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谈瀛洲

一

记得小时候，善于种花的新公公携来一株种在方形紫砂盆内、正在开花的粉红复瓣山茶至我家，从那时起，茶花美丽的风姿，就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新公公爱花，但他似乎更爱与人分享赏花的快乐，常常把自己种到含苞欲放的盆花送来，给我爱花但不会种花的阿爹欣赏。

茶花谢后，阿爹出于好意，想给它施些肥——那时刚有化肥，而且效用被吹得很神奇，阿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袋尿素，就兑了一些在一只小塑料杯中，给这盆茶花灌了下去。

没想到，他把尿素兑得太浓了，害怕重肥的茶花不久就给“烧”死了。

惋惜之余，山茶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所以，在我自己开始种花之后，有好几年我都不敢种茶花。

二

后来有一次路过花鸟市场，看见一株山茶开出了一朵惊人的大白花；还有一株，开出的是淡黄色托桂型的花，周围是一圈大花瓣，中间是一簇细细的小花瓣，花形奇丽可爱。我不禁为它们的美丽所打动，终于鼓起勇气把它们买回了家。

可惜的是店主不知道这两种茶花的名字。中国现在的园艺业是衰落了，从业人员多不知风雅为何物。翻开中国古代的种花书，名花都有美丽的名字，如山茶有鹤顶茶、玛瑙茶、宝珠茶、杨妃茶等名目。他们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名字，也能给种花人带来多少愉悦啊！

后来又从网上可靠的店家那里买了三株，都知道名字了：赤丹，是红色的全文瓣；粉霞，粉色的全重瓣，花萼深深的如一个小酒杯。这两个都是中国的品种。还有一种叫羞奇，粉红色的全文瓣，看名字应该是从国外引进的。都不是特别名贵的品种，但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让我庆幸的是，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它们不但没有被我种死，反而欣欣向荣，开出了美丽的花朵。总结经验，要种好茶花，首先要注意水分。山茶不耐旱，要时时注意它的盆土，一干就马上要给它浇水；但在盆土还湿润的情况下，又不能反复地给它浇，这样它的须根一直泡在水里，会窒息霉烂。

其次要注意施肥。不勤施肥的话，山茶的新枝新叶就长不好，花也开不硕大；但施肥太浓的话，又会烧坏山茶的须根。

有一年冬天，我注意到那株淡黄色茶花的花苞长得特别慢，心里有些急，就给它施肥施多了点。没多久，这株茶花就显出萎靡不振的样子——叶片扭曲下垂，我赶快停了手。幸运的是它没死。但等到它开出花来，许多花的花瓣都枯焦了——给肥烧坏了。这就是心急的结果。

因此，山茶所要求于种花人的，是要掌握好“度”，要有“耐心”。而度与耐心，几乎是做好任何事都需要的。所以，养山茶其实也是一种自我训练，或者可以称之为养心。

三

只要做到前面所说的及时浇水与薄肥勤施，山茶就是一种很容易种好的植物，因为它太喜欢开花了——如果说一种植物也能够“喜欢”的话。

山茶所孕的蕾，常常太多——它在一根枝条的顶端，会长出两个乃至更多的花蕾，这时就需要手工疏去其中至少一个。因为花开得太多，养分就不集中，花就开不大，开不好。

每年秋天，我都给山茶疏蕾一直疏到手软——哪个种花人不想自己种的花能够多开一些呢，虽然疏了蕾，但留得还是相对多一些。

我不该这么心软的。

种过花的人可能都有这个体会：种花的最高享受不在于花开得多少，而在于花开得是否硕大，是否完美。一朵开得丰满健康的花，胜过十朵瘦弱单薄的花。

有时我想，对于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道理不也是如此么。写一本精力弥满的好书，胜过十本中不溜秋的书。一本好书可以让一个人流芳百世，而十本中不溜秋的书在刚出版时就已经淹没在出版物的汪洋大海里了。

