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闷闷
1
父亲越来越狂妄,无人管得住,你说十句都抵不上他说的一句。这话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见天给我打电话来,几乎成了她的一份作业,不用要求,准时准刻地完成,拿来让我来检查。最近出现的这些新内容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也不好果断地做出结论,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母亲也像是习惯了我的话语,明知我说的是大话空话,还要听我说一番,然后挂掉电话。至于挂掉电话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对于父亲狂妄的这个情况,我很难相信,当然,也不是怀疑母亲说谎话,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可父亲的性子,村里人也都知晓——醇厚、寡言、心善。
这段时间,我觉得不是母亲在给我交作业,而是给我出难题,没有固定答案,可发散思维,甚至抒情性地作答。我喜欢做这样的题,可此时这道题不一样,就算有如此大的回答空间,但四面延伸出来的无数枝蔓,郁郁葱葱,我难以找出正确的一枝,进退两难啊,实为狼狈!母亲依旧会准时准点地打来电话。在这个时间点我一听到电话铃声,身体里就会噌地蹿上一股难以言语的空虚与厌倦。我逐渐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看着电话连续不断地打进来,我的心开始疼痛,母亲给儿子打电话,有何错误?却又如何不接?但接起以后谈话的内容,我心里和明镜似的,导致我多次的不孝。妈,我这会忙,忙完聊。谎话,说一次,新鲜;说两次,依然新鲜;说三次,味道稍微有点不对,但不影响美味的存在;可四次、五次以后,就明显的有馊了的意思。直到有一次,母亲没等我说那些陈词滥调,她就先开口说,你是不是又忙?我说,没有,妈,今天不忙,哪里能天天忙呢!母亲很高兴,终于能把这么多天由于我忙而没有交给我的作业,全部摆放在我面前。她说的那个酣畅,我起初把手机拿在手里,渐渐觉得困倦,开了免。再过一会,我不再去听从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去做自己的事情,若是话筒里没有了声音,我就对着话筒说一通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她也极力地配合我,如以前一样别无二致的平静下来,简单嘱咐几句,我就把电话撂了。
许久没有回家了,我得找时间回去一趟,看父亲到底有多狂妄,是不是母亲口里说的那样张牙舞爪,有时若是控制不好都面目狰狞。我说,妈,父亲怎么会这样,父亲是寡言少语的,脾气好到没得说。村里人都说,这人乖得和只绵羊一样,怎么你形容出来的,却像只脱缰的野马或逃脱牢笼的猛虎。母亲在对面笑,说,前些年,我真想他是现在这样,可那会他是一只绵羊,如今日子好过些了,他却凶猛起来。说猛虎,有些不太对,要我说,就是一只心怀通红炭火的绵羊,猛地给你来那么一下,灼烫的不敢靠近。才半年多不见,父亲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打死我都不信,父亲就是再变化,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就像是地球再怎样变化,荒山成森林,沧海成桑田,山村变城镇、都市,天上的星和月,终究不会变化,星对一天稠对一天稀,对一天漫天没一颗星;月该满时满,该亏时亏,满与亏是有时间段的。地上有喜事,人精神足,心情好,天上就该满星满月,怎么可能?
想到激动处,我不由地把脚摇摆,得意忘形时碰到了床架子,那个疼是钻心的,一层一层慢慢往进渗透,直至保墒。父亲说,怕就怕这种,不管人与事,一般模样。平时总是鸦雀无声,等你听到动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父亲是做盐滩的(传统做盐工艺),有一道工序是要把做好的含有高浓度盐土里的盐稀释转换到水里,把盐土装在一个祖辈传下来的“淋”里,倒上水,往下淋。如果好半天不见水流出,就算后来听见顺着淋底小管流淌出丝线般的盐水,流淌出的实际上是无比残酷与不可挽救的噩耗。本该流淌出油笔芯粗细,之间的差距是难以弥补的,那稀释出的其他盐水呢?父亲说,因为没有认真对待,没把盐土踩好,就留不住盐水,到别处欢闹去了。我弯下腰本能地用手捂着脚,顾不上再想父亲的话,生眼泪直淌,啪嗒啪嗒掉在干裂粗糙的水泥地上,印染出大小不一的湿润小孔。当我把手轻轻移开时,手上留下了纱布上渗出的鲜红的血渍,这也是受伤的人没有用心呵护自己。轻微碰撞下,宝贵的血液就要外流,跑出来放风,且越跑越多,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得去老陈的诊所处理一下。
到了诊所外面,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夹杂着小娃的哭喊和大人的抚慰声,果不其然,和我猜想的基本一致。最近的天气,比变脸大师都厉害,稍不留神,就会遭受极热极冷的罪。大人的抵抗力都阻挡不住流感的侵袭,更别说小孩子了。我看到老陈在生病的孩子和大人们围聚的窄道里来回穿梭。老陈的医术高明,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人们慕名而来。看来我今天只能带着鲜血淋漓的脚趾过夜了。说来倒霉,避不过去,卸货时,一玻璃罐子的辣子酱从车上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脚上,咚的一声闷响,脚承受了闷声的所有,整个脚麻木了,找不到疼痛的准点,只是觉得在脚的某个地方疼痛不已。等脱掉鞋袜,才看清楚麻木下的真面目,大拇指像是被捣瘪了的蒜,仅差几条深深的纹路,黑青乌乌,如大雨即将到来时的天空,有妖魔鬼怪藏匿在其中。我看了眼已经变红的纱布,嘴里恨恨地低语,有种你不是东西的就瀑布般地倾斜,不把老子身体里的血流干,你就是个娘们!我倔强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忍着疼痛,像是在复仇,每走一步就狠命地往地上跺脚,最好能看到从纱布里溅起的血花,一滴一滴从纱布里脱落出来,蹦跳到空中,化成一个个花骨朵儿,旋即绽放出可爱的花朵。哗啦,老陈出来倒水,看我走路奇怪的样子,说,小董,你这是干啥?