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的崖顶

2018-08-02 11:58范泽木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茶场木棉棍子

文| 范泽木

图| 查 理

阿甲又坐在了离家门口不远的崖顶上。这悬崖大约有五六十米高,从崖顶往下望,那叫一个惊悚。但崖顶却异常平整、宽阔,可以容纳百来个人。来山上的人,不管是来永兴庙玩还是来干活儿,总喜欢到这里喝酒、聊天。

初夏的风像温水从脸上淌过。蝉鸣在风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夏天来了。阿甲的眼神懒洋洋地落在对面那个小山坡上,落在小山坡的茶园上,落在茶园旁那个亭子上,最后总是落在茶园中间,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上。山坡的茶园里,几乎长年有人在干活。山坡的后面就是木棉塔村,阿甲可以看到木棉塔村上空的袅袅炊烟,可以听到村里的狗吠声、小孩的欢闹声。

在阿甲发愣的时候,右手边的松树林里传来讲话声。不是爷爷奶奶的声音,细听,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声音。阿甲像发现了猎物的豹子,猛地站起来,拔腿往家里跑。

阿甲到家门口时,他们也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男人挑着一个担子,男孩则拿着一把竹子做的剑,砍着路边的草木。

爷爷从家里迎出来说:“哟,是你。咋这么赶早呢?”

男人把肩上的担子搁在门前的柴垛上,笑呵呵地对爷爷说:“叔,早,出门要赶早嘛。我们想去庙里转转,还得麻烦叔帮带我们一起去。”

爷爷忙进屋换了身衣服,引着男人和小孩说:“我们走。”

阿甲也屁颠屁颠跟了上去,他指着路边的一株植物,问男孩:“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男孩挠了挠头说:“我不知道。”

阿甲得意地说:“这叫蓖麻,它的籽可以榨油哟。”

男孩眼睛一亮,打量了阿甲一番,又转向那株蓖麻,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植物,木棉塔村的小孩也许都没见过这种植物。我叫一凡,你呢?”

“我叫阿甲。”

说完,阿甲拉着一凡,往崖顶跑去。

阿甲在崖顶坐下来,对一凡说:“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你们村的茶场,茶场的后面就是你们村了。”

一凡惊喜地指着远处的茶场说:“亭子附近那片茶园就是我家的。这里居然可以看到我家的茶场。”他兴奋不已。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啊?”一凡疑惑地问阿甲。

阿甲低下头,拨弄着一株狗尾巴草,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记事起就在这里了。我爷爷说他9岁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

“一凡,快下来吧。”一凡的父亲朝崖顶喊道。

一凡起身朝永兴庙跑去,阿甲紧紧跟在身后。一凡问父亲:“爸爸,阿甲居然认识路边的植物,那叫蓖麻,我敢说除了我,木棉塔村没一个小孩知道它的名字。”

“爸爸,可以吃荔枝了吗?”一凡急切地问道。“可以了,和阿甲一起吃吧。”

一凡拿过那串新鲜的荔枝,拉着阿甲往崖顶走去。他把新鲜的荔枝一个个摘下来,在自己面前放一个,在阿甲面前放一个,重复了很多次后发现还剩下一个。他把那个荔枝放在了一边。

“这是我爸从县城买来的新鲜荔枝,很好吃的。”说完,他拿起荔枝,一用力,把荔枝壳掰成了两半,晶莹玉润的果肉冒了出来。他把荔枝凑到嘴边,一吸溜,荔枝就整个进了嘴里。阿甲也学着他的样子,一用力,可是荔枝毫无反应。一凡忙过来指导:“不是用力按,是用力往外掰。”阿甲终于把荔枝掰开了,他轻轻咬了一口,一股子清新的甜味瞬间溢满口腔。他把剩下的荔枝塞进嘴里。

他们很快把面前的荔枝吃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那个。阿甲看着那个荔枝,说:“你把那个吃掉吧,我已经吃太多了。”

一凡拿起荔枝说:“你以前不是没吃过嘛,给你吃吧。我下次还可以让爸爸去县城买。”

阿甲摆摆手说:“我不要了,我吃够了。”

一凡迅速剥开荔枝,把荔枝肉掐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递给了阿甲。阿甲犹豫了会儿,接过荔枝塞进了嘴里。

阿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说:“你跟我来。”

他们沿着田边的小路,走到了一块碧绿的西瓜地前。阿甲指着西瓜地说:“这是我爷爷种的西瓜,再过两个月,西瓜就成熟了,到时你来吃西瓜,好吗?”

