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茂
一、十年浩劫
萧军从东北到北京后,由于刘芝明等人的刁难,不给转“工作关系”,无处领取工资。多亏北京市长彭真同志的关照,把他安排到北京戏曲研究所任研究员。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萧军毫无思想准备。1966年7月的一天,萧军随同戏曲研究所人员参加北京市文化局系统批斗大会。会议结合批斗文化局的所谓走资派,点了一批据说是被走资派包庇的所谓“牛鬼蛇神”的名字,其中包括戏曲研究所的一些老艺术家。被点名的“牛鬼”们一个一个站起来接受批斗。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喊道:
“把老牌反党分子萧军揪出来!”
萧军虽然有些吃惊,但这时已不感到意外了。既然那么多人都被点了名,他怎么可能幸免呢?但他又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牛鬼”,便以惯有的倔强和自尊,冷眼看待这些似乎发了疯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会议主持人煽动群众声讨萧军,人们狂吼乱叫,远处的人还站在椅子上挥拳高喊:“站起来……站起来……”萧军却笑眯眯地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我不是牛鬼蛇神,干么要站起来!”这时,有一个“左派”佯作关切地走到萧军身边,说:“你就站一下嘛!”
“不!”萧军一直按捺的怒火爆发了!他像怒吼的狮子般大吼:“头可断,不能站!”
无论是口号的喧嚣和主持人一再威吓,萧军都全然不理睬。这样僵持了好久,主持人只好自己转弯:
“同志们,萧军是反党老手,他跑不了,我们以后再同他彻底算账……现在我们继续开会!”
散会后,萧军昂首阔步地走了。
然而,风暴越来越猛烈了!
1966年8月的一天,市文化局的造反派们把萧军同一些老作家、老艺人、老干部共二十九人,押上了两辆大卡车,运到东城区国子监院内。这里燃起冲天大火,几百人往火堆里扔文物、书画等,焚烧所谓“四旧”物品,萧军等二十九名“牛鬼蛇神”被勒令跪在火堆周围。一声喊打,霎时间棍棒飞舞,血肉四溅。萧军几次想一跃而起,与暴徒们拼了,但萧军毕竟年近花甲,经过各种磨炼,比年轻时沉着多了。他知道,凭他的武功,打死他十个八个是易如反掌的,但最后也必将寡不敌众当场毙命的。自己死不足惜,其余那二十八个同命运者也会被当做泄愤对象,一起死于非命。加上自己的孩子们还小,成为孤儿怎样活下去呢?想到这些,萧军便咬紧牙关挨下去。这次暴行过后,萧军的朋友、著名作家老舍便于第二天自杀身亡。此后,萧军便被关进“牛棚”,遭受数不清的批斗和非人的折磨。
1968年9月底,萧军被押送到北京郊区“农业劳动大学”里受批斗和进行劳动改造。萧军已决心不再忍受殴打和侮辱。一到郊区沙河营地,他立即给管理的头头写了一张条子,声明“谁敢对我做人身侮辱,人格侮辱,我将与之同归于尽!”这几句话掷地有声,使那些色厉内荏的“造反派”头头们不得不对萧军有所顾忌。恰好,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使这些“造反英雄”胆战心惊的事。一个看守故意戏弄年过六十的萧军,逼他挑了几十担水,萧军如数担完后,他又格外刁难,而且骂了一些脏话。萧军于是发现他拿自己寻开心,便扔下水桶,操起扁担大吼一声,向这个小丑奔起,吓得他连声呼救抱头逃命……这件事虽然使萧军挨了批斗,但也只是草草走个过场,没有人敢在会上对萧军动手动脚。从此以后,他们真正领教了萧军的拼命精神,明白了萧军是说到做到的。
萧军的苦难生活一直拖到1973年七月末,军管会的王政委召见萧军,以一种恩赐者的姿态宣布萧军被“解放”了,“恢复文化大革命前的身份”。这位政委以为萧军得到如此赦免,一定会感激涕零,说一番“感谢宽大,加紧改造”之类的套话。谁知萧军与众不同,只是严肃地要求党组织应该给他做一份书面的“政治结论”。王政委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倔老头儿十分反感,冷冷地说:“没有必要作什么政治结论嘛!”
“有必要!”萧军分毫不让,针锋相对地说“把我当做‘老牌反党分子,大会批,小会斗,折腾了这么久,若不给结论,请问,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王政委无言以对,只好以“向上级反映”搪塞过去。萧军却不甘罢休,他自己动笔把和王政委谈话写成了书面材料。复写三份,一份给北京市党委立案,一份交中共中央毛主席和周总理备案,一份自己留着。萧军在材料中给自己作了政治结论,堂堂正正地宣布:“一、我是一个享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的一切权力、义务的伟大公民。二、我是一个有公职的‘北京市文化局戏曲研究所的研究员。三、我是一个从事了几十年文艺创作的革命作家。”在当时那种政治气氛下,这样做就被看成是对抗“文化大革命”。因此,两个月后,萧军果然被撤销了公职,成了一名离休人员,每月由西城区新街口办事处发给生活费一百一十元。可是,萧军却对此满不在乎,他对朋友们说:“这点钱,撑不死,饿不着,挺好!”