我没有答应,只管往前走,脚越跺越来劲,痛快。根据这次的伤痛,我研制出了两种止痛药,不仅廉价,而且使用起来尤为方便。老陈知道我脚上的伤,看我这般作践自己,扔下手里的盆,跑过来,说,小董,你娃不要命了?不晓得十指连心吗?我想,你老汉唬人也不打草稿,咋不说脚神经连着嘴呢?净胡说。我依旧不应答,按着固有的节奏往前走。老陈看言语对我不起作用,就动手,一把拉住我,说,你怎么了?年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糟践自己。我愈发愤怒,说,你管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唉,不管怎么说,我应该感激老陈。老陈是个好人,是他硬把我拉到诊所,在墙角的小凳子上坐下,血已经浸透了纱布,血珠子在成颗成颗地往外滚。老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带血的纱布解开,用消毒水冲清洗满是鲜血与沉淀下的污垢,然后裹缠上新的纱布,说,都开始化脓了,还跑,跑个屁,以后每隔三四天就来我这里换药。老陈哪里能懂得我的愁苦与烦闷,尽说大道理。
我站起来,语气坚硬地说,老陈,多少钱?他说,不要钱。我说,不行,得给,没道理不给你钱。老陈拾掇起地上换下的血纱布和用过的棉签,看到棉签我想到了它的刚柔并济,在破裂的伤口上来回游动,不放过任何缝隙。老陈的心真细,硬是一点一点给清洗干净,几次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过我能看得出,这是在伤口里遇到了顽固分子,他才会如此用力。我的手在口袋里掏钱,老陈把湿淋淋油腻腻的手伸过来,按住我的口袋,说,快回去,别瞎闹。登时,我看到每根棉签都长满了手,在伤口深处仔细地寻找化脓物的蛛丝马迹。
我不再推让,可惜你老陈把钱把善心投错了地方,我就是一个穷鬼,对我怜悯有何用,别指望我会感激涕零或感恩戴德,根本就不牵扯这个。你啊,也不看自己的岁数,还一天把头发喷得明光光,梳个大背头,风流倒还有几分,给谁看?你肯定也有妻娘儿女,怎能这般行事,好没脸,好不知羞耻。我越盘算觉得越是这样,和他接触快半年了,从没见过他的妻子,难不成他妻子早就走了?常见他拿手机到没人处打电话,大部分是到千米外的田地里,说的内容自然不知道,但看他脸上挤压出的淌在皱纹里的淫笑,我能断定,他在做出格和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给我看脚不要钱,不是真实地发善心。我明白了,他是为做过的那些难以启齿且还一直在做的事情赎罪。
肯定是这样。
2
这次该母亲惊讶了,我没看到也能想象得出她惊诧的表情。
一阵嘟嘟声后,对面接起了电话,我说,喂,妈。母亲说,喂,强娃?
我说,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母亲说,没有,就是,嗯,你怎么想起给家里打电话了?
我说,我爸呢?
母亲说,你爸去转了,最近狂的,每天都打麻将。
我说,十一点多那会你们去哪里了,我回来过。
母亲停顿下,说,你回来过?你回来?不可能,你骗得了谁也骗不了你妈,肯定没回来,肯定没回来,肯定没回来。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在自言自语。
我说,妈,你怎么了?我真回来过,骗你做什么。我给你说,二毛家的房子是不是盖起来了,看样子装修都快要结束了?
母亲说,二毛家的房子盖起了?一阵无声的空白,时间的脚像是不小心踩空了,颠倒在地上。我说,你们不晓得?说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母亲还是不相信,在故意考我。村里修建了火车站,虽说每天客流量不大,但就这些人基本的需求,开个小卖部,带个小旅馆,生意也必定兴旺。二毛是村里的精,是狼,整天呲嘴獠牙的,遇到不顺眼的人不如意的事,就上去疯咬一通,村里人见了都躲着走,有时甚至还得吃点亏。村里也有吃钢咬铁的强人,不服气二毛的张狂与霸道,打斗过,被打断了腿,最后二毛仅赔了几个钱就把事情不了了之了。路畔的盐滩上,谁家都不敢盖房子,说是村上的地,土地管理局也没下批文,即使盖起来也是违建,要被拆除的。但二毛不怕,使出自己的疯癫策略,不管怎么盖起来再说,手里有没有尚方宝剑不重要,尽管先斩后奏。母亲拿这个做考题讲真有点太简单,任何人只要一进村子,这是最明显不过的建筑。我说,妈,别考我了,那么早你们不在家去哪里了?母亲笑着说,给你说了吧,我们去山上拔苦菜了。人家都说苦菜挑拌着吃可以治百病,我和你爸是病罐子,拔回来洗干净挑拌的就饭吃。原来是这样,他们每天也没事做,去爬爬山也不错。母亲责怪起我来,说,回来还不多停站会,吃了饭再走。我说,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今能回来,同事正好来这边办事,我跟着闲转,路过咱家,就下车来看看,没想到你们不在。母亲长舒口气,说,下次回来一定要提前打招呼,我和你爸好有个准备,给你做些吃的,带到学校慢慢吃。我不自禁地点点头,忘记了只有声音才可以传递交流。
回到家没多停留,我是有苦衷的,一个是因为同事忙着送货,再一个即使同事不忙,我也不会多停留。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因为我的脚上还缠裹着厚厚的纱布,若是让他们看到,那还了得。我有过此种撕心裂肺,一次下床时,裤子口袋里新买的手机不小心碰到了床架子,我觉得碎裂的不是手机的某个地方,而是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崩塌,连碎裂的声音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只能不露面且要快速地离开。最害怕见面后的发问,首先,怎么受的伤,我就难以圆说,再深入地问下去,我肯定顾不得头尾,会裸露出许多难以遮掩的伤痕。紧接着,一个难以跨越过去的问题会接踵而至,雪上加霜,在学校这样安逸祥和、动文不动武的地方,是如何伤成这个模样的?真到那个时候,即使我再能说谎、再会瞒天过海,也经不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到头来,只会使得透明胶带包扎下的真相难堪,百口莫辩。
