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日月

2018-07-30 08:49李存刚
当代人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笔县城山顶

李存刚

站在县城朝东南方向望去,首先截住你目光的是一座小山峰,峰顶耸立着一座高塔。县城四周都是山,但和围着县城的其他几面山峰比起来,它实在算不上高。如果硬要你选择一个恰当的词汇来描述山的形状,你可能会想到很多个,但绝然不会想到古时的元宝——在旧时,山就叫元宝山。

置身山坳里的县城,山在截住你目光的同时,也轻而易举地为你挡住了山那边呼呼而起的风雨。山上长满了树木和杂草,因此也和二郎山下的众多山川一样,任何时候看过去,总是满眼的绿。树木和杂草在不同的季节里开出花朵,白的,黄的,红的,紫的,各种颜色点缀在大片的绿色背景上,那绿就不再单调,显出多彩的美感来。冬天里,白雪覆盖山顶,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耀人眼目,成群结队的摄影爱好者们登临其顶,快门咔咔直响。但天全县向来温润潮湿,雪是个稀罕之物,白雪覆盖的景致并不多见,一旦出现,便会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摄影的,赏雪的,游玩的,男女老幼,络绎不绝。

有路自山脚一直通到山顶。起先是供人和牛羊行走的小道,爬坡上坎,曲曲折折地穿行在密林之间,林间钩藤缠绕,荒草葱茏,如果没人领路,你在其中迷失是八九不离十的;早些年,小道被修整、拓宽,路面铺了水泥和石板的梯步,路两边立了水泥杆子,杆子上挂着带玻璃罩的电灯,夜一黑,灯就一溜亮起来,站在县城里,那路的轮廓于是清清楚楚地蜿蜒在你瞳孔里。这时候,你的目光会自然而然地停留在山顶,在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山顶上的那座高塔刺破夜空,磁铁一样直吸你的眼,不由得你不去瞩目。

高塔名曰文笔塔,元宝山因此便不再叫做元宝山,而改叫了文笔山。至于为什么改,还须得从天全的历史上去寻究根源了。因地处西南僻地,蛮荒之处,纷争不断,唐至清初的数百年间,天全均被恩准实行土司制度,高、杨二土司,一正一副,于是成为天全史志上两个极为深刻的注脚,今人若要回溯天全的历史,总是无可回避的。因为历史上,纷争不断,天全人自古就崇尚武功。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杨氏后裔杨永武了,这个“力大无穷,一顿可吃半甑饭”的大力士被朝廷征召从军,屡立战功,后官至将军。但在被征召离家之后,杨永武便一去无消息。多年以后的一天,他孤苦伶仃的母亲正在地里干活,一只硕大的乌鸦突然飞临老人头顶,哀鸣声声,盘旋而飞,久久不肯离去。母亲念子心切,惶惶地对着天空念叨:“如果你是永武,你就下来吧。”老人话音一落,那只乌鸦便收紧双翼,猛然从天空栽倒下来,闭气而亡。因为杳无音讯,族人们把那只乌鸦当成了杨永武的化身,隆重地埋葬了起来,心中的念想于是有了托付之所。安葬乌鸦的坟茔如今还可在文笔山下杨氏族人曾经聚居的村庄里找见,坟地长满了萋萋杂草,倘若无人引见和指认,你见到的便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寻常的土堆……

时间不觉到了乾隆年间,时任天全州官的是一李姓学士,李姓州官自打上任起就觉出了天全尚武轻文的弊病,想方设法力图改变,却总是无从下手。一天黄昏,李姓州官走到县城的一条小巷里,看见一形若弯月的深潭,潭水清澈无华,潭中清晰地倒映着元宝山的影子。李姓州官于是灵机一动,在元宝山顶修建一座宝塔,大力倡导为文之风。塔就叫文笔塔,而元宝山也就随之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文笔山……时光有序而世事纷乱,塔初建时为四层,建好之后历经几次严重的毁损,有人祸,也有天灾,但每一次毁损之后又都很快重建了起来,现今耸立在山顶的是七层高塔。由四到七,想来不仅仅是数字的变换,但这样的高低变换之间存在着怎样的玄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因为塔的存在,人们渐渐遗忘了元宝山这个本来的名字,只管它叫文笔山;尽管没出过响当当的人物,但自从塔竖起来之后,天全为文之人渐多,文风见盛,文人辈出……都是不争的事实。

有了石板路,有了塔,登临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俗语说,世上从来不缺风景,缺的是发现的眼睛。当你沿着石板路一步步登上山顶,那感觉自是在城里远看起来所无法比拟的。当山脚下的县城渐渐离你远去,你会因为位置的变换有些恍惚,有些不适应,继而会不由得想,此刻自己的所在该是在城里看到的哪个点上?半山腰有歇脚的凉亭,亭身不高,整个的被路边茂盛的竹子和树枝结结实实地掩隐着,在你气喘吁吁的时候,忽然闪现在你眼前,你在凉亭的长条凳坐下,身边是一阵阵凉爽的微风,令你赫然惊醒:在城里连凉亭的边角都看不到,更别说此刻的自己了!终于到得山顶,你首先要做的,必定是绕着文笔塔转上一圈,或者更多圈,然后抬起头,瞻仰塔身。塔尖高高在上,你站在塔边,肯定不是想和塔比高低,甚至不用等你站在那里,高低之分早已一目了然。再放眼远望,就看到山脚下县城里的高楼和街道,你身在县城的时候,这些都是十分具体而生动的:街道宽阔,人来车往;楼房林立,鳞次栉比;穿城而过的河水清澈如斯,不疾不徐地流淌。但在你此刻的目光里,这一切都静止成了一张阔大的水墨画。即便是初来乍到,你可能记不住曾到过的街道,见过的人,但你一定会记得文笔山,记得这张画。多日之后,有人再向你提及天全,你在脑海中搜索半天,然后恍然而悟:“是不是城边上有座文笔山?山顶还有座文笔塔?”川西南莽莽群山之中,大大小小的县份有很多个,大大小小的山不计其数,位于县城边沿、且被叫作文笔山的,独独天全所有。等你有机会再次来到天全,不用主人邀请,你也会主动爬上山去。于是,越来越多的外地人知道了天全文笔山,知道了山上有座文笔塔。山因塔而闻名了,而塔呢,也因山而传诸于世。

