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在《戏杂志》中的新剧人物考*

2018-08-01 09:25
文化艺术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演剧新剧杂志

赵 骥

(上海戏剧学院 图书馆;上海 200040)

姚民哀主编的《戏杂志》创刊于1922年4月,是民国早期一部重要的戏剧文献,其中“新剧”栏目刊载了不少稀缺的早期新剧人物的文献,所述内容与其他文献相较,颇具特色,如鲜为人知的“任公”为谁、王钟声与辛亥革命的关系、任天知扑朔迷离的身世等,对于研究早期新剧人物,多有裨益。

一、《戏杂志》中的“任公”为谁?

《戏杂志》中,刊有署名“鸿年”的一篇《二十年来新剧之变迁》(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变迁》)长文,保存了大量的有关早期新剧活动的有价值的史料,对于中国话剧的起源、早期学生演剧的活动情况之研究,均有重要的学术意义。笔者在校勘《戏杂志》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事情,即在《变迁》一文中,多次出现“任公”这个人物。

当时朱云甫、汪仲贤及任公等,遂假茶馆开临时会议,一致赞成以朱云甫国文略有根底,被推掌理主任一切文牍事宜;任公善交际,公推管理外交事务。继由汪仲贤规定名称,称曰“一社”,殆以一心一德为宗旨耳。[1]

其间有沈景麟、陆申麟下君,见一社之结果甚佳,亦复技痒,欲另立一临时团体以过戏瘾,乃往朱云甫、任公二人许,求请加入。朱、任二人许之。……

仁社成立以后,所难者朱云甫与任公二人,性皆暴躁,且均好名。[2]

此“任公”为何许人也?《变迁》一文未有交代。文中作者对于其他人物均直呼其名,唯独此人称其为“任公”而不直呼其名,由是笔者推测作者与“任公”之间,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关系。为校勘之计,笔者以“任公”为主题,检索了几乎所有的民国数据文献,均一无所获,“任公”成了《戏杂志》中的一个谜。

于是,笔者便从与“任公”密切相关的“一社”入手,以期有所斩获。翻检朱双云《新剧史》《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便有重大发现。

夏六月,汪优游、朱双云、任天树合组一社。[3]63

此后我又和汪优游、任天树诸君,发起过一社,假座天仙戏园上演,我并写了一个《一剑愤 》剧本。[4]119

将此两条记录,与《变迁》一文比对,便可发现相互之间的关联:汪仲贤即汪优游,朱云甫即朱双云,则任公即为任天树。

任天树是新剧界“名不见经传”的一位重要人物,朱双云的《新剧史》中,有关任天树的记录如下:

丁未春正月,任天树、金应谷合组益友会。[3]54

是年东粤洪水,待赈甚迫。优游、双云、天树等乃合组一社,于季夏二十三日演于天仙,剧为《新加官》《一剑愤》《诉哀鸿》《烈女传》等,售券得八百元助赈。[3]65

己酉春正月,一社、天义社、仁社、慈善会合组为上海演剧联合会,演于春桂。剧社之多,于斯为盛。姚桂生以各立门户之为前途障也,爰谋诸朱双云、任天树等,合各小团为一大团,庶几群策群力,不致陷新剧于危途。朱、任等力赞其成,乃联合各团,合组为上海演剧联合会。[3]69

任天树是如何经营一社、仁社的?朱双云的《新剧史》语焉不详,而《戏杂志》则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有趣的史料。

一社内部招集社员之法颇为奇特,至今思之,犹觉可笑。法用数寸长之白纸,上书某日假某处开会一叙,某某君鉴等字样。该项纸条即由交际员任公按户分送,其状似发报丧条,又似党人散放票而然。任公号召力颇强,数日间竟集合数十人焉。[1]