母亲没有看到我点头的动作,几十秒的无声息,她试探地说,强娃,还在吗?我也意识到自己点头的徒劳与滑稽,慌忙说,在的,妈,我去忙了,完了再聊。对面也仓促地说,记住,下次回来提前说。我含糊其辞地嗯了声就挂了电话。宿舍里闷热的要命,其他人都上班去了,我看眼手机,五点多,他们也快回来了。他们比我过得好,无忧无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搬运货物时会把全身的力气赋予到箱子的每个角落。和商贩们做生意时,可以得心应手地掌握对方的节奏。哪像我,在乎这个注意那个的,不然我也不会搞成今天这样,三心二意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来后没多久,他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上铺之争,问我参加不?我说,当然参加。占据着宿舍唯一一个上铺的中年男人说,你们问的是废话,不问都知道,他肯定会参加的。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地说我会参加,而问了其他人,你们为什么要争夺上铺?我不相信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在短暂的相处中,我能看得出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我所意识到的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他们没有回答我,对我不屑一顾,开始了争夺。他们中的一个赢得了胜利。我郁闷的是,在他们欢呼雀跃后,却主动地把上铺让给了中年男人。看中年男人的样子不像是能做老大或头领的人,那为什么这些粗野大咧的人会对其俯首称臣?赢得胜利的人看我满脸迷惑,轻蔑地说,小子,不懂得了吧,告诉你,这个世间没有比钱更让人着迷的东西了。我还是不解,他们从我身边得意地走过,躺在床上玩手机、看色情片,其他人都围聚过去,七嘴八舌地称赞厉害,你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资源。
中年男人看我无趣地坐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出去走走。他径直地走出去,看得出,他根本不担心我会不会跟上来。事实证明,他的不担心不荒谬。我跟着他来到一条倾倒着好多废弃物的河边。夜漆黑成一片,只有不远处的霓虹灯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敲打着这面浓郁的化不开的鼓,沉闷的音质,无数不规则的鼓点,划出一两声清脆的可以炸裂的雷声,劈裂天空,瞬间即又闭合上。我说,起风了,要下雨了。他在风中踱着步子,好似一片不知因何缘由飘落在地上的叶子,又被重新吹扬起来,代替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他说,不会的,这风不是下雨的风。我跟着他走,努力不让自己迷失方向,被围困黏腻在这浓稠的黑色里。我极力控制自己起伏不止的语气,说,什么风是下雨的风?他悠闲地说,带有泥土、青草、动物叫唤声的风是下雨的风。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开始思索另一个话题,准备避开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说,看得出,你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你放不下十多年赚来的尊严。我想激动地说连说十几个就是就是,最后一个都没有说出。他说,我可以把上铺让给你,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说,好。不过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你为什么要争夺上铺?
我按自己本心想的,说,地上过于喧闹,在空中睡觉,可以冲淡白天从四面八方积聚而来的喧哗的颜色,换个说法,就是可以关闭掉好多喧闹的嘴巴。他站住,我没想到他会站住,只顾蒙着头往前走,碰撞到了他,我猛然觉得他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一团烟雾。我碰撞到的是一团轻柔的没有质量的风或空气,但我对此沉迷不已。他说,我把上铺让给你。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说,他们为什么把胜利的果实让给你?他说,你不该问这个用脚趾头都能想透的问题。我不明白,我被他所说的这个简单到用脚趾都能想透的问题给难倒了。那个获胜者给我说,再没有比钱美妙迷人的了,难道是?我刚想给他答案,他却不见了,消失在了黑夜里。我奇怪,明明是我在问他问题,怎么反倒成了他问我?我明显感觉到,他并没有走开,就在我身边,在黑夜的颜色里随心所欲地变幻游玩。漆黑被稀释成其他颜色时,我看到很多星星悬在天上,其中就有他,原来他在那里,睡在比我更高的地方。
3
我想象白纱布下伤口的愈合过程,一道被玻璃坛子砸得肿胀到无地自容时炸裂开的口子,嘭的一声,有多少吻合的天衣无缝的肉屑会飞散出来,掉落在这个世间,再难以找回。在这样残缺的状况下又是如何缓慢地粘黏在一起?我想起父亲在失去盐滩后好一段时间里的状态,每个夜里都会听到盐生长的声音,他得去施肥,这样才能长得更盛。伤口里会长出什么东西?新肉?不,那纱布和药水岂不是摆设了吗?肯定会有其他东西跟着肉一起长进去,弥补上炸裂时飞出的肉。我担心起来,生长进去的其他东西会不会是父亲口中说的盐,伤口上也有盐在生长,经常说伤口上撒盐,就得用逆向思维,越是想不到的,就越是如此。父亲整夜整夜的无眠,母亲急躁的不行,就千方百计地劝说,让父亲安心,放空一切,只留下睡眠。几天的失眠,父亲终于答应下来,去尝试着做,可失败了。父亲说,填埋掉的盐井,被蚂蚁重新搬开,里面的盐水在不断地喷涌,流溢到地面上。鲜活的盐水一看有沉重的石子土压着,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一鼓作气,把上面的重量冲得轻飘起来,浮在空中,土黄色登时成了无数对雪白的翅膀。地上开阔起来,一列火车驶过来,想要在此停站,万万想不到这里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盐水被水泵抽上来,在喷头里肆意地舞弄身姿,火车的车轮会落空,在盐滩上栽跟头,至于翻几个骨碌才能停下,不好说。太阳是一团光芒四射的火,炙烤着湿润的盐滩,淡水被蒸发掉,盐被完好地保留在土壤里,快听,把耳屎挖尽,别错过这神奇的声响。父亲看我傻愣着,眼珠子瞪得雪白,慨叹说,唉,你是不是听不到?!我老实地点点头,父亲递给我两个棉球,说,把这个塞进耳朵里再听,我心里虽然打鼓,明知棉球塞进耳朵里更听不见,但还是照做了。父亲说,是不是清晰多了,棉球和网状的树根一样,有过滤的作用,能把外界那些干扰性的声音统统滤清,只剩下盐,如雨后的玉米秆拔节,生长的咯叭叭作响。我点点头。
