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

2018-07-31 17:04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译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流浪汉克里斯姑娘

〔美国〕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他让笔下的人物重演他的人生故事,也借笔下的人物体验自己没能过上的人生。

这篇《一路同行》就是后者。故事刚开始,一个灵感枯竭的剧作家坐上南下的火车,和流浪汉们为伍,以此来体验生活,乍一看似乎不是菲氏的风格。再往下读到“年方二九的美妞儿”,读到英雄救美,你就知道,他还是那个菲茨杰拉德。出门远行所带来的无限可能总让他魂牵梦绕,因为四处游逛会同时带来快乐和危险,想想《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汽车的作用你就明白了。这个故事里有一些经典的菲氏元素:比方说改头换面却终究逃脱不了自己过往的拜金女,比方说大钻石(不过这一颗可没有利兹饭店那么大)。但是依然有前所未见的新鲜感:厌倦了好莱坞陈词滥调的剧作家、足智多谋不让须眉的姑娘。

菲茨杰拉德于1935年1月把这个故事交给经纪人,有一些人表达了购买的意愿,作者也野心勃勃想重振声威。这时距离他1940年去世已经时日无多。此时的他穷困潦倒,妻子已经去世,他靠给好莱坞写剧本勉强谋生。他很喜欢这个故事,一心想把它拍成电影。直到1937年他还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要着手改编,然而最终并无消息。

这个故事里有他敢想却不敢过的生活。特立独行的作家克里斯显然就是作者的理想化身,菲茨杰拉德借他之口发泄了不少义愤。作者也多么想有一段这样的爱情。然而对照之下何其悲哀。

他的语言是精练的。有时显得单薄,但是经得起反复推敲;有时画面感很强,已经近乎电影剧本,作者也有意准确描述空间,比如小说中的各种距离都给出了明确的数字,似乎下笔之初就有拍成电影的打算。三个部分像戏剧的三幕,很清晰。

作者一生的沉浮恰恰与时代相呼应:美国梦酣时,他大红大紫,挥金如土;美国梦断时,他穷愁潦倒,寂寞而终。这个故事代表了他晚年(虽然才四十来岁)对一些人生问题的重新思考,让人感喟不已。

铁路货车刚停下,星星就出来了,猛地一下让克里斯有点眼花。火车在上坡。他看见前方大约三英里处有一团灯光,比星光还要昏黄,他估计那就是达拉斯(得克萨斯州主要城市,重要的工业基地和交通枢纽,被誉为美国南方第一大都会。—译注)了。

这四天来他对货运了解了不少,很清楚等这些车厢汇集到达拉斯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完成分轨。他要是下车步行的话,早晨之前就能再赶上火车。除了有时候要整晚扒着车厢之间的牵引杆(指连接火车相邻车厢的牵引杆,美国俗语“骑牵引杆的”指的就是没钱买车票而骑在牵引杆上搭火车的人。—译注)之外,他都没怎么活动,能走上一两里地可真是享受。享受得简直像天方夜谭。

他伸了伸腿脚,又深呼吸。他感觉挺好,好几年没感觉这么好了。只要有吃的就不算活得苦。借着星光,他看见其他几个人影小心翼翼地从别的车厢里冒出来,和他一样在得州干巴巴的夜色里呼吸着。

这么一来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妞儿。

守车(指载货火车最后一节供列车员使用的车厢。—译注)里有个妞儿。今天早上在斯普林菲尔德(美国常见地名,多个州均有同名城市,根据距离判断这里指的可能是伊利诺伊州首府或密苏里州小城。—译注),他看见一扇窗户后面有张脸猛地缩了回去,就开始有所怀疑了。中途车停了一小时,他分明看见了她,相隔不到二十英尺。

当然她兴许是制动员的老婆,兴许还是个婊子。但是那个制动员是个干巴老兵,领得到退休金却养不起一个年方二九的美妞儿,况且还是个婊子—不过,她要真是那种人,倒是和他目前遇到过的都不一样。

起身进城之前他先热了一罐汤。他在离铁轨五十码(英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3英尺,合0.914 4米。—译注)远的地方,拢了一堆火,然后把牛肉汤倒进了折叠锅里。

