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B.K.史蒂文斯
我妈妈说,格温·哈洛以前是个花匠,在灯塔街上开了家花店,迈克叔叔因为第一个妻子的葬礼去了她那里买花。在那间店容整洁、生意红火的花店里,格温带着对鳏夫油然而生的同情,帮迈克叔叔在康乃馨和菊花、白鸢尾花和剑兰花中挑选了他中意的品种。当时两人的心中一定已经埋下了爱的种子,因为六个月不到,迈克叔叔就邀请我们去波士顿参加他的婚礼了。
虽然我还在上大学,要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也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迈克叔叔还是让我为他们拍摄婚礼照片—这是为了给我一个良好的锻炼机会,他说,同时他也能少浪费一点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几乎无法完成这一任务,因为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背景,不让新娘埋没其中,实在是太难了。新娘身材娇小,少言寡语,面色苍白,比我的迈克叔叔至少年轻十岁,在活力方面却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我什么时候让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新娘看上去总是小得似乎要没有了。在我拍的每一张照片中,无论我尝试着用何种角度来拍摄,她看上去都像是他的影子—一个淡黄色的影子。
可是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婚宴上,她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好像被焊在那里了一样。她用喜悦和感激的眼神凝视着迈克叔叔,微微害羞的她淡黄色的脸上飞起了两朵彤云。这样的场面太震撼了。即使我只有二十岁,我也能体会到这种震撼。当我的妈妈给两位新人送上祝福时,我哽咽了。由于我对迈克叔叔还不太了解,我觉得他们会幸福的。
一年后,我了解了。那年夏天,我在波士顿迈克叔叔的二手车商店里工作,因为手头太紧,我常常接受他的邀请,去他们家里吃饭。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两个人的婚姻有时候会是那么痛苦。坐在他们家餐桌旁,我难堪,我厌恶,我退缩。
“我在麦当劳吃得都比这个好!”迈克叔叔用叉子翻翻盘子里的鸡排。鸡排底下的球芽甘蓝烂兮兮的,鸡排也烤老了,硬得像皮带,叉子一戳,鸡排就陷到了球芽甘蓝里。“麦当劳的厕所也比我家的干净。你把时间都浪费在你那该死的花圃上了。屋子里脏得要命,你却不闻不问。”
“对不起,迈克。”格温婶婶脸红了,但此刻的脸红和一年前那个快乐新娘的脸红绝对是两回事。这是痛苦和尴尬的脸红。“我正努力为你营造一个舒适的家,真的。”
“你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努力啊。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谈婚论嫁时你说过的话吗?”迈克叔叔傻笑着提高了声音,捏着嗓子模仿格温婶婶的语调说,“‘啊,迈克—我只想要你快乐。我只想好好照顾你。”说完,他降低了声音。“但你没有这么做。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你在那个破烂花店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在那些年里,你不停地摆弄大小花束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我现在知道了,这间花店就是婚姻的动机。迈克叔叔的二手车商店里一直谣传,迈克叔叔当初资金严重短缺,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这时,他遇到了格温·哈洛,一个渴望步入婚姻殿堂、手上有一间付清了贷款的花店店主。