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雪
上世纪八十年代,朱伟作为文学编辑,相继在《人民文学》推出刘索拉、阿城、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从《三联生活周刊》主编的位置上退休之后,朱伟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在《我与八十年代》一书中重返文学的“黄金时代”,重读那些激情与浪漫,以文学为镜观照社会变迁。
莫言为什么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王安忆的中篇为什么比短篇好,长篇又比中篇好?朱伟巧在这些作家与读者间搭起了一座沟通和释疑的桥梁,以追本溯源的艺术精神,将当代文学最为亮丽的一段黄金时代,诠释得分外深邃和迷人。
这不止是一场老派精英的文化布道,也是写给八十年代的一封情书:
最能够接续百年来历史流变的时代中,八十年代居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重提八十年代是否能让我们重新审视一个时代与它的潜在影响?八十年代能否成为“上行社会”的思想资源和精神源动力?
对八十年代的追忆不仅仅是一个“情结”,而且是着力要寻找到的精神力量。
老派人
见到朱伟之前,我用某著名搜索引擎输入了这个名字。
第一页的词条全是“朱伟老师:我为什么放弃百万年薪开始创业?”这自然不是我想要寻找的那一个。
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关键词,虽无意借此矫情地批判当下对“百万年薪”的敏感和价值判断,但我认识的朱伟,大概要在搜索界面翻很多页,回忆起八十年代文学和那个启蒙、自由的理想主义年代,才能找到。
事实上,他一直是站在台后的人——无论是从1995年开始接手《三联生活周刊》的二十年,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相继在《人民文学》推出刘索拉、阿城、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的十年。
作为老派的精英,朱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亲历了一个时代的文学革命;在新世界的浪头拍打过来时,他也亲历了一个媒体崛起的时代。
如今,《三联生活周刊》主编的身份似乎已经掩盖了朱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这些光芒。
6月9日的北京朗园,微雨纷飞,一场主题为“我们与这个时代:和朱伟《重读八十年代》”的读书会即将开始。身穿格子衬衫、戴黑框眼镜的朱伟撑着一把深蓝色大伞,站在会场门口,安静而恬淡。簇拥着他的是一大拨年轻的文学拥趸,一位女生冲过去告诉他,自己是从呼和浩特特地赶来。
朱伟其实不习惯现在年轻人的相处方式。“老派的人交往不会特别激动,但彼此的认同感都很强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朱伟早晨骑车去阿城家里,他总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催命鬼又来了?”傍晚去,他则总不在,桌上有留言:“面条在盆里。”
格非是这场分享会的嘉宾。当一众“老炮”集结至新媒体平台,要在年轻人扎堆的新世界里响亮发声的当下,他这样形容自己的老派:“我不太会用手机,人生第一次学会发朋友圈,是为了朱伟这本书。有朋友问,你怎么突然冒泡了?问题来了,什么是冒泡?”
而朱伟在对格非宣布:“我要写你了!”之后,对格非提出要求,“把你的所有作品寄给我,近期不得外出,随时回答我的疑问。”极不耐烦的格非照做后,却在读到朱伟的文章时流泪了。
“作家总会在犄角旮旯处安排一些小机关,当有人发现并感受到这种勾引时,是一种酣畅淋漓”。人与人之间的“懂”是尤为珍贵的,所谓伯牙绝弦谢知音,如张定浩所说:写作也只是为了被爱,被遥远的人所爱。
在朱伟看来,文学修养需要情感,没有情感不能被感动,文学修养则无意义。
他们这代人,身上有着八十年代的记忆和魂魄。
1976年,朱伟结束了在黑龙江建设兵团的插队生活,来到北京,曾于1978—1983在《中国青年》杂志做过文艺部编辑,1983年,王蒙担任《人民文学》主编,在准备就任前想把朱伟“挖”去《人民文学》。他告诉朱伟,要想做文学,《人民文学》是最好的阵地。
在采访中,朱偉回忆,“起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里改小说,他们说我有文学天赋。出版社当时积压了很多的稿子,我就帮他们处理,他们说我看稿子又快又有眼光,应该当编辑,而不应该写小说。”
认识自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情。朱伟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和定位。他说:“我写小说就是三流作家,我当编辑可以成为一流编辑,我宁可当一流编辑,不当三流作家。”
1984年,朱伟开始被调整到《人民文学》的重要位置,负责北京地区的组稿工作。1985年下半年,他又被破格提拔为小说编辑室副主任,在当时的《人民文学》也曾引起一阵骚动。
1985、1986年,正是成就了《人民文学》最辉煌时期的重要年度,也是一代人的灵魂高地。对八十年代的追忆不仅仅是一个“情结”,而且是着力要寻找到的精神力量。
没有一个词能截然概括这种力量,但是,它确实使一代人觉得自己被一个时代轰然打开了。在后来的时间里,这种效用再也没有发生过。
“八十年代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生活圆桌栏目的一位专栏作者曾追问朱伟:“八十年代是什么?”