带了这个炊具套装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确实帮上了大忙,忧的是这么一来他和一些别的非法乘客之间似乎有了隔阂。刚刚加入旅程的那四个人就没有这样的套装。他们总共就一个破平底锅,几个空罐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食材和盐,只够做些粗茶淡饭来勉强糊口。但是他们深谙此道—老一点儿的如此,年轻的还在慢慢适应。

克里斯喝完了汤,被这越来越广阔的夜色迷得挺开心。

“说不定还要到星星中间游玩一番呢。”他大声说道。

火车嘎吱一声,不知哪里又发出一阵引人误会的惨兮兮的噪声,车钩一紧,咔嗒咔嗒地往前拉出了几百码地。

他没打算起身。线路前方的那些流浪汉也没打算再上车。他们显然和他的想法一样,准备到达拉斯再趕上。灯光昏暗的守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五十码,火车晃晃荡荡又停下了……

……一个妞儿的身影遮住了守车门里射出的微弱光线,慢慢悠悠,犹犹豫豫。那个影子—应该说是她,走了出来,走到了铁道边煤渣和草地交界的地方。

她看起来分明想一个人待着—但是由不得她。在前头扎营的那四个人,其中两个一看见她就起身朝她过来。克里斯收好了东西,也不动声色地朝这边走来。他觉得那些人说不定是那个妞儿的同伴呢—不过他又觉得他们不像善茬;他权当他们不是坏人,免得白惹麻烦。

事情发生得比他预料的快。两个男人和那个妞儿说了几句,后者显然不太欢迎他们;一个男人说着就抓住了她的胳膊,硬要把她往帐篷那里拽。克里斯走近了些。

“怎么着?”他喊道。

两个男人没搭理。

那个妞儿挣扎着,有点喘,克里斯逼近了些。

“喂,想怎么着啊?”他喊的声音更大了。

“让他们放开我!让他们—”

“喂,闭嘴!”

但是克里斯一近前,刚刚说话的男人就放开了姑娘的胳膊,离开几码远摆出挑衅的防御姿势。克里斯身形健硕,刚过三十依然保持得很好—第一个流浪汉年轻强壮;他的同伴因缺乏锻炼长着一圈圈肥肉,无法判断真打起来他能发挥什么作用。

姑娘转向克里斯。她闪亮的眼睛像钻石割破玻璃一样割破了天空,流泻出一道他从未见过的白光;这道光照着她那因惊吓而张大的迷人的嘴。

“让他们走开!他们之前就想这么干来着!”

克里斯盯着这两个人。他们互递了一个眼色,现在正在移动,为的是一边一个。他向后退靠在姑娘身上,低低地说道:“你看着那边!”她会意地贴着他站着,以防被包抄。克里斯瞥见另外两个流浪汉已经离开火堆正跑过来。他行动迅速,那个矮胖且年纪较大的流浪汉离他不足一码时,克里斯近前一步,左手一拳打碎了他的右下巴。那人蹒跚了两步又上前,一边骂骂咧咧地还击,一边从身上某个地方撕了一长条破布擦着下巴。但是他一直保持着距离。

就在这时,姑娘突然狂叫一声:“他抢了我的包!”

—克里斯转过身来,看到年轻的那个跑出去二十英尺,讥笑着。

“把我的包拿回来!”姑娘喊道,“他们昨晚就要抢。我可一定要拿回来!里面没钱。”

克里斯很好奇她包里到底有什么让她这么舍不得,但是他当机立断,护在姑娘身前,把手伸进晃晃荡荡的包里,在星光下变出了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

“把包拿出来。”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他好像要转身,也有点儿要跑的意思,但是他一看到枪就给吓呆了。他在要转身的一瞬停住了—不由自主地把手从两边举了起来。

“把包拿出来!”

克里斯可不怕那年轻人口袋里会有什么,他很清楚,他们就算有武器也早就被警察或者当铺搜刮殆尽了。

“他在口袋里开我的包呢!”姑娘叫着,“我看见了!”

“扔出来!”

包半开着掉到了地上。克里斯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跑去把包捡了起来—并且急切地检查着里面的东西。

另外两个流浪汉里有一人开口了。

“兄弟,我们可没恶意。我们说了不要招惹那姑娘。乔,我是不是这么说的?”他扭过头去求证,“我说了别招惹人家,她是守车里的。”

克里斯迟疑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他还有四罐吃的……

……他还在迟疑。他们四对一,而年轻男子一副野人相(原文为“sub-Cromagnon”。“Cr?-Magnon”是法国西南部地名,也指在那里发现的一系列生活在旧石器晚期的智人化石。这里是幽默的用法,就是“不如克罗马农人”之意,也就是说他面相凶狠像野蛮人。—译注),他偷了包,看样子又羞又恼,还想再干一仗。

作为补偿,克里斯从瘪下去的袋子里取出一罐腌牛肉和一罐焗豆子扔了过去。

“赶紧滚蛋!听见了吗?赶紧滚!你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条子吗?”