迈克叔叔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格溫卖了花店,把她全部的资产交给了他,于是,孤独无依的花店店主变成了风光无限的迈克·马林杰夫人。迈克叔叔在数月内成功翻盘,生意火爆,而她则变成了一个累赘,一个拼命讨好迈克、好让他接受她的累赘。她现在身无分文。她完全无能为力。她只有依赖迈克才能活。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彻底控制,这样的情景让我很不舒服。到了那年的8月底,我就开车离开了他们。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六年过去了,我却又开着车回来了。是妈妈叫我回来的。她说,如果我下定决心要在又一个毫无前景的项目上浪费一个暑假的时间,那就不要再浪费宾馆住宿费了,住到迈克叔叔和格温婶婶家吧。实际上,我哪有钱住宾馆呢,我只有屈服。但我很不开心。我的项目伙伴提出要和我一起过来,我说不行。我要全力以赴,挑战别人对我的成见,一改我在他们心中的刻板印象。但是,对迈克叔叔我可不敢挑战,至少现在还不敢。
我的车开上迈克叔叔家的车道时,我看到了格温婶婶。那是我六年后第一次见到她。她看上去更小,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她珍爱的花圃已经被生机盎然、无须照顾的灌木丛所取代—这下她没有借口不收拾屋子了。我想,她投降了。作为她个性象征的花圃被泥土覆盖,种上了灌木。多么令人感伤的景象啊,但这也不奇怪。
然而,迈克叔叔身上发生的变化把我吓了一跳。他以前一直很壮实,但现在成了一个大胖子。和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相比,他肯定长了一百磅(约等于45公斤。—译注)。肥肉在他身上乱颤。
“克里斯,见到你真好啊,”他说,“对了,你看这草坪怎么样?不错吧?这都是格温的功劳!”他充满柔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是不是缩了缩脑袋?我不敢肯定。“好几年前她就把院子里所有的活计都接过去了,说我在店里忙碌了一整天,已经够辛苦的了,回到家里就歇歇吧。上帝啊,她说得太对了。”
我们走进室内。家里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擦得锃亮。格温婶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厨房里,很快就又端着一只托盘出来了。盘子里装着两大杯啤酒;一碗油炸土豆片;一堆浓稠的奶油沙司,上面点缀着切碎的香肠和鸡蛋。迈克叔叔递给我一杯啤酒,端起另一只杯子喝了一大口,拿起土豆片,蘸了一大块沙司。
“格温现在的厨艺相当不错!”他说,“她一开始做的东西那叫一个难吃啊,但经过一年左右的磨炼……嗯!你简直不敢相信她有多少本菜谱。另外,她还报名参加了厨艺学习班,每天看电视上的厨艺秀。这下你没什么好挑剔了吧?”
是的,简直无可挑剔。晚餐美味无比—浇着葡萄干汁、烤得焦黄的火腿,涂满黄油和酸奶油的烤土豆,脆嫩的油煎菜花,牧场沙拉酱拌沙拉,另外还有肉桂卷。格温婶婶小口小口地吃着,翻搅着自己碗里的沙拉,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迈克叔叔。
“好吧,克里斯,说说你的这个项目吧,”他说,“你马上要拍的照片是准备用在一家保险公司的日历上?”
“对,”我说,只见格温婶婶又在一只肉桂卷上涂好了黄油,不声不响地放到了他的盘子里,“瑞维尔·缪丘尔公司打算做一本日历送给自己的客户。新英格兰地区的风景—这是日历的主题。这家公司接受社会上自由摄影师的投稿。”
“干这个钱多吗?”他问。格温婶婶已经又为他切好了一片火腿,正准备送到他盘子里的时候,他摆摆手表示不用了,但态度一点也不坚决。于是,火腿刚放到他盘子里之后,他的餐刀就上来了。
“真的不算多,”我承认道,“但这本日历将送给全国的广大客户,因此会有很好的宣传效果,说不定会帮我在摄影圈内确立地位,成为一名真正的摄影师。”
“咳,你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摄影师了。”他举起酒杯,让格温婶婶加满。“你妈妈告诉我,去年你拍了好多场婚礼照,还为一些小学的毕业班拍了班级集体照,对吧?”
