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十月,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艺术评论400万字。百余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年度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广东省新人新作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的哥哥王中秋参加完了中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名中专生。成了中专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王中秋将成为城里人,和街上的那些街痞子们一样的城里人,而且要比坐在供销社里的街痞子朱卫国要牛皮,比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刘爱民要牛皮。我的少年哥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到青山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何丽娟的面前说,何丽娟,何丽娟,我喜欢你,我们谈朋友吧!
我知道王中秋的心思,我要揭发他,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我看见过他偷偷画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奶子翘翘的,屁股圆圆的,烫着钢丝头,一看就是何丽娟。我一直不明白像我哥哥这样的才子,怎么会喜欢何丽娟。说老实话,何丽娟一点也不好看,不过她长得很白,比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都要白。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一天到晚坐在书店里面,日不晒雨不淋的当然就白了,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如果也像她那样,天天坐在书店里,肯定比她还要白。可是我的哥哥居然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就是喜欢上了何丽娟,喜欢了他又不敢说,因为人家是街上的。街上的人和我们虽然住得不远,但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街上的人轻易不同我们乡里的人玩,乡里的人也轻易不同街上的人玩。当然,如果村里面出了一个格外出色的人,有幸和街痞子们成为了朋友,那么他在村里的地位是会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的,连他们的父母都会觉得脸上有光。
我的哥哥王中秋没有街痞子朋友,可是他野心勃勃,他爱上了街上的何丽娟,他居然还画了何丽娟的“果体”画。我在发现了哥哥画的光屁股何丽娟之后,曾经想过向父亲揭发他的罪行,如果我当时揭发了,也许我的哥哥王中秋就不会犯后来的那些错误了,他的人生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但是我当时没有揭发他,而是不失时机地敲诈了他一次。
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张床上的,打我记事起,我就和哥哥睡在一张床上,从前是兄弟俩睡在一头,后来哥哥不再和我睡一头了。那天晚上,我又爬到了哥哥的那一头。哥哥有些不高兴地说,小鬼,你睡回你那头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叫我小鬼了,好像是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之后。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哥哥叫我小鬼时,我就觉得和哥哥格外的亲,我就觉得我的少年哥哥像一个大首长了。那一刻,我差点就放弃了对哥哥的敲诈。可是我的哥哥在说完那声小鬼之后,就不再理我了,这让我很生气,于是我鼓起了勇气告诉哥哥我偷看了他画的画。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流氓,画果体女人。哥哥一本正经地纠正了我的错误,说不是果体,是裸体。哥哥看上去一点也不惊慌。我说哥哥,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你画的是何丽娟,我要去向父亲揭发你。哥哥这下慌了,哥哥说你可不能乱说。看着哥哥慌张的样子,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忍了,他可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神。可是我嘴上却说我不仅要向父亲揭发他,我还要向孙立文揭发他。哥哥开始是威胁我,说如果我胆敢不自量力去揭发他,他会给我好看的。可是我并没有屈服于哥哥的淫威,后来哥哥主动提出帮我买一本小人书,我提出要买三本,哥哥说他只有买一本书的钱,最后我们兄弟俩以一本小人书外加一根麻花达成了交易。
哥哥是我的偶像。这话一点也不错,哥哥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学习成绩很好。周围的人都相信我的哥哥迟早会成为一个城里的人。父亲在教训我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也不学学你哥哥,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父亲还不只一次地断言我将来的命运是上农业大学。所谓的农业大学就是在家种田,我的哥哥那就不一样了,他将来是要进城里去的,是要吃国家粮的。
父亲有时也教育哥哥,父亲在教育我哥哥的时候,总是会拿街上的街痞子们说事,父亲说你看人家朱卫国,你再看看人家刘爱民……哥哥那时就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父亲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天到晚一声不吭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你将来要考中专的,考上中专了要当老师的,当老师怎么能不说话呢,你要多说话。
我在一旁插嘴,我说我就爱说话。
这一点我和哥哥恰恰相反,我的话很多。可是父亲好像更加讨厌我的话多。连周围的邻居也都讨厌我,嫌我多嘴多舌。果然,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多嘴多舌,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在父亲的眼中,哥哥是一家人未来的希望,他读书用功,他品行端正,除了不爱说话之外,就没有了其它的缺点。其实父亲是被哥哥蒙蔽了,通过上面的事实,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哥哥是一个隐藏极深的流氓。我一直担心哥哥有一天会被孙立文带走。可是孙立文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哥哥的问题,我哥哥的问题只有我知道,而我打死也不会去向孙立文告发哥哥的。
关于孙立文的身份我后面再对你说。我现在还是想说说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王中秋还是一个才子,他会写毛笔字,从他上初中时起,过年时贴在门口的对子就是归他写了。初二时,我的哥哥就给邻居们写对子了。我的哥哥练过书法,他的字很好看,我说好看,村里人也说好看,连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知道我哥哥的字写得好看。有一次我还听见何丽娟和另外一个胖胖的营业员在聊天时就聊到过我哥哥,他们称我哥哥为书法家。我把何丽娟的话添油加醋告诉了哥哥,哥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要练两个小时的书法。我知道,我的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何丽娟,包括他用功地读书,并不是想成为一个老师,而是想变成一个城里人,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大胆地追求何丽娟了,最起码向接近何丽娟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我的少年哥哥就这样在通往何丽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家乡的小镇开始流行起了喇叭裤,关于青山乡是谁第一个穿喇叭裤,当时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朱卫国,有人说是刘爱民,还有人说是棉花采购站的张胖子。不过我坚持第一种说法。
我第一次见到喇叭裤,是在哥哥王中秋的指引下。记得那天哥哥从街上回来了,回来时他一脸的失落。哥哥是去书店里看書去了,我知道哥哥其实不是去看书的,他是去看何丽娟的。从前哥哥去书店看书爱带上我,哥哥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一个人去,害怕何丽娟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有一天,何丽娟居然主动找哥哥说话了,何丽娟说,喂,我认识你,你叫王中秋,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我哥哥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的哥哥当时的表现相当糟糕,他几乎激动得不会说话了。我急得在一边说,我哥哥也认识你,我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字叫何丽娟。我差一点就说出我的哥哥偷偷画她的事了,不过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说我的哥哥画她的果体是一件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我因此而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我听见我的嗓子里咕咚一声响,好像吞进了一只大蛤蟆。
自从那一次何丽娟和哥哥说上话之后,哥哥就再也不带我一起去书店了,我想哥哥是害怕我一不留神说出他的秘密,如果何丽娟知道了哥哥偷偷画她的裸体,那哥哥就惨了。我也知道说出这样的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惊动孙立文,可我是有名的大嘴巴,我一激动起来就会把什么都给忘记的,因此我的哥哥不带上我是英明的,我并不恨他。
哥哥往书店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哥哥每次回来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时是兴高采烈的,有时呢,像丢了魂的样子。我知道哥哥是害了相思病了,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哥哥為什么这么没有出息,居然害上了这样丢人的病。
看,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喇叭裤。我的哥哥那天从书店里回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哥,你想何丽娟了,你想她你就对她说嘛,如果你觉得说不出口,你可以给她写情书,如果你不好意思给她,那么我帮你去递情书。
哥哥没有回答我的话,却突然说,如果我有一条喇叭裤就好了。
对于喇叭裤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那时村里爱放录像,哪一家有人结婚了放录像,有人生孩子了也放录像,甚至死了人也放录像,录像里的流氓就爱穿喇叭裤。可是那是录像里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穿喇叭裤呢,那么大的裤脚,走路时像拖着两把大扫帚。再说了,录像里穿喇叭裤的大多数都是流氓,哥哥如果穿上喇叭裤,那不是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了吗?我真的为哥哥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朱卫国就穿了一条喇叭裤。哥哥说完这句话,不再言语。我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哥哥拉着我的手说,弟,咱们一起上街。
我说上街干吗,又去书店看何丽娟?
