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译的多重意涵与理论地位

2018-07-27 06:47何刚强
外语与翻译 2018年2期
关键词:基础理论原文理论

何刚强

复旦大学

【提 要】过去二十年间在我国发展起来的变译理论与实践研究影响日隆。今天深化这个议题,视野应更加宽广、更为辩证。本文的要点有二:首先,应认识到翻译本身就是一个变的过程,成熟的译家也都一直不同程度地在遂行这种变。但在宏观层面,人们对其中的裂变现象尚不能普遍接受,主要原因是受传统的“原汁原味”翻译观的束缚,因此变译理论的完全确立必须先摆脱这个束缚;而这样做我们有充分的理据。其次,面临新时代新的翻译使命,中国学人应将变译理论的研究上升到建立中国翻译基础理论的高度,因为基础理论的突破,是任何学科(包括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学科)取得重大进展的一个必要前提。

1.引言

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成就巨大,其中翻译所起的先导作用功不可没。经济、文化、商贸、科技等各领域的繁荣发展,无一不是起步于翻译。翻译在我国大显身手的同时,也带动了翻译研究的持续推进。在经过长期的译介西方翻译理论的基础上,开始出现具有中国特色翻译理论有系统的探索之旅。我们欣喜地看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发展起来的变译理论与实践研究俨然已成为当代中国独特翻译研究景观中的一大亮点。以黄忠廉为代表的翻译学者群为变译理论在我国的肇始与形成做出了突出贡献,变译理论或可望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特色翻译理论大厦构建的柱石之一。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下,第二届理论翻译学高层论坛会议专门聚焦“变译理论批判与反思”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标志着变译理论在中国进入成熟期。

笔者在会议上主旨发言的基调是:我们现在是站在新时代翻译研究的平台上来深化变译的议题,有必要跳出以往“全译”与“变译”的纠缠圈子,以一种更为宽广、更为辩证的视野来审视变译问题。笔者认为此次专题研讨会能有助于推动新时代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翻译思想,而这样的翻译思想应当是能令人信服、富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原创。以下就此抛砖引玉。

2.“翻”、“译”之意涵与“变译”之分层

切入正题之前,先简要审视一下翻译的基本定义。以中国的文字文化角度论翻译,可以将“翻”与“译”分别给以解释。翻字由“番”与“羽”两部分组成,前者表示其读音,后者表示其要传达的某种特定意思,“羽”表示“飞翔“、“飞起来”之意(“翻”的异体字是“番”+“飛”)。这就意味着翻译离不开“思维的翻腾”、“想象力的展开”。同时,“翻”本身还有“翻滚”、“翻转”的意思,因而可喻指一个“颠来倒去”、“变化多端”、“连续折腾”的动作过程。“译”乃是“解释”之意。这样一来,“翻译”便可以理解为“一个充满变化或变幻并伴随相关的文字解释或图象展示的意义演绎过程”。

“变译”仍然是翻译,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因其一个变字而引出一个问题:即这个变有何玄机?其中有什么内涵让我们特别需要关注的?为使讨论更为直观,以下图示之:

“变”可分为宏观与微观两大层面。前者是一种嬗变或裂变,且往往是伤筋动骨或脱胎换骨之变,后者则是微变或常规之变,它指在一个可控或可预测的范围内进行,运用更、替、改、换的手法对相关字、词、句做些表述或形式上的变动。无论是翻与译的合成蕴涵还是变与译的相连意指都清楚地表明一点,即翻译本身就是一个变的过程,换言之,离开了“变”(无论是巨变或微变),翻译就不可能生成。

3.变译的接受度问题

在中外译论与操作实践中,对变译问题历来多有各种表述或界说,尽管不一定专用“变译”一词。以英语为例,从不同角度审视翻译,除了translate之外,还有一些我们常见的不同的词语表达,它们从微变向裂变的大致梯度排列如下:

Trans fer——Transpose——Trans plant——Tra ns form——Transm i t——Trans fuse——Transmute——Transmigrate

同时,我们都能意识到,对变译实际存在不同的接受度,试以下图简要示之:

迄今为止,我们对于微观层面的变译已能普遍接受。词语的变译,即根据上下文的具体情势选择不同的表达乃至别出心裁地另行选词造词都是常见的手法,在此仅举一例,便可明了。中共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中对于“理念”一词的变译展示如下:

值得注意的是,上示例子中“贯彻绿色发展理念的自觉性和主动性”中的“理念”在英文表述中已经遁形,也就是说,变译除了我们常说的是verities of expression of the same thing or idea之外,还可以以虚化或不译的形式出现。