伤口愈合与否,我漠不关心。倒是老陈,特别关心,他打电话来催促我换药。我不给他好言语,说,老陈,你管得也太宽了,我换不换药管你屌事,你又不是我爹,快到你那隐蔽的房子里欢快去,没脸没皮的。我说这些话是有根据的。在宿舍里待不住,天气闷热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像个怨妇,心中积聚着无数的憋屈与不快,需要找机会发泄。可总是没有机会,憋压在身体里的怨气导致身上起了痱子和乱七八糟的痘痘。宿舍本来就小,住六个人,好在有中年男人让给我的上铺,能少遭些罪。晚上,宿舍里热到了极致,我们脱光身上的衣裳,关着灯,躺在蒸炉里,享受着一整天储藏在房顶墙壁里的热量。我们汗流浃背,浑身淌水,地上由于经常洒水,晒不到太阳,潮湿的发霉。我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就出去散步,不凉快下来不回去。
期间和老陈碰见过很多次,不光他一个人,还拉着个盲女人,两个人走着。我悄悄跟上去,他们进了诊所,我轻手轻脚地来到窗户前,看到他们进到药架后面的一个房间里。这老陈,果然是个虚伪狡诈的老狐狸,跟我起初想的一样,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年纪大了,找不到好的,就找个盲女人来,钻在后面的房子里做什么,鬼都知道。他真是太鬼了,药架后面还有那样别致的洞天,打个电话要去一二里路外的田地里,没猫腻?谁信。两个人进去后竟然悄无声息,这个也算是本事,一般人肯定早就忍受不住了,恶狼一样,闹得尽是动静。我蹲着没动,一直到两点多,房子里才有了动静,老陈开了门,牵着盲女人出来,两个人顺着原路返回。我离开这条逼仄污臭拥挤着各样店面的巷子,来到静寂空旷的广场上,坐下,仔细想,我其实和老陈一样,不,不一样,老陈比我强,他能突破自己,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取。女人嘛,大家都是男人,理解并懂得那种心痒的出奇难受的感觉。老陈勇敢地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却用自己的怯懦来笑话他,就像同样被贬谪的两个人,一个人找来唱曲的解闷,另一个其实早就想找,因怕被说三道四不敢找,看到同伴找来了反倒讥笑起来。我知道,自己这是嫉妒,老陈得到了我得不到的。再往深点说,老陈是个好人,心存善念,至于女人这档子事,孔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具有如此学问的人都这般说了,老陈就更是没错。照这样说,老陈剩下的就都是优点了?评判一个人的好坏,真可以这般多变吗?老陈给我看脚,不要医药费,接来盲女人,完事后还送回去,这都说明他是一个内心深处有着怜悯善良的人。还有,每隔一个月他就到不远处的发廊里坐坐,出来时会拿着些小盒子。那个发廊众所周知是什么情况,表皮不重要,重要的是内里,有多少人进去过,从出来后慵懒的神情,就可看出里面的内容。现在我说这个,重点不是老陈在里面做了什么,而是每次出来都会提很多盒子。他把盒子给过我,让我拿回去吃。我当时不敢拿,这是从发廊里拿出来的盒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我猜不透。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接过盒子,没等拿回宿舍,在路上就拆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是普通的酸奶。老陈真是善良,去发廊里送钱不说,还帮助里面为了赚得更多钱而做微商的女孩子们销货,酸奶啊,保质期短,何况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我想,老陈应该专门买个冰箱。
说什么来什么,没几天老陈真买了冰箱,立在诊所里的拐角。他再次催我去换药,我说,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麻烦了。他坚决不同意,对我危言耸听地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应该多换,不然等感染了,前面所做的就功亏一篑了。我不情不愿地拖拉着步子来到诊所,人不多。进去后,老陈让我自己找个地方坐,他把柜台上的药配好就来。药配好后,他没有径直地向我走来,而是打开冰箱,拿出许多水果和酸奶、糕点。我惊叹道,老陈,你发财了,买这么多吃的。老陈笑而不语,摆摆手,让我想吃什么自个拿,他去拿给我换药需要的东西。一颗颗葡萄、提子、樱桃……我仿佛看到了发廊里的女孩子们,她们白嫩的皮肤,水灵的眼睛,迷人的身材,怪不得老陈冒着骨头散架的危险都要去痛快,奥秘原来在这里啊!莫说分担销售一些水果酸奶糕点,就是再多的其他东西也划得来。我拿起一颗樱桃吃,水灵晶莹的外表让我不舍得放在嘴里。
老陈走过来,说,吃啊,呆愣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樱桃放在嘴里,噙了好一阵才咬下去,那个甜,烫到了心,渗进了骨头缝。老陈边给我换药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也比较严重,得好好休养,不然往下遭病根。现在不会有感觉,随着年龄增大不适感会越来越明显。老陈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可以闲着,谁愿意整天东奔西跑地干活,就算是不给家里帮补,那也得把自己养活住啊。我恍然想到,似乎一直没有问过老陈的儿女怎么样,何不借这个机会问问,也是有力的还击,让他切身地体会到我的处境。我说,老陈,你孩子做什么工作?老陈头也没往起抬,说,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孙子跑得呼噜噜。女子在县政府,小子不争气,在一个私企,不好好干,经常和妻子吵架闹矛盾。老陈不说我都知道是因为啥,肯定是钱,不好好工作哪里来的钱,天上又没有白掉的馅饼,就像我现在,一天什么也不做,谁会给我钱,住那逼仄的宿舍,每天也是要收钱的。身上的钱就快花完了,不赶紧挣点,怎么吃饭怎么生存。还和上学时伸手跟家里要?绝对不可能。