哥哥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话可真多。哥哥说你到了就知道了。哥哥带着我走过了书店,走过了采购站,然后就走到了供销社,于是我就看见了朱卫国,朱卫国站在供销社的门口,双手背在后面,好像是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供销社里面的一个双卡录音机里很大声地放着音乐,朱卫国仰着头,微微地闭着眼,他的屁股随着音乐在一扭一扭。
哥哥拉了拉我的手,指着朱卫国。
我说这不是朱卫国吗?他有什么好看的呢?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摇头晃脑的样子。
哥哥很有点生气了,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生气,哥哥小声说,弟,你看他的裤子。
于是我把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朱卫国的裤子上了。天哪,朱卫国真的穿了一条喇叭裤,他的屁股和大腿被裤子紧紧地绷着,他的裤脚像两把特大号的扫把随着他的扭动在来回扫动。 真的是一条喇叭裤啊。
喇叭裤——
我当时就惊叫了起来,哥哥慌忙伸出手来捂我的嘴巴,可是哥哥的动作还是迟了半步,我的那一声尖叫已传了出去,在我们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街道上空回荡。朱卫国听到了我的惊呼,他睁开了眼,用一种得意的眼光瞟了一下我,又瞟了一下我的哥哥。朱卫国对于我居然认识喇叭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朱卫国对我招了招手,我有点害怕,别看我平时的话很多,胆子也很大,那是在我们村里人面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对我招手的是街痞子朱卫国,我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可是我看见朱卫国在对我笑,于是胆子又大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喇叭裤的?朱卫国还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屁股,不过没有刚开始扭得那么带劲了。
我说录像里看到的嘛。录像里的人都穿喇叭裤啊。
朱卫国于是又对我哥说,王中秋,这个是你弟啊。
我哥点了点头。朱卫国没有再同我们说话,他转身进了供销社。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我哥都显得有些兴奋。哥说,弟,你猜他的裤脚喇叭口有多大?我说不知道。我哥说,最少有一尺二。哥又说,弟,你觉得喇叭裤好看吗?我说好看,就是要很多的布才能做一件,爹是肯定不会给你做这样的裤子的。哥听了我的话,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的稻田用力扔了出去。
小镇上流行什么都快得很,在我和哥哥一起去街上参观过朱卫国的喇叭裤之后的头两天,我成了村里的名人,他们不再讨厌我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听我绘声绘色描述着朱卫国的喇叭裤,在我的描述中,朱卫国的喇叭裤裤脚被夸大到了一尺八寸。可是很快有人对我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并且坚决地摇着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出质疑的是我的邻居王大头,我记得王大头当时就张开大拇指和小指在地上拃了三拃。王大头说,我这一拃是六寸,三拃刚好是一尺八,你看看,一尺八是这么长,这还是裤脚吗?简直就是裙子了嘛。
村里人其实也不好糊弄的,他们对我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之后,就萌发了亲自去看一看的想法,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到了街上,装着要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样子,亲自参观了朱卫国的喇叭裤,可是他们回来之后却说,街上穿喇叭裤的其实不只朱卫国一个人,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穿上了喇叭裤。
在那时,街痞子们引导着村里人的潮流。在街痞子们穿上喇叭裤之后没有多久,我们村里的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穿上了喇叭裤,不过他们的喇叭裤和街痞子们的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裤脚就没有街痞子们的大,而且屁股也没有街痞子们的绷得那么紧。
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的是王大头,他在参观了街痞子们的喇叭裤之后,马上就做了一条。王大头不仅穿上了喇叭裤,还学会了将双手背在后面插在喇叭裤的口袋里。我一直疑心喇叭裤有一种无形的魔法,还是拿王大头打比方吧,从前他还算得上是一个好青年的,他除了有点懒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毛病,从来不偷鸡摸狗,也不打架斗殴,更加没有听说过他有调戏妇女的行为。可是穿上喇叭裤之后的王大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加懒了,他一天到晚穿着喇叭裤,在村里,在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小街上走来走去。村里第一个穿上喇叭裤的王大头很快就与众不同了,他和街痞子交上了朋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他居然和街痞子们一起站在供销社的门口有说有笑,他还学会了吹口哨,将食指弯曲了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就打出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发现他们轻易不打口哨,他们只是在看见姑娘时打口哨,而且只是在看见漂亮的姑娘时才打口哨。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听见他们打口哨的姑娘们虽然红着脸走开了,可是她们并不生气,如果有几个姑娘们走在一起的话,她们就会隔了几十米远的距离骂街痞子们。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叫打情骂俏,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就是在打情骂俏。
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开始变坏了,他变得胆大了起来,他不仅仗着街痞子们的势力大吹口哨,在村里居然也敢当姑娘的面大吹口哨。我真是不明白,我们村里的那些姑娘们是怎么了,她们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王大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她们似乎开始对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产生了好感。可是王大头的风光也是短暂的,就像街痞子朱卫国的风光是短暂的一样,村里二十郎当的年轻人,很快都穿上喇叭裤了。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喇叭裤的裤脚这么大,穿上做农活是极不方便的,而且喇叭裤的屁股绷得太紧了,做事时不能弯腰,一弯腰,裤裆就绷开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做事,尽量少做事。穿上喇叭裤的村里人开始学得像街痞子一样游手好闲起来,他们大白天的聚在街上东游西荡,晚上还聚在一起跳起了迪斯科。
我的哥哥王中秋在那一段时间里相当郁闷,没有人再把他这个大才子当一回事了,他那一年才十六岁,村里虽然流行起了穿喇叭裤,但哥哥是不可能穿喇叭裤的,首先父亲这一关就过不了。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决不允许他这个最有希望成为城里人的儿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是父亲并没有体察到我的哥哥内心已是春心荡漾。父亲以为他的大儿子王中秋将来一定会为他挣足面子的,可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后来正是这个儿子让他在村里颜面扫地。当然这还是后话,我这人有这个毛病,说起话来总是说到哪里游到哪里,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还是一件事、一件事地来说罢。
我的哥哥王中秋那天晚上正式对我说他要想一条喇叭裤。
哥哥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我说时,总是选择晚上,那个夏天的晚上特別的热,我们并没有睡在房子里面,而是睡在晒谷场上临时支起的床上。这样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各种虫子在浅唱低吟。那时已完成了抢收抢割的双抢,父亲和邻居们都坐在晒谷场的黑暗之中。哥哥和几个年轻人坐在谷场的另一边。我也想过去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可是我被父亲叫住了。
父亲说十月你跑什么,你过来。我走了过去。父亲扔给我一把大蒲扇说给老子来扇风。
我不情愿地过去给父亲扇风,却扇得心不在焉。父亲说你的屁股上长了一个陀螺么,你就不能安分一下子。我说我只扇一百下。父亲说一百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给老子扇一百下,你看人家小芳都给她妈妈扇了五百下了,现在在给她爹扇,她给她爹也要扇五百下。我说小芳是女孩子。小芳的妈妈说,你这个儿子一张好嘴,男儿嘴大吃四方,将来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呢。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觉得还是小芳的妈妈比较理解我。可是我的父亲马上接过话说,吃个狗屁,将来能吃上泥巴就不错了。我知道父亲说的吃泥巴和上农业大学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就是种田的命。小芳的父亲在一边说,你们老大今年考得怎么样?听说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啦。小芳的父亲说这话时,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欢快。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见不得别人过上了好日子,见不得别人家有什么风光的事情,我们那里的人都爱幸灾乐祸。
我的父亲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他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扇子。父亲说连风都扇不好,死一边去。我得到了命令,一溜烟地就跑了。
我跑到哥哥他们那一圈人中间,那一群人是我哥哥王中秋,小芳的哥哥王大头,还有李建军,还有两个女孩子。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着什么,见我跑过去了,王大头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跑这里来干吗。
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呢?这块晒谷场又不是你们家的。
王大头说,这块晒谷场就是我们家的。
我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他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一笑,我知道王大头是在拿我开心了,我也笑了。我这人还是有一点伟大的,只要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别说是拿我开心,就是让我马上翻几个跟斗,或者学几声狗叫,再或者晚上钻进谁家的菜园子里偷几个香瓜给他们,我都乐意去做。可是他们很快就冷落了我,他们在谈着谁和谁谈上朋友了,还谈到了谁家买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他们谈到录音机的时候就说,什么时候借一个双卡录音机,然后约几个朋友一起跳迪斯科。王大头问李建军跳不跳,李建军说只要王大头借到双卡录音机就跳;王大头又问我哥哥王中秋,我哥哥王中秋还在犹豫,李建军说,中秋肯定是不能去跳舞的,他爹把他管得紧呢。这时就听见我父亲扯开了嗓子在喊我哥的名字。我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父亲让他马上过去。李建军于是追问我的哥哥去不去跳舞。我哥小声说去,一定去。
我的哥哥王中秋挪到了父亲那边,父亲冷着脸让哥哥明天去一趟学校,看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哥哥答应了下来,可是那边王大头和李建军他们已散了。
哥哥钻进了床上,我也钻进了床上。我说,哥,你真的去跳舞?
哥哥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真去跳舞带上我好吗?