“任公”是位组织能力极强的人物。一社筹备期间,他负责召集、联络人员。待一社排演完毕、欲借石路的天仙茶园作为演出场地时,“任公”又施展出他特有的交际、联络能力。

任公本系外行,不谙借座办法,既无进身之阶,又不知谈判时措辞云何。乃于该园夜戏开锣时,徘徊探伺,招一案目名炳如者,至间壁普庆里内。告以借座之由,并托伊向前台接洽,询问代价。炳如当即允诺,约以翌日仍在原处听信。翌日前去,炳如回说日戏借座代价至少一百九十元。其索价虽昂,然较丹桂已减三分之一。[5]

任公为仁社担任交际事宜,如租借戏馆及上海各绅商处接洽。故商董沈君缦云,竟被伊拉拢入社,并为仁社分销券。虽沈缦云之热心,然亦具见任公交际之手段也。

仁社成立以后,所难者朱云甫与任公二人,性皆暴躁,且均好名。云甫貌似诚实,而见任公热心办事,处处存妒忌之心。所以朱任二人,日必噪闹一次。[2]

可见早期的任天树,是一位新剧界颇为活跃的人物,且一度与朱双云交往过从甚密。此人擅长交际、经营,是早年学生演剧活动中重要的组织者之一。早在1905年底,任天树便与汪优游、汪仲梅、汪君良等十余人,参与发起了文友会。文友会是中国最早成立的学生业余话剧团体,其宗旨是通过演戏宣传革命,“节取时事之有裨社会、有益世道者,编纂新剧”[3]49。1906年的元宵节,文友会举行了首场演出,共演了《捉拿安德海》《江西教案》以及本会会员编的时装滑稽戏三个戏。这次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观者殊济济,实开今日各剧社之先声”[3]49。

任天树参加学生演剧活动的历史,实不止于此。据有关学者考证,任天树即为南洋公学的任榆,是《戏杂志》《变迁》一文中所提及的南洋公学学生演剧的亲历者,浙江山阴人,其父乃著名画家任伯年,其兄任堇叔亦为画家。徐半梅曾回忆道:“任天树是名画家任伯年之幼子,辜鸿铭的内弟,此人在当时组织剧团,很有力量。而且他一个人,关系着好几个剧团。不过到后来,新剧正式成为职业化后,此人就退而入商界了。”[6]54汪优游《我的俳优生活》一文,亦有相似的记载:“文友会的会员,以后与上海戏剧界重新发生关系的,除了我以外,尚有任天树……任先生在新剧界混了几年就改营他业,后来办过《戏杂志》,他是山阴名画家任伯年的次子,文艺家任堇叔的令弟。”[7]

在新剧商演之前,朱双云等一批新剧爱好者为了组织好一次演出,一般需解决两大问题:一是组织演员,二是租赁场地。这两件事任天树均能应对自如,成为早期新剧演出的组织者、演出场地租赁的经纪人,亦正如徐半梅所说“他一个人,关系着好几个剧团”,故而其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戏杂志》在评价早期新剧运动中的重要人物时,共列举了王钟声、陆镜若等七位新剧人物,其中位列第五的便是任天树。

《戏杂志》称王钟声、陆镜若、徐半梅、任天知等四人均为“新剧界全部分之勋臣”[8],位列其后的则是“一般的二三等角色”[8]。这些新剧演员为了生计,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演出,“非得有交际员之疏通各方”[8],演出方能顺利进行。而承担疏通、联络任务的交际员中,最为出色的便是任天树。

此十年中,厥维任公一人,凡杭嘉湖苏松常七府所属之小码头,为其开通者居半数。盖彼固外交名手也。至今新剧小团体,得能向各乡轮流开演,赖以糊口之新剧人数不在少,任公之力也。[8]