“那些都不是我想拍的照片,”我说,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我为什么要和这个白痴解释我的远大抱负,格温婶婶为什么还在往他的生菜上浇牧场沙拉酱(美式餐厅常见的白色蘸酱,用来蘸炸肉、炸鱼、炸薯条或当生菜蘸酱,又称“乡村沙拉酱”“田园沙拉酱”,通常由蛋黄酱、酸奶油等组成。—译注),“我想通过照片来表达我的思想。”
迈克叔叔狂笑不已。“你倒说说看,日历上的照片还能表达什么思想?除非是裸体女郎日历!‘新英格兰女郎!那样的照片表达了千言万语,对吗,格温?”他用肘弯碰碰她,差点儿把她手上的盐调味瓶撞得掉落下来,即便如此,格温还是不停地往迈克盘子里的烤土豆上撒盐。
“不是那种日历!”我说话的口气有点生硬,连我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我想表达我心目中新英格兰的形象,我想表达我小时候在婆婆家里过夏天的那段记忆。我打算拍一张和7月有关的照片,我想,大部分人肯定都会拍些老掉牙的东西,比如国庆节的烟火啦,保尔·瑞维尔的老宅(保尔·瑞维尔是北美殖民地的爱国者、银匠和商人。1775年4月18日,他骑马飞奔,向附近几个县镇的民兵及时通告了英军出动的消息。第二天清晨,列克星敦响起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他的老宅始建于1680年,从1770年至1800年,保尔·瑞维尔和他的前后两任夫人以及十六个孩子居住于此,是波士顿现存最古老的私人住宅。—译注)啦。可是,我想捕捉一些更加能够触动人心的镜头。关于这些照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早就在头脑中想好了—爷爷忙着给孩子们做冰激凌,奶奶在给孙子孙女讲故事。我一想到新英格兰,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些画面:静谧,安宁,满足。希望我的照片能捕捉到那种感觉。”
格温婶婶怔住了,手里的勺子装满了油煎菜花,正准备往迈克叔叔盘子里送,听了我的话之后,悬停在半空中。她的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神色,嘴唇微微牵向两边—她笑了,虽然微弱,但却是真实的笑。她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我终于把我想要说的解释清楚了,心里真高兴啊。
“这么说来,你是想拍些怀旧的玩意了,”迈克叔叔往后一靠,拍拍肚子,“不错,格温。吃什么甜点?”
甜点是巧克力派—法式丝绸派,格温婶婶温顺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甜、最油腻的派了。格温婶婶自己只吃了一小块,给我们却切了一块又一块,还在上面加上了一堆又一堆的生奶油。她吃了兩口派之后,就无声地退回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儿,我听见了水流的声音,知道她在洗盘子了。
迈克叔叔的话题又回到了日历上。“我不是不喜欢艺术,”他安慰我说,“我虽然确实不太喜欢摄影,但是,我喜欢雕塑啊。如果是真正美好的东西,我还是会喜欢的。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悦,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不,这是济慈说的。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格温婶婶已经被这个男人弄得疲惫不堪,我只希望他不要再强迫我喜欢那尊裸女像就行了。
他指着壁炉台说:“瞧,那就是我说的‘永恒的喜悦。”
我必须照办。我只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样东西”。那是一尊陶瓷像,几乎有两英尺高,描绘的是一名丰满的裸女坐在一根树干上(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在那样的地方),陶瓷像的用色大胆,到了令人不敢描述的程度。迈克叔叔盯着陶瓷像,看他两任妻子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的柔情蜜意。“那就是‘永恒的喜悦,”他说,“三十二年前的10月,我卖了我的第一辆二手车之后买了它。我把赚得的全部佣金花在了一尊陶瓷像上面,但我从来不后悔。克里斯,如果你能弄出像它这么美的东西,花再多的时间也值了。”
格温婶婶无声无息地回到餐厅,又给迈克叔叔切了一块派。我想,至少,她为自己赢得了某种和平;至少,六年前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发生的那一幕不会重演。记得当时因为格温婶婶把烤肉烤过了头,迈克叔叔抬手就打了她一记耳光—下手很重。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足以让他对我怒目而视了—那分明是说,如果我胆敢吱一句什么,他会很乐意对我动手的。
这就是我讨厌他的深层原因。在那种情况下,我只有低头盯着面前的盘子,假装没有听见格温婶婶在抽泣。我被他吓坏了。我鄙视自己。但是眼下的我在想,那样的事至少不会在今晚发生吧。
我错了。
