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说起西乡,可能陕西以外的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若说起唐朝时官差给杨贵妃送荔枝的事情,恐怕是妇孺皆知了。
西乡位于古代荔枝道的中心地段,史料“唐代天宝年间,杨贵妃嗜食乡里荔枝,诏川南涪州贡荔枝,快马取道达州至西乡驿,再经子午道至长安”中提到的西乡驿,就是如今的西乡县。
西乡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古镇叫骆家坝,它是汉江第一大支流牧马河的源头,也是西乡最偏远的镇域。
暮春时节,我走在由汉中去往骆家坝的路上。经过山峦、丘陵、河流、集镇与村落后,沿着牧马河迎头钻进一条幽深峻秀的峡谷。忽见吊桥悬于溪河,农家三三两两,有人低头弄禾,有田弯曲清亮。这时,就进入了骆家坝。
骆家坝古镇始建于明末清初,是古代陕西进入四川的一处重要集镇,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
站在回龙桥上眺望,只见静静的牧马河从上游的峡谷中缓缓流下,河道两侧是卵石垒砌的河堤,堤上的村落被古树掩映,堤下的石门也被古树掩映,村民可以通过这些洞开的拱形石门,下到河边洗衣、淘菜、给牲口饮水,当然也可以“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洗澡。
这不,河里有一队麻鸭子,正撅起屁股,把头伸进水里找食儿吃呢。
我在河边看来看去,除了几只吃草的牛犊和老牛之外,并没有看见马的影子,那么这条河为什么叫牧马河呢?
据《舆地记胜》和《明一统志》记载,这牧马河在唐宋时期名曰“马源水”,元朝以后改称“木马河”。因该流域水源充沛,水草丰茂,兵营多在此放牧军马,久而久之就被称做“牧马河”了。难怪我们来的途中,还看见马房营、马营坝等与马相关的地名。这时候,只见两位在河边洗完衣裳的妇人,端着脸盆,沿着拦水坝上的石头墩子,一步一跳地从河的这边,往那边去。
古镇上的居民大多沿河而居,古街当然也是如此。
走进古街,只见家家户户的风火墙,扇窗屏门,雕花梁柱,坊额瓦当,都隐隐透出淡淡的江南情韵。一家门上贴着“画栋前临杨柳妍,青帘高挂杏花村”的店铺,使人想起小桥流水的村落中,挂着幌子的酒家。
从表面上看,这古街和其他古镇一样,临街的房子皆为商铺。但由于骆家坝古镇正处于半开发状态,街上看着是商铺,事实上没有几家是开门营业的,有些在临街的屋子开着小餐馆或茶馆,有的在自家廊檐下铺一块塑料薄膜,摆上一些当地土特产,比如野生菌、黑木耳、橡子皮、干豇豆、干竹笋、干萝卜、腊肉、土蜂蜜、野菊花、金银花等,就算是做生意了。摊子也没人看管,概是谁想买东西,就站在门口喊叫主人。当然,并不是每个摊子上都没有人,眼前摆着绣花鞋垫、小孩儿的虎头帽、虎头鞋、肚兜儿的老太太,就是一边绣花,一边和几个老人闲聊着。
老街不长,若是走快一点儿,大约十分钟就过去了。若是慢慢行走,你会看见许多人家门口种着小花小草,这小花都是较为朴素的月季花、栀子花、菊花、太阳花、蜀葵呀等等。至于这草嘛,当然也是一些闲草了,比如这太古石上的兔耳草和铜钱草,比如石板缝隙中蓬勃的青苔,比如老墙上摇着的狗尾巴草,又比如古街尽头这座横在眼前的老房子。在这条古香古色的街上,我把这座老房子也当做是一蓬草,一蓬故乡的草。你看,那依稀殘存的标语,那正在散架的木格窗棂,那长着松塔的黑瓦房顶,那斑驳的土坯墙和杂乱的柴火垛以及褪色的年画,无不印证着我们曾经走过的那个年代。
这时候,一座通往河对岸的铁索吊桥出现在眼前,这桥名叫茶马渡吊桥。
牧马河自古为米仓山北麓的水路交通要道,也是远古时期川陕之间的一处重要商贸通道,修建吊桥的部位,就是当年竹排、木筏、船只停泊的渡口,可谓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后来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茶马古道和各地水路的衰退,人们便在这渡口上修建了吊桥,一来便于乡民通行,二来为了记录历史。此刻,我站在街口,用自己的想象,还原着“茶道夜话随风去,马帮驼铃迎声来”的那个年代。想象着许多年前,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个渡口上运送一批批茶叶和山货、一船船热闹和繁华的同时,也运送着艰辛与收获,泪水与期盼,当然也运送着巴山的民歌和船工的号子。