我突然觉得吃盘子里的水果是一种幸福,刚才还有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了,老陈说,想吃就多吃点,冰箱里有很多,我给你装些你带走。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揶揄地说,老陈,你真有钱。他说,有钱没钱都得吃喝,不然怎么活下去。唉,我怎么又带情绪了,人家好心好意给你吃,你却还要讥讽人家,这样做好吗?我说,老陈,这些你是哪里买的,挺好吃的,我也想买点带回家。老陈站起来,舒展下身体,说,伤口愈合的相当好,再过不多时日就彻底好了。哦,这个,你要的话,就把冰箱里的拿走,反正我吃不完,时间一长也就不新鲜了。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回头再说吧。老陈明白我的不好意思,的确,不是我不想要,囊中羞涩啊。老陈说,我给你包好,你最近要回去时来拿,别客气。我知道他是实心给我,但我不能就这么拿着。
诊所里来了看病和输液的,趁他忙碌时,我悄悄出来。临走时往里屋瞥了眼,我看到药架后面的那扇门正在打开,里面有一条沉睡的美人鱼,白天见不得光,只有晚上才能出来。墙壁上印出了她的模样,好妩媚。我的身体在不自主地膨胀与前移,脚下的台阶变了个魔术,使得我绊了下,差点摔倒,我清醒过来。巷子愈发地狭窄了,不少商贩在本就不宽的道路上摆摊。我东躲西避地走过,离厂子还有些距离,本想打车回去,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节省一点是一点。晚上还得吃饭,就算不吃饭,水也要喝一瓶,走回去最妙!
4
脚伤好后的一个月,厂里发了工资,赶上又去西北送货,我自荐跟车。原本安排跟车的人很是爽快地答应了。我到市场上买了好些吃的,跟着车就出发了。路过家时,我让同事把车停下,好下去送东西。二毛家已经装修好了,院子很宽敞,停放着不少好车。村里不少年轻人买了小汽车,在火车站揽活。正是晌午,没有火车过来,几个人围聚在树荫下打牌喝啤酒。我兴冲冲地跑到大门口,门上掉着的锁子刺破了我鼓胀胀的欣喜。本打算,把东西放下,把同事也叫上来,喝碗稀饭休息休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大晌午他们会去哪里?坡下等着的车,容不得我犹豫和思考,我翻墙过去,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给他们打电话,母亲接的。
妈,我回来了。在哪?怎么不提前说,上次不是给你说让你提前说。你们大晌午的去哪里了?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大门口?不在了,我买了些东西,给放在院子里了。哦,下次回来一定要提前说,以后不要胡乱买东西,也没人吃,攒下钱做其他的。
到了不好的路段,颠簸加上聒噪的马达声,我挂断电话。最近和母亲通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昨天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现在狂妄倒是不狂妄了,开始做些奇怪的事情,指责她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我劝说和安慰母亲,忍忍就好。其实,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就已经把全部容忍了。只不过觉得心里有一丁点的不快,要把最后一点难以包容或害怕忍不住地说给我听,这样对父亲就能做出百分之百的退让。我理解母亲这样做的用心。自从盐滩被修建火车站征用后,父亲就失业了,好在原先生意上的伙伴还有活干,但特别累,真是一分苦半分钱。正月是父亲一年里最轻松的时间,可以放开一切去玩耍,实则也就是打打麻将罢了。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傍晚,父亲从外面行色匆匆地回来,倒头就睡。做饭的母亲嗔怪地说,这货是跟上催死鬼了,忙啥,像是进来一股寒风。父亲不搭话,抱头沉睡。母亲看出其中的不对劲,说,现在可不敢睡,往常是不到天黑尽不回来,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还一回来就睡,是不是感冒了。炕上躺着的人翻动下身体,说,没事,睡会就好。我们当然期盼像父亲说的那样,但事情并没有向着那样的方向发展,而是走了一条崎岖坎坷的小路,边上都是悬崖峭壁,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父亲说,每张麻将牌都活了,有的数指头,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喝茶,有的耍酒疯……一片混乱,有几个还使起了凌波微步,拿手电不停地晃,他顿时迷乱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撞到墙和麻将牌上,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好多地方,想过去得回答问题,一张麻将牌挡着一条去路,问,你说我叫什么。被撞得眩晕的他极力地睁大眼睛,使劲晃动脑袋,让自己清醒,说,九万。结果可想而知,父亲没有说对,被阻挡在这里。尝试了好多次,她才过了两张牌,离彻底通过还远。疼痛不已的父亲终于承受不住了,叫唤出来。
来到省城的大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父亲的头颅里长了个多余的肉块。它很早就有了,一直潜伏着,看最近形势大好,就理直气壮地站了出来,在里面为所欲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切除此物,但这样做会有两种可能出现,一种是割掉就再不生长了,做到了斩草除根;另一种是春风吹又生,一茬顶一茬。后面的这种情况让人打寒颤。不管怎么样,都得割除,只有这样父亲才能轻松地生活。做完手术,医生说,检验的结果是良性的,回去好好休养即可,但从此不能干重活了。能保住父亲的性命,已经是万幸了,怎么还会让父亲干活呢?回到家,父亲在母亲精心的照料下,恢复得特别好,几乎和原先没什么两样。如今,母亲说父亲挑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是,我回两次家,本就是要看父亲到底是怎么了?可一次都没有见上,包括母亲。我为什么不直接给父亲打个电话呢?