因此任天树被誉为“新剧界系具对外全才者”[8],有“戏头伯伯”之称。

新剧发轫之初,商演之风未兴,开演新剧均属临时行为,“尚假助赈助学等名义,偶一为之”[8]。热衷新剧经营的任天树,把他工作的场地选在了城隍庙附近的茶馆,为诸多业余爱好者穿针引线,多方接洽,组织团队,联系场地。遗憾的是任天树所组织的这些新剧演出,“从未定有某剧社之名称”,故在新剧史上未能留下任何记载。尽管如此,“任公在新剧界上,以前颇有声誉。以后运动出发,往杭嘉湖一带演剧,至今新剧家能在内地演剧,盖食任公之赐也。任公于新剧界上,不无微功”[9]。《戏杂志》中有关任天树的这些史料,对于研究郑正秋商演之前的新剧演出活动,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线索。

出身于书画世家的任天树,自己也善画,与画家金应谷交往过从甚密。1907年春天与金应谷合组益友会,并邀请开明演剧会助演,在张园演出新剧。①按:《新剧史》道:“丁未春正月,任天树、金应谷合组益友会。益友会亦于岁首中旬,假座张园演剧,并商请开明会助演,益足增进观者兴味。所入约三百金,悉数助赈。”见参考文献[3],第54页。而朱双云也许正是通过任天树的关系,结识了其兄任堇叔,请其为《新剧史》作序。

《戏杂志》全部九期刊物的版权页中,第一、第二期的版权页中既无编辑者姓名,亦无发行者姓名,在首期《为什么发刊〈戏杂志〉》的发刊词一文,署名为“社员”。从第三期开始,才注明“杂志社营业部主任任退庵”的字样。据笔者查证,发刊词的作者“社员”即为《戏杂志》的主编姚民哀。而营业部主任任退庵又为何人?他与任天树又是怎样的关系?

汪优游在《我的俳优生活》一文中曾明确指出,“任天树后来办过《戏杂志》”[7],而第三期《戏杂志》的版权页中又标明杂志社的营业部主任为任退庵,故任天树极有可能就是任退庵。

徐半梅曾言“新剧正式成为职业化后,此人(任天树)就退而入商界了”[6]54。顺着这条线索,笔者查到了《上海工商界之概况》一书,与任天树有涉。据《申报》“纸厂与纸业”出版一则消息:“一国文野之程度,视其用纸之多寡为断。近年吾国日进文明,纸之销耗亦与年俱增。惟对于纸厂及纸业情形,向无有系统之研究。兹有中国征信所调查部主任任天树君,就其历年调查经验,编着《上海工商界之概况》‘纸厂与纸业’专号一书,共约十万言。”[10]查上海图书馆馆藏《上海工商界之概况》一书之版权页,注明该书作者为任退庵。据此可知,任天树即是任退庵。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戏杂志》中署名“退庵”的文章有三十六篇之多,是《戏杂志》的主要撰稿人,这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汪优游之说。任退庵不仅是早期学生演剧的积极参与者之一,曾一度与朱双云交往甚密,极有经营手段和商业头脑,为学生演剧,多方接洽,被尊称为任公。

图1 任天知像

任天树,生卒年不详,20世纪30年代曾任职于上海征信所,与日人交往甚密。1937年5月5日《社会日报》刊有《日方扩大调查我国经济,急杀中国征信所一主任》一文,据文中“任天树年将半百,挂名主任”之句,大抵可知任天树之生年约在1887年前后,抗战胜利前后去世。①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载:“此人已于五六年前去世。”按:徐书出版于1957年,却成稿于1950年,由是可知,任天树于抗战胜利前后去世。见参考文献[6],第54页。

二、虚无缥缈的任天知

有关任天知的史料,多半集中于进化团的演剧活动。而《戏杂志》中有关任天知的记述,则从其侧面向我们展现了任天知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任天知是早期新剧运动的大家,对早期新剧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其身世却扑朔迷离,是新剧运动史上一位神秘人物。有关任天知生平的文献极少,《戏杂志》中却有不少有趣的记载,计有《任天知出身研究》《任天知轶事》《任天知轶事(续)》共五篇文章。

瘦鹤《任天知出身研究》一文中道:

有谈任天知之出身,颇有研究……传说不一,莫衷一是。但其行动,颇有可疑之处。有见其逢祀典之日,每一人往旷野之地,向北拜跪。即在平时出言吐语,亦颇大方,且与北方要人时通音信。即此一端,决非普通人物可知。[11]

任氏的出身,一直是一大谜团。《戏杂志》中退庵《任天知轶事》一文道:“任天知确为旗人,究其出身如何,则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据说惟一旗籍文某或能知之,然亦不愿为外人道也。”[12]这就更加平添了其出身的诡异。退庵文中所说之文某,可能与任天知有亲戚关系,任天知又名任文毅,其名中之“文”,极有可能是其满姓之暗指。

除此之外,由于任天知加入日籍,更增添了其身世的神秘性。顺着《戏杂志》提供的线索,笔者又发现了马二先生的一篇长文 《话剧先进,上海奇人任调梅》:

任调梅家世不详,光绪中叶,自日本回国,着西服,自云姓孙氏。

时清廷方悬巨金捕革命首领孙文,遂启狡隷之疑,以为是必孙文也。遽捕之入刑部。部中亦无人能辨其真膺。然任已潜贿狱卒,以字条乞援于驻京日本公使,卒由日本公使之保证其非孙文而得释。任自是不敢再居都中,因南下游上海。

或疑任调梅何以必冒姓孙乎?有知之者,谓:慈禧太后尝佣一孙姓寡妇,甚宠之,孙寡妇曾以其子托钦差出使日本之某大臣携之赴日留学。某大臣慨允照办。颇有疑孙寡妇何以如此大胆干求?于是揣度中,乃疑其子为慈禧太后之私生儿。故交由孙寡妇转托,并谓某大臣直允照办者,亦正因是儿来头颇大耳。任调梅之姓孙,实直接自认是孙寡妇之子,即不啻间接自承为慈禧太后之私生子也。究竟任调梅是否孙寡妇之子?殊无考证。但任先生颇以此自负。既至上海后,亦每以此密夸于友侪。时,潘月樵方出演于十六铺新舞台。不谉以何因缘,得识任,并悉此一段秘密。乃大惊异之,拟居为奇货。往谒任之居停主人沈李舟君,告之故,且密语之曰:“闻光绪不为慈禧佛爷所喜,他日苟有废立者,嗣君必属此公,宜善视之,他时富贵可操劵也。”沈亦信之,遂听任先生住于旅馆中,不取值,且间予以小资助焉。[13]

图2 进化团陶制徽章

任天知于新剧之最大成就,便是其创立的进化团。

晚清末年社会动荡,革命形势,风起云涌。以宣扬民主共和之新剧,乘势而起,任天知以青年学生为骨干,组织了进化团,在南京扯起了“天知派”大旗,演绎新剧,宣传革命。

任天知之举动,引起清政府高度关注,他在新剧演出时沿长江西行,经芜湖抵达汉口,沿途均遭到清廷的驱逐。芜湖演出之际,便遭到当地政府的干涉。天知便祭出日籍的身份与之周旋。日本驻南京领事,旋即出面,向清廷地方政府施压。据《新闻报》载:

芜湖马路文明大舞台前因进化团假座开演新剧,观者几无插足之地。昨驻宁领铃木荣作君来芜,该团长以开演后谣言时起,恐生事端,将一切情形面陈日领,日领乃函致关道,略谓昨蒙崇爱,感激良深,而过客匆匆,不能常聚,惆怅何如。兹有敝国商人任文毅君,本贵国京旗人,家于台湾,甲午入敝国籍。伊现创进化团,无非为开通民智起见。此次来芜开演,颇邀社会欢迎。弟阅悉情形,颇望其发达。无如近日一般下流社会,捏造谣言,恐于营业前途,大有关碍。故特函请执事,先行保护,以免滋生事端。俟弟由安徽返宁,再当补行照会台端,以符公牍云云。[14]

