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浚博
她温润的微笑和
倔强的眼神,
赋予了我回国访学时光里
最美好的回忆,
与实验室相守相伴的
180天,
汇成了一条生命与
灵魂浸润的
河流。
2017年夏,我陷入了呆在澳大利亚就无法落实实验,取证不到实验数据就意味着零科研成果的窘迫境地。所以乘着我的导师马国伟回国到河北工业大学当副校长的东风,我也迫不及待地选择来到天津的,双口二村与我心爱的驴肉火烧和小黄车作伴。而小苏是我来到河北工大第二个月,在工程实验中心认识的朋友——那时,我的实验一片狼藉。
有人说,了解一个大学科研能力的最好地方是它的实验室。我不辞辛苦越过了大半个地球来到河北工大的实验室逛了整整一天,最后用八张自拍和与一把抢过来的小铲子的合影凑成了九宫格,宣告自己访学交流生活的开始。
因为国外硕士期间缺少实验经验的短板,我的实验陷入了长达两个月亡羊补牢般的惨痛补考——自从我大大咧咧对着水泥桶铲下第一把洋灰起,我便成为了学校老师们眼中的捣蛋分子,他们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我的施工规范手册很可能都用来垫了黄焖鸡米饭的饭盒。
我手里调出的混凝土砂浆如同热恋少女的脸色般阴晴不变,要么你依我侬般温软如玉,要么冷战一般硬如磐石;减水剂在我的手上不厌其烦地泛起白碱,一坨坨已经羞愧到开裂的试块能够证明,它的掺量已经超过了世界上所有混凝土规范所能忍受的极限;本应该达到5.5高宽比的建造性试块,如巧克力温润融化后露出了内部的夏威夷果一样,极尽温柔地瘫倒在案板上等待着羞辱我。实验室检验手艺,更拷问人性——它是让科学具象的伊甸园,也是让灰石沙沉沦的修罗场,如果我眼前这一坨坨混凝土在天有灵,我想它们会恨死这个世界;而那正常运转全凭运气的3D打印机,甚至让我不得不考虑每次实验之前都要焚香斋戒,对它顶礼膜拜。每每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们视察时的视线,仿佛要看穿我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而我除了随后多吃两个驴肉火烧来压惊,竟然没有一点办法去排除内心的焦躁与不安。
哦!上帝给了我一双写段子的手,而我却拿它来玩水泥!
总体来说,在那两个月过渡期,我的实验现场如同威虎山匪窝一般糜乱与嘈杂,而我如同一个走后门进来的蹩脚指挥,各种原料的配比像树倒猢狲散——其实让实验室的“喵副主任”来调配比,也许都比我强得多。
“喵副主任”是实验室收留的小野猫,虽然它曾在我的沙子里撒尿,导致因含水率异常报废了5件混凝土样品,从而被我们饿了3天。但是,“喵副主任”给予了我可贵的乐趣,有它的地方就像有了一个家,让我的情感可以寄托于此,最终激励着我那二把刀的技术继续在随后的实验中发挥着坑爹而又不可替代的作用——似乎每一个不铲水泥筛沙子的日子,都成了对它的辜负。
收留“喵副主任”的人之一,就是小苏。
小苏本科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她身上别样的、生活的烟火氣息,染青了实验室原有的冰冷与荒芜,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实验室弟兄们的心。实验室不只信奉大力出奇迹,这个方寸之地有自己的荣耀与骄傲,而她连续12个月坚守在疲劳测试机边的壮举,让我们佩服她确实是一条原装的山东“好汉”。
小苏见证了我回国之后从思想到作风全面调整适应的全过程。她说,保持平和与敬畏,你才能在实验室站稳脚跟,赢得尊敬。每当我从打印机里端出一坨坨如同被绞成豆腐渣般的砂浆时,我都会格外认同她的意见。这种时候,她都会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抖着二郎腿喂“喵副主任”,或在吃外卖时开心地抢走一瓶饮料,亦或在打印机前故作惊奇地称赞一下打印出来的砂浆——哪怕丑得像豆腐渣。她像是黑暗中的一团花火,鼓励着我对周遭包裹着的黑暗全不在意,像趋光的小虫扑向光明。
时间就这样过得飞快。2017年12月6日的一个慵懒午后,初冬暖阳透过4层楼高的实验室玻璃窗,照在我制备好的基于3D打印快速成型技术的电磁吸波混凝土试样的那一刻,拿着外卖饭盒的我被它的完美惊呆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除了和水泥这项神圣的工作。
于是,借着土木院楼底下看门大妈家那只胖橘猫生了一窝小崽的由头,我请小苏吃了顿饭,感谢她这期间精神上的支持。
我唏嘘这次实验多亏同门兄弟和她这条“好汉”让我撑下来了,不然自己的博士基本就废了。她说,其实她不是没有恐惧,她也曾暗自彷徨,最起码在刚开始做实验的时候,她一天哭了十几次,但她就是不服。
“硕士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考东南大学的博士。”
“你要是考不上咋办?”
“那就明年再考一次,我就是不服。”
说罢,她的眼眸中,泛起了炉火一般的闪耀,哪怕漫天绚烂的烟花,跟眼前这个女生眼里的光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她面上平静而又随和,但她的内心闪耀着别人无可企及的华光;她可能并不像南方姑娘一样少女情怀总是诗,却有着一种令人拍案叫绝的豪爽,是历经风雨后,沉积在灵魂深处的独立与勇敢、高贵与智慧。
她就这样目光坚定地看着我。逆着光,透过她琥珀色的眼眸,我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骄傲与向往,那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坚定的眼神,骨子里都充满着倔强。她让我相信,我的眼前,就是我高中时代可望而不可及的奥赛班的姑娘。
伴随着一杯温润的红酒,她哼唱起了Beyond的《不再犹豫》,她说这是她考博时最喜欢听的歌。离别时,我的手机屏保上多了一行她发给我的微信:
“一定要永远不服。”
圣诞节的钟声响起之时,小苏已经顺利被东南大学录取。分享过她的喜悦,我也将踏上返澳的班机。但是我会再次北归,带着我引以为豪的学术成果,带着我的骄傲与不服,带着我被锤炼得愈加坚韧的品格。哪怕安河桥上没有追光者,哪怕童话镇里没有温柔乡。(作者为澳大利亚西澳大学在读博士生,本刊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