一凡立马接道:“我爸爸种的西瓜比这还多,他每年夏天都会去卖西瓜。你还是来我家吃吧。我家就住在商店的隔壁。”

过了会儿,一凡的父亲带着一凡走了。他对爷爷说:“叔,谢谢你了。”

一凡和父亲走远后,阿甲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顿时被戳了个洞。阿甲喜欢有人来山上,不管他们是来拜佛,还是来干活,亦或只是路过。

庙里香烟袅袅,烛光跳跃。阿甲愣愣地看着烛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走出永兴庙,沿着田边的小路,往崖顶走去。他双肘拄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傻傻地看着对面的茶园。

风从悬崖下吹上来,撩动阿甲的裤脚,蝉鸣低低地从树上传来。

阿甲看到茶园中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黑点。他大喊道:“一凡!”

“阿甲,我们走啦。”

阿甲看着两个黑点移动到亭子面前,然后消失。阿甲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沿着小路走到了家门口。

夏天的早晨来得特别早,阿甲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阳光已经洒满晒场。奶奶在楼下做早餐,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从楼梯口传来,淡青色的水蒸气也从楼梯口慢吞吞地上来,然后消失在屋顶。

“西瓜被野猪拱了。该死的野猪,把最大的几个瓜全拱了。这几个瓜我一直看着,再过几天就可以吃了呀。”

阿甲一骨碌起床,穿上衣服,噔噔噔下楼。爷爷坐在躺椅上,一脸无奈,一脸沮丧,一脸气愤。“不过我看野猪已经朝木棉塔的方向去了,今晚估计不会来闹腾了。”

阿甲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对爷爷说:“我吃过早饭要去一趟木棉塔。”

“新鲜事啊,你居然会主动去木棉塔?以前不是我们拽都拽不走的嘛。”他啃着一个黄灿灿的玉米饼,道,“好的,带根棍子,早点回来。”

吃罢早饭,阿甲走出家门,顺手拿起一根竹棍子。他听爷爷说,打蛇最好用竹棍子。他拿着棍子,一路上脚步翻飞。

他找到了木棉塔的商店,在商店旁的操场上看到了一凡。他正和一个小伙伴下棋,旁边围着三四个年龄相仿的人。一凡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地喊道:“将军!你完了吧?小样儿!”他双手叉腰,盛气凌人地看着对手,随即又嘻嘻哈哈地和小伙伴们闹成一团。阿甲的脚步停住了,他手里的竹棍子显得很尴尬。阿甲突然觉得有点儿陌生,这是上次和我一起吃过荔枝的一凡吗?他定定地站着,期待一凡可以看到他,然后叫他。可一凡沉浸在和小伙伴们的打闹中,完全没看到站在一边的阿甲。

过了许久,他终于看到阿甲了。“咦,你怎么来了?”一凡惊讶地问道。

“我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阿甲踟蹰着,放低了声音说,“山上来野猪了,把我家的西瓜都拱了,我爷爷说野猪朝你们村的方向来了。你要叫你爸爸看护好西瓜。”

“哈哈哈……野猪?我从来没见过。”一凡突然大笑起来,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小伙伴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笑完了,指着阿甲,问一凡:“这是谁啊?”