哥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是不带上我,我就告诉爹。
哥哥说,我又没说不带上你。
哥哥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说,我要做一条喇叭裤。
我说,哥,我明白了,跳迪斯科都要穿喇叭裤。
哥哥想要一条喇叭裤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说出口,他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就在哥哥和我谈过他想要一条喇叭裤的伟大理想后的第二天,哥哥带着我去了青山中学。青山中学是哥哥就读的学校,原来的名字叫五七中学,后来改成了青山中学,我后来也进了这所中学读了二年书。说实话,我在青山中学上学的那二年,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没有好印象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成绩不好,特别是英语成绩不好。我们英明的英语老师每天上课都把我赶出教室,为的是让我在外面背诵一篇关于蝙蝠一会儿变鸟一会儿变兽的课文,结果我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还是没有背出这篇课文,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上英语课。到了第二学期时,我们的英语老师很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谈话的主题是劝我不要浪费我父亲的钱了,他从锄禾日当午的唐诗谈到了当时开始兴起的经济浪潮,他的意思是说我这样的学生读书是没指望的,早点回家种田还可以为家里省下一笔不必要的开支。结果我听从了英语老师的劝告,读完了初中二年级就回家种田了。我又扯远啦。还是说说我和哥哥一起去学校的事吧。
在去的路上,哥就有点心神不定,他内心的不安被我看出来了。我说哥,是不是去拿通知书?
哥点了点头。
我说,哥,要是你考上中专,那就是城里人了,你是城里人了,爹就会给你做一条喇叭裤的,城里人都穿喇叭裤,你要是穿上喇叭裤,何丽娟就一定会和你谈朋友的。
哥说,弟,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你不说话是不是嘴皮子痒呢?
我于是不再说话,兄弟俩闷了声往学校走。可是去学校的路实在太漫长了,总是这样无话可说,会把我闷死的。我于是又开始没话找话说。我说哥,你为什么会喜欢何丽娟呢,她一点都不好看,她的屁股那么大,再说了,她比你还要大呢。
我的少年哥哥没有心情同我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心事重重地问我,弟,你说哥能考上中专吗?
我想都没有想就说,肯定能考上。
为什么?
你是我哥呀。
哥就笑了,哥笑着说,你哥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说我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哥又笑了,哥说,伟大这个词是不能乱用的。毛主席可以用伟大这个词,哥不能用。
我说那我哥是世界上最雄伟的人。
这一次哥笑得更厉害了。哥说你很会用词,你将来可以当作家。
我们去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是说说笑笑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回来的时候哥哥一言不发。听老师说,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差一分就可以考上中专了。
我知道哥的心情不好,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他。就差一分,我哥失去了一次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不过听老师们说,这也未必是坏事,只是要多读三年书罢了,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考上了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
读三年一中,将来考大学,用点功,可能还会考上清华大学呢。后来非常不喜欢我的那个英语老师拍着我哥哥的肩膀安慰他。
其实上中专有什么好呢,中专毕业出来大不了像我们这样当个老师,有什么出息呢。哥哥的语文老师推了推他厚厚的眼镜说,好好读三年高中,将来考大学,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你还会画画,说不定还能考中央美院呢……想开一点。
我的哥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学校。我开始为哥哥担心起来,我的担心和老师们的担心是不一样的,我担心哥哥回到家中时怎么过父亲这一关,我担心哥哥的喇叭裤从此就真的要泡汤了。我担心哥哥还要三年才成为城里人,三年后,何丽娟也许都嫁给街上的街痞子了。可是我不能对哥哥说这些,我只是跟在哥哥的后面,我的哥哥在前面耷拉着脑袋,我在后面耷拉着脑袋,我们一前一后,我想哥哥的心情一定很难受,于是我也哭丧着脸。路上遇到了好多熟人,他们都说,咦,这不是老王家的两个儿子吗?你们怎么啦?谁欺负你们了吗?我的哥哥白他们一眼,我也白他们一眼。走远了,我哥哥说一声多事,我朝那人的背影吐一口口水,也说一声多事。哥哥就笑了起来,哥哥一笑,我悬着的心就掉下来了。哥哥突然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我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叫了一声。哥哥说,这下好了,我终于解脱了。
我以为哥哥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哥哥也以为他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因此离家越近,我们的脚步就越慢。然而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回了家。我们老远就看见了父亲,哥哥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父亲看看低着头的哥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哥回到家后就躲进了房间,并且从里面把门扣上了,他其实并不是心里难过,他只是害怕被父亲骂。可是父亲明显地再一次错误理解了我的哥哥,他以为哥哥是因为没有考上中专而伤心了,而难过了,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父亲显得很焦急的样子,父亲去敲我哥的房门,哥哥在里面一声不吭。父亲敲了几下,就不敲了,父亲就坐在大门槛上,父亲一下子像老了许多,我那时才发现,父亲的头上已有白发了。
父亲就这样坐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被父亲的样子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子伤心失落过。我知道,哥哥的落榜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我害怕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父亲还是挺过来了。父亲对我招了招手,他的嗓子一下子就哑了,他说十月你过来。我几乎没有听清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也发现他的嗓子哑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十月你过来,父亲说得还是含混不清,但我还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你哥没有考上?
父亲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或者还抱有一丝丝的幻想?
我告诉父亲哥没有考上,而且就差一分。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问我,你哥不会想不开吧。
吃晚饭的时候,哥不肯出来吃饭。父亲专门做了一碗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父亲让我把面条端给哥。我觉得父亲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我说爹,哥都没有考上中专,您还给他煮面条打鸡蛋?我说爹您太偏心了。
我的父亲在对待我和我哥时总是很偏心,人家的父母偏心都偏向小的,可是我的父亲却偏向我的哥哥。我在四年级升五年级时没有考及格,父亲罚我收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狗屎,那个夏天我天天拎着一个狗粪筐子,拿着一把小钉耙出门,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试没有及格,才被罚收狗屎的,他们看见了我都故意逗我玩,他们说王十月你又来收狗屎啦,我告诉你我刚才在山坡边上的栎树下还看见了一堆狗屎。我說是真的吗?我屁颠屁颠按他的指点找到了山坡边上的栎树下,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屎。父亲还给我定了任务,每天不收够一筐狗屎不准吃饭。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屎呢,而且周围能找到的狗屎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我因此经常背着一个筐子跟着村里的狗转,弄得村里的狗见了我像见了魔鬼一样夹着尾巴就跑。父亲这样做太不公平了,我考试不及格就要收狗屎,哥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能吃到面条煮鸡蛋。
父亲看我带有情绪,于是对我解释说,你哥没有考上中专,我怕他想不开,他要是不吃饭,会把自己给饿死的,他要是饿死了,你就没有哥哥了。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哥哥了吗?
我听从了父亲的劝,于是端了面条去敲哥哥的房门,哥还是不开门。我在外面说破了嘴皮子哥还是不开门,我说哥你看,爹给你做的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呢,多香啊,你要是不吃我可吃掉了。这样说时,我的口水都出来了,看着面条里面的鸡蛋,我抻长了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子。我说哥我的口水出来啦,你再不吃我真吃了。可是哥在里面还是一言不发。我对父亲说,你看到了,哥不听我的话,他不想吃,面条再不吃都糊成一团了,糊成一团就不好吃了。哥反正不吃,还不如让我吃了的好。
父亲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吧,撑死你。
得到父亲的命令,我三下五除三就把那一大碗面条倒进了肚子里。我的肚子夸张地鼓了起来,我摸着肚子打了两个饱嗝,对父亲说,爹,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哥吃饭。父亲说什么办法,我说给哥做一条喇叭裤,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父亲一下子跳了起来,父亲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父亲终于对我的哥哥露出了凶恶的一面,当他发现我的哥哥并没有绝食的勇气或者说绝食的想法时,他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父亲让哥好好地复习,作好读高中的准备。
一分,就差一分。哪怕差得多一点呢。
父亲那些天总是爱对邻居们这样说。父亲这样说时挥动着胳膊。邻居们于是都露出了同情的神情,连声说也真是的,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啊,你说这孩子,差一分从哪里不能抠回来呢?
