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中的“末日”与“未来”——梁译《世界末日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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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梁启超经由日文重译的哲理小说《世界末日记》(1902)，在德富芦花译本基础上，以中国典故对小说进行改写，并添加按语，将修辞策略坐实为现实政治诉求，激发民智，期求新民。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梁译《世界末日记》以华严佛理回应科学高度发展之后的末世，构想出人类沉重的未来，也代表着世纪初的末日想象。在科学、幻想、宗教与新的时空面前，梁译《世界末日记》表现出诸多矛盾，却也拓展了晚清小说的新概念空间。《世界末日记》是最早译介到中国的短篇小说之一，民初又有评点本和插图本。由其英文——日文——中文的跨语际之旅，可以展开晚清中国翻译文本、思想转型和科学理念的探讨，梁启超兼及“末日”与“未来”的关注，亦可作为研究其时间概念建构的重要参考。

一、作为“哲理小说”的《世界末日记》

《小说名画大观》之《世界末日记》插图

《世界末日记》叙述了220万年后的遥远未来，“地球日以老，太阳日以冷，而一切有情遂皆灭尽”。气候变化使赤道之外的地区皆成雪碛冰天，“人类文明最后之中心点，移于赤道下亚非利加中央之桑达文市(Suntown)”。此时人类“文明达于极度”，在种种刺激下，“人之神经，与之相逐，无寸晷之休息，于是男女平均仅及二十五岁，即消耗其能力以死”。人们耽于享乐，妇人趋避妊娠，达到了“地上已无复新生继出之人类”的“世界终末之期”。同时人们癫狂发作，互相残杀，不可抑止。这时，阿美加(Omegar)倡议造电气飞船载健壮男子远征。飞船升空，但见“到处荒原残垄，凄凉寂寞。如睡如泣，霜雪漫空，海陆一色”。飞行数日，船员死亡过半，俯瞰一河尚未结冰，降落后发现为亚玛逊河口，首领讲述了文明灭绝的历史，慨叹“我等之中无一妇人，我今日早已无可新产之儿孙”。飞船继续升空西行，至锡兰岛，见到此地最后的五名女子，阿美加爱上了十八岁的爱巴(Eva)，载五女往桑达文市。然而返回故土时，桑达文传染病流行，文明已成废墟。寒气日烈，人们陆续死去，“最后者，仅有阿美加及爱巴之两男女，与数千万年前之亚当夏娃相对峙”。二人来到埃及大金字塔，在这“人类第一之华表”、“太初文明之纪念碑”下，相拥而死。

在小说结尾，由地球而及太阳、群星、宇宙，描述无限杳渺的空间，进而升华到哲学高度的“爱”：

群星历历，尚依然灿烂于无限之空中。

无限之空中，依然含有无量数之太阳，无量数之地球。其地球中，有有生物者，有无生物者。

梁启超本人也由“爱之花”继续发挥，写下了一则充满哲学思辨的《译后记》：

二、原著与译本之间：中日英文本的比较

由法国天文学家Camille Flammarion的“

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

”到日本德富芦花译作《世界の末日》再到梁启超重译的《世界末日记》，十余年间，这部小说经由日本进入中国，为国人带来新的文本形式与小说观感。比较译本对原著的改易增删，能够获得明治日本与晚清中国对这篇小说的不同观察和文化互动。

三种文本的差异虽不涉及整体结构，但德富芦花和梁启超的翻译，使小说在跨语际旅行中不断改易。一方面，德富芦花在科学细节、人物描写上大量省译，故这些内容在梁启超的重译本中也不复存在；另一方面，梁启超在翻译中对文本进行了改写、批注和增添，于是中文本里出现了英文和日译文都没有的诸如“万国大同”“治人者治于人者之分”等称说，也留下了梁氏的阅读心得。因此，有必要对三种文本进一步对比和分析。

(一)德富芦花的删削

1.删减自然科学介绍

小说开端，Camille Flammarion使用了大量生物学术语阐说地球分期，而这些诸如“纤毛类”“植虫类”“棘皮类”“甲壳纲”“贝类”的专有名词，被德富芦花悉皆删去：

(A1)The earth had been inhabited for about twenty-two million years，and its vital history had been divided into six progressive periods. The primordial age，or formation of the first organisms (infusoria，zoophytes，echinodermata，crustaceans，molluscs -a world of the deaf and dumb and almost blind)，had taken not less than ten million years to go through its different phases. The primary age (fish，insects，more perfect senses，separate senses，rudimentary plants，forests of horse—tails and of tree ferns) had then occupied more than six million years. The secondary age (saurians，reptiles，birds，forests of coniferae and of cycadaceae) in order to accomplish its work，required two million three hundred thousand years. The tertiary age (mammifers，monkeys，superior plants，flowers，fruits and seasons) had lasted half a million years……(pp.558)

