神残疾群体的帮扶又将怎样开展?
事发之后,南方周末寻找到各利益相关方,倾听各方声音,试图还原当时情景,并解析当前精神残疾人群所遇困境。
小区住户:第一反应是恐惧
没有经历此次分派公租房的事件,华联城市全景花园里的居民或许难有机会意识到,原来他们离精神残疾群体这么近。
2018年7月16日,深圳市宝安区住建局在其官网公布了即将入住上述小区的24户公租房申请家庭信息,若最后他们都能顺利入住,将成为该小区二栋——深圳市近年兴建的公共租赁住房中的住户。
最先注意到这条信息的是已经入住的二栋居民。消息发布当晚,有人将终审公示的链接和截图发在群里,根据公示的申请人信息备注,这24户家庭中,有17户具有一到四级不等的精神残疾。
据中国残联官方网站介绍,精神残疾,是指精神病患者持续一年以上未痊愈,从而影响其社交能力和在家庭、社会应尽职能上出现不同程度的紊乱和障碍。精神病残疾包括:脑器质性、躯体疾病伴发的精神障碍;中毒性精神障碍;精神分裂症;情感性、偏执性、反应性、分裂情感性、周期性精神病等造成的残疾。
二栋住户赵德汉表示,得知上述消息后,“非常着急”。7月17日,二栋的全体已入住住户向宝安区住建局发出一封公开信,提到在整栋楼入住率已非常高的情况下,“一次性增加17户精神残疾人,对公共区域和住户人身安全产生巨大的安全隐患”。同时,二栋居民也将这一消息反馈给了该小区一栋的业主,向他们寻求支援。
这座2017年年底才入伙的小区,坐落于宝安区人流密集片区。根据规划建有一、二两栋,其中一栋为商品房,二栋为单独出来的配建公租房,设有34层共374户,供享有深圳公租房政策优惠的居民轮候、居住。从外观上看,整个小区8幢楼房几无差别,一、二栋通过围墙和铁门分隔开来,但两栋住户共用地下车库,二栋居民也拥有和一栋居民一样可进入一栋小区花园的门禁卡。
“我们在买房入住时被告知,二栋将来都会是深圳市引进的高端人才,现在变成了精神残疾家庭,我们对此毫不知情。”该小区多位居民告诉南方周末。
“这附近有公园、学校、地铁、商场,生活比较方便。我当了8年‘深漂、掏空好几个钱包,才凑齐这套房首付。装修时,屋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一块一块挑的。”2016年就和先生在此小区购房的钱双双向南方周末这样说道,“今后5-10年都没能力再换了,当得知有17户精神残疾家庭离我们这么近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因此,一、二栋居民联合起来向住建局反映他们的诉求:“保障公共安全”。但数次反馈却没有回应后,18日当天,数十位小区居民在选房现场集聚,要求宝安区住建局“保障孩子的生命安全”。
当天上午,宝安区住建局在选房窗口贴出了《取消看房紧急通知》,称“因台风影响,为确保安全,取消原定于7月18日的看房,请各家庭切勿前往现场看房,看房时间另行通知”。
7月19日,宝安区住建局表示会做好政策解读和情况解释工作,并逐一走访、核实,争取与业主群体取得最大共识。
精神残疾家庭:没有人想让孩子背负一生的烙印
精神残疾这一群体,正经历着漫长的沉默。除却治疗带来的经济压力,来自其他人群的不理解和误解,让他们和背后的家人更为受伤。
2018年7月18日上午,孙海萍从微信群中得知这次选房现场有业主举横幅抗议,随后她接到了此次看房时间待定的通知。在此之前,这一家四口为了轮候公租房,已经等了三年。
在深圳,排队轮候公租房的人数已超过20万。选房日期因故推迟后,有流言认为:政府对残疾人家庭在住房方面的优待,不排除有投机取巧者为了更快住上公租房,“走后门”申领残疾证。
面对流言,孙海萍对南方周末说,“心都要碎了。”她十分不解,自己患有先天性自闭症的女儿怎么就被怀疑成了危害公共安全的人?