不过我的父亲这时已从失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的父亲说,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再读上三年高中,将来考上大学,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的人一辈子就是摸牛屁股的命。父亲在说到种田时,总是有各种不同的形容,有时说种田是吃泥巴的命,有时说是上农业大学的命,现在他又把种田说成是摸牛屁股了。
可是,邻居们说,上三年高中得花多少钱啊。
我的父亲又挥了一下胳膊,说,讨米要饭我也要把他供出来。
还有邻居们提出了一个我想说的问题,邻居们说也许你的小儿子将来能考上中专呢,我看他怪机灵的。
父亲用不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慌忙用讨好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的眼光并未在我的身上作过多的停留。
他呀,父亲说,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
虽然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可是现在我必须承认,我的父亲还是有远见卓识的,他知道不能把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这一点在两年后就得到了证实。
父亲在一次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为什么说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呢,因为我哥哥从来不坐在桌子旁吃饭,准确一点说是不同父亲一起坐在桌子旁吃饭。吃饭时他总是端上一碗饭躲在房间里。我的父亲叫住了我的哥哥。自从哥哥中考落榜以后,父亲开始经常教育起哥哥来。父亲说中秋你坐下来吃,我是老虎么?我会吃了你不成。我就那么讨你嫌,连吃饭都不想和我一起吃。父亲要是这样说我,那我肯定要回敬他老人家一大串的话,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却不一样,他低着头,还是一声不吭。但是他也没有听从父亲他老人家的话坐到桌子旁来吃饭,他依旧端了碗躲进了房间里面。
父亲突然就发火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了。父亲将碗和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父亲说你是一个姑娘么,一天到晚还躲进绣房里呢?你是一个哑巴么,我总是一个人在同你说话呀。你这是要气死我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的哥哥对付父亲的办法只有一招,那就是任父亲怎么暴跳如雷,他都是一声不吭。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而且每次都把父亲气得拿他没办法。父亲有时拿起棍子要打哥哥,哥哥就站在那里让父亲打,他还是一声不吭,这一点哥哥也和我不一样,父亲打我时,我就跑。父亲在后面追,我就在前面跑。父亲停下来,我也停下来。父亲就骂我,你这个狗日的,你有本事晚上不回来睡。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到了晚上,父亲的气也就消了。后来父亲就不再打我的哥哥,但他老人家似乎越来越爱打我了。
父亲这一次是真的气了,他气得嘴唇发抖,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拿起了筷子冲进了房间,冲着低头吃饭的哥哥手上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哥哥手中的碗当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碗里的饭撒了一地。要是我,肯定当时就大哭起来,那一筷子父亲是用了很大的力的,后来我发现哥哥的手上肿起了很粗的一道红印子。可是我的少年哥哥并没有流泪,他的眼里甚至连一点泪花花儿都没有。我的哥哥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一点也和我大不一样,我是一个爱流泪的人,我看书爱流泪,后来看电视也爱流泪。可是我的哥哥从来没有流过泪,我一直觉得哥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漢。哥哥在挨了打之后,很冷静地将地上的碗捡了起来,然后又找来扫帚将地上的饭扫了起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看都不看我的父亲一眼,父亲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筷子,可是他老人家再也打不下去了,父亲自己倒是哭了起来。父亲哭得老泪纵横。父亲说你们的母亲死得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你们容易吗?我也不指望你们将来养我的老,你们难道就不能学得听话一点吗?
父亲在打了我哥哥之后,他一定很后悔。我看得出来,后来的一段时间,父亲见了我哥哥,再也不敢凶了,不仅不凶,我看父亲都有一点讨好我哥哥的意思了。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哥哥呢,他好像并未把和父亲的冲突放在心里,他的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样才能弄到一条喇叭裤,因为王大头告诉他,朋友答应借给他双卡录音机了,他们正在约人,他们要搞一个迪斯科舞会。而且王大头说他对供销社的朱卫国、邮电所的刘爱民都说了,棉花采购站的胖子们都说好了,他们都答应参加,还答应把街上的何丽娟和向小萍都叫上呢。
王大头说,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练一练了,街痞子们都来参加了。
王大头说,现在的情况有变化了,现在不再是我们村里人跳一次迪斯科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村里人和街上的人比赛,我们村里人一定不能输给街痞子们。
王大头这样说时,我的哥哥一言不发。
王大头小声说,你还没有喇叭裤吗?
哥哥摇了摇头。
王大头说,抓紧一点啊。
这个消息给了哥哥以紧迫感,你想啊,到时参加舞会时,别人都有喇叭裤,而我的少年哥哥却穿着一条土得掉渣的直筒裤,那像什么样子呢,那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的。如果没有喇叭裤,哥哥是宁可不参加舞会的。这样的时候,肯定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的了。
哥哥遇到了难题,遇到了难题他就爱找我商量。我于是开始给他出主意,我首先想到了偷家里的鸡蛋出去卖,我们家养了二十多只鸡,一天最少要下十几个鸡蛋,我对哥说我们只要偷偷地把鸡蛋卖了,就有钱做喇叭裤了。哥哥摇着头说,家里的鸡蛋父亲心里有数的,少了一个他都知道哩。我说那我们每天藏起来两个,父亲一定不会发现的,每天下了几个鸡蛋爹又不会去记。可是哥哥还是摇着头。哥哥说,一天一两个,那得藏到猴年马月才能做一条喇叭裤啊。
要不,咱们偷一点米出去賣。我说,不用你动手,我把米从家里偷出来,你背到镇上去卖掉。哥哥还没有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哥哥说,弟,你怎么总是想到偷呢?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说又不是偷别人的东西,我们偷自己家的。哥说偷自己家的也是偷。我于是没有招了。哥哥想了一会,说,弟,我们晚上去逮鳝鱼吧。我说行,这个办法好。于是我开始用酒瓶做了一盏灯,用一根长的竹棍挑着,又准备好了竹篓。晚上我真的和哥哥一起去水田里逮黄鳝了。可是那一晚上我们忙到鸡叫,只收获了不到半斤的泥鳅和三条拇指粗细的黄鳝,其实那时黄鳝还是很多的,可是水田里都插上了秧,而且秧都长得很高了,黄鳝们躲在秧里面,我们根本就找不到它们。我们的计划落空了。哥哥和我再也想不出半点能挣钱的办法。哥哥甚至想到出去做点副业,可是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能做什么副业呢。眼看着舞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晚上,王大头、李建军,还有我们村里的好几个年轻人都在月光下的禾场上练习跳迪斯科了,可是我的少年哥哥还在为没有参加舞会的喇叭裤而发愁。哥哥着急,其实我比哥哥更着急。哥哥去打听了,做一条喇叭裤最少要八块钱,八块钱啊,到哪里去弄到这八块钱呢?哥哥越发地着急了。着急的哥哥开始恨起了我的父亲,他说父亲是一个老古董,说父亲根本就不关心我们,还说父亲其实只关心他的面子。哥哥说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迟早会发疯的。我说没有啊,我们的家里其实很好的啊。哥哥说,你还小,你不懂。
那天我和哥哥坐在长江边上的石头上,我害怕哥哥想不开了去跳河。可是哥哥只是望着远处的江水说他要离开这个家。
可是哥哥,我担心地问,离开了家你要到哪里去呢?
哥哥指着长江说,我就顺着长江往上走,一直走到长江的尽头。
哥哥这样说时站了起来,风吹着哥哥开始变得有些长的头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将要失去我亲爱的哥哥了。
我说长江的尽头是哪里呢?你怎么才能走到长江的尽头呢?你不吃不喝吗?
哥哥说,长江的尽头是巴颜喀拉山的唐古拉峰。哥哥还说他要是死在长江的源头上,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我害怕失去我的哥哥,于是我把哥哥要离家出走的消息报告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听了我的话,当时就惊呆了。父亲沉默了很久。我对父亲说,哥哥其实就是想要一条喇叭裤。父亲交给了我一项艰巨的任务:看住哥哥,并随时把哥哥的行踪报告给他。我接受了这个并不光荣的任务,因为我觉得我背叛了我亲爱的哥哥。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哥哥去走长江,我不想哥哥死在长江的源头,我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哥哥。
哥哥一直没有发现我对他的背叛。但是哥哥也没有把他走长江的计划付诸实施。那些时候他总是爱坐在江边上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哥哥的手上拿着一本地理书,他对长江的了解,也仅仅限于书上的那一些知识。
参加完舞会,我就开始走长江。哥哥对我说。
我把哥哥的话转达给了父亲,但我没有说哥哥要参加舞会的事情,我只是说哥哥四天后就要走长江了,因为舞会的日子就定在三天之后。
没想到事情却发生了转机。第二天,我意外地在哥哥的床上发现了一条喇叭裤,那是一条咖啡色的喇叭裤,叠得很整齐地放在床头上。我一阵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在邻居王大头的家里找到了哥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你快回家。哥吓得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说你回到家里就知道了,你快回家吧。哥于是跟我回到了家,于是哥就看到了那条喇叭裤。哥当时就呆在了那里,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哥,你看,你的喇叭裤,你试试吧。
哥还呆在那里。
吃饭的时候,父亲还是一言不发,不过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隐隐的笑意。父亲并没有对哥哥摆功劳,父亲甚至于都没有提喇叭裤的事情。那天吃饭,哥哥破例地坐在了桌子旁,哥哥把坐在桌子旁吃饭作为了对父亲的恩赐,作为对父亲给他做喇叭裤的回报。那天父亲喝了一点酒,父亲把一小杯酒喝得很响亮。父亲喝完了酒,只是淡淡地对哥说了一句话他准备好了钱,让哥接着读高中。哥点了点头,从嗓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哥哥终于有了喇叭裤,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解决的事情,居然就这样不成为问题了。哥哥开始参加王大头他们的集体训练了。父亲那天悄悄问我,你哥还说要离家出走吗?我摇了摇头,我说哥不想离家出走了,我想离家出走。父亲对我瞪了一下眼说你敢,我打断你的狗腿。父亲的回答再一次伤害了我,让我觉出了他对哥哥和我的不公平。哥哥说要离家出走,他吓得赶快给哥哥买了一条喇叭裤,如果我真的离家出走呢,父亲一定会打断我的狗腿的。父亲说得到做得到,这让我对哥哥又生出了许多的妒忌,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么偏爱我的少年哥哥,难道说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吗?可是我和哥哥长得那么像,我和父亲长得那么像。看来我是无法和哥哥相比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很欣慰的,哥哥的喇叭裤的裤脚只有八寸,而且屁股也没有王大头的喇叭裤绷得紧,就更不能和朱卫国他们这些街痞子们的相比了。我哥哥是一个很知足的人,他好像很满意这只有八寸裤脚的喇叭裤。那天哥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练完了迪斯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居然唱起了他改过词的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
我纠正了哥哥歌词的错误,我说不是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是八寸的喇叭裤随风飘荡。哥哥居然笑眯眯地将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改成了八寸的喇叭裤随风飘荡,而且很大声地重唱了一遍。
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暑假一结束,我和哥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又要被父亲赶进学校,天天像傻瓜一样坐在教室里打瞌睡啦!我的少年哥哥呢?他将离开我们青山乡,到离家六十里外的县城一中去读书。我觉得我的哥哥几乎就是城里人了。我还没有去过县城,我对哥哥说,哥,你去报名时我给你背被子好吗?哥摸了摸我的头,又点了点头。父亲似乎也没有怎么反对我的这个提议,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到了县城。可是县城给我的印象我全都忘记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哥哥将来就要生活在那里了,我的哥哥就真的要离开我了,我的心里酸酸的。父亲给哥报了名,又帮哥安置好了床铺,我们一家人在学校前面的一家面馆里吃了一顿面条,那一次父亲破天荒地给我叫了一碗肉丝面,而他和哥哥吃的都是阳春面。
父亲说中秋你就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哥点了点头说嗯。
父亲又说你不要和同学们比富,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你要和他们比成绩,懂吗?