任天知的日籍身份帮助其在芜湖躲过了麻烦。

任氏如何获得日籍身份,报人彭翼仲在其自传《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中的一段记述,较为少见:

本姓任,名文毅,北京汉军旗人。幼随义父山东人某赴镇江为商。义父之亲子渐长,积不相能,遂出奔,转徙至福建。值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年)台湾之役,投孔副将麾下,赴台防堵。割台之后,无力内渡。照《约》,二年后应入日本籍,遂为日本之台南人。因其善操京语,聘至西京,为清语学校教员,入赘于藤堂氏。日俗:赘婿可以承嗣,因姓藤堂。[15]

任天知利用其这一特殊身份,不止一次脱险为安。1906年,任天知在北京活动时,恰值清廷大肆搜捕革命党人,清廷的侦探曾误将任天知错认为孙中山而将其逮捕。“北洋侦探物色革命党羽,将藤堂调梅疑与革命党羽勾结。现寓于五道庙,将其缉捕,已经押解天津在案。查藤堂调梅在日本国籍,由中国官遽行缉捕,实属违例,不与治外法权符合。故由日本领事决非计照会索取,由巡警部将该犯经于日前转交矣。闻藤堂虽国籍属日本,实系华人云。”[16]但其日籍身份,并不是每次都能掩护其从事新剧活动。

任天知离开芜湖之后,欲往汉口。为避免麻烦,他将进化团之名改为醒世社,但依然未能躲过清廷的侦缉。

鄂督瑞徵电请民政部严查任文毅踪迹一案,已纪各报。兹觅得其咨两江、四川、江西、浙江、湖南各省督抚及陆军各镇公文一件,照录如下:为咨请事案照,昨有学生多名,创立醒世联合社,前来汉口,拟演新剧,内以任文毅为首领。访闻该社原名进化团,曾在宁省演剧,专以怒骂政界为主义,几酿事端。嗣到芜湖演唱数日,即被驱散,转至安庆。该省行政长官知其在宁、芜两处行径,立时驱逐。此次来汉,并不遵章,先禀警务公所核准,辄择日开张,亦可见其平日行为,不知循守法律。当以该社宗旨,既失纯正,汉口华洋杂处,良莠不齐。深恐开演以后,有碍治安,业予严行禁止,饬令即日出境。……领首任文毅,年四十一岁,原籍北京镶黄旗汉军二甲喇宝常佐领下,现隶日本台湾台南市竹仔街丁字三十三番。原日本西京大学法政学堂讲师。[17]

瑞徵电报发出后,即得到邻省的响应。

湘抚前准鄂督咨开①咨开:平行公文中的引叙语。开,开示之意。此语用于叙述同级官署的来文。。昨有学生多人,创设醒世联合社,前来汉口,拟演新剧,内以任文毅为领首。访闻该社原名进化团,曾在宁省演剧,以怒骂政界为主义,几酿事端。嗣到芜湖演唱数日,即被驱散,转至安庆。该省行政官知其在宁、芜两处行径,立即驱逐。此次来汉,并不遵章,先禀警务公所核准,辄即择日开张,亦可见其平日行为,不知循守法律。当以该社既失纯正,汉口华洋杂处,良莠不齐,深恐开演以后,有碍治安,业予严行禁止,饬令即日出境。惟查该社之人,均曾就学各项学堂,乃竟不为进德修业之谋,而作游戏无益之举,且肆意诋毁政治,毫无忌惮,实属不知自爱,有玷学界,亟应量予革惩,以儆放纵。除分咨外,合亟②合亟:意同“合即”,亟,急迫地。下行公文中的结束语,合应立即办理的意思。开单,咨明查照,希即转饬单开各学堂,查明入社各学生在堂曾否毕业,分别酌量革退及追回文凭,勿任害群。是为至要等因,湘抚准咨后,随即札饬提学司,分别查明,从速具报,以便核咨。[18]