二、“白云原自一身轻”
“四人帮”覆灭后,萧军立即受到世人的注意。这是由批判张春桥的罪行引起的。30年代,张春桥写了一篇《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的文章,诬蔑鲁迅称赞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是无原则的捧场,攻击《八月的乡村》是一本不真实的书,等等。鲁迅当即写了《三月的租界》一文给张春桥以有力的反击。粉碎“四人帮”后,为了进一步揭露“四人帮”干将张春桥一贯的反革命伎俩,全国各报都重新发表了鲁迅的《三月的租界》一文。于是,萧军和其作品《八月的乡村》的名字也重新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一些年轻人开始询问有关萧军的事情:萧军是怎样一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好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1979年1月,记者王扶写了一篇《访萧军》发表在《出版工作》上。3月,香港《动向》第六期上也发表了一篇有关萧军的文章,题为《萧军现在怎么样了?》这两篇文章都具体详尽地介绍了萧军这些年来的遭遇和目前的生活状况,热情地赞扬了萧军热爱生活和顽强不屈的斗争意志,引起海内外的广泛关注,问候的信件来自国内各地,也来自世界各地,不少人开始登门访问这位被文坛摒弃了三十多年的老作家。
从此开始,萧军不但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而且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也恢复了公职,被安排在北京市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这年5月,萧军应邀参加了由茅盾、周扬发起成立的“鲁迅研究学会”筹备会。会上,萧军同周扬等文艺界老朋友久别重逢。大家劫后余生,并已至老年,对过去的恩恩怨怨,谁也不再去提了。周扬看到萧军红光满面,精神矍铄,非常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连连赞叹说:“老萧呵,你可真够得上老当益壮哟!”萧军也哈哈大笑,尽释前嫌。
萧军复出后,忙碌极了!全国许多省市的学校、团体的机关邀他去参观讲学,又先后到新加坡、日本、美国和香港、澳门等国家和地区访问。同时还以超常毅力写出大量诗文在报刊上发表,出版了《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萧军近作》三部新作,将近八十万字。
文化界无比珍视萧军,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工作者开展对萧军创作艺术的学术研讨活动。1983年5月、8月、9月,在吉林省的长春市,黑龙江省的哈尔滨市和萧军故乡辽宁省的锦县城,分别召开了三次“萧军创作学术讨论会”。1984年3月,北京市作家协会又召开了庆祝萧军文学创作五十年大会。可以说,自“五四”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作家在世时曾受到如此重视。特别是北京这次会议,萧军的老朋友丁玲、胡风、周扬都来了。北京市作协主席阮章竞在会上致词,称赞萧军“是一位具有高尚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丁玲的发言高度评价了萧军的成名作《八月的乡村》。周扬的发言略带歉意又颇具哲理意味,他说:“认识一个人得经过长期的考察,认识自己也是这样,不是一下就认识清楚的,得经过长期的考察,甚至要经过长期的折磨,才能认识一个人。我和萧军同志的认识经过几十年啦,我们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在特殊条件下的友谊,我是很珍视这种友谊的,因为过去我们缺少这种友谊,这种友谊就更加珍贵了。对于萧军同志,我现在不只了解了他的创作上的贡献,而且了解了他的为人刚直不阿。所以我今天很高兴来向萧军同志致贺,诚心诚意的祝贺!”
萧军在热烈掌声中站起来讲话。他非常激动地说:“人民,对我这种热情和评价那是至高无上的,我衷心地感谢!记得我少年当兵时写过一首诗:
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
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
那意思是说,读书,我没有读好;击剑,我也没有击好。两样都没有做好。那时我正当兵,算是请缨了。‘但得能为天下雨——只要能做天下的雨,普济众生;云彩嘛,下完雨也就完了。由此,诸位可以看到我年轻时是多么狂妄多么自负,但是我对这狂妄和自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萧军的话引起全场的欢笑,他接着说:“回首平生,我既没有什么骄傲,也没有什么自卑的感情。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民的子孙,在那个年龄,我要做的、能够做的,我都做了,我也不说我做得不够,我也不说我做得有什么骄傲,这是我的本分……”
萧军的话感染了每一个人。他的潇洒、超脱、无惧无求的精神品格,大家为之倾倒,于是全场响起一片喝彩和鼓掌声。
然而,三年后,萧军这位勇敢的跋涉者临近征途的终点了。1987年5月28日,萧军被检查出患了“贲门癌”。虽经组织多方诊治,但病情一天一天恶化。萧军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心情仍然那么坦荡豪迈。他不喜欢亲人们为他悲悲戚戚地送行,他说:
“死,也要死得艺术!死得有气派!”
“人生的过程,从个人角度来看——总是悲剧的;从社会角度来看——都是喜剧的。人死,就是社会少了一个细胞而已。”
“一个人为自己而生而活会苦恼,处处碰到死角!一个人为社会而活,前仆后继是自然规律,就会乐观,如同鲁迅先生,仍活在人们心目中……”
萧军,这位大智大勇者,在弥留之际,竞能超越个人的死生,从历史纵深的审视中,发出哲人的警策之语!
1988年6月22日凌晨零点50分,萧军停止了呼吸,走完了八十一年坎坷惊险的人生历程。
身后是花圈的海洋,挽联的海洋,国内外千千万万人的沉痛悼念。
然而,萧军却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是呵,他作为广施济众的雨,已经下完了,于是,他像白云那样轻爽,那样高洁,那样悠远,无牵无挂地走了,不卑不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