哥又点了点头。
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我的少年哥哥不再是少年哥哥了,我的哥哥成熟了。多年以后,当我背上一个蛇皮袋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再次想到了那一天和父亲、哥哥一起吃面的情形,那一年我也是十六岁,那一天,我也是突然之间成熟了起来,我懂得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懂得了父亲的艰辛。可是在当时,我并不能理解我的少年哥哥,我觉得我的哥哥变了一个人,他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起来。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时我认定了,哥哥之所以变了一个人,是因为我的哥哥失恋了。
哥哥是真的失恋了,哥哥没有对我说,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天哥哥穿上了喇叭裤,在王大头的带领下,和村里的十多个小青年们一起去跳舞。看着走在人群中的哥哥,我突然发觉,我的哥哥是那么的寒碜,在那一群人之中,我的哥哥一点也不出色。那些小青年们都穿着一尺半的喇叭裤,而我哥哥的喇叭裤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不像喇叭裤。那些小青年们的屁股都绷得紧紧的,都可以看到中间的那一条屁股沟,可是我哥哥的屁股却害羞地躲在空空荡荡的裤子里面,一点也不显山露水。那些小青年们都蓄起了长头发,他们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来荡去,他们的鬓角都是弯弯地向上钩起来,而我的哥哥却没有留鬓角,他剃的是那种难看的马桶盖。最让我觉得哥哥寒碜的是他没有蛤蟆镜,那一天我才知道,村里也流行了戴蛤蟆镜,去参加舞会的每一个小青年都戴着蛤蟆镜,除了我的少年哥哥。王大头指着他的蛤蟆镜角上贴着的商标说他这是真正的香港货。我们村里的一群小青年,就这样穿着喇叭裤格子上衣戴着乌黑的蛤蟆镜走在暮色苍茫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一起唱起了我哥哥改过词的那首歌,来到了江边上的一个标号515的防汛哨棚。
我跟在少年哥哥他们的队伍后面来到515时,那些街痞子们还没有到。王大头说会不会街痞子们不敢来了?刘建军说他们肯定是怕比不过我们。天这时已黑了下来,515里亮起了电灯,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在昏黄的灯光下戴着蛤蟆镜四处游走,像一个个的怪物。过了有半个小时,陆陆续续有我们村里和邻村的一些女孩子来了。女孩子一来,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得安分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在努力表现自己的风度和优雅,可是他们如果不比风度和优雅还罢了,一比起风度来,我的少年哥哥肯定是比他们要出色的。果然我就看见有姑娘在对我的哥哥指指点点。
我很自豪地走到那個指指点点的姑娘面前,我听见那个姑娘在问另外一个姑娘,那个瘦瘦的帅小伙子是谁。我刚要回答,另外一个姑娘,就是我们村里的,她是刘建军的女朋友,她说那就是王中秋。那个问话的姑娘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知道王中秋是何许人也,看来我哥哥的知名度还是有限的,只是在我们村广为人知,出了我们这个村,他就默默无闻了。
刘建军的女朋友说,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看,还会画人像呢。不过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将来不会呆在农村的,听说他要考中专,考上中专人家就离开我们村了。
我不失时机地表现了一番,我说你们在谈论王中秋吗?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王中秋的弟弟王十月,我说你们刚才说的话不对,我的哥哥才不要当一个小小的中专生呢,他野心勃勃,他马上要到一中去读书了,他将来要考清华大学,要到北京去读书。北京你们知道吗?你们去过北京吗?
刘建军的女朋友说王十月你这个胎毛都没有干的家伙,你跑这里来干吗呢,你还不快死回去。刘建军的女朋友这样说时还在我的头上摸了一把。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能看,不能摸。她居然摸我的头了,我很生气,于是我也摸了一下她的腰,我是跳起来摸的,我一摸,她一躲,我就摸到了软乎乎的一团东西了,我知道我摸到的是什么,天啦,我居然这么流氓,看来我骨子里和我的哥哥王中秋是一路货色。刘建军的女朋友尖叫了一声,我吓得转身就跑,好在刘建军的女朋友并没有痛打落水狗,她放了我一马。我吓得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再出声。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忘不了摸到刘建军女朋友时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什么时候能再摸一摸呢?