“少废话—滚!你们要是想吃这些—就走出半里地去!”

“你不是还有一罐燃料吗?”

“难道给你喝吗?不,我看你们还是自己生火去吧,你们本来不就这样吗?”

一个人拖长了调子说道:“走吧,小狗子。”说着,四个人就沿着轨道,朝灯光昏黄的达拉斯走去。

在星光和燈光的交接处,姑娘兀然站着。

她的脸从正侧高低不同角度看去自成对比—不管是正脸还是侧影,以及远远看去绝美的轮廓—洁白、优雅、不施粉黛—她的脸上写着命运,有年轻时的意气之争留下的些微疤痕,也因为古老的白人信仰而忧虑……

……她睁着两只碧绿的眼睛,仿佛磷光闪闪的大理石,如此碧绿,相形之下,那像尚未干透的黏土一样的面庞竟如死灰一般。

“我在圣路易斯(密苏里州东部港口城市,在密苏里河沿岸。—译注)下车的时候,另外几个流浪汉几乎抢光了我其他的东西,”她说。

“抢了什么?”

“抢了我的钱。”她的眼睛在星光中又为他闪烁,“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个普通人,和你一样流浪。你要去哪儿?”

“一路走下去,去海岸边—去好莱坞。你去哪儿?”

“和你一样。你想在电影这行里找个工作吗?”

她那大理石一般的面庞活泼了起来,反射着她眼中的兴趣。“不是,我去—是为了这张纸—这张支票。”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包里,“你是冲着电影去的吗?”

“我就是这行人。”

“你是说你在这行工作?”

“我在这行很久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条路上?”

“小姐!我可没打算告诉别人,不过我是写电影的—信不信由你。我写了不少了。”

她不在乎他有没有写过,但是这太不可思议了,搞得她有点不知所措。

“你也在路上啊—跟我一样。”

“你为什么在路上?”

“因为一件事。”

他从行囊里掏出一根火柴—与此同时,仅剩的那罐汤撞了他一下。

“一起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谢谢。我吃过了。”

但是她面色苍白。

“你吃过了?”他重复道。

“当然啦……所以说你是好莱坞的作家咯。”

他四处转悠,为最后这罐汤捡树枝生火。他看到了两块废弃的铁轨枕木。它们挺大,而他一开始没找着引火的材料—但是火车还在那儿。他跑到守车那里找到了制动员。

“啊,什么引火的?”老头嘟囔道,“你是想把我房顶给拆了吧。我想知道那姑娘怎么样了?她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她要不是,就没人是了。”

“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她?”

“在圣路易斯。她身无分文地跑到调车场来,说有人偷了她的车票。我就收留了她—我说不定会丢了饭碗的。你见着她了吗?”

“我说,我要点儿引火的东西。”

“你抓一把吧,”制动员犹豫地说,然后又重复道,“那姑娘呢—和那些蹭车的一起走了吗?”

“她没事儿。”克里斯从靴子里顺出一张名片。

“你要是有机会到好莱坞,就来找我。”

制动员笑了,又停下说:

“唉,反正你像是个好人。”

趁着他脾气好,克里斯用一只胳膊抱满了引火的东西。

“别担心那姑娘,”他说,“我不会让她受伤的。”

“可不能啊,”制动员在门口说道,“不能啊,她就跟我的闺女一样。我收留了她,可我不喜欢那帮人的样子。明白吗?他们面相不善。明白吗?现在的人面相一般没那么坏。”

“再见了。”

—车钩叮叮当当响起来。克里斯一面沉思,一面走回刚刚丢下她的地方。

“快看!”她惊叫道。

一辆公共汽车的十九只疯狂的绿眼睛正穿过夜色朝他们过来。

“那该多好啊—要是可以的话。”

“可以啊,”他向她打包票,“我可以一路把你带到洛杉矶—”

她不信。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有身份的人。”

在车上她问他:

“你哪来的坐车钱?”