事情是这样的—
我和迈克叔叔在书房玩得正开心的时候,格温婶婶端着我们的睡前点心进来了。我看到了火腿奶酪三明治、奶油西红柿沙拉、三层核仁巧克力饼,另外还有两大杯啤酒。格温婶婶手里的托盘让我目瞪口呆。
“格温婶婶,这些看上去好诱人啊,”我说,“但是晚饭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而且我也不习惯睡前吃东西。”
“克里斯,空着肚子睡觉可不好,”迈克叔叔说,“再说了,格温做的西红柿沙拉可是整个镇上最好的。”
迈克叔叔笑眯眯地看着格温婶婶,但是,在迈克叔叔面前放下啤酒杯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有些啤酒洒到了咖啡桌上。
“笨手笨脚的。”说着,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动作虽然很粗暴,却又是那么漫不经心,可能他经常这样对她吧。“小心家具。”
“对不起,迈克。”她说。听见她叫他名字,我意识到自己是有些惊讶的,好像她应该喊他“马林杰先生”才更加合适。
第二天早晨,迈克叔叔还在与第二盘煎饼和香肠“作战”的时候,我就开车出了门。离开他们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的“新英格兰灵魂之旅”开始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找寻“新英格兰的灵魂”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静谧,安宁,满足—要拍到洋溢着这几种感觉的照片很难,至少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第一站是公园。我站在一棵树的后面,准备拍那些正在玩耍、蹒跚学步的儿童。结果,托儿所老师的警惕性很高,她报了警,于是我不得不向赶来的警察和那名老师再三解释,说明我不是拍儿童色情照的星探。后来到了下午,我走到几名老人跟前说明来意,想请他们做手工冰激凌,或者搂着孙子孙女讲故事,他们却对我怒目而视。他们想知道我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是不是要卖东西给他们。当我开着车回到迈克叔叔家的时候,已经有点动摇了。我想,也许迈克叔叔说的话有点道理:把时间花在工作室里拍拍肖像照,拍那些摆好姿势的模特儿,这个主意可能也不坏啊。
迈克叔叔的车不在他家的车道上,于是我走到后门那里,心想格温婶婶应该在厨房里忙着吧。没有想到的是,她坐在阳台里的摇椅上,轻轻地哼着歌,一大块正方形的亚麻布绷在绷架上,正在认真地绣着什么。看到我进去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晚饭快好了,”她紧张地说,“我正打算回厨房去呢。我这就给你拿啤酒和吃的来。”
“请别起来,”我说,“我不饿。我想和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想,在迈克叔叔回来之前,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估计她是比较喜欢我说最后一句话时鬼鬼祟祟的那种语调,我看见她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啊,是不是很快就找到好题材了?”
“没有,我很快就泄气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好题材。我想部分原因就在于我并不知道我在寻找的是什么。”
“不,你知道,”她说,“昨天晚上你表达得很清楚啊。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最终一定能够找到它。有时候,美好的事物是不会很快成为现实的,但是,如果你不放弃,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最终目标就一定能实现。”
“你真够耐心的。”我走过去,看着她手里的刺绣。“格温婶婶,你绣的这条挂毯太漂亮啦。是你自己设计的吗?你要在所有的空白地方都绣上这种小花吗?我可没有这样的耐心。”
挂毯上的图形由许多花组成,这些花不是以风景画的方式呈现,不是插在花瓶里的那种中规中矩的花,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用花构成的某种图案,而是一种活泼灵动的花团锦簇,内在的那种协调我能够感受得到,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这些花色彩绚丽,品种繁多,令人眼花缭乱。你在那个图形里找不到两朵完全相同的花,而且,我敢肯定地说,有些花只在她的想象王国里盛开,在世俗的花园中你永远也见不到那样的花。所有的花都是她一针一针绣出来的,每一朵肯定都要耗费她好几个小时。
她脸红了—这次是自豪的脸红,是充满生气的脸红。“你喜欢这个,我真高兴。我已经绣了很长时间了。真的是很长很长时间。我只有在有空的时候才拿出来绣,所以每次都绣得不多,但我每天都在坚持,从不间断。”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每天都在坚持,从不间断。我永远都不放弃,我要坚持到最后。完成之后—哎呀,我完成之后,肯定非常棒!”