还是说说我哥哥王中秋在舞会上失恋的事情吧。就在我躲在角落里没多久,515的哨棚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街痞子朱卫国、刘爱民、李来兵,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的,他们浩浩荡荡地走进了515。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喇叭裤,大花的衬衣,他们的衬衣上面的两颗扣子都没有扣上,而且还将下面的两个衣角打了一个结系在一起。街痞子们一到来,就把我们村里的小青年比得黯淡无光了,连我的少年哥哥也被他们的光彩所淹没,我这时发现我的少年哥哥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里。街痞子们把我们村里的小青年们盖住了,街痞子们带来的姑娘,也盖住了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那个我一直看不上眼的何丽娟,那天晚上居然也那么的光彩照人,在那一瞬间,我开始佩服我哥哥的眼光了,何丽娟真的比我们村里的姑娘们要好看。其实也说不上是好看,可是她和街痞子们带来的其他好几个姑娘身上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村里的姑娘们怎么打扮也打扮不出来的。
其实说是跳舞,在去的路上,我们村里的小青年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说要把街痞子们比下去,可是到了现场,真正敢出来跳舞的却没有几个。那些姑娘们更加是一个个躲在后面,在墙边上站成了一排。街痞子们过来请她们跳舞,她们一个个吓得直往后躲。后来我们就看到,街痞子朱卫国带了一个街上的姑娘,刘爱民带着何丽娟,还有其他的街痞子们都带了姑娘们,在515的哨棚子中间扭了起来,朱卫国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还不时地摘下蛤蟆镜朝我们村里的姑娘吹口哨,刘爱民却一直缠着何丽娟,而何丽娟好像也很喜欢被刘爱民缠着。我为哥哥感到不平,我把头扭向我的少年哥哥,却发现哥哥脸色很平静地在和刘建军的女朋友,还有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外村的女孩子说话。
我的少年哥哥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哥哥当时心中一定很妒忌刘爱民,可是没有办法,他没有那个勇气去和刘爱民争何丽娟。这时,那个叫李来兵的街痞子走到了刘建军的女朋友面前,他随着音乐扭动着屁股,对刘建军的女朋友说,姑娘,想请你跳个舞。刘建军的女朋友笑嘻嘻地往后退,可是她已退到墙边了。街痞子李来兵于是一把拉过了刘建军的女朋友,我看见他的手也不老实地在刘建军的女朋友的胸前摸了一把。刘建军的女朋友没有尖叫,可是这时刘建军走了过来,刘建军推了街痞子李来兵一把。李来兵于是摘下了蛤蟆镜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李来兵也推了刘建军一把。后来朱卫国也过来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也围上去了,开始朱卫国是想去劝开刘建军和李来兵的,可是不知是谁在后面打了朱卫国一拳,于是局面就失控了。515里面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街痞子们人少势单,很快就逃出了哨棚,我们村里的小青年们就在后面追打,他们在长江干堤上打成一团。姑娘们就开始大声尖叫,我吓得大声叫我的哥哥王中秋,我的哥哥王中秋并没有加入到打架的行列,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处找王中秋也没有找到,只好哭着回了家。
哥哥当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第二天,孙立文就来到了我们家,孙立文是纠察队的队长,他当过兵,而且是部队一个师长的警卫员。孙立文长得很好看,听说他当兵时,那个师长看中了他,想让他当师长女婿,可是又听说那个师长的女儿长得不好看,而那时孙立文在村里已有了一个漂亮的对象,于是孙立文失去了成为城里人的机会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说他是一个傻瓜,但又都很尊敬他。他人品端正,他武功高强,我们那里的小青年们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他是乡里的纠察队的队长,是那些小流氓的克星。孙立文到我们家,找我和哥哥了解了情况,因为哥哥并没有打架,又考虑到他还要读书,还有着远大的前程,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我哥哥一马。可是其他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因为晚上他们在混乱中把街痞子刘爱民打成了重伤,我们村里也有好几个人都受了伤。后来刘建军和王大头因为打架斗殴坐了三年牢,听说街痞子朱卫国也坐了两年牢。其他的人都多多少少被关了几天。打架事件过后,街上原来的那一批街痞子们都调走了,又换了一批新的街痞子们来了。何丽娟也离开了青山乡。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那一次打群架,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打群架。后来我也参加过几次打群架,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與我哥哥的故事无关,也与一九八三年无关。下次有机会我再对你们讲我打架的事,这里就不说了。经过了那次群架事件,哥哥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似乎也认识到了自己犯下错误的严重性,他听从了父亲的话,去一中读书了,而且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在家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背着一个月的米去了学校。父亲见到哥哥变出息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和父亲都被我的哥哥所蒙蔽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的少年哥哥在那个打群架的晚上做下了另外一件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一九八三年的国庆节,我的哥哥王中秋从学校回到了青山乡。学校放了三天的假,这对于我们家人来说,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哥哥已有太久没有在家里好好住过了,而这一次放三天假,意味着哥哥可以在家里住上两个晚上。哥哥去读高中之后,我格外的孤独,我想念我的哥哥,想念那些和哥哥挤在一张床上的日子。我有好多的话想和哥哥说,我想和哥哥说上一个通宵。
哥哥回来了。哥哥变瘦了,头发也变长了。哥哥穿着整齐干净,他的脸变白了,有一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哥哥回到了家还是一言不发,不过哥哥变得勤快了起来,他一回到家就拿起了水桶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哥哥还是太瘦了,一担水压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腰压成了一只虾米。哥哥在挑第二桶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疼爱地说中秋你歇一歇,挑两桶就够了,用完了我来挑。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并没有放下水桶,他又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挑完了水哥哥又去割猪菜。看着哥哥忙来忙去的样子,我看见父亲悄悄地在抹眼泪。
晚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姑娘从门口一晃而过,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就是那天跳舞时和我说过话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从门口一晃而过时,哥哥并没有看见,哥哥背对着大门呢,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就对哥哥说了。哥哥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哥哥放下了碗。父亲瞟了哥哥一眼说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哥哥点了点头,进了房间就睡下了。
我和哥哥说了一会话,可是哥哥心不在焉,我想哥哥可能是病了,于是我就跑到隔壁去玩。可是我再一次在我们家的屋角处见到了那个姑娘,她看见了我,对我讨好地笑了笑。我说我认得你,我们见过面的。姑娘就说,十月,你哥回家了吗?我说回家了啊,我哥放假了,他要在家里住两天呢。姑娘于是又说,你帮我把你哥哥叫出来一下好吗?我说你让我叫我哥哥出来?我哥哥病了,他不舒服。姑娘关切地说,啊,他病了?要紧吗?我说大概不要紧吧。姑娘说那你帮我把他叫出来好吗?我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于是说,你对你哥说,有个张水芹找他有事。
我进了屋,看见我的哥哥在屋里转着圈子。我说哥,外面有个人找你。
哥说,你对她说我不在。
我说我都对她说了你在家呢,是个姑娘,上次跳舞时她也在的,她说她叫张水芹。我说哥,你是不是在和她谈恋爱呢?
哥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你可不能对爹说。他又说他和张水芹是普通的朋友。
哥慌里慌张地出去了。我正要去跟踪他们,可是父亲出现了,父亲说你哥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可能去他同学家玩了吧。父亲说他不是不舒服吗?
哥哥那天晚上很晚了才回家,回到家中,他摸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没有睡着,我在等着哥哥回来,我想问他和张水芹一起去干什么了。可是哥哥一句话也没有同我说,只是不停地叹气。第二天一大早,哥哥吃完了早饭就背着米去学校了。父亲说你怎么啦?不是在家里住两晚上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呢?哥哥支吾着说要去学校补课。我怀疑哥哥这么快就回学校一定和张水芹有关,哥哥是在躲避张水芹吗?这是一个谜。谜底揭开的时候,已是一九八三年的冬天。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收音机里说西伯利亚的寒潮吹到了长江中下游。果然,天就刮起了老北风。那天吃过晚饭,父亲就收拾好了给哥哥新买的棉衣,还有请人给哥哥打的毛裤,还有两罐头瓶的酱菜,还有五升米。父亲把这些东西一起装在一个蛇皮袋里面,扎好了袋子。父亲说他明天要去县城,父亲说天突然就冷了,你哥还没有穿上棉袄。
我说马上就要星期天了,星期天哥哥不就回来了吗?
父亲说谁知道呢?你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个星期都没有回来,也不知他怎么在过的。父亲是想我的哥哥了,他不放心他最心爱的儿子,他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他也就心安了。张伯伯就是在这时敲响我们的家门的。我去开了门,就看见了张伯伯,我一开始并不认识他,我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老头,穿着很厚的一件旧军大衣,哈着腰,头上还戴着一顶像雷锋叔叔那样的帽子。我说你找谁呀。张伯伯脸上堆起了笑,张伯伯说你爹在家啊。我说在啊。这时父亲就从房里传出了话说是谁呀。父亲走了出来,看见了张伯伯。父亲也不认识张伯伯,但是父亲还是把他让进了家里,还从枕头下摸出了烟递给了张伯伯一支,然后在自己嘴里塞了一支。张伯伯接过了烟,掏出了火机为我的父亲点上,又给自己点上。
父亲被弄得莫名其妙了。父亲说您是?
张伯伯咳嗽了一声,他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于是低下头猛吸了几口烟,烟头顿时明亮了起来,迅速地烧向了张伯伯的嘴巴。张伯伯几口就吸完了那支烟,这才抬起头来,搓着手说,我是张水芹她爹。
父亲说张水芹?哪个张水芹?我没有听说过哟,不过我见着您怪眼熟的。
我说,爹,我知道谁是张水芹。
张伯伯的脸上于是闪出了一丝欣喜,但那欣喜只是一闪而过。张伯伯接着说,您的大儿子,就是中秋,没有回家?