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响了几声后,父亲接起来,喂,强娃。我说,爸,在干嘛呢?父亲清清嗓子,说,没做什么,在院子里坐着。我说,你们吃饭了没?父亲说,那会就吃了,你吃没?我说,吃过了,我妈说你最近总是挑刺。父亲说,没有的事,我就是闲着没事,偶尔多说一半句,你妈就上纲上线,你在学校工作的怎么样?我说,好着呢,事情也不多,都挺好的。父亲一天过得确实挺无聊的,最好是能找个让他解闷的事情做,轻松又安全。思索了半天没有想到合适的,不是工作环境差,就是父亲身体不允许。还是等完了再说,说不准什么时候无意中就想到了。
5
最近这段时间对老陈的诊所来说,算是淡季,老陈每天除了做饭,就是到远处的田地里打电话。白天不时去发廊坐会,晚上把盲女人带到诊所药架后面的房子里。昨天老陈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不忙了到他那里,有话说。他能有什么话对我说,我脚也好了,难道是在给我暗示什么?是不是让我拿点东西去,以表示对他给我看脚伤的感激。但老陈不像是这样的人,那会是什么呢?不猜想了,等晚上吃罢饭去一趟就是了。
吃罢饭,宿舍几个要打扑克,让我入伙,我说一会有点急事得出去,推辞掉了。他们也没挽留我,更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失落扫兴。他们兴致勃勃地玩起来。夜越来越深,我走在路上,下班的人和我擦肩而过,再就是和我一样去那条巷子的。这里是城中村,住着好多外来的人,老陈诊所所在的那条巷子是此地的“国际一条街”,卖着人们日常生活里需要的几乎所有的东西。老陈坐在门口,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热水壶、茶壶、茶杯,看来是要和我高雅一把,想不到几天不见,竟然玩起茶道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点也不虚假。老陈见我过来,说,最近怎么样?我在他对面坐下,说,还好。电壶里的水依依呜呜地叫唤起来,老陈说这是水对我热烈的欢迎与问候。我说,真能扯,要是真被它问候了,我一定会被烫个半死。老陈说我不懂得其中的真意。好吧,我不懂。他开始泡茶,各个步骤看起来并不生疏,洗茶、泡茶、倒水等都挺专业,以后真不敢小瞧他。我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核桃串,就问,老陈,你要这做什么?他笑我无知,说,这是野核桃串,用来搓着解闷的。我惊喜不已,这正是消磨时间的好工具,就几个核桃被无止境地来回数,可以转无数个圈,转到天荒地老。父亲不是说闲着没事么,给他买一串。老陈的这次邀请,我若是没来的话,损失可就大了。后面的聊天中,老陈说这种野核桃摸得时间长了,会变颜色,算是给它做美容了。它有生命,自然就有性格,相处的时间久了会生出感情来。
等我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大半夜了,躺在床上,激动得难以入睡,拿出手机在淘宝上看,照着老陈的那串。最终选择了一串,直接邮寄到家里,给父亲一个惊喜,他肯定会喜欢。几天后,快递员给我打电话说没人签收退回来了。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没人签收。母亲干脆地说,没有接到快递的短信和电话啊?这个理由我相信,毕竟是农村,虽说快递现在可以送到,但终究还不成熟,难免有些曲折与波澜。我给快递员说再送一次,这次一定有人签收。写了我的手机号,只要快递一到短信就发在我手机上,我给他们打电话让去取。绕是绕,但保险。
母亲在电话中说,父亲变得不像父亲了,像是三岁小孩,整天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指手画脚不算还不停地嘟囔。说不想吃饭,大米饭里的大米都是没骨气的汉奸,站立不起。蔬菜是假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可质地呢,吃起来和纸一样。稀饭不是稀饭,米是孤单的坚硬的,怎么煮都煮不烂,对着他的喉咙进行攻击与报复。水喝不成,稠黏得让人恶心,没有一点清凉可口的感觉。即使烧开,也还有一股子的咸酸味。晚上睡觉总觉得下面有力量在膨胀,中间是空的,就四周有几根柱子,床板系在几根绳子上,绳子在一圈圈地变细,心提到了嗓子眼。走在路上,太吵闹,声音单一乏味,过来过去就那么几个音节。干脆戴上耳塞,拒绝一切声音的传入。吃罢饭就蹲在院子里拿根筷子和蚂蚁玩耍。他说,他是上天,主宰着地上的一切,一只只蚂蚁的跑动是没有意义的徒劳,我想要谁死或挡住谁的去路,关在哪里,都得听我的。它们想避免即将来临的灾难也可以,条件是要带他到蚁洞里参观一圈,最好能给他也分一间房子,因为从里面说不准能通向另一个世界。可蚂蚁们也狡猾,不守信用,答应好的事情说变就变,把他扔弃在一个废弃的洞穴里,他该如何是好,怎么出去,是个问题。无奈,只能靠在墙上,坐着,等待路过的蚂蚁,然后跟着出去。谁想没留神就睡过去了,梦中,下着小雨,滋润着大地,他的身体也在其中,不一会,他感到身体里有好多碎小的力量在蠕动,要突破皮肤,努出新芽,嫩绿嫩绿的,看着就可人。但这也有诸多的不便,新芽会长大,枝叶肥硕起来,变长变宽,把他当作了依靠缠绕起来,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在变得青紫,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挑战,若是熬不过去,那就完了。他不想去外面逛,听见声音就头疼,看见满世界的水泥钢铁就心烦,还是待在家里为好,院子里也能玩得开。母亲说像这样的事情是数不胜数,一天光是管这个都管不过来。我说,妈,不行把我爸带到省城的医院来看看。母亲说,那是心病,吃药打针不管事的。看来我买的野核桃串得催促下了,尽快送去,刻不容缓,因为父亲迫切地需要。