乘客们睡眼惺忪地给他们挪位置。

“呃,我正在写一部戏啊。”他说。

她还是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但是他年纪轻轻就面带倦容,一定工作过一段时间。

“你眼下在写什么呢?”她问道。

“这个,这部戏就在我脑海中。是关于流浪汉的—”

“那你是准备把这个点子卖到好莱坞吧。”

“卖掉!已经卖掉了。我正在找具体素材。我叫克里斯·库珀。《琳达·芒代》就是我写的。”

她似乎累了,没精打采的。

“我不怎么看电影的,”她说,“你对我太好了。”她给了他一个侧面的微笑,只半边脸,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悬崖。

“操,你可真漂亮!”他情不自禁,又接着说道,“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一般人—”他不得不再次压低嗓音,前面一对乘客被吵醒了。

“我是神秘女郎。”她说。

“我也开始这么觉得了。你真让我费解。”

公共汽车减速开进达拉斯站了。午夜在头顶摇荡。过半的乘客下了车,有的就此离去,有的稍事休息,克里斯也下了车;女孩留在座位上休息,淡淡的粉晕又偷偷爬上她的脸颊。

在电报局,克里斯给一位女明星发了电报,她此时正坐在一列漂亮的新型列车里向西行驶。

他回到车上,把女孩从半梦半醒中唤起,淡淡地问道:

“你听说过薇拉·托利芙吗?”

“当然。谁没听过?她不是今年爆红了吗?”

“她正在去西海岸的路上。我给她发了电报,让她在厄尔巴索(得克萨斯州西部城市。—译注)下车和我会合。”

但是他已经厌倦了在一个显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孩面前卖弄;也许是他脸上受挫的自尊让她有力气说道:

“我不怎么在乎你是什么人。你对我好,你保全了我的支票。”睡意蒙眬中,她紧紧抓着她的破包,里面是那张遍布折痕的支票,“这才是我不想让流浪汉抢走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觉得它很值钱咯?”

“呃,你听说过保罗·唐斯吗?”

“似乎有所耳闻。”

“他是我父亲。那上面有他的签名。”疲倦再次征服了她,她睡着了,没再多解释。他们此时正加速驶过漫长的得州夜色。

除了两个灯泡之外,其他都调到了暗光;调整位置准备睡觉的乘客们几乎都是一脸蜡黄的倦容。

“晚安。”她喃喃道。

第二天在米德兰(得克萨斯州西部城市。—译注)歇脚吃午饭的时候,他才接茬儿说道:“你说你爸爸叫保罗·唐斯?是不是人称‘宝贝儿唐斯?他是不是有一列横贯全美线的火车?”

“正是家尊。”

“我记起他的名字了,因为我们拍《砂金》的时候借用过他一艘1850年的老帆船。我见到他那会儿,他正在开一个热闹的小派对—”

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后,他闭上了嘴。

“我们听说了。”

“我们?”

“母亲和我。我们那会儿有钱—父亲死的时候,确切地说,是我们自以为有钱。”她叹了口气,“我们回车上吧……”

……他们驶入厄尔巴索的时候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你有钱吗?”他问道。

“哎哟,多着呢。”

“扯谎。这儿有两块钱,以后还我吧。去买点你需要的东西—你明白的—长筒袜呀,手绢儿呀—买什么都行。”

“你确定你的够花?”

“你还是不相信我—就因为我手里没多少现金。”

他们站在一扇贴满行车线路图的橱窗前。“那就拜拜了,”她犹犹豫豫地说,“谢谢你。”克里斯觉得心头一紧,“等下还要再见的。一小时后我在火车站等你。”

“好的。”

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她就走掉了。只看得见她后脑勺的头发绕着帽子打着卷儿。

走在路上他在想,这个姑娘会做些什么—他的思绪跟着她。他担心她到底还会不会回到车站。

他确定她会。走啊,走啊,一边走一邊往橱窗里看,猜测她会逛哪些大街。他熟悉厄尔巴索。火车到站半小时之前,他又找到她的时候真是喜不自胜。

“所以你也要一起走。来售票窗口吧。”

“我改主意了。该给我花的钱你都花过了。”他不禁说出了心声:

“我想在你身上花的旅费可比这多得多呢。”

“别扯了。还你的两块钱,我可一分没花。哦不,我花了。我花了两毛五,不—我花了三毛五。这是剩下的。给!”

