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三岛由纪夫以独特、古怪、诡异的写作风格叱咤日本文坛,美与暴力成为其文学的代名词,他作品中美与暴力的交织点集中在对死亡多角度的书写。在《假面自白》中,三岛由纪夫将这种死亡叙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各种关于死亡场景的特意布置,精确安排虚拟与现实的人物的死亡描写,只为传达对死亡美学的艺术追求。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死亡叙事;死亡美学
川端康成笔下的日本,是“美丽的日本”;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日本,是“暧昧的日本”;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曾多次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日本作者,其笔下的日本也独具一格。“三岛由纪夫把日本文学的美的传统,在具有国际的普遍性的土壤上,加以升华,建立起20世纪文学不朽的金字塔。”[1]川端康成对于日本传统文学美的挖掘,是物哀、幽玄、风雅的美;三岛由纪夫对于日本文学的美的挖掘,是尚武、自由、热血的美。它们是两种极致的美。在日本的传统文化中是崇尚无常的,在这种观念下,死亡就是生的一种存在方式。三岛由紀夫同时也深受古希腊的完美的艺术理念的影响,对于死亡的书写也追求完美的叙事。《假面自白》作为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也是三岛由纪夫独特的美学观的奠基之作。亨利·斯各特·斯托克斯曾指出“我对三岛由纪夫的研究主要基于一个源头——他的自传体小说《假面的告白》。在三岛的诸多著作中,这本书尤为惊人。……同样也展露了三岛独特的美学观念”。[2]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传递的独特美学观念带着三岛由纪夫独特的个人色彩,即暴烈的死亡绽放出美,这种美是向死而生的,是美的终极的形态。
1 死亡场景布置
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基于传统武士道精神,“血+死=美、生+青春=美”[3]这一美学公式是三岛由纪夫美学价值的追求。“《假面的自白》刻画出了三岛心中的浪漫主义源头,这恰是日后深深撞击其心灵,促使他决定切腹自杀的信念——暴烈的死亡便是美的终极状态。”[2]在《假面自白》中,三岛由纪夫将这种暴烈的死亡集中化处理,设置不同的死亡场景,让死亡之花绽放在时空环境下,给死亡以直观的画面展示。
《假面自白》中,以“我”的成长为出发点,从幼时的记忆开始写起。三岛由纪夫的这种叙事框架的搭建,遵守的是其创作中的二律背反原则。死亡的对立面是新生,从新生的角度来刻画死亡这种叙事方式,无疑充满了文学的张力。于是,三岛由纪夫开始了死亡场景的搭建,从“我”的诞生开始,由生命的延续开始铺垫死亡的气息。“我”作为长子的诞生,是一个家族的新生,三岛由纪夫却故意将新生的生命布置在生命的末途。“我”被安置在“充满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气味的病房里”,[4]与奄奄一息的祖母共同生长,死亡与新生共处一室。三岛由纪夫故意将这种病痛与死亡同处一室,用濒临死亡的阴郁掩盖新生的光芒。祖母的病毒式关爱是带着死亡的气息的。祖母深受病痛的困扰,这半只脚已经跨入死亡的边缘,祖母的关爱是带着死亡凝视的关爱。新生儿的成长是需要阳光般的关爱的,而祖母的阴郁的爱将生的希望一步一步蚕食,使之感染死亡的气息。“我”也引发了自我中毒的征兆,死神多次光顾新生的孩童。三岛由纪夫以祖母的老态病态死亡的视角,构建了“我”成长的视角,给“我”的未来笼罩了一片死亡的气息。在“我”的感知世界中,一切都是“悲剧性的东西”,生的美好,被死亡气氛扭转为悲哀的投影。三岛由纪夫以这种灰暗的色彩培养了“我”的死亡观念,为“我”的成长做铺垫,为整个小说做了死亡叙事的铺垫。
祖母对于“我”的死亡观的培养,源自家庭的影响。这种小的框架的搭建,不足以支撑起整个死亡叙事的建构。三岛由纪夫又从时代环境下布置更为广阔的死亡场景,这个死亡场景则是关于战争的。人类历史上会出现大规模死亡的场景,战争就是其中之一。在《假面自白》中,三岛由纪夫把时代环境搁置在战争时代。这种时代环境下,人们对于死亡的敏感度远远高于其他时期。但三岛由纪夫并没有描写战争的残酷画面,更没有描写战争的硝烟,而是将战争作为一种背景。三岛由纪夫以“我”的视角为出发点,以“我”的见闻来延展战争的视角,从战争来思考死亡美学。“我”对军队操练归队回来的士兵有着异常的迷恋,从这一细节上看,士兵是一个高危行业,是与死亡擦肩的职业。作为一个孩童却能随时接触到这一职业,由此可见战争与死亡随时会和人相遇。除此之外,三岛由纪夫还细致地描写了“我”去看望自己服兵役的好友,描写战时去工厂做工的艰苦环境,描写“我”去征兵处体检应征入伍,最后欺骗体检的医生逃离征兵。与“我”生活相关的事件都是与战争有着细微的联系的,“我”作为自白的对象,其美学观的呈现也是三岛由纪夫美学观的最直观的载体。将“我”暴露在战争的场景中而不是书写各种暴力血腥的战争场面,这种对于死亡场景的构建更加具有浪漫的文学色彩。战争作为一个时代背景,三岛由纪夫无意刻画战争的残酷,描写战争的鲜血淋淋,而是截取了这一个侧面将战场中会出现的死亡意象放大,让“我”身边出现的死亡现象变得合理化。
2 死亡人物书写