父亲不明白张伯伯怎么一下子问到中秋了,他警惕地盯着张伯伯。
张伯伯又咳了一声,说,唉,这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这死老头子,你说不出口我来说。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进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女人进了屋,又对屋外面喊,死丫头,你还站在外面干吗,你进来呀。
接着门外磨磨蹭蹭进来了张水芹。张水芹穿着一件很大的棉袄,整个人都包在棉袄里面。她的脸上一脸的惶恐。而我的父亲更是像被人一棍子打晕了似的,面对家里突然闯进来的三个不速之客,吓得连说话都发抖了。
你儿子不在家吗?就是那个上高中的儿子。进来的健壮女人打量了房子一圈,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吓得直往父亲的身后躲。她的目光又从我的身上移开了,盯着我的父亲。你们现在可能猜到了,这健壮的女人就是张水芹的娘。张水芹的娘说话像机关枪,突突突突不留一点空。张水芹的娘说我们是槎港村的,我们住在湖边上,这是我的丫头子,她叫张水芹,今年十九岁了。她读过两年初中,我是水芹她娘,他是水芹她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我们家水芹和你们家中秋的婚姻大事,本来这样的事,是要先请个媒人来说的,世上哪有做父母的亲自来给女儿说媒呢?可是我们也明人不说暗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反正我们也不怕丢人了,我的丫头子张水芹,想嫁给你们家的大儿子王中秋,本来我看都没有看见过你们家的儿子,本来我们家的丫头子是一定要嫁一个住红砖屋的人家的,你们家还住着土墙屋,可是现在我们也不挑三拣四了,只怪我们家丫头不争气,死活要嫁到你们家来。你表个态吧,什么时候把这婚事给办了,这事赶早不赶迟。什么拿八字过门看家这些就都省了,你们一起折个数,你说个数,我不说二话,出得你的口进得我的门……
张水芹的娘还要往下说,被张水芹打断了。
张水芹说,娘。
张水芹就说了一声娘,张水芹的娘就打住了,打住了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表个态吧,我们今天就要等你的表态。
我的父亲已是面色苍白,他老人家总算明白了,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姑娘看上了中秋,要嫁给他,而且看这架式,还非嫁不可。父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父亲说,您坐。坐下来说。张水芹的娘坐下了。张水芹低着头站在她娘的身后。
你们的意思呢,我是明白了。只是,我们家中秋还在读书,他才读到高一,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他读完了高一还要读高二,读完了高二还要读高三,读完了高三呢,他还要上大学,他还这么小,怎么可能就结婚呢。
张水芹的娘突然站了起来说放屁。张水芹又轻声说了一声娘,又拉了拉她娘的衣袖。张水芹的娘一把打开张水芹的手说,娘什么娘,到了这时候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拖下去吗?你想把孩子生在娘家吗?你要让我们一家人跟着你被人戳脊梁骨吗?要不是我这当娘的细心,你是不是还想瞒下去呢。
张水芹的娘又对我父亲说,也不瞒你了,我们家水芹怀上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父亲当时差点就从椅子上倒下去了。可是父亲没有倒下,但父亲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他的嗓子又哑了。父亲小声地说,您是说,她,有了,是我们家中秋的。
张水芹的娘说,难道我们还赖你们不成。也不看看你们这家,穷得丁当响,还有人家赖上你们不成。
张水芹的爹一直没有再说话了,这时也小声地说,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将来还要做亲戚的呢。张水芹的娘这才没有说话了。
我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我说,我相信张水芹的娘没有说谎,国庆节的时候,张水芹就来找过哥哥,难怪哥哥一直躲在学校不敢回家呢。
父亲对我吼了一嗓子,父亲说你死出去,你不说话不会死人。我还不想走,父亲扬起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脸说就是嘛,我说的都是实话。父亲又扬起了手,我这才吓得躲进了房里。但我还是躲在门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
父亲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提出了他的想法。父亲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家是要负责任的。不管我的儿子怎么想,我今天就表了这个态,我们老王家从来就不做那些缺德的事情。只是,我的儿子真的要上大学的,他现在结婚,这孩子就毁了。
张水芹的娘说,不结婚我们家丫头也毁了。
父亲给张水芹的爹点上了一支烟,又给张水芹的娘点上了一支烟。父亲自己没有点上,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亲家。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让我慢慢想一想。
也许是父亲的这一声亲家起了作用,这说明了父亲已认下了这桩婚事。张家的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时躲在房里的我开始佩服我的父亲了,我的父亲真是一个杰出的外交家呀,可惜他老人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机会让他登上外交家的舞台。我的父亲就这样一辈子把他的外交才华给埋没了。父亲很快就想出了办法来了。父亲小声地说,要不这样你们看成不成,我们两家呢,先把这婚给定下来,我也先把礼钱给下了,你们说个数,说多少我都不还价。然后呢,两个孩子的婚事咱們先放一放。等我的中秋考上大学了,再让他们结婚。亲家母你先不要急,你听我说,我的儿子成绩很好,上大学是一定能上的,他上了大学就是城里人了,这样你也有了一个城里的女婿,你姑娘也嫁了一个城里人了,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将来我的儿子和你们家姑娘就住进大城市了,我的儿子是要考清华大学的,将来说不定还留在北京工作呢,你们家的姑娘就嫁到北京了,到时我们两家的老人想到北京去玩了,就住在他们家。多好的事情啊。
张水芹的娘也被我父亲描绘的美妙前景打动了,她半天没有说话。张水芹的父亲说,可是到时你们要是反悔了呢?
父亲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可以立个字据。
张水芹的父亲于是问张水芹的娘怎么办。张水芹的娘说,你说得好倒是好,只是我们怕是没这个福气了,实话说了吧,水芹都有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这时张水芹说话了。张水芹说,我不要嫁一个大学生,我也不要嫁到北京去。我喜欢王中秋,他是穷光蛋也好,是种田的也好我都喜欢。我就是要和王中秋结婚。
父亲被张水芹将了一军,父亲说这样吧,今天呢,中秋也没有回来,后天就是星期天,我去把中秋叫回来,这事我们还要听中秋怎么说呢。
张水芹一家人终于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于是父亲把他们一家人送出了家门,在黑暗中送出了老远。
我哥哥的流氓事件终于败露了,气极败坏的父亲心事重重地去县城抓回了我的哥哥王中秋。哥哥看见父亲时,还在进行他拙劣的表演和伪装。可是我的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掴在了哥哥的脸上。父亲说你这个流氓,你干的好事。哥哥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对哥哥说人家提出要结婚,问哥哥打算怎么办。哥哥铁青着脸说他肯定是不会结婚的,哥哥说他想继续读书。
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读书,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个流氓,你好的不学,尽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我的钱。
哥哥说他真的想读书。
可是,父亲说,张水芹的家里人找到我们家来了,张水芹的肚子里怀上了你的孩子,孩子都四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哥哥像霜打过的茄子,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回了家。父亲让他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可是哥哥一直想到回家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办。哥哥只好反过来问父亲他该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现在看来你只有结婚了。可是哥哥说他还小,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就结婚是违反政策的,是要罚款的。父亲于是把他的主意对哥哥说了,说先给他和张水芹订婚,立下字据,将来不得反悔,父亲对哥哥说,张水芹的父母基本上是同意他的办法的,现在就是张水芹不同意。父亲让哥哥去单独见见张水芹,也许哥哥能做通张水芹的工作。
哥哥一听说让他去见张水芹,就直往后缩,哥哥说打死他也不去。
父亲说没用的东西,你这会儿害怕了,你当时糟蹋人家姑娘时怎么不害怕。
哥哥说不是我糟蹋她,是她先对我好的。
父亲说不管谁先对谁好,反正现在事情出来了,你要是不同张水芹谈好,那就只有结婚这一条路了。
哥哥于是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找张水芹。到了张水芹的家,我去把张水芹找了出来。她和哥哥就一起走到了湖边上,而我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哥哥和张水芹在湖边上谈了没有多久,张水芹就往回走了。看着张水芹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哥哥的事情没有谈成。果然哥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了。
回到家,哥哥对父亲说,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他是不结婚的,他要继续读书。父亲似乎对哥哥的做法并不赞成,他也不想哥哥因此而退学,但是父亲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晚上我跟哥哥一起睡,我小心地问哥哥,你不喜欢张水芹吗?哥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在想着何丽娟吗?可是何丽娟现在都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弟,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
哥哥就像丧家之犬,第二天一清早他收拾了东西又逃回了学校。父亲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坐在家里生闷气。可是生闷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晚上,张水芹的娘和张伯伯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他们还没等父亲露出讨好的笑脸,就把话硬生生地搁在了那里。
张水芹的娘说,你的儿子呢?躲起来了吧,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了,你儿子三天之内不答应和我们家姑娘结婚,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你们别怪我做事不留后路。
他们来了说完这两句话就走了。他们走得呼呼生风,我的父亲跟在后面喊他们,我的父亲说孩子们的事,慢慢劝总能劝好的,你们不要这么急呀,你们刚来就走干什么呢?你们总要给中秋一点时间吧,你们……
可是张水芹的母亲已走得很远了。他的父亲回头看了一下我的父亲,想说什么,又哎了一声,没有说出口,转身去追张水芹的母亲去了。
哥哥三天之内并没有能给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托人去张家说好话,可是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父亲于是找来了我的叔叔们一起商量对策,可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商量不出一个办法。三天一晃就过去了。张水芹的娘去了哥哥读书的学校,她把我的哥哥给告了。哥哥继续读书的后路被斩断了。这下子不是哥哥想不想读书的问题了,而是学校让不让哥哥读书的问题了,而学校的态度是极其明确的,他们不能让哥哥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学校里面,他们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县一中,县一中怎么能让一个流氓在学校里读书呢。
哥哥被学校以流氓的罪名开除了。哥哥回到家里的时候,似乎一下瘦了很多。
父亲召集叔叔婶婶们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讨论的当然是哥哥的问题。他们在会议上首先严厉批评了我的哥哥,然后父亲拍板决定了哥哥的婚事。父亲的决定得到了叔叔婶婶们的支持,他们说要结婚就要早点办,年前把婚结了。至于我的哥哥心里怎么想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并不重要了。
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孙立文出现在了我们的家门口。
孙立文说,你们一家人都在啊。
看见孙立文,就知道哥哥要完蛋了。我早就知道,哥哥迟早会被孙立文抓起来的。果然孙立文掏出了手铐,孙立文说,中秋,你跟我走吧。
我没有想到,哥哥居然在那一刻显得那么的坦然。哥哥伸出了双手大声地说,来吧来吧来铐吧。
叔叔嬸婶们一下子就挡在了哥哥的面前,他们赔着笑脸对孙立文说着好话,希望孙立文放过我的哥哥一马。他们真是天真,孙立文怎么可能放过哥哥呢?哥哥犯下的可是流氓罪。你看王大头只是打了一次群架就要坐三年牢,何况我的哥哥这样的流氓呢。果然孙立文又说,你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张家把你们家中秋告了,说中秋强奸了水芹。孙立文说,你们也知道的,现在土流子那么多,到处在打土流子,你们中秋在这样的时候顶风作案犯这样的大罪,现在谁也帮不了他。
强奸?!父亲说,你们一定弄错了,我们家中秋没有强奸他们家水芹,他们两个是谈恋爱的呢,他们两个都要结婚了,你看我们一家人就在商量着怎么样给他们办婚事呢。他怎么可能犯强奸罪呢?
