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位萧军

2015-04-17 08:58刘诚龙
中外文摘 2014年12期
关键词:萧军延安毛泽东

刘诚龙

这一位萧军

萧军在老作家中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曾在日记里夫子自道:“我不能做任何人、任何阶级的主人、我也不能做任何人、任何阶级的弄臣或奴才——这就是我人生的态度。”在风云变幻的历史时空里,文人中抱持这种人生态度的,不多,堪称异数。

萧军曾两次到延安,第一次是“过客”,第二次算是“住客”。1938年3月,要凭一身肝胆去灭日寇的他,离开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在吉县从阎锡山手中拿到通行证,独自一人徒步北上,横渡黄河,翻山越岭,到达延安。他住进了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却只当延安是过道——本来要去五台游击区的,却因前方战事受阻,只好在延安短暂停留。

从后方来了一位大才子,而且是鲁迅的“私淑弟子”,这也算是延安文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丁玲把这个消息告诉毛泽东,毛甚是兴奋,打发人传下话来,要萧军移步一见。哪想到萧军并不买账:“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住上一两星期就走。”“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萧军不过来,毛泽东就过去,萧军算是做足了文入骨气的文章。

萧军与毛泽东的交往从此开始,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错。见后几天,毛泽东在陕北公学的操场上宴请萧军,露天开流水席,敞开“办国宴”。操场上刮的是雄浑的西北风,酒桌上摆的是豪迈的龙门阵,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意气横生,壮志满怀。毛泽东后来写信给萧军称:“你是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和你谈得来。”萧军也回应:“鲁迅是我的父亲,毛泽东是我的哥哥。”

萧军第二次到延安,却是长住下来了。最能体现萧军文人气质的,是他在延安文艺整风里的表现。在王实味事件中,萧军对处理王实味十分不满。其实两人本来并不相识,王实味被批判后,,萧军的一位同样与王实味交好的朋友,叫萧军去与“哥哥”毛泽东说情。萧军仗义,也便去了,但结果毛没有买账:这事你不要管,王实味的问题复杂。他不是一般的思想意识错误,他有托派和国民党特务的嫌疑。虽然得知了中央对王实味的态度,但当延安召开对王实味的斗争会,群情激奋,一边倒地批判王实味时,萧军还是挺身而出。斗争会上,王实味每说一句话,便会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萧军坐在会场后边,听不清前边的人说些什么,便站起来大声喊:“喂,让他(指王实味)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萧军的态度引火烧身,招来了对他的批判。中央研究院派了四名代表到萧军住处,向他提出抗议,指责他破坏批判会,要他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萧军勃然大怒,不但拒绝了,还几乎把四名代表轰出来,并另写下一份《备忘录》为自己辩解。这下更惹了马蜂窝,在随后召开的“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六周年”会议上,众炮齐轰,许多重量级人物如周扬、刘白羽、丁玲集矢萧军。依萧军的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他舌战群儒,不曾怯场。会上火药味渐浓,从晚上八点舌战到凌晨两点,一焰更比一焰高。后来吴玉章出来圆场:“萧军同志是我党的好朋友,他今天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们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对头,大家以团结为重,互相多作自我批评吧。”萧军听了吴老这话,心里好受了些,也退了一步,作了自我批评:“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那百分之一的错,你们有没有呢?”丁玲站了出来:“我们一点儿错都没有……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你,对共产党毫无影响。”萧军撂下话来:“你们的朋友遍天下,我这根毛也不想附在你这牛身上。我到延安来没带别的,就是一颗脑袋,一角五分钱就解决了(一角五分钱在当时可买一颗子弹——笔者注),怎么都行,从今天起,咱们就拉——蛋——倒!”说完走人。