由瑞徵电报可知,任天知生于1871年。③按:以阴历计算。

《戏杂志》称,任天知“一生趣事甚多”[19]。

民国初年任天知在汉口开办新剧,因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索债者接踵于门,日夜耽耽在旁监视。天知见事不妙,乃伸拳勒臂,咬牙切齿,向众演说曰:余任某系顶天立地男子汉,决不效无赖赖债行为。区区小款在尔等视之甚急,实不值余之一笑。顾以后援未至,一时无从措办。人地生疏,始借重耳。待款一到,当如数奉还”[19]。

天知把舞台上慷慨陈词的演出技巧,用于对付讨债之人,却未能打动债主。债主“尽系鄂人,均甚狡猾,……乃婉辞向天知曰先生此种状况,不啻在台上演剧。吾等只知要钱,不知其他”[19]。任天知见此技不灵,便“闭目作头晕状,继而两目向上,身即向后直倒,立仆于地”[19]。债主见之,不为所动,“静待而已”[19]。天知见诈死不成,无计可施,只得转圜起身,对债主说他有一俄国朋友可以借贷。众债主便随同天知一同前往俄人住宅,天知进入俄宅,余众分守前后门。天知入内后,施展其化妆易容之术,俄人与天知同乘马车,“送至轮埠”[19],终于安然逃脱。

任天知又名任调梅,20世纪30年代冯叔鸾在《大公报》的一篇长文中,亦有类似之记载,只是故事的发生地点由俄人之宅院,变成了日本领馆。[20]因任为日籍,故冯说更合逻辑。

图3 王钟声像

关于任天知的日常生活,《戏杂志》中亦多有描述。退庵《任天知轶事(三续)》中道,任天知平日生活十分奢靡,每演新剧,一有收获,便“偎红倚翠,得资即向温柔寻梦也”[21]。甚至在“堂子里修行”“拜老鸨做丈母娘”。[2]据朱双云记载,任天知的进化团自与黄楚九的新新舞台签订合同之后,“态度突变,以前凡百团务之事必躬亲者,至此不加闻问,完全假手于人,己则终日流连妓院,不久又染上了鸦片烟瘾”[4]13。因任天知为烟色所累,声震一时的进化团,终于寿终正寝了。

随着进化团的解散,任天知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线。1922年4月,《新闻报》上刊有一则消息,住在“法租界白尔路人杰里居户任天知(新剧家)于昨日不知何故,持刀突将亲生二十一岁女儿□部连砍三刀,血流如注。任见已肇祸,即出门逃逸”[22]。后在杭州被捕,便再也没有下文了。至1927年8月,上海小报《福尔摩斯》刊有一篇题为《死矣,西太后的私生子》的短文,“昨日在友人处,看见一个任天知的讣闻,原来此人已在一个月前死了”[23]。此文为笔者目前仅能见到记载任氏死讯的报道,倘此文记载无误,则任氏之卒年,当在1927年7月。

三、新剧中的革命伟人王钟声

与任天知相似,王钟声亦是早期新剧运动发端的先驱者之一,曾与任一起合创通鉴学校。据朱双云《新剧史》载,王钟声对于新剧之贡献在于布景。

王钟声者,莫知其家世,或谓系浙江世胄。来沪自命为调查戒烟丸委员,以演说而识马湘伯与沈仲礼。未几遂与马沈二人,发起春阳社,借圆明园路爱提西戏园,大演新剧,并刻意布景,以新阅者耳目,实开今日各舞台布景之渐,是钟声亦人杰哉。[3]59

一般而言,对于王钟声的介绍,都遵从《新剧史》,以关注王钟声对新剧发展之贡献为最。而《戏杂志》中对于王钟声的介绍,则首先是关注其政治活动及其早年在上海不为人知的经历。