四

山茶花

山茶在早春往往会先开一朵，像是先作一下试探。这朵花往往开得很大，也开得很久。然后，在从春寒料峭转为春风和煦的时候，许多花苞会一下子同时开放。这时，满缀花朵的山茶树看上去就像个大花束。

茶花有文瓣，有武瓣。我最喜欢文瓣的了，含蓄内敛，如同江南女子。

说到颜色，粉红可能是最适合茶花的颜色了，如同少女健康的面色，著名的传统品种“宫粉”（又称“小桃红”）就是粉色；其次可能是白色。

茶花有单色的，也有复色的。复色适合热烈的花，我觉得茶花最适合的是单色，这样才能显出它资质的秾粹。

其实，用来制茶叶的茶树，也是山茶的一种，只是茶树的花不美，所以我们不种来观赏罢了。

五

4月份山茶开完花之后开始抽新枝，6月初新枝长定，在枝端就会长出三个芽——其中一个是叶芽，另外的就是明年的花苞了。也就是说，这些花苞要在植株上生长大半年才会盛放，而像牡丹、月季这样开花同样硕大美丽的植物，从抽新枝到开花，不过一两个月而已。在我所种过的花木中，山茶是孕育花苞时间最长的。

如果说茶花是一个人，那么它就是一位最有耐性的艺术家了——它慢慢地孕育着自己的作品，一点一滴地积累着养料，直到臻于丰盛完美之时，才把它呈现出来。唯其如此，像它这样生长缓慢的植物，才能够开出这么多、这么美、这么硕大的花来！

六

茶花也许是最完美的园艺植物了。除了花形、花色的美丽之外，它终年常绿，叶片肥厚壮实，即便在没有花的时候，也有浓绿可赏，这一点对花园特别重要——造园的人，一定要在花园里种上几棵常绿树，如冬青、黄杨、珊瑚之类，否则到了冬天，园子里就会连一片绿叶也没有。但冬青、黄杨等又没有可观的花。从这个角度来说，山茶兼有了观叶树与观花树的功能。

还有，山茶生长缓慢，它的枝条，每年不过长长一两寸。这使它容易保持其天然美丽的树姿，即使多年不加修剪，姿势照样优美。对于像我这样的懒人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优点。不像月季，一个春天下来就长得细脚伶仃的，不加修剪的话观赏价值就大打折扣。

要说有缺点，就是有些山茶品种花谢后不会自己落下，残花留在树上特别难看。这时就需要人来帮忙，动手替它摘去；茶花重在完美，花瓣上即便有一个斑点，也会大损其色。所以它的花一有衰败迹象，就应马上毫不惋惜地摘去，这样还可以给其他的花节省养分呢！

七

明王象晋在《群芳谱》中写道：“山茶，一名曼陀罗树。”而在《阿弥陀经》中，世尊在说到西方极乐世界时，有“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花”的描述。于是，山茶就与佛教发生了关系。

茶花是否就是佛经中所说的曼陀罗花，实在无从考证，但这种说法肯定起源很早。苏轼在《和子由开元寺山茶旧无花，今岁盛开二首》其一中就有“久陪方丈曼陀雨，羞对先生苜蓿盘”之句，用的就是《阿弥陀经》里的这个典故，可见宋时就有茶花即曼陀罗花的说法了。

而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到山茶花时又说：“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李渔说山茶是花而神仙者确实不错。因山茶终年常绿，经冬不凋，而且特别长寿，中国的道家又以之为长生的象征，道教的宫观中自古即喜植山茶花。崂山太清宫中至今仍有六株山茶古树，其中树龄最长的一株据说为张三丰手植。明崇祯年间御史黄宗昌所撰《崂山志》载：“永乐年间张三丰者，尝自青州云门来于崂山下居之。邑中初无耐冬花，三丰自海岛携出一本，植于庭前。虽隆冬严雪，叶色愈翠。正月即花，蕃艳可爱。”这里所说的耐冬，即为山茶的别名。

也许，经常与“花而神仙者”相对，自己也能悟到长生之理吧？爱花的新公公，以九十八高龄而终。爱花、种花，焉知不是他长寿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