也就是到了山顶,你才发现,文笔山上其实不止有文笔塔,山顶也不是想象中孤绝的圆顶形,而是近乎对称的两个山包。文笔塔耸立在右边的山包上,山尖被削平,塔四周是平整的水泥地。而左侧的山包则是一座亭子,离亭子不远,还立着一块石碑,四周长满了碧绿的翠竹,碑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年份和人名,字都被涂成了红色,经年之后,依然红艳如血。

碑是最近一次重修文筆塔时才竖起来的,碑上所载,皆是自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之后历届文、理科状元。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站在碑前,念着碑上的名字,还能清楚地说出那是谁家的孩儿,和大部分名字的主人如今身处何地、做什么样的行当,末了,总免不了一阵唏嘘。

按寻常的认识和理解,贵为高考状元,经过高等学府的熏陶和锤炼,现今都应该打拼出一片天地了。但凡事并不都是我们想象和希望的样子,世上的路有直道也有弯拐,再平静的海面也总会涌起浪涛。就是碑上某个名字的主人,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因为工作业绩突出,又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很快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经过进一步的考察,被提拔成了某个部门的领导。真可谓前途无可限量。可就是在这节骨眼上,他恋爱了,恋爱本身是理所应当的,问题在于他所爱恋的女子没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在他表白之前人家早已开始谈婚论嫁;这本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世上美女成林,你换一棵树去吊或许就成了,可他不愿意换,誓言非那人不娶;后来那人出嫁了,对象自然是人家早先心有所属的那一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儿成了别人的新娘,这样的现实对他就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于是他开始不按时上班,或者上着班,突然跑掉,然后是不能上班,再然后是趁守护的家人不注意,衣衫不整地溜到街上,到处闲逛……到如今他还未婚,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你隨时可能迎面碰上: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对着路边的电线杆或者老树桩说着动人的情话。近旁冷不丁有认识的人唤他的乳名,吆喝他回家。他猛一惊,抬起头嘿嘿一笑,然后转过身,在你的视线里渐渐走远。看着他的背影,你比他还要失魂,还要落魄。

刻在碑上的名字总共有七十多个,他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特例。人们没说他是学文科还是理科的,也都不大情愿提起他的名字。每到周末或者假期,石碑前总可以见着一家家的人,一家三口静静地站在碑前,注视着碑,大人们不免要给孩子讲起“他”的故事,一边鼓励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但名字不必非要刻上石碑,一边警示着,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孩子就步了“他”的后尘。

在行政区域上,文笔山属四川省天全县城厢镇向阳村地界。村子就在文笔山脚下,依山脚而立,一家家房屋都掩隐在翠绿的树木和竹林之间。一条小溪从村子里穿流而过,小溪名叫洗脚溪,秋冬季节,溪水很细,也浑浊,像刚刚被人搅动过的泥水凼。春水一发,水流骤然变大,水流带走了泥沙和堆积了一冬的污物,那水质就清澈了,但声音依然是纤细的,像谁家的丫头们羞涩的私语。去文笔山的路打村子里经过,走在路上,听闻着水声,人家户里突然传出狗吠声,驻足聆听,却分不清是谁家的狗在叫,而那水声,你此刻是再也听不到了。

早年间,农户们还利用空闲时间在文笔山上开垦出一两块荒地,种上各种时令菜蔬,浇灌用的是自家茅坑里的大粪,从不喷洒农药,是正正经经的绿色蔬菜。蔬菜成熟之后大多用于满足自家的餐桌,剩余的则送到市场上换些零碎钱,往往是还没送进市场卖菜的摊点,便被抢购一空了。后来退耕还林还草,荒地都种上了树,没种树的地方也很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荒草。树长到一定时候就需要修剪树枝,树枝晾干之后是上好的柴禾。于是你去文笔山的途中,就能遇见有人背着成捆的干树枝往山下走。天气晴好的日子,还可见到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身材瘦小,步履稳健,精神头十足。老人背的是竹篾片编制而成的背篼,你问老人的年龄,老人咧嘴一笑:“你猜呢?”你报出几个数字,但都与老人的实际年龄相差甚远。看你云里雾里的样子,老人会自报出来:“嘿嘿,八十有六了!”自打从外地嫁到向阳村,老人就天天上文笔山捡柴,现在已是儿孙满堂,家里也早烧上了煤,装上了电器,儿孙们一直不让老人爬山捡柴,但老人却依然故我。问老人为什么?老人的回答很简单:“没办法,习惯了,总觉得双脚踩在文笔山的土地上,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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