《戏杂志·尝试号》中退庵的《王钟声轶事》一文中有“有民党旧人王钟声”之语,开宗明义地指出了王钟声的政治身份。武昌首义后,上海陈其美成立沪军都督府,王钟声因与陈其美有故交①按:朱双云《三十年前之学生演剧》一文记载:“上海既光复……李燮和阴谋督沪军,其部曲遍四座,钟声闻之,爰率其众,戎装挟弹,排闼直入,攘臂而言曰:‘上海之役,陈先生实居首功,脱有觊觎而阴谋督沪者,吾将饷之以弹!’踔厉风发,当者披靡。燮和之谋,遂不得逞。”见参考文献[27]。,便加入了新政府,在沪军都督府任参谋之职。②按:《民立报》1911年11月7日公布沪军都督府人员名单:“中华民国军政府沪军都督陈其美(号英士,湖州人),参谋李燮和、陈汉卿、钮永建、章梓、李显谟、王熙普、叶惠钧、黄膺白、俞凤韶、杨兆崟、沈翔云。”其中的王熙普便是王钟声。有趣的是,新政府甫立八天之后,王钟声不知何故,便提出了辞呈。③按:《民立报》1911年11月19日《通告王熙普已辞去参谋职》一文云:“日来接收各函,有致王参谋熙普者。王君于本府成立之初,被众举为参谋,至廿五日因有事辞去。所递各函,无从转寄,特此布告,免再误投。又与王君有涉者,请各向本人接洽,合并奉闻。”文中的“廿五日”为辛亥年九月廿五日,即1911年11月15日,故而1911年11月19日(辛亥年九月廿九日)《民立报》发布的《沪军都督府各部职员表》中没有王钟声的名字。

《戏杂志》中记述了王钟声在投向辛亥革命之前、初来上海之际的经历,与其日后在新剧界的声誉颇不相符。退庵的《王钟声轶事》记述了两则趣事:

王钟声尚未发迹之时,尝在某处旅馆,正穷极无聊。见邻房一旅客,人颇肥硕,举止阔绰,似一富有财产之人。王即顿生一计。于是频频过该客之门。过门时必向旅客周身上下细细打量,即作一叹声而去,如是约三五次。该旅客竟莫名其故,而心知其异。因坐待于门,延王入室,而细诘其叹息之故。王殊不讳,慨然自认为西医学士。且曰:“余略知医,又能相人。今见君身体肥而不实,身内脂肪过多,包络心房。恐十日以内,即非此世界中人。过此不死,必当大富贵,然必不能免。不如急回家,可免客死旅榇之惨。”[24]

客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急向王求救。王却故弄玄虚,说:“陌路之人,不足以语肺腑。”[24]在客人的再三央求之下,王钟声才诡言道,解药“昂甚,非数十金不办”[24]。客人当即向王钟声支付了“数十金”[24],以求保命。王得款后,即去药房购得巴豆末一包,“以他西纸蛇蚓书者,另行包裹”[24],还注明服用方法和剂量,并“郑重嘱付谓须明日清晨照方吞服”[24],为其用客人所付之药费结清所欠房饭之费、溜之大吉预留了充裕的时间。

王钟声以假药骗财得手之后,旋即离开旅栈,携款来沪,“乃在上海某处租得市房一所……装成医室模样,又往北京路购得大小玻璃瓶甚多……用冷开水注入瓶内,再将红绿颜色水倾入……遂自命西医,居然为病……其所骗得之号金,颇足敷其每日之浇裹”[24]。当知情友人责其不道时,王钟声却大言不惭地说:“上海人口众多,若人人均能来此喝我之冷开水一次,已足使我温饱而有余矣。”[24]号称“新剧伟人”的王钟声,其成名之前,亦有此斑斑劣迹。

王钟声曾数次来沪,据瘦月《新剧伟人王钟声传》记载,王钟声的首次来沪是在“己亥八月”,因家事被其父召回。“越三年,岁癸卯,适虏廷禁烟令严,海上属次查获私土,拟聚烧之张园,以除民害。君闻之,翩然来沪。”[25]