孙立文说,中秋有没有犯强奸罪,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负责把中秋带到乡政府去。不过说心里话,中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也喜欢他得很,要说其他人干那样的事我还会相信,要说中秋会干那样的事,我也不相信。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姑娘家的人把他告了,我只有把中秋带走了。
父亲几乎是绝望了。父亲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父亲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家中秋就只有坐牢了?
孙立文说,坐牢?要只是坐牢也还好了……
父亲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父亲拉着孙立文的手,扑地就给孙立文跪下了。
孙立文说,办法也还是有的。现在案子还只是报在乡里,要是到了镇里县里那就没有办法了。现在唯一的办法那就要看人家姑娘家里的态度。民不告官不究。
父亲对孙立文说,看在我们一个村里的份上,你先等一等,反正我们家中秋也跑不了,你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去一趟张家。
孙立文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于是父亲和小叔叔一起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槎港村。后来我听说,我的父亲一到张家,扑通一声就给张水芹的娘和她的爹跪下了。父亲老泪纵横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他的儿子,父亲说只要他们放过中秋,他们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张水芹的娘却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你跟我下跪有什么用呢?是你们给脸不要脸,是你们家中秋把我家姑娘给害了,又把我们逼得没有路走了,哪怕还有一条路,我们也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是的是的,都是我们不懂事,现在我们知道错了,只求你们放过我家中秋一马。你们要是不放过中秋,中秋就没有命了。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中秋吃枪子吗?
张水芹的娘其实也并不想真把我哥哥弄去坐牢,她只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我哥答应和张水芹结婚。张水芹的娘听父亲这样说,也害怕了起来,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这时我的小叔叔说,现在只有你们能救中秋了,现在孙立文还等在我们家里呢,除非你们现在不告了。
张水芹这时从屋里跑了出来,张水芹说那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吗呀。
张水芹一句话提醒了他们,于是他们又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我的家,又对孙立文说了很多的好话。孙立文似乎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于是自作主张放过了我哥哥这个大流氓。后来我们家一直对孙立文很感激,过年过节,哥哥都会拎上一些东西去给孙立文家。父亲对哥哥说,你还不快谢谢立文叔。哥哥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他也没有听从父亲的指挥说一声谢谢立文叔。父亲说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得不像样子了。
父亲猛然想起我的哥哥和张水芹还没有请媒人呢,于是父亲就说,他立文叔,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呢。
孙立文说什么事你说。
父亲说,你看孩子们不懂事,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媒人呢,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想请您做中秋和水芹的红媒先生。
孙立文笑着说,这个红媒我就保了。孙立文摸着我哥哥的头说,你不会有意见吧。哥哥低着头一言不发。孙立文又看着水芹说,我看你们俩是才子佳人,怪合适的一对呢。
一九八三年冬月十八,大雪。
我哥哥大喜的日子,洞房早就被粉刷一新了。门口贴上了通红的对子。家里来了很多的亲戚,我的少年哥哥从这一天起,就真正告别了年少无知的日子了,他要结婚了。可是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在哥哥结婚的那一天,很多的人都在抢着喜糖,我却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
在我们那里,结婚的那天,女方家是要陪十姐妹的,男方家则陪十弟兄。哥哥找来了他初中时的同学和在村里玩得好的同伴给他陪十弟兄。哥哥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忧伤。我的少年哥哥很平静。不过他那天打扮得格外的花里胡哨,他在那天上午去镇上做了一个头,但他并没有听父亲的理一个短发,而是把他那一头直溜溜的头发烫成了一个爆炸式,仿佛在头上堆了一头的刨花。他还买了一件大方格子的西服,西服外面还罩了一件米灰色的风衣,风衣下面穿了一条崭新的方格子喇叭裤。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喇叭裤,那条喇叭裤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穿过的喇叭裤都要漂亮,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条喇叭裤的裤脚最少有一尺半。哥哥的脚上还穿了一双闪亮的皮鞋,皮鞋的跟上还钉上了铁掌,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哥哥和他们十弟兄们喝酒,我是哥哥的亲兄弟,当然也在坐陪十弟兄。那天哥哥喝了很多酒,他给亲戚们敬酒,他给媒人孙立文敬酒,他居然还给我敬了酒。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哥敬你一杯酒,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你千万不要学哥这样没出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是我的哥哥却说,你这是怎么了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今天是哥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一点,不许哭,听见没有,你不许哭。可是我看见哥的眼圈红了,千真万确。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哥哥想流泪,但他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很多的人在闹洞房。哥的洞房里摆满了崭新的家具,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房顶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彩灯。柜子里一台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震耳的音乐。这时有人提议要跳迪斯科,于是洞房里很快就腾出了中间的空地,客人们都靠边站,小孩子们挤在大人的腿缝里,房门口也挤满了人,我的嫂子水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一脸幸福地坐在床边上。我哥的几个小兄弟走进了房子中间,他们开始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扭动屁股,我的哥哥这时也加入了进去,哥哥那一天光彩照人,他的青春之花在那一天盛开到了顶点。哥哥一加入进去,其他人就都显得黯淡无光了。哥哥扭了一会,将风衣脱了下来,拿在手上,他的瘦小的屁股被喇叭裤紧紧地绷着,在欢快地抖动着。他将手中的风衣用力扔到了床上,然后一陣风一样转到了床前,他一把拉起了他的新娘子,新娘子在大家的尖叫声中,被拉到了房中间。这时其他的跳舞者都退到了一边,我的哥哥拉着他的新娘子在洞房里尽情地扭动了起来。可是他的新娘子在扭了一会儿之后就气喘吁吁,她的伴娘于是把她救回到床边坐了下来。我的哥哥还在跳,他大声地说,来呀,来跳啊。他边跳边唱着,于是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去。他们的叫喊声和音乐声差点把房子顶都掀破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谈论着我哥哥结婚那一夜的风光和热闹。后来很多人结婚也有人跳舞,但是村里人会说,那哪里是跳舞啊,人家王中秋结婚时那舞跳得……
那一个晚上,哥哥的光辉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从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哥哥这么洒脱这么疯狂这么奔放这么帅气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到过我的哥哥这样洒脱这样疯狂这样奔放这样帅气过。婚后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他在年少的我心中渐渐失去了引力和光彩,他再也没有练过毛笔字了,过年写对子时,他也只是说,弟弟你来写吧。写好了一手毛笔字,将来走到哪里也是受人尊敬的。我的哥哥变得和隔壁左右那些结了婚的人一样胸无大志了,就连那条他结婚时穿过的喇叭裤,我也再没有见他穿过。
哥哥的头发自然变直的时候,他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哥哥很喜欢他的儿子。他一天到晚都抱着他的儿子不离手。孩子来到世界上时,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春雨总是没完没了地下。小侄子把所有的尿布都尿湿了,嫂子发愁地说,再也找不出可以做尿片的布了。哥哥想了想,打开了柜子,找出了他的那条还是全新的方格子喇叭裤,哥哥想都没有想,就拿起剪刀把那条喇叭裤剪了。哥说,这可以做好几块尿片呢。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青春期的记忆都已淡去,而当我回望一九八三年的那些日子时,哥哥的喇叭裤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随风飘荡。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尺半的喇叭裤随风飘荡
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我问哥还记得这首歌吗,哥笑了笑,说有这样的歌吗?
我说那你还记得何丽娟吗?
哥说,何丽娟?何丽娟是谁?
看来,哥是忘记一九八三年了。忘记真好。
选自《都市小说》2005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思平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