(B1)地球は殆ど二千二百万年の间生物の住所たりき。而して其间六期に分れたり，太初第一期一千万年，生物原始期六百万年，生物发生期二百三十万年，高等生物发生期五十万年……(页219)

(C1)地球之有生物，凡二千二百万年。其间分六期，太初期一千万年，生物原始期六百万年，生物发生期二百三十万年，高等生物发生期五十万年……(页101)

英文中用以举例的生物类属名称，在日译本中皆被删去。梁启超由日文对译，因此这些专有名词在中译本中都未出现。类似地，诸如“永久雪线”(the line of perpetual snow)、“光球层”(photosphere)、“金属化”(metallising)等地理、天文、物理名词，在日译本中都被省略。这可能是由于这些名词在当时难以对译，东方的普通读者，在19世纪末尚不能完全接受一位西方天文学家的概念世界。德富芦花的删削，虽不影响故事情节，却减弱了小说的科学背景。

2.删减细节描写

在人物、故事的细节描写上，德富芦花也未忠实于原作。例如写亚马逊河口幸存者首领的部分：

(A2)At the head of the group stood an old man enveloped in reindeer skins. Of commanding stature，his hollow black eyes shaded by bushy white eyebrows，with a long beard as white as snow，and his skull as yellow as antique ivory—it was felt that his was one of those energetic characters who have endured all the trials of life without yielding，but whose heart has bidden farewell to every hope.(pp.561-562)

(B2)群中一人の老人あり、身に鹿皮を着け、相貌自ら一群の长と见へたり。(页223)

(C2)群中一老人，身穿鹿皮，相貌奇古，为一群之长。(页105)

英文本中对老者细致的面貌描写，包括眼睛、眉毛、肤色、神情等，日译本皆无，梁启超又据日译本概括成“相貌奇古”。翻译由具体描述变为抽象概括。

在翻译到欧洲的酷刑时，日译本也进行了简化，对阴森可怖的杀人描写作了淡化处理。英文中穿刺、水淹、挖眼、挖舌等夸张可怖的描写，经由德富芦花的删削和梁启超的改写，最终变成“填尸如陵，流血成河”的中国小说笔法，淡化了血腥的场景。

3.删减小说情节

在小说情节上，日译本亦有所简化，例如，英文本中曾提到亚马逊河口幸存者小女孩Speranza(意大利语，意为“希望”)，而她在日译本和汉译本中消失了：

(A3)“But，” added the old man，“the table will still outlive the guests，for there are no new-born babes among us； there are actually only men here，those that you see，the last child of the other sex，my poor little Speranza，not having survived her birth.” (pp.564)

(B3)我等の中一人の妇人なく、新に生る可き儿孙なし。(页226)

(C3)我等之中无一妇人，我今日早已无可新产之儿孙矣。(页107)

此外，日译本省译了“救世主”(saviours)、“天堂”(paradise)等与基督教相关的词汇，淡化了原文的宗教色彩。

(二)梁启超的改写与按语

相比于德富芦花的删削，梁译本在删减之外，还进行了多处改写，甚至兴之所至，作几笔发挥。梁译本带有“豪杰译”的个人风格，其中增添的部分，更是与其《译后语》相呼应。

1.删减与误译

在德富芦花删减原文的基础上，梁启超又有部分删削。例如，在写到五女面对飞船降落锡兰岛之时，梁启超有大段删节：

(A4)In one instant， and before they had had time to recover from their surprise， the celestial travelers were at their feet. At other periods， when the right of might governed humanity， these last five daughters of Eve would have been rudely seized and carried away at full speed through the air toward the African city， perhaps not without a struggle， for the number of the men was superior to that of the women. But for a long time they had ceased to exert their strength： sentiment， reason， intelligence， freedom of choice， always decided. (pp. 566-567)

(B4)船员惊て下降すれば、之を仰视せし地上妇人の惊愕未收まらざるに一群の男子は早や女子一群の侧に在り。此の事若し前日ならんには、一群の男子は直に妇人等を强夺し、之を船中に引入れ亚非利加指して飞び行きしならむ。然れども彼等は久しく膂力を用ひざりき、而して感情も推理も撰择も萎缩固定し居れり。(页230)

(C4)船员惊喜下降。(页112)