至于翻译操作时对句子结构的变动,例如对主从句的重新排列、对状语或副句成分另行组合,语序颠倒等,都是翻译的惯用变译技巧。

而对于宏观层面变译的接受度,无论在翻译界或是在翻译研究界目前看来似乎相对比较低。上图中所列的宏观变译的四种情形(只是一种尝试性归纳而已)都属伤筋动骨的变译。篇章结构之变指的是对原文的篇章做明显的调整或重组;篇章伸缩之变指对原文的内容进行选择性取舍,突出甚至扩充某些部分,简化乃至删掉某些部分;谋篇视角之变指改变原文作者的行文视角,例如第一人称下笔改为第三人称叙事(或反之),讽喻之作改为富有童趣的读物等;脱胎换骨之变更是对原文大胆的移植,结果无论是表现形式或风格均已不似原作,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二度创作,如对英伦莎剧(实为话剧)用京剧(唱腔、脸谱、净、旦、丑、墨及一系列陈式化铺染)进行再现,以及对《论语》的解读以漫画方式推出等。

对宏观层面的变译之所以存在较大争论,或者说对其认可度还不高,一个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中国的翻译界与翻译研究界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受一种强烈的翻译忠实观的影响,认为翻译或译者必须百分之百地忠实于原著原文,将所谓“原汁原味”(或“真实”)的翻译奉为最高的原则或追求。现实告诉我们,如果变译的理论要得到完全的确立,就必须冲破或突破传统的“原汁原味(“真实”)翻译观的束缚。

其实只要我们对中外翻译的历史与实践有比较客观、全面的了解,就完全有理由对上述传统的翻译忠实观提出有力的反驳乃至推翻它。笔者认为虽然将“原汁原味”的翻译作为一种理想的翻译追求并没有错,但是冷静思考分析翻译的真谛,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所谓“原汁原味(真实)的翻译实乃是虚诞之说,基本理由如下:

首先,“橘生江北而成枳”的道理人人都明白。翻译作为一种跨地域与跨时空的思想、概念与信息的传递也是受到各种不同条件的制约而产生变化,其中不同民族的思维习惯、阅读期待、意象联想等均是不一样的。译文一进入这种新的环境,原文的“汁”与“味”肯定会走样,而且这种走样并不以译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其次,从文化传统上说,影响人们价值判断与美学欣赏的因素也不尽相同,一国国人奉为至好的信仰、信条未必是另一国国民所能完全理解或接受的,传递(即翻译)的过程中须作变通,方可达到较好效果。再其次,从文字文化上讲,各国文字都自有特色与传统,特别是汉语与西方语言文字在语义表达与结构框架方面常常难相兼容。翻译如果不注意花大力气进行必要的变、更、替、改乃至整体另起炉灶,不仅达不到良好目的,甚至会还弄得对方读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前面所提及的莎士比亚的剧作在中国的表演其实已经是一种人物与情节的再塑造。此莎剧其实已非彼莎剧。再看几个文字文化难以兼容的例子: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是《西厢记》剧本里的两句诗,很典型地体现汉字方块、单音、对仗整齐的特点。对一般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来说,从这种表面整齐匀称的排列格式中一眼就能辨认出隐含在其中的核心词“一鞭”,其余的词语都是辅助或状语成分。然而一旦将这两句诗译成英文,要再现原作的那种语言表面严格对仗的格局是不可能的,因为英语作为分析性文字,必然要清楚显示句子的主、谓及状语成分,译文大致不会跳出这样的表述框架:

Sb.is galloping into the sunset against the surroundingmountain scenery.

同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这两句唐诗,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读后,理解不会有大问题,也不大会去计较诗句中隐含着的某种模糊意思,即两个句子的主角(主语)具体所指并不明朗。然而,一旦要译成英文,译文是非要清晰显示出孰主孰谓,不能含糊,如此一来,原诗模糊(朦胧)的意境便不复存在。

我们都知道杜甫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的。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诗的绝妙对仗要用英文来再现,鬼斧神工实在难觅。特别是其中的“木萧萧”与“江滚滚”的对仗只有汉字才能做得到,一经翻译,原文的特色、意韵荡然无存。难怪钱钟书在其《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曾引用“Thou are translated!”这样一个感叹(哎呀,你是被翻译过的啊!),意思是(经过翻译)“原来的面目不复存在了”,或“原意或原形已经大大失真”。

其实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中外学者、译者实际上都在翻译实践中不认同所谓的“原汁原味”或“真实”之说,可谓“学者(译者)所见略同。在此笔者只想提及一个例子。众所周知,George Steiner的经典学术名著是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笔者近期再温此书时,发现有一处论述极似我们今天所谓的变译,而且这位学者视野中的这种变译,其涵盖面似乎还更宽泛。他四十多年前就这样界定变译:“在‘正统翻译’(translation proper)与‘跨符际翻译’(transmutation)之间存在一大片部分‘变换’(即变译)的领域,也就是原来文字的信息被一系列手法另行表述,这些手法包括解释、图注、拼凑、模拟、主题变异、仿效、针对原文的或褒或贬的引述、有意或无意的归结、照抄他人所言、拼拼贴贴等。

4.应重新界定何为翻译的忠实(真实)

既然传统的翻译忠实观实际上站不住脚,那么今天我们完全有必要来重新审视或定义什么是翻译的忠实(真实)?根据翻译的历史与现实,笔者认为今天对翻译的忠实或者真实的界定至少应当基于以下三个认识:

