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奕臻
尘埃飞扬在虚空里,随着气流回转着。
古人常常说“尘埃落定”,总是相信着它们最终会有一个归宿。它们会落在一个地方,黏附在那,仿佛自己飘摇的样子仅仅是一场长长的梦——恍若人生。
但是,风来了,它们又飞扬了起来,身不由己——在这里,空间与时间似乎就是同义词,尘埃流动,仿佛从不做梦。
既然如此,某一个时间的尘埃与今日的尘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知道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取《五十年代的尘埃》作为集子的名字时,是否有过这样的遐想,但当我合上这“大观园”中的“小故事”时,却已无法抑制这种想象。
这部集子里的故事,除了被胡适评价为“稍嫌渲染”的《梅兰芳传稿》之外,记录的大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学习与生活的千姿百态。唐先生自谦这是“杂文”和“游戏之作”,在我这晚辈的眼里,却是中国人在美国的酸甜苦辣,是那个时代的小小世界。胡菊人先生说这是“报导文学、散文,甚或小说”,说这些是“读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已把我想说的都表达了。
唐先生是一个口述史大家,亦是一个难得的文章大家。
从小说的技法说,他对人物的刻画丝毫不逊色于西方短篇小说的巨匠们。他们活在那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虚荣着、谦卑着、认真着、洒脱着,他们有迥乎寻常的、不同的面目与性格,但又有着相似的特质。中国留学生们在一个不同于故乡的文化环境里生活,表现出了迥异于美国人的特质——他们或是因美国那自由、张扬的文化而不自主地感到虚荣,如《学跳舞》中的杰克;或是在发达的现代文明中感到不适与迷失,如那《求婚》里的尼古拉。这一张张黄皮肤、黑头发的脸,在思想上难以摆脱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性,拘谨而难以合流。在他们身上,读者似乎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现在。而住在“大观园”的贵族们,面对陌生的来客,也真诚地展现出了他们的快乐与痛苦。这种快乐与痛苦,在几百年的资本主义历史中如尘埃里的珠玉,安静地嵌在太平洋的彼岸。他们为爱情苦恼、为地位着迷、为金钱动心,这些情感至今仍然写在雪白的皮肤上,在时间的冲刷下纹丝不动。
优秀的小说就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新闻,而唐氏的文章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忠实记录。
唐氏的文笔也独树一格,熠熠生辉。他语词生动而有节奏,如唐宋骈文;静静读来又有奔流不息之感,气脉连贯不输三苏;其文笔力遒劲,纵横捭阖亦有先秦风骨。博大精深的汉语在他的手掌中,展现出了其历史之美。但他在流畅的笔墨里,又机巧地运用了造词、方言、音译,使得文字又有了鲜活生动之感。这种生动而厚重的感觉,没有家传师训的古文功底与敏锐的时代洞察力是难以展开的。
而这尚不是唐氏散文弥足珍贵的地方。对许多读者而言,唐先生文章的妙处,更在于他平实却具华丽色彩的笔法之下发自内心的幽默——这并非如拜伦、鲁迅那样的尖锐,也非林语堂式的雅痞,而是一种来自细节的、抵近事件真相与本质、稍稍揭开一角,就会让人不自觉发出善意笑声的幽默。
且看《梅兰芳传稿》中的一段描述:“当他于民国二年在北京怀仁堂唱《小尼姑思凡》时,华北为之轰动。上自总统、内阁总理、各部总长……都夹在人丛中挤眉弄眼。在前三排的席次内,你可找到道貌岸然的蔡元培、一代文宗的梁启超、状元总长的张季直……在‘小尼姑春情荡漾时,你也可看到这些胡须乱飘的老人家的眉梢眼角也如何地随之秋水生波。”这样的描述,让人感到仿佛正在观影,或许不见那小尼姑如何浪荡,却见那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文人政客们真心,便会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说到《梅兰芳传稿》,亦不得不说说唐先生的独到之处。在他写下这部传记的时候,梅兰芳尚在人世。但唐氏身在国外,故也只能按照手头上的资料来写作——而这种为生人立传的写作,在角度上与后人为先人立传有所不同了。且观现存的《梅兰芳传》、《梅兰芳全传》、《梅兰芳画传》等等,有写其为京剧贡献的,有写其一生高尚人格的,亦有探其幽微的,但这些无法与唐氏《梅兰芳传稿》相较,其高超的笔法、幽默的细节、平实的叙述,略显夸张的评价,在白纸黑字上活灵活现地展出了那台上多彩而曼妙的梅兰芳,与其他完全呈现不同的样态。
当1952年唐先生在美国写下《梅兰芳传稿》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内心又有一种怎样的感情,是喜,是忧?他在美国又是否春风得意,是否学业充实?1948年,二十八岁的小伙子跑到美国去留学,于是在接下来漫长的三十多年里,他和故乡之间隔着辽阔的太平洋。
在這本集子的最后收录了唐德刚自作的一些小诗,诸如《梦》、《公园里的雪莱石像》、《街车》、《鲸鱼》等现代诗,也有《夜归微雨》、《金陵怀古》等词。这些诗歌不同于他的散文,往往笔调舒缓,多有思乡之意,又有抒怀之情,其中的酸甜辛苦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阅毕这小小的集子,回味余甘,只觉自己亦身若尘埃,随风向天际飘扬。
那样的一个时代,那样的一群人,他们渺小地为自己生活着,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如不定的尘埃。他们的人生,在浩瀚的历史中,也仿佛一场场虚无的、没有记录的梦,在静静的夜里的辗转中,留下浅浅的、逐渐消散的痕迹。
但历史永远向前,时间永远在流转着。当初的尘埃与梦痕,与现在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短暂而永恒的物事,最后在上天面前都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