说完,她默默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最好还是赶紧去厨房吧,迈克希望他一到家就有开胃的小吃等着他。”她收拾好针线、剪刀,和挂毯一起放进一只纸袋里,将她从事无聊活动的证据藏到了墙角一只碗橱的后面,周围还用面粉袋和白糖袋做了遮挡。“希望你喜欢吃意大利食物。”她说。
我确实喜欢意大利食物,可是晚餐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柠檬嫩牛肉;马苏里拉奶酪烤通心粉,上面有番茄酱;香脂烤洋葱;炖蘑菇;蒜香面包;基安蒂红葡萄酒。我享受着格温婶婶做的美食,听着迈克叔叔破口大骂手下的员工懒得像猪,想着碗橱后面藏着的挂毯。那是她和以前的生活之间仅有的联系了,我想。现在,她能拥有的就只剩下那些精心绣出来的花,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把那些花拿出来给丈夫看。她永远也无法展示自己创造出来的美好事物,她无法把自己用双手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作品拿出来,美化这个家,而丈夫那笨拙、粗俗的塑像卻能把家里搞得丑陋不堪。我看着她往叔叔的盘子里堆着食物,由衷地感到遗憾。她已经没指望了,我想。她深陷其中,除了偶尔到自己的想象王国里休整一番,恐怕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要摆脱这样的困境吧。
“亨德森把账本搞得乱七八糟的,”迈克叔叔说,“我花了一个下午才把账弄平,根本没空去打高尔夫。下次再这样,我发誓,一定要炒这个家伙的鱿鱼。”他脸和头皮都涨得通红,汗顺着脖子直往下流。
“格温,把空调的冷气调大一点,这里热死了。”
“对不起啊。”说着,格温婶婶立即起身,按照他的要求调低了温度。
“听到你说你还打高尔夫,我真高兴啊,迈克叔叔。”我说,希望借此转移话题,谈些令人愉快的事。
“是啊,我有一辆很棒的高尔夫球车,是格温送给我的。她攒了好几年的钱,都是从她的服装费里省出来的。那辆球车真美啊,而且还很宽敞,可以放得下一个啤酒冷却器。有了这车,我就用不着拖着那些沉重的球杆,满球场跑了。”他凝视着她,眼里似乎充满了喜爱。“娶了她之后发现她还不错。不是说她长得好看,而是她能照顾我,而且还照顾得挺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为了表示同情之意,格温婶婶起来干活的时候我也站了起来,帮她收拾了桌子;格温婶婶洗好碗碟之后,我在一旁帮她擦干。她站在洗碗槽旁边,我注视着她那可怜的样子,恻隐之心几乎让我崩溃。她还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已经像个老妇人了。她的背驼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圆发髻,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不仅颜色单调,而且不合身,至少已经穿了有十年了吧。
“你在迈克叔叔身上投入太多了,”我责怪道,“你给他买高尔夫球车,给他做那么多好吃的,给他喝酒。该在你自己身上花点了。你去美容院把头发好好打理打理,做个时髦的发型,也给自己买身新衣服吧。”
她淡淡地笑了。“啊,我给迈克买的都是他需要的东西,他真的真的需要那些东西啊。我的发型怎么样,我才不在乎呢;我也不需要新衣服—”她脸上的笑容再次变得凶狠起来。“—还不到时候。”
我深为感动,同时也觉得很难受,于是探身过去,在她头顶上亲了一下。“你对他太好啦。”
“你是这样想的?”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是朋友,对吗,克里斯?嗯,不错。在这家里能有个朋友,不错。这样就方便多了。”她将最后一只碟子放到沥干架上,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我真的觉得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她说。这话是对我说的吗?不,更多是对她自己说的。
我背着相机的第二次远足还是以失败告终。我想通过甜言蜜语劝那些人摆好姿势让我拍照,结果换来的是一顿咆哮。我想偷拍,却被棍棒打跑了。最后,我只得拍了几张松鼠的照片。我尽力说服自己,这些松鼠照片就是新英格兰静谧、安宁、满足的象征。
