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
王实味是一个悲剧人物,但他是中国近代史、党史都绕不开的人物。他自认是“忠孝两难全”的孝子。从1921年考取开封市的河南省留学欧美预备学校起,他也一直是家乡的骄傲。
在众多有关王实味的资料中,我一直很喜欢其中的三篇。这三个回忆片段中的青年王实味,离我们很远,却又很近……
一
王实味在河南省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以下称“预校”)里勤奋读书时,因很少参与学校的文艺活动,被同学送绰号“老先儿派”。不幸的是,1923年3月学校停办,原定五年制的学业戛然而止。同年4月,在河南邮政管理局招考邮务生考试中,王实味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在这里,他认识了同龄的舞阳人孟昭瓒。孟民国年间曾任河南省政府财政厅厅长,1949年去了台湾,后来以《往事·故人——我和王实味》为题,回忆了他与王实味在南京城墙上的一段“月夜长谈”:
王实味和我,虽然不敢说是少有大志,但可以说都是自命不凡,因为我们所谈的都是国家大事,登上城墙,欣赏一些风景之后,他首先开口讲:
王实味油画像
“现在中国的问题在土地,像我们潢川、商城、光山等南五县的地方,绝大部分都是佃农,也可以说是农奴。因为他们对于地方,应服一切的劳役。地主们遇婚丧事故,他们必须任听呼唤,而且每年4节,又必须送重礼。但是他们平时的收入仅可糊口,像这种情形公平吗?这种制度还应当存在吗?”
“帝国主义也需要打倒!”他接着说,“因为现在帝国主义在中国,是明争暗斗的,争夺我们的土地和资源,若不打倒,将来中国可能会遭到瓜分之祸!”
…………
我们的谈话顿了一个时刻,因为这时候的中秋夜景,实在太美丽,不欣赏太可惜了!但是,实味好像是唯恐所谈的话题中断,所以随后又说:
“刚才谈到中国的病患,不过是几个大的例子,实际上问题太多了!不是仅凭你我两个人奋斗的力量就可以达到的。我的意见是必须有一个组织,而且是现成的组织,因为由我俩发起组织,新起炉灶,已来不及了!”我听到这话之后,迫不及待地问他:“这个组织必须是个大组织,大的组织就是政党。现在的政党有国民党、共产党,你以为应参加哪个政党?”
“毫无疑问的是中国共产党。”他很坚定地回答我,“因为共产党是国际性的,现在的策略是,打倒帝国主义,消灭资本主义,用阶级斗争的方法,消除贫富阶级,并且土地国有,地主阶级也就不能存在,它的目的是无国界、无种族的差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种世界,还不是我们应当追求的目标么?”
“你说的就是中山先生所说的大同世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到,可能几百年,也可能永远达不到!我的意见是做任何一件事,必须有步骤,登高自卑,行远自迩,欲速则不达。所以我很赞成中山先生的由军政、训政到宪政,把中国建立成民主自由、富强康乐的国家之后,再和其他国家携手走向世界大同之路。中国现在是一个病夫,既贫又弱,如何可能跟人家携手谈平等?况且,一个国家要想领导世界,都有其号召的方法,像英、美、法诸国,所谈的都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骨子里还不是帝国主义?苏俄现在是这样号召,将来如何能保证它不走向新型的帝国主义?”我含有反驳意思地回答。
…………
他最后说:“叔玉哥!你的思想上有一个阴影,所以我说的话,你不能完全同意。不过,有一句话,我想你不会反对的,就是我们为真理,应当努力奋斗,牺牲一切地追求它!”