在古街的尽头,也就是茶马渡吊桥的桥头,有一处较为完好的,具有典型陕南民居风格的四合小院,有人在井边压水,有人在院里择菜,有孩童在廊檐下嬉闹,有时光走进去又走出来。站在此处往河里眺望,我仿佛看见,有人正划着木筏和竹排运来茶叶、药材、生漆、木炭、桐油、烟草及山货,有人正驾着船只运来食盐、洋火、布匹、煤油、肥皂、铁器、瓷器等生活用品,也不乏空着手考察商机的、结伴游山玩水的、拖家带口赶集的、转运骡马和货物的等等。
我总是用这样的方式,企图从自己的想象中,打开关于这个渡口的某个朝代,某一天,某个时辰,把曾经大开大合的场景,放在眼前的小桥流水当中,看看是否熨帖。
走过茶马渡吊桥,就是阡陌人家,田野深深。
眼前有一座磨坊,磨坊旁边是一架吱吱呀呀转动的水车。这么大的水车,需要多大的水流,才能使它转起来呢?细瞅瞅,只见推动水车的水源,并不是来自牧马河,而是从一个小山沟里,由堰渠引流至此。我不知道这堰渠有多长,也不知道源头在哪里,只知道这堰渠之水一定是经过了一户户农家,经过了一座座小桥,才从眼前的石拱桥下,流经这架水车,汇入牧马河。堰渠古老而沉静,磨坊原始而古朴,因为没有人磨粮食,这磨坊就只好寂静着,石磨也寂静着,石墙也寂静着,就连站在草丛里看水的我也寂静着。一派寂静中,唯有这奔腾的河流和缓缓转动的水车,相互依附着走向历史的章节。
沿着堤岸行走,沿着堤岸上的古树行走,沿着古树下的石板路行走,走进一个卷棚式长廊。长廊里摆着一个卖橡子凉粉的摊点,和女主人要了一碗凉粉后,坐在长廊里的美人靠上,低头欣赏河面上移动的竹筏,抬头看着古树下的老庙。这低头与抬头之间,眼眸都被一派碧绿笼罩着,湿润着。坐在这里我才察觉,这个方位和角度,应该是最适合欣赏古镇的。你看河里的竹筏慢悠悠地漂移着,戏水的孩子把喧闹声飘上岸头,飘进农家小院,飘在晾着红衣裳,粉衣裳,白衣裳的门前,最后飘向青黛色的远山。
其实,坐在这长廊里赏雨,应该是蛮有情调的。不大不小的雨滴落在卷棚上,流过瓦檐和瓦当,坠成一串串珠帘后,又落在树叶上,落进河道里,然后幻化成团团飞升的薄雾,在深巷、石桥、远山之间,氤氲成一幅黑白基调的水墨画。
我想这才是古镇的底色。
史料记载,骆家坝地处偏远,是古代躲避战乱的理想之地,四方百姓迁徙于此,在这里垦荒种地,安家落户,故名“落家坝”。又说这骆家坝古称“惊军坝”,在汉代就有驻军,因夜遇惊军队而得名,后因商贾在此置换骡马更名为“骆镇”。历史终究是一册册说不清道不明的史书,不管当年谁迁徙于此,也不管当年到底是谁惊扰了谁,反正它现在就叫骆家坝了。我一直保留着一个猜想,这骆家坝肯定与姓骆的大户人家有关,至于这里到底有没有骆姓的老户,我也就不晓得了。
河里有两个身穿绿衣裳和蓝衣裳的孩子,提着水桶捉鱼;一个摄影者趴在石头上,身体挪来挪去地拍照;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子,撑着油纸伞,沿着拦水坝上的石墩往对岸走去。忽然间水里有异常的响动,水溅湿了我的鞋子,我低下头看了又看,原来这河里是有鱼的,大大小小一群一群的,据说还是会跳的鱼。我先前没有见过会跳的鱼,只记得鲁迅先生在《少年闰土》里说:“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只脚。”那这牧马河里会跳的鱼有脚吗?我瞧来瞧去,终究没有答案。只看见这河水是清清亮亮的,鹅卵石是溜溜圆圆的,倒映在水里的小镇除了一片片白墙与黑瓦,没有任何色彩。
金灿灿的油菜花已经落了,油菜籽正在灌浆。
我在镇上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回龙桥。
一位背着背篓,骑在摩托车上的男子一溜烟从桥上经过。他远去的背影,让一只正在溜达的黄狗,毫无理由地狂追了一阵子。我发现这条狗的奔跑,使这个苍老的古镇忽然变得年轻起来,生动起来。
于是,我看见河水越发的灵秀,越发的婀娜。她轻轻地把妩媚的腰身扭成一道道曲线,掬成一个个渡口,以承前启后的形式,让我们在这个小镇上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
只是,这茶园里带着蓝印花布头巾的采茶姑娘,恐怕以后再也无处可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