1、忠实的关键在于把握住原文(著)的精神与主旨,而不是其表象形式;

2、忠实应是双向的行为,在尊重原文原著精神或主旨的前提下,同时必须考虑到译品接受方的文化传统与思维特性。从效果看,就不能排除翻译过程中必要的妥协与磨合,因而译文中不同程度的显性或隐性“变替、更动、变化(异)都是不可避免的;

3、目前各类大量翻译中的“本土化”现象已经为我们重新认识翻译的“忠实(真实)”提供了又一种有益的启示,所谓翻译的本土化就是一种典型的变译。

以上三点也不是笔者的独撰,而是可以找到一系列的权威论说来支持的。限于篇幅,在此不作展开。

5.变译研究应上升到中国翻译基础理论建设的高度

近现代以来,自然科学的长足进步、各种技术领域的飞跃发展,都无不依赖于基础理论的突破。例如爱因斯坦物理学基础理论“相对论”的提出,就引发了物理学的革命,对物理学一系列理论与实践产生强大的推动,从而深刻改变了人类的相关思维、生产活动与生活方式。

人文、社科领域要想有新的前景,也往往首先在基础理论上有重大突破。例如,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论述,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应是在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国家才有可能,而列宁后来论证社会主义有可能在资本主义最薄弱的链条环节冲破,从而实现了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同样,毛泽东根据中国的国情,没有走俄国以城市为中心夺取政权之路,而是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战略思想,最终建立了新中国。邓小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理论也没有照搬马列经典,而是依据新的国内外形势,提出了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三个有利于”的衡量标准,这一对马列主义关于社会主义基础理论的重大突破,使中国人民奔小康成为现实,从而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奠定了基础。

就翻译理论与实践的进展而言,基础理论的提出与确立也频频改变人们对翻译的认知,进而促进翻译事业的进步。在这方面最近的典型案例当属“翻译目的论”的创立与传播。作为翻译的一个基础理论,目的论针对翻译的等值论在实践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缺陷,提出了翻译的新思维,大胆而又具体地论证了翻译中所谓等值在很多情况下的不靠谱、不可能和不必要,进而提出翻译过程中可操作的三条原则,大大解放了翻译工作者的思想,让他们有可能从传统的翻译观束缚中挣脱出来,放开手脚做翻译。目的论在中国能大行其道,广受青睐,从一个侧面说明,基础理论一旦突破,对于相关实践的推动与开拓有强大的功能。

我国翻译研究这几十年来一直主要以引进国外,特别是引进西方的理论来说事。现在这条路已经越走越窄。新时代中国翻译的实践正呼唤我国自己原创译论的出现。实事求是地看问题,我国真正有原创意义的并能有力助推中华优秀文化更有效地走向世界的翻译基础理论的缺乏,已经成为一个很大的瓶颈。只有解决好这个瓶颈问题,产生新的与时俱进的、行之有效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思维与策略才有可能,才会使我们的对外宣传真正取得投入与产出的最佳结果。这些年来,国内翻译研究界对于变译问题的探讨与争鸣已经带来积极的影响。我们应当抓住这次研讨会的契机,乘势更上一层楼。要达到此目的,笔者以为最重要的是,我们应逐渐从先前主要对变译问题的策略与技巧的关注,更多地转向对这些策略与技巧背后哲理的进一步思考,将变译问题的研究与建立同我国翻译基础理论的目标挂起钩来。

过去一百多年来的中国翻译史基本是以外译中(indotropic translation)为主线,相关理念、原则的探讨与形成均服务于这条主线。中译外(exotropic translation)已经成为我国翻译的主轴,大量的翻译新问题需要我们回答或解决。传统的译论,包括西方的译论,并不完全适用于我们面临的全新而又复杂的翻译现实,新时代翻译的新任务正呼唤我国自己翻译基础理论的突破或出现。藉此,中国的翻译工作者与翻译教学工作者可凭借更充分的翻译理论自信去谱写中国翻译的新篇章。

在努力探索建立中国特色翻译基础理论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要继续汲取国外译学的精华,为我所用,更要努力从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中(包括中国古典哲学、广义文论、文章学、文字学、艺术论等)寻找有益的养分,创立一种新鲜的,起码可与“目的论”等比肩的翻译基础理论应该大有可能。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国翻译基础理论建设这项任务,单靠我国现有格局下的外文学院与翻译系的力量是难以完成的。因此,真正意义上的多学科、跨学科的协同创新攻关(不应限于一校一地一域)是必要的。这种协同也不能仅是在外语院系间进行,而应有其他相关学科的专家参与。这种创新应力戒繁琐哲学,要走博而返约的路径。

猜你喜欢
基础理论原文理论
坚持理论创新
神秘的混沌理论
李达与党的基础理论建设
理论创新 引领百年
相关于挠理论的Baer模
中医基础理论设计性实验的探索与实践
“理、情、技”在中医基础理论教学中的运用
中医基础理论说课设计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