一凡说:“他住在山上的,叫阿甲。”

“住山上?”小伙伴们疑惑、惊讶了一会儿,马上又开始下起了棋。这回,一凡成了旁观者。他俯着身子,双手撑着膝盖,眼睛紧紧盯着棋盘。“走马呀,用马将他。”

阿甲转过身,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舞着竹棍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河里,石斑鱼成群结队地游着,一忽儿躲到水底,一忽儿又蹿上来。阿甲的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掉下来。

阿甲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那片黑黝黝的松树林了。他快步奔跑起来。然后,他看到了屋顶上空的炊烟,像奶奶的手在召唤着。阿甲的脚步又快了一些,他跑得胸膛热乎乎的,眼眶也热热的。

“爷爷,你下次去镇上赶集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买副象棋。”

“好啊,以后我们吃过晚饭就下棋。”爷爷说。

夏天的云很低,有时候低得仿佛要擦到额头。夏天的云跑得很快,像孩子在空中追逐。慢慢的,云变得高了,也变得少了。秋天来了。天空整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爷爷说:“阿甲,你8岁了,按说该上学了。我们怕你天天来回木棉塔太累,准备让你晚一年上学。你还可以玩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该上学啦。”

阿甲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上学后,我就不能天天待在山上了。他吃完饭,拿着竹棍子,慢悠悠地朝崖顶走去。在崖顶附近,他看到了好几丛山楂果,有红的,还有黄的。听爷爷说,黄的山楂果更好吃,更粉,更甜。他摘了一个黄色的山楂果放进嘴里,果然又甜又粉。

他问爷爷:“一凡什么时候会再来?”

“一凡上学了呀,星期六天才有空。不过他村里朋友多,没事不会来这里的。”

“那今天星期几?”

“星期五。”

他坐在崖顶,呆呆地看着对面的茶场。茶场在春天的时候最热闹,每天都有许多人来采茶叶、买茶叶。现在是秋天,茶场显得很寂寥,但还是经常有人来干活。

“一凡!”阿甲大声喊道。

“是阿甲呀。”对面有人回应道。

“叔叔,让一凡来山上玩,我有好东西给他。”阿甲再次喊道。

“好,我回去时告诉他。”那人答道。

阿甲仿佛得到了宝贝,他忙跑回家里,拿出锄头、铁锹等,往那片松树林里走去。不一会儿,他就在路上挖出了一个大大的坑。他从路边找来一些枯枝,架在上面,又找来很多枯叶铺上。最后,他在枯叶上撒了一些细土。他看着自己的杰作,乐呵呵地回家了。

第二天,阿甲一吃完早饭就坐在崖顶,死死盯着茶场中间那条小道,但小路上毫无动静。吃过中饭,阿甲又坐在崖顶监视那条小路。可是直到黄昏,那条小路还是没有出现一凡的身影。阿甲站起身,发现脚都有些发麻了。他看着渐渐暗下来了的天色,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

“阿甲,你起床了吗?”

是一凡!阿甲忙从床上跳起来,疯似的蹿下楼。一凡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站在门口。

“一凡?你怎么这么早?”阿甲惊喜地问道。

阿甲看了看一凡的运动服,问道:“你没有掉到我的陷阱里吗?”

“啊?什么陷阱,是说那个坑吗?我说呢,路上怎么有个坑,害我差点儿摔了一跤。”

阿甲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可以挖一个更大的,让别人摔一跤。”一凡眨着眼睛,调皮地说。

阿甲忙拿出锄头、铁锹,两个人屁颠屁颠地朝松树林走去。他们把坑挖得更大、更深,找来枯枝败叶,把陷阱伪装得更好。

一凡直起身子说:“哎,累死我了。阿甲,到时哪个倒霉鬼掉到坑里了,你可一定得告诉我喔。”

阿甲点点头,笑得一脸灿烂。

阿甲带着一凡,来到崖顶附近。他指着那些还沾着露水的山楂果说:“这是我给你留的,我都舍不得吃啊,我爷爷说黄色的更好吃。你试试。”

一凡一脸疑惑,意思是,这真的能吃?阿甲摘了一个,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当然能吃,很好吃。”