“大众常常有误解自闭症孩子有攻击性,其实自闭症孩子一般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其他人完全没有所谓的攻击性,这与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截然不同,国际医学界几十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不应当将自闭症孩子关进精神病院进行照顾。”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仇子龙对南方周末这样说。
孙海萍的大女儿今年7岁。三岁时,医生给女儿开出“精神残疾二级”的诊断。在残疾程度评定里,二级意味着患者适应行为重度障碍、生活大部分不能自理、基本不与人交往、有一定学习能力,除了偶尔被动参加社交活动,还需要环境提供广泛支持。这样的结果,要比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一级稍显乐观,但与具有一定生活能力的三、四级相比,仍有较大差距。▶下转第2版
残疾人入住公租房体现的是其平等参与、共享经济社会发展成果的权利,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所在,呼吁业主们给予残疾家庭更多的包容和关爱,共建和谐社区。
这些年间,为了治疗大女儿,孙女士夫妇前后支出几十万元,他们也因此卖掉了这个家庭在深圳唯一的一套房。给大女儿申领残疾证,是迫不得已的事。当年为了申领残疾证,孙海萍前后跑了七八个部门,盖了十几个章,手续繁琐不说,更重要的是,“让女儿背负了一生的烙印”。
“没有家长愿意为轮候公租房,让自己的孩子承受‘残疾人名声。我们这个圈子,很多家长都没去办残疾证,如果孩子症状稍微轻一点,宁愿自己受点苦,承担这部分经济压力,谁愿意让孩子被别人指指点点呢?毕竟很多学校、机构看到这样的证明,就不会再接收我的女儿了。”孙海萍哽咽地说道。
南方周末还得到一份2018年深圳市残疾人康复服务定点机构的名单。名单显示,截至2018年年初,深圳具有相应认证的康复机构有近100家,其中多数机构都能为精
神残疾、智力残疾群体提供相应干预服务。
“我们非常爱自己的大女儿,一直以来为她付出了很多,现在有了第二个孩子,不能让自闭症把我们全家都拖垮,不能让妹妹因为有了一个自闭症的姐姐,毁掉她自己本应健康快乐的人生。”说到这里,孙海萍再次落泪。
各方:发现问题,达成共识
据中国残联公布的数据显示,2010年末,我国残疾人总人数约为8502万,这一数字,只比1978-2016年间的高等教育毕业生总数约少200万。其中,患有精神残疾的人群有629万。
2018年7月19日,深圳市宝安区住建局办公室副主任梁碧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符合此次安置条件的,4户为优抚家庭,37户为残疾人家庭,其中有17户精神残疾家庭,包括15户未成年人。
如何证明精神残疾群体不具有对小区其他居民的人身危害性,是过去十余天来赵德汉和该小区其他居民的主要问题。他们查阅有关精神残疾和自闭症的论文发现,“精神分裂症、精神发育迟滞是精神残疾、病退鉴定中的主要病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外显攻击行为发生率是正常人群的4-6倍”,更担心“会不会在某种情况下,自闭症患者受了刺激,开始攻击别人或伤害自己”。
自闭症干预机构“大米和小米”创始人姜英爽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作了一个对比:我国目前有八千多万的残疾人口,它与14亿的人口总数相比,占比近6%,还有很多未成年残疾人没有被登记在册,他们的数字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该小区二栋共有374户,即便住进17户精神残疾家庭,整体比例4.5%,仍然低于平均水平;而相比于精神障碍患者伤害他人,更需担心的其实是他们被虐待和殴打。
