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元
刘邦经过柏人县时,突然心血来潮,问左右道:“这是哪一县?”左右答道:“柏人。”刘邦心中一动,喃喃自语道:“柏人,柏人,逼迫于人。”
汉朝的赵国,本是张耳的封国。
张耳被封为赵王,时在汉四年十一月,同年七月去世,享年六十有余。张耳死后,儿子张敖继承了王位。
汉七年十二月,逃脱了白登之围的刘邦一行,由代郡南下,经过恒山郡,进入赵国首都信都城(今河北邢台)。张敖车前马后伺候,脱掉外衣,带上袖套,亲自为刘邦端菜上饭,以赵王之身,执子婿之礼,谦卑恭敬之极。而刘邦呢,不但仰身伸腿,箕踞斜坐,如同佣人般使唤张敖,甚至傲慢无礼。
赵国丞相贯高、赵午等人,都是张耳游侠时代的宾客,讲义气重名节,对刘邦曾经兄事张耳的往事,也是知根知底。他们对刘邦的傲慢极为不满,也愤怒张敖身为王者竟然如此软蛋。他们一起觐见张敖说:“当今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谁有本事谁就称王称帝。眼下,王上伺候皇帝甚为谦卑恭敬,而皇帝如此傲慢无礼,臣等实在不能容忍。为了维护王上的尊严,请准许我们杀了那家伙。”
张敖大惊失色,极力阻止。他咬破自己的手指,以流出来的血表示诚心决意,动情地说道:“诸君之言,大误特误!先父失国亡归,仰赖皇帝得以复国,如此恩德,流布子孙,一丝一毫,都是皇帝的力量。希望这种话不要再从诸君口中吐出。”听了张敖这一番表白,贯高、赵午等人感慨无语,默默退出后,与贴心者十余人私下商量说:“看来是我等的不是了。吾王是长者厚道人,不忘恩不背德。然而,吾等身为赵人,义不受辱。如今皇帝羞辱吾王,吾等激怒杀之,自谋行事而已,何必告知而沾污王上的清白呢!从此以后,吾等自作自受,事情成了,好处归于王上,事情败了,责任吾等自行承担。”
汉八年冬,刘邦又一次领军北上,攻击侵入恒山郡的韩王信军,由于匈奴军的介入,汉军不得不采取守势,放弃了大举北上的计划。刘邦一行,从恒山郡东桓县(今石家庄东)南下,经过赵国返回长安。
柏人县,是赵国邯郸郡属县,故城遗址在今河北省隆尧县境内。贯高等人得到皇帝将要到来的消息,策划了刺杀的计划。他们在刘邦一行将要住宿的驿站旁边,埋伏了刺客。据说,刘邦经过柏人县时,突然心血来潮,问左右道:“这是哪一县?”左右答道:“柏人。”刘邦心中一动,喃喃自语道:“柏人,柏人,逼迫于人。”于是下令,不留宿而去。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年,也就是高帝九年,贯高等人图谋刺杀刘邦的事情,被检举揭发。上变书告密的人,是与贯高有仇的人家。接到告密变书的刘邦,下令对赵国君臣实行大逮捕。逮捕令到达赵国时,赵午等十余人自杀。贯高闻讯,忍不住气愤地骂道:“一个个不好生想想,谁指示你们干这件事情了?一个个也不仔细看看,吾王完全不曾与闻,却被牵连逮捕。你等都死了个干净,谁来洗清吾王的清白?”他决心以有罪之身为张敖申冤辩白。
当时,刘邦盛怒,下了诏令说,赵国有敢于继续追随赵王者,一律以灭三族论处。严令恐惧之下,贯高被载入胶封的囚车,与张敖一道被押送往长安。田叔和孟舒,是赵王属下的郎中,不在逮捕的名册上,他們与十几位臣下宾客一道,身着囚衣,剃光了头发,脖子上带上铁钳,自称是赵王家奴,冒死跟随张敖来到长安。
入狱审讯开始,贯高始终一句话:“都是我等独自策划行动,吾王不曾与闻其事。”严酷的刑讯之下,贯高被皮鞭木棍抽打,被锥子刺扎,浑身上下找不到还可以下手的地方,却始终不改口。
由于贯高始终不招供,赵王张敖谋反案难以成立。负责此案的廷尉义渠,只得将贯高的事情向刘邦如实汇报。刘邦曾经是游侠社会中的人,敬重讲气节重然诺的硬汉,当即赞叹道:“是条硬汉子!打听一下,谁认识贯高这些人,私下问问他们相关的事情。”刘邦身边的近臣,中大夫泄公说:“臣下与贯高是同乡,从前就知道他。他们这类人,属于赵国激昂慷慨的义士,重名节讲义气,信守承诺,至死不移。”
于是,刘邦派遣泄公,持皇帝使节前往狱中,以朋友身份私下询问贯高。遍体鳞伤的贯高,被竹床抬了出来。贯高睁眼仰视,开口问道:“是泄公吗?”泄公回答是。二人互相问候,叙及往事旧人,如同老朋友相见一样欢愉。久谈中,自然涉及谋反案入狱事,泄公直截了当地问道:“赵王真的没有参与其事吗?”贯高动情地说道:“人之常情,岂有不爱父母妻子的道理。如今,我面临灭三族的判决,也岂有牺牲亲人以掩饰赵王罪过的道理。实情在于,赵王绝无反心,都是臣下等人独自干的。”话口一开,贯高详详细细地将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泄公将贯高的供词,一五一十地报告刘邦,刘邦这才信了,下令赦免张敖。
刘邦看重贯高为人信义,再次派遣泄公去见贯高,告知已经赦免张敖的消息,进而传达皇帝也赦免贯高的旨意。贯高高兴地问道:“吾王确实已经放出来了?”泄公说:“是的,”接着说:“皇上看重足下,所以也赦免了你。”
听了赦免自己的话,贯高道:“我之所以至今不死,已经别无留恋,唯有澄清吾王不反的清白而已。现在,吾王已经出狱,我的责任尽到,死也无所遗憾了。”话说到这里,贯高感叹道:“身为人臣而有篡杀的罪名,有何脸面再去臣事皇上啊!纵然皇上不杀我,我岂能不有愧于心?”于是割喉自杀身亡。
死讯传来,刘邦深为感动。消息传开了去,贯高的声名事迹,天下颂扬。事后,经张敖举荐,刘邦亲自召见田叔和孟舒等十余位扮作家奴,跟随张敖来到长安的臣下宾客。交谈之下,甚为欣慰,深感都是难得的人才,无论才能还是品格,都是出类拔萃。于是一一加以重用,有的出任郡守,有的被任命为诸侯相。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