一凡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左看右看了一番,咬了一小口。“嗯,还真的好吃。”他把剩下的扔进嘴里,伸手又摘了几个。后来,他把两三个山楂果一起扔进嘴里,边吃边说:“真好吃。阿甲,你居然能找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阿甲的奶奶给他俩做了丰盛的午餐。

吃了午饭,一凡说要走了,还要回去做作业。阿甲拿起竹棍子,说:“我送你到茶园。”他俩一路有说有笑,阿甲拿着竹棍子,一路上敲敲这棵树,打打那株草。

“蛇!前面有一条蛇。”一凡惊叫道,马上跳到了阿甲身后。阿甲也吓了一跳,他拉着一凡道:“往回跑!”

他们跑了一阵子,发现蛇并没有追来。于是,阿甲拿着竹棍子,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往回走。那条蛇还在那儿,直直地横在路上。那蛇黑不溜秋,有一次性杯子那么粗。听爷爷说,蛇在秋后会拦路,就是横在路上。阿甲不止一次见过蛇,而且见过很多种类的蛇,但要让他冲上去打它一棍子,他是绝对不敢的。一凡紧紧攥着拳头,已经吓出了眼泪。阿甲紧紧地抓着棍子,也忍不住手心冒汗。

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遇到蛇拦路,可以抓一把沙子撒过去。他忙蹲下身,拢了一把沙子,朝蛇扔去。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条蛇跑了。

阿甲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抓着棍子一路敲敲打打,眼前总是浮现出那条蛇的样子。

一凡紧紧抓着阿甲的衣角,一看到地上的树枝就发出一声惊叫。

到了茶场,一凡说:“阿甲,我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告诉我们村里的人。以后你来上学了,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了。他们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阿甲像审视怪物一样看着一凡,说:“真的?”

嗯,一凡用力地点了点头。

目送一凡的身影消失在亭子旁边,阿甲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一凡的话像一个炸弹,在阿甲的心里炸开。现在,阿甲觉得心里开了一朵幸福的花。

再次见到一凡,是在农历十二月二十八。一凡爸爸挑着煮熟的猪头、鸡,晃晃悠悠地朝阿甲的家门口走来。阿甲爷爷忙迎出去,说:“你们来了。”说完,阿甲爷爷把一凡父子让进屋。

“哪个倒霉鬼掉进陷阱了?”一凡趁早着大人们说话时偷偷地问阿甲。

要不是一凡问起,阿甲已经忘了这事儿了。上次爷爷去赶集,一脚踩进陷阱,差点儿跌了一跤。回来后,爷爷把那个坑填了。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爷爷踩进去了。”一凡低着头,一脸内疚。

“送你两样礼物。”一凡从黑色的帆布袋里拿出两盒东西和一张卡纸递给阿甲。阿甲接过卡纸,看到卡纸上有两个娃娃,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穿着红色的衣服,提着鞭炮。卡纸的反面,写着4个字。阿甲问:“这几个是什么字?”

一凡突然想起阿甲还没上学,于是就笑着说:“新年快乐!这是贺卡啦。”阿甲又拿过那两个盒子,打开一看,哇,居然是鞭炮!阿甲顿时欣喜地大喊:“今年我可以放鞭炮了!”

阿甲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噌噌噌跑上楼,从床前的箱子里拿出爷爷买的那副象棋。他把象棋递给一凡说:“这是我爷爷前几个月买的,我们没下过几次。送给你。”

一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接过象棋,话语里难掩兴奋:“我那副象棋被他们玩得丢了好几个子。阿甲,等明年你上学了,我们一起下棋。”

阿甲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一凡和爸爸走进松树林。阿甲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心里暖暖的。

他把手插进衣兜,一蹦一跳地沿着小路,来到崖顶。许多赶早的人家还没到大年三十就谢年了,鞭炮声像潮水一般涌过来。过了好久,阿甲看到茶园中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黑点。

“新年快乐,一凡!”

“阿甲,新年快乐!”

阿甲看着两个黑点消失在亭子旁边。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夕阳正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土地,整个世界被温柔的暖色所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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