谈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南门,时间已经很晚了,赶紧下城雇黄包车回家。从此以后实味、梁夔和我,每天仍然是谈笑自若,经济上仍然不分,很快乐地过着。不过唯一不同的就是不再谈政治。
…………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久,孟到英国留学,王实味与孟昭瓒这对好朋友“音信从此断绝”,绝无悬念。这可以说从月夜的谈话中就已经明确了。
二
1925年夏,王实味攒了一笔钱后,从邮局辞职,被北京大学文学院预科录取。1926年1月,他在北大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认识了文科预科的李芬。1927年春,北大党支部书记段纯粗暴地批评了王实味对李芬的追求。同年,因积蓄的学费用尽,家中又无力资助,王实味离开北大,到南京谋职。1929年春,在南京与刘莹相遇,两人开始恋爱。
刘莹在王实味冤案平反后,深情地写下《沉痛的诉说 无限的思念》。这为我们今天了解青年时代的王实味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孟君说:“王实味在北大时虽遭段纯打击,但他始终是一心向着共产党的,他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
…………
(王实味)在驻马店邮局工作的一年,节衣缩食每月存20元在邮局。他每月只有30元工资,还要寄4元给父亲,剩下的6元才是自己的生活费。当然他父亲不要他寄钱去,但他总是按月寄去。实味自幼孝敬双亲,对同胞手足十分友爱,在做人的道德上,他受父亲的影响很深。
…………
我与实味进行了第一次谈话。我们谈了很多:谈到李芬的牺牲时,他的目光骤然变了,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说听到李芬被害的消息时,心中无比悲愤,一方面心痛失去一位心中十分崇拜的好同志,另一方面又切齿愤恨国民党的残暴,恨不得亲自去跟他们拼,恨不得马上找到党组织为烈士报仇。但是心中又有矛盾,老父和一家人的生活太艰难,只想先挣一笔钱寄给父亲养老,以尽儿子的义务,然后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革命。
…………
有一次实味刚得到了30元钱稿费,回到家里立刻拿出一些催我去买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等我走后他就去还房东的租金。因为他觉得交房租用不了多长时间,所以离家时没有锁门。可是交完租金后回到家推开房门一看,他愣住了,只见屋内有一个人拿着箱子正准备往外走,大白天竟敢行窃!实味气极了,怒目而视地将这个人拦住了。只见这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自己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被迫做这种事,是头一回行窃。他是个修鞋的,生意不好,不巧儿子又生了重病,无钱求医,才出此下策。实味心想你骗我是不行的,于是跟着这人一起去他家中核实情况。果然看见一个孩子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病得很痛苦,孩子的妈妈在哭泣。家中破破烂烂,情况很是凄凉。实味心中的气愤此时荡然无存,只觉得这一家也实在可怜,便将口袋里剩下的10多元全给了这个鞋匠,让其赶快救孩子。
…………
从东北回来时攒了一些钱,再加上译书所得的稿费,到1932年夏天我们已有存款450多元(银元)。于是实味决定回河南老家一趟,将这笔钱送给父亲作养老费,以了却自己的夙愿,以便此后一心为党工作。
…………
“七七事变”后,抗日救亡的热浪席卷全国,我和实味一致认为我们应马上到延安去。
…………
商量的结果,决定让实味先去延安,而我则暂回娘家,在长沙设法住院或手术。那里有家人照顾,又有较好的休息条件,等身体恢复后我再去延安。于是1937年9月实味送我们到郑州,之后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长沙,而实味则于10月去了延安。
刘莹的回忆,让我们看到了“忠孝难两全”中王实味的选择,也让我们看到了善良的、革命的王实味。1938年10月,长沙沦陷,王实味与刘莹此一别却成为永恒。
三
萧军和王实味都是延安时期著名的文化人,一个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抗”)延安分会驻会作家,创作之余还兼任“文艺月会”干事、《文艺月报》编辑和《鲁迅研究丛刊》主编等多项职务;一个供职于延安中央研究院,不到4年便有近200万字的译作面世,包括著名的《政治经济学论丛》《价值、价格与利润》 《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及20卷本《列宁选集》中的第2、4、11卷等。两人在各自领域均有建树,且同为“延安四怪”之一,但素无来往亦无交情,然而历史玩笑般地将两人拢在一起,谱写了一曲悲欢,也酿就了一段传奇。
冉思尧2014年发表在《江淮文史》第三期中的文章《萧军与王实味“交往”始末》记录了这一段往事:
这天,萧军刚吃过早饭,在窑洞外散步,忽然看见王实味正吃力地往山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看见萧军后挥手向他大声喊道:“萧军,你也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我们来谈一谈吧!”