今天过得真痛苦啊。随着气温的升高,每个人都大汗淋漓,脾气也更加暴躁。路面烫脚,小草被烤得低下了头,甚至小鸟也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够了,我想,我明天就出发,去佛蒙特州(位于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南邻马萨诸塞州,西连纽约州,北与加拿大魁北克省接壤,东与新罕布什尔州以康涅狄格河为界,风景优美。—译注)拍谷仓的照片。
当我快要到迈克叔叔家的时候,看到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不会吧,我想,今天这样的天气还开窗。格温婶婶在炉灶前辛苦忙碌着,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空调坏了,她说,是几个小时前坏的,她找不到人来修,于是就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
我不忍心责备她,可是,她这样做也太不明智了。外面的空气并不新鲜。相反,它比家里的空气还要浑浊、还要热。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如果关上门窗,拉好窗帘,不让太阳照进来,反而能够保存昨晚以及空调共同作用留下的一丝凉意。
还有,这么热的天,做一顿清淡的饭食就行啦。听她说了今天晚餐吃什么之后,我吃惊不小:裹着厚厚一层面粉的炸鸡块、玉米面包、肉汁土豆泥、黄油玉米棒子、饼干(上面的黄油就更多了)、巧克力软糖蛋糕。
“这都是迈克最喜欢吃的。”她开心地说。
虽然燥热难耐,但格温婶婶好像并不在意,满面春风地在锅碗瓢盆之间忙个不停,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一开始我没听出来她哼的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音乐剧《西区故事》里的《今夜》。这个女人被丈夫欺负得没一点脾气,却哼着一首充满希望和浪漫的歌曲,巨大的反差令我心痛。
迈克叔叔回来了。他的心情很差。他先是骂空调,接着骂格温婶婶,吼叫着说他知道她一定能找到空调修理工,如果她真的努力去找的话。我忍不住想反驳他,但格温婶婶用眼神制止了我。她摇摇头,笑了笑,面色平静地给他拿来了啤酒、奶油沙司和油炸土豆片。迈克叔叔一边风卷残云般吃着,一边气呼呼地说着白天发生的事。
这次他真的是有理由发火。中午时分,他的秘书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一个二手车经销商已经资不抵债,即将破产,目前正在变卖资产。这个经销商是他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打电话的那个人说,如果迈克叔叔马上赶到昆西市(马萨诸塞州诺福克县的一座城市,是波士顿大都市的重要组成部分,位于波士顿的南郊。—译注),就能以极低的价格一举拿下此人手上的二手车。于是,迈克叔叔在滚滚热浪和乱成一锅粥的交通中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赶到那里,却发现那人并未破产,他宁死也不愿卖车给迈克叔叔,哪怕是一只破胎也不行。原来,这是有人搞的恶作剧。迈克叔叔认为是他的这位竞争对手授意他人打电话捉弄他,于是双方在二手车的展示厅里恶语相向,继而发展到推推搡搡,后来,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把两个人都批评了一顿。
迈克叔叔破口大骂,从饭前一直骂到饭后。他吃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狼吞虎咽,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鸡骨头、玉米芯子已经在面前的盘子里堆成了小山,也不知道有多少面包、土豆泥、饼干、酒已经下了肚。晚饭吃完后,格温婶婶起身准备往厨房里走,我再次站起来去帮忙。但这次她不让我帮她。
“不用啦,克里斯,”她说,“今晚不用你帮我。实际上,我不打算立即洗碗。我得先把客厅打扫完。”
邁克叔叔皱起了眉头。“你白天的时候为什么不打扫?”