梁启超将述及锡兰女子初遇飞船之时，作者的分析和推想全部删去。这样做的理由，或许是此段内容与梁氏所倡导的平权观念有悖——这是梁译本中唯一一处删除整段之处。对照英文本和日译本，梁启超也有误译之处。例如：

(A5)The youngest， little Eva， was a child of three years of age； her mother had reached forty. The last survivor of the fathers had died of aneurism of the heart on the day of his wedding. (pp.565)

(B5)此一群の女人の內最少なるをエバと称し、生れて三岁、其母は四十岁なり。其父は人类最后の父として结婚の间もなく心脏病を以て死せり。(页227)

(C5)此十二妇人中，其最少者，名曰爱巴，生三岁而其父死，其父即人类最后之父，而与其母结婚未久，即罹心脏病以死者也。(页109)

日译本比较准确地传达了原意，梁译本不但省去了Eva母亲的信息，还将原文中Eva之父死于其结婚之日改成了死于Eva三岁之时。由于语意偏离较大，梁氏可能是有意为之。

2.以中国典故改写原文

梁启超在翻译时，常以中国典故改写原文，例如，原文中的“祭服”(religious garment/宗教の祭服)在梁氏笔下变成了“尼服”，添加了“万国大同”“登高一望极目千里”“绝世之美少年”等原文和日译文所无的内容。梁启超译笔下的末日世界，也带有东方色彩：

(C6)于戏！此人类第一之华表，而太初文明之纪念碑也，彼其几何学的硕大之建筑，与天地相终始。彼以其翛然物外之冷眼，觑尽此世界无量家无量族无量部落无量邦国无量圣贤无量豪杰无量鄙夫无量痴人无量政治无量学术无量文章无量技艺乃至无量欢喜无量爱恋无量恐怖无量惨酷无量悲愁。一切人类所经营所构造，其得遗存于世界之终末者，惟此一物，惟此一物。于是乎世界最后之人，与最初之王者，卒乃同求安身立命之地于此一抔土之下。于戏，不亦奇哉！不亦奇哉！(页114)

画波浪线一段，系梁启超所加。他连用17个“无量”来描绘人类社会的组织、人物、活动、情感，营造出末世的极致悲凉。“惟此一物”、“不亦奇哉”的叠用，更是增强了语气和感情色彩。张春帆极为推崇此节文字：

英文和日译文中的叙述文字，经由“最富于情感”的梁任公之手，加入大量抒情，成为浩荡奔腾的“新文体”，从而改变了原小说的语言风格。

在小说末尾，最后的人类阿美加与爱巴的对话，也经过了梁启超的改写：

(C7)少年曰：“爱卿啊！我等实世界最后之人也。君看此世界中国土何在？政治何在？学术何在？技艺何在？荣华何在？威力何在？今日全地球只赢得雪中一大荒冢而已。”少女曰：“然吾观历史上无量数之美人，颠倒几多英雄豪杰，缠绵歌泣于彼数十寒暑。虽然，爱根终当断绝，爱根终不得不断绝。妾爱君也，而今既不得不死；君爱妾也，而今既不得不死。”少年曰：“虽然，我辈有不死者存。”少女曰：“然。我辈有不死者存，一切众生皆有不死者存”。……放最后之眼界一瞥太空，万有之形，一切既死；万有之相，一切既死；万有之色，一切既死；万有之声，一切既死。惟余雪风飒飒，薄击劫劫尘尘之金字塔。地球上独一无二之形相声色，于是乎在。(页115-116)

3.梁氏按语的背后

在梁启超的译文中，共有7处按语，以小字双行排印。除去释阿美加之名处系日译本有注外，余皆梁氏所加。在按语中，梁启超向世纪初的国人解释“南亚美利加洲之亚玛逊河”“在今巴西国，世界五大河之一也”；提醒读者注意“西印度大陆”，称锡兰岛“以健强之女子，代柔弱之男子”为“趣语”，并在述及古代残杀之状时，两度按为“骂尽欧人”。其中最长的一处按语，是原文中提及中国处，梁氏加以演绎，提出“壮哉我支那人。译至此不禁浮一大白。但不知我国民果能应此豫言否耳”：

(A8)Many centuries had already elapsed since civilization had abandoned it to shine in America， along which continent it gradually descended. In consequence of a strange social organization all the States of Europe had perished in their own blood； had mutually opened each other’s veins. Some governments had convinced millions of citizens that the greatest happiness， the supreme honour， and the highest glory consisted in wearing uniforms of all colours， and killing each other to the sound of music. They believed that until the day when the Chinese invasion came and confiscated them like a band of schoolboys. (pp.563)