如果女儿没有患病,孙海萍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所住小区光是在同一家机构接受治疗的孩子就有三名;而在该小区所在片区,一个机构每天就需要接纳30-80名孩子,估算一天内出现在整个片区的就会有近200名精神残疾患儿。
“大部分精神残疾群体目前还走不出家庭,也没有融入社会的勇气。美国残疾人比例高达18%,不是因为他们落后,而是因为他们在说出自己的障碍后,得到的是支持、是福利。”姜英爽补充道。
近年来,深圳市在鼓励残疾人群体融入社会、帮助他们实现生活保障上,频频为残疾人群体设置“绿色通道”。除了一些城区会专门给残疾人提供住房补贴,2016、2017年,深圳市两次在大型公租房小区中为残疾人群体配置共390套公租房。这次安置项目,是针对宝安区公租房轮候库中的优抚和残疾人家庭开展的定向配置。
此次配租要求申请人具有民政部门认定的优抚和残联颁发的有效残疾人证,经过资质审核,这些家庭的权益合法合规。
2018年7月25日,中国残联新闻发言人、宣文部主任郭利群表示,残疾人入住公租房,体现的是其平等参与、共享经济社会发展成果的权利,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所在,呼吁业主们给予残疾家庭更多的包容和关爱,共建和谐社区。
2018年7月27日,梁碧君在回应南方周末提问时谈到,目前住建局正在搭建三方有效的沟通平台,也正在进行多方友好协商。此前业主对即将入住的群体并不太了解,现在他们了解情况后,愿意做出进一步沟通。目的就在于,让三方都能达成共识,促进事情更好地解决。
声音:让精神残疾群体回归社会
南方周末在采访和查阅资料中发现一种普遍存在的观点,精神疾病不仅涉及公共卫生问题,也是社会问题。而让精神残疾群体回归社会,是下一步大力倡导和不断实验的方向。
“目前我们知道,自闭症是由基因突变引起的,因此自闭症孩子的出现是基因突变引发的小概率事件。”仇子龙曾在一篇研究报告里这样总结。“目前对于自闭症的治疗,没有一种通行的办法,但是总体上尽快尽早进行干预会起到比较积极的效果,让他们尽可能多地接触社会,也会使他们多学习社会技能,为融入社会做好准备。”他对南方周末说。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公益研究中心主任教授陶传进认为,深入推进社区治理和社区服务,让社区居民们不断融入平等交往、互帮互助的理念,会让当下弱势群体,不管是刑满释放人员、残疾群体还是外地人,都能得到更为平等的对待。
1974年,时任美国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签署了自闭症孩子公平教育法案,象征美国政府全面接纳自闭症孩子接受公平教育的计划,从此自闭症儿童能够和普通孩子一样接受学校教育。而在日本东京,一所叫做武藏野东学园的私立学校,50年来也已成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自闭症融合学校之一,目前有1100名正常孩子和500名自闭症孩子。
一位曾经把孩子送到武藏野东学园的家长分享,虽然自闭症孩子与普通孩子的学业课程不同,但是吃午饭、做活动都会在一起,而对于普通孩子,学校也会一点一滴地告诉他们如何与身边的特殊伙伴相处。
据校方介绍,截至2018年3月,武藏野东学园已经有1031位自闭症学生毕业,其中562名毕业生进入普通公司,361人进入福利企业,98名学生进入大专院校、职业学校。仅有10个毕业生暂时没有去处。
除了融合上学,针对精神残疾群体工作技能的培训,也在不断实践着。上海蓝色港湾自闭症青少年发展中心就帮助一些患有自闭症的青少年学习缝纫等技能。还有的孩子经过培训,能够去当图书管理员,或者去超市理货。
“我们一生中有很多次机会会近距离接触甚至成为残障人士,从遭遇的意外,到可能会遇到的阿兹海默病患者,这时就会明白‘残障平等这个概念有多重要。希望这次抵制事件能够转化为社会各方正视这一群体、解决问题的契机,让大家认识到包括且不限于自闭症的精神残疾是什么,从而有机会营造一个有爱的氛围。”姜英爽想对小区住户们这样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赵德汉、钱双双、孙海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