“没时间。”她说,语调不像往常那样恭敬谦卑,好像还耸了一下肩膀。
迈克叔叔坐在餐桌的上座,背对着客厅。我坐在他的右侧,格温婶婶的一举一动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从厨房里拿了家具上光剂和抹布,然后就开始忙得团团转了。她又哼起了《今夜》。她擦了咖啡桌、落地灯、书柜上的灰。她擦了壁炉台上的灰。她搬起迈克叔叔的裸女陶瓷像,抓在左手上,准备擦掉陶瓷像原先所在位置上的灰—陶瓷像从她手上掉了下来。
陶瓷像和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发出惊心动魄的炸裂声。迈克叔叔的脑袋抽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来,大张着嘴。他看到了心爱之物的大小碎片—这里有一只手,那里有一小截树干,在咖啡桌下面还有裸女头上的一大块金发。他的眼里满是震惊、悲伤和愤怒。
格温婶婶叹了一口气。“哎呀。”她说。
这下完了。“哎呀?”迈克叔叔站了起来,椅子被推到了一旁。他转身看着我,用颤抖的手指着格温婶婶:“她还‘哎呀!她打坏了我最宝贵的东西,她打坏了我最美好的东西,还‘哎呀!”
格温婶婶一脸不耐烦。“反正是个旧的。”
“旧的!”迈克叔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的确是旧的。它在我手上已经有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啊!我用卖第一辆二手车赚的钱买了它。艺术品越老越值钱,你这个傻瓜!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东西啊!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悦,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是济慈说的。”格温婶婶淡淡地说。
迈克叔叔的脸色由红变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还敢还嘴,你这个婊子!我要把你撕成两半!”
虽然我早已吓呆了,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不行。“迈克叔叔,”我站了起来,“你消消气,她不是故意的,别—”
“你别管,克里斯!”格温婶婶呵斥道。“你给我坐下!”她面带嘲弄地看着迈克叔叔。“他想揍我,让他来啊!看他能不能!来呀,迈克!看看你那一身肥膘还能不能走过来。你这个猪,来打我啊!”
他咆哮着扑了过来,但格温婶婶还没等到他靠近,就闪开了。她溜到了餐厅里。迈克叔叔转身追她,汗水顺着他的脸直往下淌,他呼吸急促,脖子上青筋暴突,三重下巴(不是双下巴!)耷拉着。格温婶婶哈哈大笑,绕着餐桌又回到了客厅。
“迈克,抓不到我吧!”她说。“你太慢啦!你和那尊陶瓷像一样,丑死啦!”她踢起一块碎片—那是裸女的一只手—在对面的墙上撞得粉碎。她咯咯直乐。“上帝啊,我太开心了,这东西全毁了!”
迈克叔叔喘着粗气,在离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和失去裸女陶瓷像相比,奴隶的反抗更加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惊愕不已。“你—你—”他刚说了这几个字就开始抓挠胸口,脸也变了形,直直地盯着格温婶婶。“—你。”说完,他瘫倒在地。
那天晚上,我要与之交谈的人太多了:有听见他大声嚷嚷的邻居,有急救车上的医生,有急诊室里的护士,还有殡仪馆的人。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抽空找到了迈克的家庭医生。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警告过他,”医生说,“我说,‘迈克,你这个样子是自找麻烦,会得心脏病的。赶紧戒酒戒糖,少吃油腻和咸的东西。但是他听我的话了吗?他不听啊。还有,他真不该有那辆该死的高尔夫球车。我觉得这么一来,他简直就没什么锻炼了。我估计他可能会在自家的院子里干干除草之类的活,但那样的活动量显然是不够的。”医生摇摇头。“还有,他的脾气不好。他真该改改他那暴躁脾气。急救车上的医生把邻居说的话告诉我了。就因为妻子掸尘的时候打碎了一件什么小玩意儿,他就大发雷霆!可怜的人儿啊,丈夫留给她最后的记忆是那么邪恶、丑陋,太遗憾了!”