挂掉电话后,我问了快递的人工服务,说大概三天后能到。到了第三天头上,快递员发来短信。我没管,我知道只要按上面的地址送,就一定能送到,他们这次会签收的。一阵电话铃响,生号,我本不打算接,却又想起刚才快递短信的事,万一是这个事情呢,就接起来。对方说,你好,我是送快递的,快来取你的快递,家里还是没人,我在大门外面。我说,你确定家里没人?对面焦急地说,当然,大门上挂着锁子。怪事了,怎么总是没有人,我回去两次都不在家,现在是中午十点多,正是做饭时间,人去哪里了?我让快递员稍微等待下,我叫人来取。拨通母亲的手机,母亲的回答是,他们在街上的三包家串门,现在就过去取,让我不用管了。快递果然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我查物流,已经签收了。
我数了下给父亲买的野核桃串,共九个野核桃。我相信这对父亲肯定有帮助。
6
老陈再次邀请我到他诊所喝茶,说心里烦闷,想和我聊聊,也是,他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只要一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洗衣服收拾房子都要他自己做。我倒是想在他忙不开时帮他一把,无奈我不懂医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忙得焦头烂额。
诊所今天没有病人,冷清了不少,想起每次来几乎都是人满为患,此刻的宽敞与安静反倒有几分不适应,总是觉得少了什么。老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清静下来是应该的,人要是不停地生病那还了得,健康才是正道。我敬佩老陈所具有的职业道德,对待每一个来看病的人都给予无微不至的诊断与治疗,从心底里祈求大家健康。电壶里的水沸腾了,他把茶叶放进茶壶,冲上烧开的水,茶叶一片片地浮上来,几十秒后,不少沉降下去。桌子上的水,四处流溢开来,汇聚到凹槽里,一条线地掉落,摔碎在地板上。我接过他手中的茶壶,给我倒上,他刚准备说以茶代酒,敬……桌子上的手机振动的直跳。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手机,在犹豫要不要接,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打斗成了一团。拿剪刀剪,非但剪不断理还乱。他接起来,喂了一声。诺基亚的质量就是好,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老陈却一遍又一遍地说,听不清楚,估计是信号不稳定。老陈慌乱地挂断,惆怅起来,他很焦虑,说,这可怎么办呢。我说,老陈,儿女来看你是多么好的事情啊,你怎么显得这样狼狈不堪。我听到的电话内容是,我们来看你了,现在正在来的路上。本来先回的家,你们却不在,邻居们说你到城里给我妈看病去了。老陈眼看瞒我不住,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小董,这次你要帮我,不然会有很多麻烦事情。老陈人不坏,就是喜欢每周吃点荤腥和野味。把诊所经营的也不赖,全凭他的精细认真与吃苦。老头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我想到了已经许久未见面的父亲。
好的,老陈,我帮你。我端起茶,喝了一口,清而不淡,香味从喉咙里一个骨碌翻滚下去。老陈站起来,脱下他的工作服,递给我,说,你先把这个穿上。这是要我扮医生啊,有这个必要吗?这算什么?与他儿女回来有什么关系?脑子里的疑问在漫天飞,我得沉住气,相信等疑问聚集到一定数量时,到时候老陈自己会逐个做解答。我穿上他递来的工作服,别说,挺合身的,老陈笑着夸赞道,小董,你做这个医生比我更合适。示意我坐下,说,从现在开始,要记住,你就是这个诊所的主人,一会我的孩子们问什么,你就说我是来看病的,还有……没等老陈说完,外面就有小车停下,门里进来五六个人,老陈高兴地迎上去,说,你看你们,来也不提前说,搞这样的突然袭击,我和你妈不在家,来城里看病,给你们做不上口饭吃。我得配合老陈,让来的人随便坐,去冰箱里拿吃的招待他们,老陈给我使眼色,我不懂其中的意思,难道是我配合的不好?不会的,我已经显示出了我是这里的主人的意思了,还要怎么样?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非要说带妻子出来看病,这么长时间我哪里见过他妻子,这个谎说的有些过头了,太大,难以自圆其说,总不能让我大变活人吧。我不管这些,只要我把水果拿出来洗好放在桌子上,就可彻底表明,这个诊所就是我开的,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把水果放在盘子里,到水池前冲洗了几遍,放桌子上,说,你们吃点水果,到了这里别客气。孩子们先扑过来,拿起盘子里的草莓,盯着上面的标签看,说,爷爷,咱家的水果怎么在这里?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女儿也好奇地说,爸,这不是我给您邮寄的水果吗?这时我才懂得了老陈刚刚给我使眼色的意思,可一切都晚了。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直往脸上涌,还是老陈替我解的围,对孙子们说,是啊,为什么在这里呢?孩子们,是爷爷和你小董叔叔关系好,他给你们的奶奶专心地看病,所以爷爷就把这些拿来给你们小董叔叔吃,你们说可不可以?孩子们认真地点点头。我松了口气,可还没等换口气上来,担心的事情来了,儿子说,爸,我妈呢?是啊,终于要露馅了,这个总不能再说什么道理了吧。老陈看我写满愁苦的脸,从容地走过来,捏捏我的肩膀,说,还是得感谢小董医生。我说不出话来,沉默成了此刻对他最好的配合,脸上憋挤出尴尬的笑容,摇摆着双手,意思太客气了或承受不起。