“别跟我瞎胡闹!我刚觉得你还有点理智你就这样。薇拉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她要下车。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们选了她来演这部流浪汉电影里的流浪女。”

“有时候我简直都要相信你真的是你口中所说的这个人了。”

他们站在一个报摊旁边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向她—他看到,他注视她的时候,雪在融化。她粉红的双唇已经转为鲜红……

……火车进站了。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薇拉·托利芙似乎颇为不悦。

“嗯,到了,”她说,“咱们去餐厅凑合吃点儿,然后我们可以给贝尼·吉斯奇发电报,让他开车去尤马(亚利桑那州西南部城市。—译注)接我们。我实在坐火车坐腻了。发完电报我想上车睡觉,就连门房看我的眼神都好像在说我脸上有皱纹儿似的。”

十分钟后,他们走进她的休息室时,她好奇地打量起了这个女孩。

“我的女仆病了,只好把她留在芝加哥—搞得我现在没着没落的。你叫什么来着?我刚没留神。”

“朱蒂·唐斯。”

薇拉向他们卖弄起一颗巨大的蓝宝石,比眼球还大,随后收进了一个蓝袋子里,这个当口朱蒂在寻思对方会不会请自己来充任女仆。

克里斯和朱蒂去了观景车厢,不一会儿薇拉也来和他们一起。显然她偷偷喝了几杯,精神了不少,想来是以此填补女仆缺席的不便吧。

“你真是没救了,克里斯,”她宣称,“你把我丢在纽约去搞什么鬼旅行,我怎么样呢—我收到一封电报说你让我下车,结果你带着个妞儿一起!”

她揩去几滴恼怒的眼泪,控制住了自己。

“好吧。那我就接受她—谁让你不爱我呢。”她用比此前更加挑剔的眼光审视起了朱蒂,“你真是—脏死了。你要借几件衣服吗?我休息室里有一箱呢。来吧。”

……十分钟之后,朱蒂·唐斯说:

“不用了—这条裙子和这件毛衣就行了。”

“但是那件毛衣都旧了。我几乎敢肯定,很久之前已经把它给了我的女仆,结果又混在这里了。你不要?好吧。和克里斯去吧,好好玩儿。我想躺一会儿。”

但是朱蒂选这件毛衣不是因为它旧,而是因为毛衣领子后面的一个标签上写着“梅布尔·戴琴妮”的名字。

而那张她如此小心翼翼装在包里的支票上写着:

支付给梅布尔·戴琴妮—$10.00

回到观景车厢后,朱蒂感觉舒畅多了,她说:

“她真是好心,还借我衣服穿。她是什么人啊?”

“哦,她是乡下淘金者出身(原文“gold digger”,一语双关,兼指以色谋财的女子。下一句中的“矿井”也是作者的调侃之语。—译注);我从低级小剧场把她弄出来的时候她刚从矿井出来不久。我连名字都帮她改了。”

他们在观景台上坐到深夜,星空下新墨西哥州向后逝去;早上他们一起吃了个简短的早餐。到了尤马,薇拉才露面。他们都去小酒店洗漱,在那儿等着贝尼·吉斯奇,他发了电报说会开车来这儿接他们,把他们一路送到好莱坞。

“这趟旅行还挺丰富多彩的,”克里斯对朱蒂说,“每个阶段都很轻松,每个阶段都不一样—很愉快—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也很愉快。”

然而立马就不愉快了,因为这时候薇拉从女更衣室哭叫着出来:

“我的小蓝袋子不见了,我总是挂在手腕上的—我说的是里面的东西。我的大宝石—我就这么一件好东西!我的蓝钻石!”

“你仔细找了吗?翻了你的包了吗?”

“我的东西在火车上。但是我很清楚,它就在我的小包里,小包就在我胳膊上。”

“别是滑落了吧—”

“不会的,”她坚称,“袋口是带锁的—不会自己打开又关上的。”

“肯定在你行李里。”

“啊,没有!”她突然怀疑地看向朱蒂,“宝石在哪儿?马上还给我!”