(B8)早や其文明の灭亡せし数世纪后の事なりき。欧洲诸国は其社会组织の奇躰なるに由り自家の血の中に灭亡せり。或政府は永久宏大の荣华を极めんと望みしも、支那人の大袭击に遭ふて跡も无く散乱せり。(页225)

(C8)当前此纪元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顷，彼中号为文明之极轨者，曾不数百年，遂以灭亡而一无所存。彼欧洲诸国，因其人群组织之方法，离奇妖怪，卒自澌灭于其本身之血海之里。当时之宗教家政治家经济家，侈然以为永久宏大之荣华幸福，集于彼等，嚣然以天之骄子自命。岂意曾不旋踵，遭支那人复仇之袭击，遂狼狈散乱，而无一足以自保也。(页106)

《世界末日记》原本设定在与现实无关的渺远未来，而经过梁启超的时间限定和按语，将修辞策略坐实为现实政治诉求，以之激发民智，以期新民。由作为读者的张春帆与昭阳剑痕之反馈，梁氏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总体而言，梁启超在日译基础上的删节、改写和按语，于小说情节方面改动不多，而在语言形式、叙事风格、感情表达上多有发挥，使译文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尤其是其中经过梁氏演绎而高度哲理化的生死论辩，使小说由原先的科学想象，上升到哲学思辨。由此，梁启超名之为“哲理小说”而非“科学小说”，并非失当。

三、从世纪末到乌托邦：晚清的末日想象

(一)华严界与乌托邦

(二)从末日到未来

余 论

注释

：

③ 参[日]武田雅哉、林久之《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册，东京大修馆书店2001年版，第67页。译文最早刊于《国民之友》1891年5月第119、120号，后收入《近世欧米历史之片影》([日]樽本照雄《新编增补清末民初小说目录》，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648页)。本文所引日文本据[日]德富健次郎编《近世欧米历史之片影》，东京民友社1893年版，第219-235页。

④ Camille Flammarion，“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

The

Contemporary

Review

，Vol.59 (1891)， pp.558-569. 有论者认为德富芦花的翻译本于Camille Flammarion出版于1894年的长篇小说La Fin du Monde(Yiting Ethan Zheng[郑怡庭]，“Three Ends of the World： Intertextuality among Camille Flammarion's OMEGA：The Last Days of the World， Liang Qichao’s Shijie mori ji， and Bao Tianxiao’s ‘Shijie mori ji’”，《中国语文学论集》第72期，第457-495页；张治《中西因缘：近现代文学视野中的西方“经典”》，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李欧梵、桥本悟《从一本小说看世界：〈梦游二十一世纪〉的意义》，《清华中文学报》第12期[2014年12月]，第16页；Catherine Vance Yeh， The Chinese Political Novel： Migration of a World Genre， Published by th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5， pp.133)，不确。一方面，德富芦花不可能1891年得以翻译一本1894年才出版的小说；另一方面，Camille Flammarion的”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与德富芦花译本内容能够基本对应，若将一部长篇小说改写为短篇，该不至于如此巧合，郑怡庭的研究即体现了Camille Flammarion两部小说之间的巨大差异。实际上，长篇小说La Fin du Monde系由1891年的短篇改写而成，1893年在法国出版，其英文版题名为Omega：The Last Days of the Word，1894年在纽约出版。参Robert Silverberg，“Introduction”，Camille Flammarion，Omega：The Last Days of the World，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Lincoln and London，1999，pp.v；Camille Flammarion，Omega：The Last Days of the World， New York：The Cosmopolitan Publishing Company，1894. Camille Flammarion通晓英语，“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只在篇末署有作者名而无译者名。德富芦花通英语，故《世界の末日》很可能译自英文。潘少瑜亦由多方搜寻均未见法文版，提出小说原本即以英文写成。潘少瑜《世纪末的忧郁：科幻小说〈世界末日记〉的翻译旅程》，《成大中文学报》第49期(2015年6月)，第200页。

⑤ 《经济丛编》1903年第21期。

⑥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类编》下册，东京下河边半五郎1904年版。

⑦ 新民丛报社社员编《说部腋》，新小说社1905年印行。

⑧ 张春帆释《二十世纪奇书快睹》，六艺书局1911年版，石印本，线装一函四册，梁译《世界末日记》在第4册。

⑨ 昭阳剑痕评点《评点四大名家小说》，广益书局1915年版，铅印本，线装一函二册，梁译《世界末日记》在第2册。

⑩ 胡寄尘《小说名画大观》第八册《科学小说四种》，上海文明书局19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