另一位萧军

1954年,萧军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这部著作的问世之路十分曲折。

小说写得比较早,1951年就完成了。1946年秋,萧军从延安回到哈尔滨主编《文化报》,因与宋之的主办的《生活报》展开了激烈论战,萧军被冠以“反苏、反共、反人民”的帽子,不但其主编的《文化报》被勒令停刊,本人也没法待在哈尔滨了。于是,1949年春,萧军举家迁到抚顺,在抚顺煤矿总工会工作。这段工厂岁月让萧军难以忘怀,两年后即1951年,萧军到了北京,即着手写一部反映工人阶级生活的长篇小说,拟名为《五月的矿山》,小说写得快,仅10个月就出炉了。

作品写得顺手,出版却十分艰难。《人民文学》收到了萧军的书稿,初审意见是“不出”。最先读稿的是编辑龙世辉。龙世辉是湖南人,知名编辑,后来当上了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惜乎英年早逝,仅60多岁就与世长辞。在长期的编辑生涯里,龙世辉乐于做嫁衣裳,很多当代文学的著名篇章都是他一手发掘、编辑,“助产”问世的,如《林海雪原》《将军吟》《芙蓉镇》等。萧军的这部书稿到了龙世辉手中,他认真阅读了,初审意见是“建议不发”;他把这意见报给直接领导他的刘岚山,刘赞同龙,建议也是不发。但当稿子转到编辑部二审,二审的意见却是“奉命发稿”。刘岚山是军人,其时正从朝鲜战场归来,听说这稿子要发,跑去找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冯社长却并无多话:“这事我知道,发。”

总编辑的意见转到了龙世辉那里,龙先生马上写了一封书面材料,列出了充足的理由,落脚点是建议不发。但没想到这信转了回来,上面有总编辑“命令发稿”的严厉措辞。龙世辉也是犟脾气,笔下虽签了“同意发”,嘴上却是不服:“我保留意见,我执行任务。”

龙世辉与萧军并无过节,萧军的这部书稿一再受阻,不是因为政治,而是源自艺术。在龙世辉看来:“这部作品写得极其平庸,不堪卒读。作者对矿工的生活并不熟悉,作品中充斥的是口号,抽象的概念。”龙世辉也知道萧军是文化名家,但作为编辑,他要以质取文,并不以人取文,他认为“萧军从《八月的乡村》到《五月的矿山》,是艺术的倒退”,故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发稿。对这部小说存在艺术的粗糙,萧军后来也是承认的:“对于这类新题材,新的斗争……是一种试练,缺点应在意料中。”

书稿为何最终又能够出版呢?冯雪峰的态度为何如此坚决,不容商量呢?50年后,龙世辉才知道其中的缘故,他在给青年学者李频(著有《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的信中,叙了端详:“……30多年后,我才知道,萧军将稿件送毛主席,毛主席批给冯雪峰,冯不便明言,就发生了以上‘历史事件。”endprint

龙世辉所说,也从萧军那里得到了验证:“我把《五月的矿山》原稿交给一家出版社,他们拖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说出,也不说不出。我一气,把稿子要了回来,连同《过去的时代》,捆成一大包,写了一封信,叫了一部三轮车,送到了中南海。过了不久,有关领导传下话来,说毛主席认为萧军的东西还是可以出版的……开始一本都不肯出,这回上面有话,两本一齐出。”两本虽然一起出了,但诚如萧军所说:“这书那时虽然经过党中央毛主席的批准,勉强得以在1954年出版,而最终还是被出版界的官僚主义者们扼杀——‘决不再版了。”

还是那位萧军

近来学界与文艺界将延安整风从故纸堆里再次提出,进行重估。重估里,有“赞成派”,有“反思派”,意见甚是分歧。“赞成派”组织当代作家抄写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遭到“反思派”的谩笑,其中有人举出萧军在延安之言行,证明文艺界对延安整风有“不合作运动”。

“反思派”的反思,给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看问题的窗口,为我们检讨当年以及当今文艺政策提供了别样的视角。但有一个问题是,