由于两人素无来往,王实味奇怪的举动加上不伦不类的叫喊,令萧军心生警惕,疑心他是来找麻烦的,或有什么阴谋,开口便骂:“滚!谁是反革命?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一脚把你踹下去!”说着,大步朝他走去。
“呀……连你也不了解我了呀……我就走……这里有一封信你看了就明白……”王实味拄着一根棍子,颤颤地走着,看见萧军怒气冲冲走来,便将信放在地上,怯怯地往回退。萧军拾起信,王实味却又走了回来。只见他头发蓬松,脸色惨白,赤红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跟精神病患者一样喃喃说道:“你若是硬骨头,不要把这信给任何人看……”
这时山上窑洞里的人几乎都出来了,用复杂的眼光看着两人。萧军见状,故意大声说道:“信既然交给我,你就随我的意处置!”
“我们还是下山谈一谈吧……”王实味几乎哀求地说道。
“我不想去!”
“哈哈哈!”王实味大笑着说,“避免嫌疑吗?”
“不错!”
看到萧军态度如此坚决,王实味颤悠悠地下山了。快到山脚时,他又停下了,转身说道:“你也说一句啊……刚才你不是骂我……好使我心安……”
“只要你说我不是反革命,我刚才就不是骂你。”萧军低头看着王实味留下的信。
“你不是反革命啊!”
“好!我也不是在骂你。”
王实味听罢,顺着山脚小路走进了地里,坐在一匹石马上。
萧军回到山上窑洞,善良而细心的夫人王德芬听出王实味话音里似有感激之意,因而小声嘀咕萧军刚才有些过分。萧军并没解释,心里默默地想着:“她不明白,不这样处置,如果我像一个朋友那样接待他,那会生出一些可憎恶的谣言,这对我斗争是一种妨碍……我必须要这样无情地做啊!”待他细细揣摩过信后,反倒觉得应该和王实味谈谈,于是在半山坡上向其招手:“请你上山来,我们谈一谈!”“你不怕……”王实味摇晃着向山上走,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脖子,“掉脑袋吗?”
“不要紧的……不至于到这程度!”萧军反而笑了。
王实味语音有些哽咽了,“我不是托派呀……”可是当他走到山路口时,忽然又停住了。“我不上去了,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渐渐明白了,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这信交给你,应该交给‘文抗’的支书呀……你交给支书……只许你看,和支书看……不准第三者看……”说完,他又踉踉跄跄回到地里。
…………
对于和王实味的第一次“交往”,萧军这样在日记中写道:“我对这事思量过了,微微感到一点残忍味的后悔,但我却是应该如此做的。”他并没有将信给“文抗”支书,而是郑重其事地交给胡乔木,请他转呈毛泽东。
…………
5天后,在始终得不到中共中央答复的情况下,萧军在有着2000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宣读了《备忘录》。陈企霞、周扬、丁玲、陈学昭和艾青等党内外作家为此和萧军激辩达6个小时之久(丁玲回忆是9个小时),终以萧军拂袖离场为结局。事后萧军去信胡风,将此事称之为“以一对一千”的“会战”,并赋诗一首以表心志:
十月十八日鲁迅先生纪念会归来口占:
九秋霜叶充花发,三夏寒蝉噤不吟。
物各有时时有序,天中日月自乾坤。
然而就在他“舌战群儒”后的第4天,即10月22日,王实味突然又深夜来访。他在窗外喊醒了熟睡的萧军,然后大声说道:“我来劝说你,请求你,马上加入共产党,痛痛快快把自己的错处承认过来吧……不要为了个人的自尊,为了革命的利益着想吧……他们明后天就要讨论我的党籍问题了,我倒不怕他们开除党籍,这样我也不会离开革命工作的……但是我看到19日《解放日报》的文章,那后面伏着杀机啊!我倒不怕死……但为了革命,也许会牺牲我,我甘愿的……可是叫你转那封信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我的心是为了党的啊!我知道你是对的……你那样响亮地打了他们的耳光……不过他们拿你没有办法……但是为了革命的影响,这样不成啊……你是英雄,是硬的……但我要流眼泪……一切为了革命的利益,我们要做人所不能做的……”