《戏杂志》中所记王钟声在沪行骗,可能是其首次来沪,即己亥年(1899)八月间之事。而有关戒烟一事,则与朱双云《新剧史》中所记,颇有出入。瘦月文中道王钟声回家后“越三年”再度来沪,其意为过了三年之后,亦即第四年始二度来沪,即癸卯之年(1903)。而朱双云《新剧史》中所言,王钟声以“调查戒烟丸委员”之名来沪的时间为“丁未秋九月”,即1907年。王钟声的二度来沪,与马相伯、沈仲礼等人结识,并组织发起了春阳社的演剧之事。查《申报》可知,王钟声发起之春阳社,始于1907年①按:《申报》1907年9月26日《春阳社成立广告》云:“本社已于八月十五日成立,专为互换智识,改良风俗而设。本社所在上海英租界成都路环球中国学生会隔壁四百零九号,凡同志诸君希即惠临可也。发起人马相伯、沈仲礼、王熙普通告。”,故瘦月之说有误。

王钟声第三次来沪是“庚戌七月”②按:朱双云《三十年前之学生演剧》一文道:“钟声……庚戌六月,重来海上,与陆镜若合创文艺新剧场于味莼园。” 庚戌年为1910年。,即1910年。第二年便爆发了辛亥革命,瘦月说王钟声因“名望素著,举任都督府参谋,筹画戎机,颇为得力。顾北伐久不实行,君愤甚慨然请于英士,携三千金入都,谋运动军界,以为内应。不料事泄,为虏廷直隶总督陈䕫龙所捕,不问情由,即行将君枪毙,弃尸眢井中。而君一生光明磊落之历史,遂于是焉告终”[25]。此段记述与《戏杂志》中退庵《王钟声轶事》一文相较,颇有溢美之嫌,且与《民立报》有关王钟声离开沪军都督府之记述,亦多矛盾。

辛亥前夕,清廷宣布“筹备立宪”,放宽党禁。而王钟声北上遇难,则引起了当时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时报》《新闻报》等多有报道。③按:有关王钟声遇害的报道,有《陈夔龙捕杀王钟声》(《新闻报》,1911年12月12日)、《王钟声被逮始末记》(《新闻报》1911年7月22日)、《王钟声被害记三志》(《时报》1911年12月19日)、《再志王钟声被捕之正法》(《浅说画报》1911年第1076期)等。为遮人耳目,清廷对外公开宣称王钟声是土匪:

十月十四日,清直督陈夔龙杀在津民党首领王熙普于营务处。其告示则斥之为匪棍,谓其意图乘机扰害,供证确凿,业已将王熙普尽法惩治。余六人监禁递解。此外概未深究,以省株连云云。[26]

朱双云《三十年前之学生演剧》一文道:王钟声“用赴津沽,有所策划,不幸事泄,为清吏杨以德所杀,春秋仅三十有七”[27]。据此可知,王钟声生于1875年。①按:以阴历计算。

《戏杂志》中刊有诸多鲜见新剧史料,为我们研究早期新剧之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佐证和线索。②按:《戏杂志》中所记述的南洋公学学生演剧的情况,是早期新剧文献中记述最为详尽的一种。在新剧商演之前,有关新剧家早期的演出活动情况,如一社、仁社等之记述,亦较《新剧史》为详细。然而《戏杂志》中,尚有不少史料,有待详细考评。例如在《戏杂志》中长篇连载《二十年来新剧变迁》一文之作者鸿年,究竟为何人?遍查同时期的其他新剧文献,并未发现此人,为何其记述的早期新剧史料,如此详尽?此鸿年是否便是时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教育部次长之罗鸿年?其在文中对其他新剧剧人均直呼其名,而唯独对任天树尊称“任公”,他与任天树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戏杂志》的主编姚民哀早年曾加入李燮和的光复军,后又以“朱兰庵”之名享誉书场,其究竟是爱国志士,还是投敌汉奸?《戏杂志》出刊九期之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停刊,不知何故。以上诸条,均为《戏杂志》中尚待研究之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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