朱伟如此作答:“八十年代是可以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整夜整夜聊文学的时代;是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喝啤酒,整夜整夜地看电影录像带、看世界杯转播的时代;是可以像‘情人一样‘轧着马路的时代。大家都被创新的狗在屁股后面追着提不起裤子,但都在其中亲密无间、其乐无穷。”
八十年代,也是朱伟骑着一辆绿色的凤凰牌自行车,从“张承志家里走到李陀家里,在李陀家里买了西瓜,在路灯下边吃边聊,然后又沿着朝阳门外大街走到东四四条郑万隆家里的时代”。
在那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又有多少人像音乐系穷学生刘索拉、烤鸭店清洁工徐星、小镇个体牙医余华以及上海人民公园邮电所邮递员孙甘露一样,每天下了班之后,凑在一起,有人买卤花生,有人买啤酒。
格非回忆,“那个年代的作家里面,凡是好作家,没有人跟朱伟不熟。”
2013年,朱伟开始在博客中写《我与八十年代》,期望以自己的生活轨迹回忆那个时代的每一个节点。“结果,开了个头,就因为还在岗,工作繁忙,放下了。”
退休后,他的接班人、《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李鸿谷邀请他写专栏,对八十年代作家的作品做一个系统梳理、解读。如今,这些回忆文字集结成了《重读八十年代》出版。
作家苗炜描述:“老朱退休之后,新配了一个黑边眼镜,年轻了十岁,每天养花逗猫喝茶,花几十万置办了一套高级音响,搜罗了更多的黑胶唱片。还买了一个德国产的自动炒菜机,给他做糖醋排骨,省下来的时间读书写作,《重读八十年代》就是他回顾文学编辑生涯、讲解当代作家的一本书。”
王蒙评价朱伟:“他谈作品还有一个特点——绝不当面奉承。我觉得你这篇没有写好,他敢于,也一定会向任何负盛名的作家这样说话,当他认为应该这样说的时候。”
在朱伟看来,这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朱伟不随波逐流。所以,他敏锐地觉察出王蒙在作品《布礼》中的呈现有别于“伤痕文学作家在矜持、持重中淤积了太多被扼制的愤懑”,而是“只掸了掸土,就仍然鲜活的人”
他写道:“作为青年布尔什维克,那个革命、进步、明朗的五十年代初是他们整个精神的基础,动摇了这个基础,便动摇了整个政治灵魂,因此,被‘割掉的精神折磨所推动的赎罪狂热,就是一种极为残酷的真实。”
他也在书中直言:王蒙在1985年“已经不是最好的作家”。
对王蒙1985年的作品《活动变人形》,他评论道:“一个作家,当没有一个编辑能禁锢其随意的时候,那种才华横溢的张力,也就很快被过度自信而消磨松弛了。”
而对黄金时代崭露头角的作家,朱伟亦师亦友式的阐释,无疑加深了公众对他们的认识,“从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在令人惊艳中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八十年代中国文学风情图。”
八十年代是个弱话题,因为被谈论得太多,人们或许已感受到疲惫;但同时又是个强话题,其思想资源和话语资源未得到系统的整理,其精神线索尚未充分展露,其人文传统不敌物质大潮,渐渐潜伏下来,等待又一次“复盘”。
尤其是,回首八十年代,是否能带给我们进一步迈向“新世界”的精神源动力?这一點尤为重要。朱伟在《重读八十年代》自序中写道:“一部文学史,还必须对八十年代各阶段社会背景的烙印做出反应,因此,这本书,只能算一个开端,一个基础。”
如媒体人陈虻那句名言:“不要因为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出发。”
朱伟的《重读八十年代》或许正是一封承载了此使命的情书,不止是写给那个理想主义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