“当然不是我拿的。”

“那在哪儿?我要搜你的身—”

“理智一点,薇拉。”克里斯说道。

“可是她是什么人啊?这个女孩是谁,我们谁也不知道。”

“无论如何先到侧厅这边来。”他恳求道。

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要搜她的身。”

“我无所谓,”朱蒂大方地说,“我身上只有你借给我的外套和毛衣。我那条旧裙子扔在火车上了,留着不值得。我怎么也不可能把它吞了吧。”

“你看看,她门儿清,克里斯。她对小偷把偷来的珠宝吞掉这一套门儿清。”

“别说傻话!”他说。

看电话的姑娘正在薇拉的严密监视下执行搜身,这会儿碧悠电影公司的总管之一贝尼·吉斯奇在门口停住了车。他在大堂遇到了克里斯。

“啊,好,”他说道,举止很是骄横,克里斯觉得这和他的职业有关,真正写戏导戏的人绝不是这样的,“见到你真好,克里斯。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所以我开过来了。我实在是忙。薇拉呢—我更想见到她。我们能马上启程吗—好莱坞还有事等着我呢。”

“这儿有点儿小麻烦,”克里斯答道,“贝尼,我给你找着一个姑娘,她跟我们在一起。”

“好。到了车上我再见她—我们真得马上启程了。”

“我的故事也有了。”

“这样啊。”他迟疑了,“克里斯,我老实跟你说,我们开工之后情况稍有变化。这故事太悲了。”

“恰恰相反。我發现这故事非常鼓舞人心。”“我们到车上再说吧。不过薇拉得先拍另一部片子,马上开机,几乎今天就得开始—”

正说着,薇拉从衣帽间出来了,心烦意乱,满面泪痕,茫然不知所措,后面跟着朱蒂。

“贝尼,”她哭喊着,“我的大钻石丢了,你见过的。”

“真的?那太糟了。投保了吗?”

“保金怎么也抵不过它的真正价值啊。那可是个稀世珍宝。”

“我们得出发了。车上说。”

她同意启程。他们朝海岸进发,先翻过一座山丘,又驶入一座山谷,山谷里的一排排鳄梨树和晚季莴苣沐浴着绿色的晨光。

克里斯让贝尼向薇拉坦言新片子的紧迫—她心烦意乱得基本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说:

“我还是觉得我的故事比那个好,贝尼。我已经改了。从行程开始到现在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个故事叫‘一路同行。现在这个故事不只是讲流浪汉了。这是个爱情故事。”

“我跟你说,这个主题太阴沉了。大家现在想找的是乐子。比方说,现在这部片里我们给薇拉的—”

但是克里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么说,我这个月都白费了—你变卦了。”

“斯考夫联系不上你呀,不是吗?我们又不知道你在哪儿。再说了,你是带薪休假呀,不是吗?”

“我工作可不只是为了钱。”

贝尼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膝盖。

“别再说了。我准备安排你写一部片子—”

“但是我想写这部片子,我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它。我坐着运货车一路从纽约到达拉斯—”

“可是谁在乎这个呢?要让你选,你不是更乐意在通衢大道上坐豪华轿车吗?”

“我曾经这么觉得。”

贝尼转向薇拉,看样子他虽然对克里斯失望,但心情依然良好。

“薇拉,他居然觉得他想坐运货车—”

“来吧,朱蒂,”克里斯突然说,“咱们下车。我们走路也能到。”然后对贝尼说,“反正我的合约上周就到期了。”

“可是我们不是要续约—”

“我想我能把这个点子卖给别人。反正这个流浪汉的点子是我想出来的—所以我猜应该是返还给我咯。”

“那是,那是。我们不想要。可是克里斯,我跟你说—”

他现在似乎意识到正要失去一位最得力的干将,而这位干将不会愁没活儿干,他在行业内大有可为。

但是克里斯已经打定了主意。

“来吧,朱蒂。司机,就停这儿。”

薇拉完全沉浸在她的损失中,而对别的一切毫不理会,她对他喊道:“克里斯!你要是听说了什么跟我的钻石有关的—要是这个女孩儿—”

“她没拿,你明知道。也许是我拿的。”

“你才没有。”

“是,我是没有。再见薇拉。再见贝尼。等这出戏大卖的时候我再来看你们。到时候再给你们讲这个戏。”

几分钟之后,这辆车成了远处高速路上的一个黑点。

克里斯和朱蒂坐在路边。

“嗯哼。”

“嗯哼。”

“我猜又得徒步或者搭顺风车了。”

“我猜也是。”

他看着她两颊娇嫩的白玫瑰,她碧绿的双眸比他们周围的绿叶子都要绿。

“你拿了那个钻石吗?”他突然发问。

“没有。”

“你在说谎。”

“好吧,也有也没有。”她说。

“你把它怎么着了?”