但是,面对如此变故,那个可怜的人儿好像还行,她一边落落大方地接受来自各方的吊唁和安慰,一边指挥着殡仪馆的人。我和她回到家里之后,她就一头钻进了地下室,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了空调主机工作的嗡嗡声,接着,格温婶婶从地下室上来了。
“我想我还是自己瞎捣鼓一下吧,”她说,“没想到还真的被我修好了。帮我关上窗户,好吗?我们先到阳台上坐一会儿,等室内凉快了再进去。这些盘子、碗之类的就先不管啦。我在冰箱里放着柠檬汽水呢,你要不要来一瓶?迈克从来不喜欢喝柠檬汽水,可我觉得,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那是最好喝的饮料啦。”
我给我妈妈打了电话。是的,我说,我要在这里待到葬礼结束之后,有好多事要做。格温婶婶明天想收拾收拾家里,把一些东西捐给“好意”(美国一家著名的慈善超市,它接收、处理、销售人们捐赠的旧物,用销售得到的善款为残疾人、失业者、新移民等兴办各种类型的福利工厂、职业培训机构和就业安置场所。该超市一般采用“前店后厂”模式,即前面是“慈善商店”,后面是捐赠物品的维修和处理车间或工厂。—译注),它们是:迈克叔叔的衣服、迈克叔叔的高尔夫球杆、她的菜谱书。
我来到屋后的阳台,只见格温婶婶坐在安乐椅上,悠然自得地晃荡着,借着灯光做针线活。“克里斯,快过来坐下吧,”她说,“今天晚上挺可爱的,对吗?我相信,明天就不会这么热了。”
我坐在阳台的秋千上。“现在,你做针线活的时间要比以前多了。”我说。
“如果你说的是我晚上做针线活的时间要比以前多,那当然正确,”她说,“但是,在其他时候,我要忙的事情多着呢。明天,我就去理发,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参加葬礼的时候穿。另外,我還要准备把二手车商店卖掉。也许我会联系比尔·摩根吧。”
“比尔·摩根?”
“是的,他在昆西有好几家店面。他也是我那死鬼丈夫的竞争对手。我听人说他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正考虑要换个更好的地方。迈克的店卖掉之后,我会寻找一处花店,这次一定要买个面积大一点的,还要有温室。”她盯着手里的挂毯。“但我也不会放弃手上的这个针线活。终有一天,当这条挂毯放在壁炉台上的时候,会很漂亮的。我会抓住一切机会绣这条挂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直到最后完工。所有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做完的吗?”
“格温,”我说,“我可以拍你吗?”
那是我卖出去的第一张照片,是我的第一张获奖照片,同时也开启了我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师的职业生涯。格温听我说要拍她,想到自己这个年纪还要做挂历女郎,她哈哈大笑,但她很大度,欣然表示同意。后来,因为她的这张照片太吸人眼球了,保险公司决定,每年挂历上的7月都要用这张照片。
她坐在阳台那把松木摇椅上,绣着梦想中的奇异花朵,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已经褪色的棉裙在灯笼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柳条架上那瓶柠檬汽水、门附近的钩子上挂着的那条围裙—照片上的这些构图全是我的功劳,但是我不能自欺欺人,因为让这张照片家喻户晓的不是别的,而是格温的那张脸。所有人一致认为,我的相机捕捉到了新英格兰的灵魂:静谧,安宁,满足。
—在瑞维尔·缪丘尔公司的任何一家门店,你都可以免费获得一本这样的挂历。
(王海燕: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