“反思派”喜欢以作家的个性叙事,来确定对一个时代的定性,尤其喜欢以文艺家与政治家之间闹别扭来表现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决裂。萧军与毛泽东之间闹过不快,但这算不算得上是决裂呢?很难下定论,至少将萧军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典型,那是谬托知己。萧军出言“不见”毛泽东,在王实味问题上与毛泽东意见相左,这些诸多细节,属于两人个性的冲突,还是艺术观念的冲突?或两者兼而有之?纵使如此,这能不能完全证明毛泽东与萧军是一些人心目中的那种关系?当年丁玲揪住萧军的“百分之一”不放,让萧军承认“百分百”的错,这种思维方式真的吓人;但现今很多人忘了萧军曾经承认的“百分之九十九”,将那“百分之一”整成“百分之百”,难说不是思维出了问题。

单举出萧军“耍文艺家脾气”,也许可以证明很多人想证明的,但我们看到的是,萧军并不完全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延安整风萧军挨了批评,那么是否“从此萧郎是路人”?也许未必,从萧军兴致勃勃写出《五月的矿山》,可见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他影响至深。毛泽东在“延安讲话”里提出了一个重要论点——作家、艺术家应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去,写出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看来萧军对这观点是认同的,《五月的矿山》就是对此的实践。他花了大力气去表现、歌颂工农兵——从政治角度看,萧军成功了,而从文学角度看,却是失败了。这部作品的出版一再受阻,并不是萧军所说是“出版界的官僚主义者们扼杀”,而是他自己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不当理解所扼杀的。这部作品艺术质量差,够不上出版及格线,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文艺要为群众服务、为政治服务,问题是对“群众”、“人民”的理解以及对“政治”的理解,这些概念需要厘清。工农兵是群众,是人民,那么学商与具有小资情调的红男绿女以及名士隐士,是不是群众,是不是人民?人民喜欢风花雪月与才子佳人,文艺家是否该为这些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没问题,为士学商服务也应当没问题。萧军不写自己熟悉的人,不去展现自己熟悉的生活,转而去写他不熟悉的矿工人物与工业题材,他的失败,是对“人民”理解的失败,也是对“政治”理解的失败。

在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理解上,我们多年来有不少误区。服务政治,等同于听命于政治、图解政策,这种“文艺为政治服务”,将使“文将不文,艺将不艺”。那文艺可以离开政治吗?鼓吹文艺要离开政治的,说到底还是一种政治叙事,问题的关键是文艺如何参与政治。揭示政治中的种种丑行,努力使政治走上文明进步的正轨;批评政治中的种种不是,奋力让政治走上人类发展的正道……这不都是文艺为政治服务吗?

回到萧军与毛泽东的关系话题上,这可能也被误读了。毛萧之间,有个性之间的不调和,也有观念上的不谐,更多的恐怕还是政治家与文艺家视角的不同,但以为两人无心灵的交集、无情谊的融合,也是举例以萧军,失实于萧军。单以延安期间萧军的“文艺家脾气”去叙事,又如何理解北京期间萧军弄了一辆三轮车去中南海找“哥哥”?

毛泽东曾给萧军写过一封信,其中意味可堪细细研读:

萧军同志:

两次来示都阅悉,要的书已附上。我因过去同你少接触,缺乏了解,有些意见想同你说,又怕交浅言深,无益于你,反引起隔阂,故没有即说。延安有无数的坏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的某些毛病,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地强制地省察自己的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则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我同你谈得来,故提议如上。如得你同意,愿同你再谈一回。

敬问

近好!

毛泽东

八月二日

——萧军,近来可好?谁愿跟你再谈一回?

(摘自《同舟共进》2013年第9期)endprint

猜你喜欢
萧军延安毛泽东
萧军纪念馆
抗美援朝,毛泽东立国之战
1949,毛泽东点将
从延安整风运动说起
Body languages in English teaching
萧军和艾芜小说中的侠文化比较分析
走进延安
吴自立“闹事”与毛泽东复信
《保卫延安》震撼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