“啊,这儿可真舒服,咱们先别说这个了。”

“别说这个了!”他重复道,她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震惊—好像无所谓一样!“我要把那块石头还给薇拉,我有责任。说到底是我把你介绍给她的—”

“我帮不了你,”她十分冷静地说,“没在我这儿。”

“你拿它怎么着了?交给同伙了吗?”

“你是把我当罪犯了吗?要真是这样,那我实在是神机妙算了。先得遇到你,再有后来种种。”

“如果是你,那你做罪犯也就做到今天为止了。薇拉会拿回她的钻石的。”

“那钻石刚好是我的。”

“这么说,谁抢到手就是谁的咯(原文“possession is nine points of the law”是苏格兰的一句俗话,极言财产纠纷处理之困難,字面意思是在财产纠纷中实际占有财产的一方的所有权是任何他方的九倍,即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实际控制财产的一方往往占有利地位。—译注)—好吧—”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她打断了他的话,气得直哭,“它属于我妈妈和我。唉,我这就告诉你前因后果,我本来没打算说的。我父亲当时拥有尼亚斯克铁路线,他八十六岁左右身体垮了,我们从不让他在没有医生护士陪同的情况下,坐船到他的西海岸办公室去—有一天晚上他逃走了,把一枚价值八千块(据估计,1935年前后一美元的价值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十八美元,因此八千美元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十四万余美元,是笔可观的巨款。—译注)的钻石给了一个夜店女郎。他把这事儿告诉了护士,因为他觉得这事干得有趣而聪明。我们知道它值多少钱,因为我们从一个纽约的商人手里拿到了账单—已经付清了。

“父亲没到纽约就死了—除了债务什么都没留下。他老糊涂了—疯了,你明白的。他应该待在家的。”

克里斯插嘴道:

“但是你怎么知道就是薇拉的那颗钻石呢?”

“我本来不知道。我本来是要去西部找一个叫梅布尔·戴琴妮的姑娘的—因为我们在他的银行结单里发现了一张写给她的十块钱支票。而他的秘书说,除了从船上逃走的那晚之外,他没签过任何支票。”

“那你依然不知道—”他考虑道,“就算在你见到那颗钻石之后。我估计这样的东西很少见吧。”

“少见!那个大小的?珠宝商的账单上把它描绘得像纯种马匹一样品种纯正。我们觉得肯定能在他的保险箱里找到。”

他猜测道:“那我想你本来是要恳求那个姑娘,实在不行就对簿公堂的吧。”

“我本来是—可是当我遇到薇拉这么个狠角色,应该叫她梅布尔才对,我就知道她一定会顽抗到底。而我们没钱打官司。所以,昨天晚上,机会来了—我想如果我拿到了它—”

她住了口,而他替她说完:

“—那么等她冷静下来,她可能还能诉诸理智。”

克里斯坐在那儿,把这件事的是是非非掂量了很久。从一个角度说,这是站不住脚的—但是他读到过离婚夫妇争夺孩子抚养权以至于诉诸绑架的案例。这里有什么正义呢—爱吗?但是在这件事上,站在朱蒂的角度看,影响她行动的只不过是她对自己生活来源的正当权利,而这是合乎人性的。

应该能劝服薇拉。

“你把它怎么着了?”他突然问道。

“寄出去了。今天早上在凤凰城(亚利桑那州州府,也有音译作“菲尼克斯”的。—译注)停车的时候,门房帮我寄出去了—包在我的旧衬衫里。”

“老天爷!你又冒这么大的险!”

“这次旅行本来就是一场大冒险。”

现在,他们突然站起来朝西边走去,温和的太阳在他们身后缓缓升起。

“一路同行,”克里斯出神地自言自语,“对,这就是我这个脚本的题目。”接着又对她说,“我看上你了。”

“我知道。”

“‘一路同行,”他重复着,“我想,若要了解另一个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们将来会常常旅行吧?”

“对,而且永远同行。”

“不。有时候你还是要单独出行—但是我会永远在那儿等你回来。”

“你敢不等。”

(王珂: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邮编: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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