王实味没头没脑地突然说起这些,让萧军很有些不悦,但随即就平静下来。因为从话音中他听出王实味对有些事还不知情,于是就把中央研究院的抗议及鲁迅纪念会上激辩等事大致讲了一下。两人就这样,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站在门外,大声交谈。
…………
12月15日,萧军颇为懊恼地在日记开头再次写道:“这又是多事的一天。”
上个月萧军为“小鬼”(指勤务员)被打骂打抱不平,出手打伤了“文抗”总务部指导员程追,这本是小事,但程追在“文抗”党支部的支持下,向法院提起诉讼,并拒绝和解,萧军这几天正忙于准备应诉材料,不想偏偏这时候王实味来了。他还没进门就表示要和萧军好好谈谈,萧军无奈,于是推脱让他先将“文抗”党支书郑汶找来,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想过了些时候,王实味还真把郑汶给请来了。但郑不肯旁听,来了就走。无奈的萧军只得放下手中的材料,听王实味说。由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对王实味的批判不断升级。他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一开始几乎语无伦次,激动得直流泪,过了好一阵神智才慢慢清醒。
当时对王实味的批判主要是因为他在《野百合花》等文章中批评了延安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所以王实味首先仍从这方面说起:“我最近才承认了这党的进步性……我没了怀疑!我过去对党中央怀疑呀,你想一个党员对党中央怀疑,这还算一个什么党员!我这个做党员是不得已啊!我不是这样的坯子,只配写写文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过去对这党是怀疑的,自从有了毛泽东,这党才有了路,有了光明的方向。对于毛泽东的政治才能、主张,我是佩服的……”
萧军听完他的话,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你根据马克思所规定的,一个政党负责人,生活最高不能超过一般工人的标准,否则即剥削。从原则上(讲) 是对的,但(要)根据中国革命性质、实际情况……我和你意见相反,应先论事后论人……”
王实味点了点头。
萧军接着说道:“根据所能取所值的原则,毛泽东他们也应该要生活得好些……为了工作。并且据我所知,他们的生活并不比我们好过多少,那是朴素的,简单的。因为我和他们有过交往,也偶尔吃过饭……”
王实味插嘴道:“我是说除了必须和必要……就不要给别人以造谣的机会啊,为首领要以身作则啊……”
萧军摇了摇头,说道:“不要要求太高……要懂得中国党是不能和外国党相比的,各有强的一面,也各有弱的一面……”
然后王实味谈到自己被批斗后精神恍惚曾3次自杀的经历,又提起萧军最近因打架与“文抗”反目一事,劝其不要使自己被孤立,应和“文抗”和解,通过担任工作来纠正改造“文抗”的不合理现象,还要求萧军给毛泽东写一封承认自己错误的信及发表一些拥护“整风”、表明态度立场的文章,并对党重用陈伯达等人表示不满。萧军婉拒了王实味的好意,关于“文抗”一事萧军表示和中央谈话后再作打算,至于重用陈伯达等人则认为他们过去对革命有功,现在就大处看仍是要求进步的。末了,王实味还劝萧军负起指导一些党员的责任,并表示愿意和其一起负责。萧军则表示:“人要自信,过度自信就等于狂,每个人全应该负起这责任的。”谈话结束后,萧军又劝诫王实味:“你要像鲁迅先生那样坚持韧性的战斗,和自己,和一些坏种、坏现象。同时不要性急,要等待时机。”王实味很感激地离开了。这是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
此后不久,王实味被关押,次年(1943年) 4月1日被康生下令正式逮捕。7月15日,萧军在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参加抢救“失足者”大会,听康生报告言及王实味是“托派”加特务,回来后在日记中道出自己的担忧:“我推测,如果将来战势紧张,王实味仍顽固不化,他们也许会杀了他祭旗……”一语成谶,1947年7月1日,王实味在兴县被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