我和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老陈如何大变活人。老陈走到药架前,按了一下什么,一道门出现了,说,你们看小董医生多么用心良苦,为了你妈每次来能安静地休息,就把你妈安排到了他住的地方。我傻眼了,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个用途,却想成那样,真是不该。可老陈每晚牵一个盲女人进去做什么呢,老陈紧接着就做了回答,说,小董医生介绍了这里最好的按摩推拿师,每次他给治疗后,都会请来给你妈按按,说这样恢复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从入口处看到里面,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气色确实不错。他们听了父亲的这么一番言说,对我不住地表达谢意,临走时,硬给我放下一千块钱,说,一点心意,请收下。我怎么都推辞不掉,老陈说,小董,收下吧,这是你该得的,你爸妈也不容易,这算是他们对你爸妈的问候,你回家时买点东西给他们。我收下了,想等他们走了我再给老陈。
看着小车消失在巷子尽头,老陈看我累得满头大汗,说,冰箱里有西瓜。我吃着西瓜,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老陈说,多吃几块,不是太冰,不过刚好。我看着红艳艳的西瓜瓤,像小时候那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生怕姐姐吃得快,把剩下的吃了。这时他们就会劝说,吃慢点,多着呢,我们不爱吃,就你们两个。我的眼睛酸涩起来,窗户掉在了房子里,在地上懒洋洋地坐着卧着,一抹金灿灿的阳光站了起来,跑进我的眼睛。我看到正蹲在地上吃饭的父亲,在灶火前来回走动着忙碌的母亲,电视开着,狗儿在地上打滚,累了就卧在父亲脚边,仰着头看父亲,父亲不时给喂上一块土豆或一片面片。咣当一声,一切都消失了,陷入了一片黑暗。我着急,他们去了哪里,我隐约看到家里的院子,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一次次地错过。啪,一滴眼泪掉在了桌子上,老陈递来一张纸巾,说,小董,多回家走走,看看老人们到底过得怎么样。我懂老陈话语里的意思。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才停当,我问老陈,为什么要这样做?老陈叹口气,玩笑地说,孩子们过得不容易,做父母的不给他们帮补就算了,怎么还能去给他们加负担。我们能动弹,就偷偷出来做点事情,养活自己,若是有结余,还能给他们帮衬帮衬。我说,这样他们一问老家的邻居们不就全都知道了吗?老陈说,这个好办,村里现在没几个人,我给他们都安顿好了,如果我孩子们回来问,就说去城里看病了。这样自然就圆成过去了。他们知道他们的母亲怎么样,得常去城里治疗。眼前的老陈让我肃然起敬,我说,老陈,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快递是怎么处理的?老陈说,他们一般给邮寄到城里,这里有我们村一女娃在发廊工作,她经常回村上,他们就拜托女娃,每次回去前知会一声,然后提前邮寄,赶上女娃回家的日子邮寄到,顺便给我们带回去。我来到这里后,每次自己去女娃那里取,给女娃安顿说他们若是问起就说给带回去了。人家女娃也愿意,每次回家带这么多东西怪累的。老陈的手抚摸着野核桃串,核桃被数过来数过去,我说,老陈,这个是不是磨圆磨光滑就好了。老陈边抚摸边说,我也不大懂这个,但就我个人来说,这是磨不圆磨不光滑的,原先的纹路沟壑永远会在,若是真有一天圆了光滑了,那也就意味着它不存在了。我赞同老陈说的,给父亲邮寄回去的是九个野核桃串连起来的,不知父亲用的怎么样?
7
夜里下起了雨,终于可以把炎热泼灭,我好像听到了炎热哔哔叭叭的挣扎声,躺在床铺上的我身体躁动起来,我要出去,到雨里狂奔。自大学毕业以来,一直在寻找一份合适稳定的工作,但都不如意,最后只能勉强来这里搬运派送调料。每次回家我都要把自己吹嘘一番,说在外面吃的好、喝的好、睡的好。他们听了很开心,儿子有出息,在高校工作,教书育人,多么神圣的职业。
在雨中跑累了,就坐在拐角处歇息,没有几个人愿意淋雨,整条街道静悄悄的。我拨通家里的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说,父亲自从拿到我邮寄回来的核桃串,见天把玩,各方面好多了,空闲时间也去街道广场上转,饭一顿吃一大碗不说,还能喝多半碗稀饭,常念叨你,他心情好。母亲说了很多,我听进去的却很少,耳朵里流进了雨水和眼泪,浇湿了耳膜,收集进来的声音浸泡在其中,难以挣脱黏腻的潮湿。家乡在黄土高原上,一下雨,满世界的泥土香,如果下得久,地面吸收不过来,人走在上面,吧唧吧唧,能沾一脚的黄泥,黏性大,使劲晃动腿,任凭使出多大力气,摇晃的频率再快,都甩不掉。我看见父亲站在雨中对我笑,乍一看,他确实很开心,但他骗不了我,笑容里有太多的掩饰与杂质。他笑着,我哭着,他笑得越大声,我就哭得越大声。
父亲生气地说,强娃,这是做什么?
我哭着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笑,爸,我要哭我要捣乱。
父亲攥着野核桃串,不停地转动,说,别捣乱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和你妈都挺好的,你努力,我们也努力。
我想说自己在外面混得多么的好,他们在家只要好好享受的话语,嘴巴却失去了张合的力量,只好无声地抽泣,越哭越想哭。
父亲走过来,凑到我耳边,说,别哭了,爸告诉你个秘密,我手里抚摸的不是野核桃串,是九个不圆。说完,迎着降下的夜色,向着已经热闹非凡的广场走去,弯曲的身体融化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