在《假面自白》中,三岛由纪夫花了很多笔墨书写“我”的家庭的成长史与战争背景史,这种浓墨重彩搭建的死亡场景则是为了更好地描写一些人物的死亡。三岛由纪夫以“我”为叙事主体,所有的死亡叙事都紧密地与“我”相关。家庭的成长史的死亡叙事场景中,“我”处于祖母的死亡凝视下,一次次从病痛的死亡手中逃脱,对于死亡并不恐惧,死亡也成了“我”的日常的小事,反而对于死亡有着敏锐的感知,可以坦然面对任何的死亡的场景。在“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身边的各种的死亡案例,在这部作品中出现的死亡人物如表1。
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死亡人物可以分为两大类型,第一类是虚拟的人物,第二类则是鲜活的现实人物。第一类虚拟人物中,王子的死亡,是遥远童话故事里的死亡;塞巴斯蒂安的死亡,是艺术化的宗教殉教;少年的死亡,是幻想中的死亡处理。这一类人物,他们源于艺术,源于想象,在对于这类人物的死亡描述中,三岛由纪夫的语言中夹杂着大量的鲜血、肉体的暴力词汇,描写的笔墨浓重。第二类人物中,有自己的朋友片仓,其因为肺结核而病亡,“我”淡定地参加了吊唁,关注点却在片仓的母亲身上,他母亲还年轻,是个貌美而袅娜的寡妇;对于死亡的征兵,“我”情感缺失,并没有对这些因战争死亡的同龄人有一丝的怜惜,漠然地沉醉在自我的世界中;关系最亲密的妹妹,死亡也是只言片字略过,妹妹的死亡只让“我”明白自己还会流泪,获得某种轻浮的心安。第二类人物是和“我”息息相关的人,他们是同学,是亲人,是同龄人。在这些人物的死亡叙事中,三岛由纪夫刻意逃避了死亡的意义,语言极其吝啬,对于死亡却有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在这两类虚拟与现实人物中,三岛由纪夫人物的死亡叙事差异明显,而三岛由纪夫的这种差异化的死亡叙事却是有意为之的。“痛苦的人生、喧闹的人间最终都要归于虚无,而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5]在日本文化中,死亡已经成为一种艺术,这种艺术脱胎于日本独特的地理位置,深受各种自然灾难的死亡威胁,形成本身独特的“瞬间美”。“瞬间美”对于死亡美学的影响,在于对待生命瞬间绽放的极致追求,对于死亡的瞬间美感的追求。在这种美感的追求下,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反而是一个艺术化的过程。因此,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中对于这种艺术化的死亡反而更加细腻,这种细腻在于对于死亡的华丽的辞藻的书写,而对于现实化的死亡,正常化的死亡、病死、战死反而缺乏了艺术化的美感,死亡的叙事过程也就简化。三岛由纪夫对于人物死亡的华丽叙事中,偏爱对于男性的青春肉体的死亡。这种对于塞巴斯蒂安的青春唯美的肉体的描写,对于餐桌少年美好残酷的刻画,都是对于美好的肉体的死亡的书写。在这种书写中,三岛由纪夫注重的是死亡的过程,享受肉体上的感官刺激,对于死亡的意义不作思考。这种对于青春肉体的死亡的美感追求,与日本对于“樱花”美的追求一致。在樱花绽放的瞬间是美的,随后美消散。美都是瞬间和短暂的,肉体的美好也易消逝,这种美的消逝就是死亡。
3 死亡美学追求
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的开篇中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话:“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琢磨,而且也不可能琢磨,因为是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一切矛盾可以并存。”[5]由此来看,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中试图探究美,试图从文学中建立一套自己的美学观。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对于美的观念来看,这种美是无法琢磨的,是矛盾并存的。那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中探讨的关于矛盾并存的美学,主要集中在关于生与死的美学探讨。生与死,在人体的生理机能上来说是对立的,但在美学观念的统筹下,两者可以并存。三岛由纪夫在准备自杀之前,曾经在自己的家中留下一句话:“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但我想永远地活下去。”[2]三岛由纪夫以自己的行为艺术实践了他的美学观。死亡是生的一种存在方式,最灿烂的美凝固在瞬间。
《假面自白》中,“我”的言语与心理状态中,“我”对于死亡是向往的。“他们无法阻挡我的心倾向死、夜和热血”,[4]“我”对于死亡是崇拜的,无所畏惧,甚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对于死亡的渴望。“我”可以淡定地想象龙王将王子嘎吱嘎吱地嚼烂、咬碎的血腥场面,可以坦然地欣赏塞巴斯蒂安插满箭头的鲜血淋淋的死亡美,可以幻想将尖刀插进在餐桌上的赤裸的少年血肉模糊的场景。“我”坦然所接受的死亡,一切都是艺术化的死亡,这些死亡都是没有经历真实鲜血沾染的艺术化,这种死亡是虚无的。这种死亡的美感在于对生活的一种反思。只有生活不幸,才会如此期待死亡的美好。“我”在祖母病态的关爱下,对于生的认识仅存于观念之中;自己喜爱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爱的欲望受到压抑。生的价值意义对于“我”来说是处处不得志,死亡则更加具有魅力。当真正的血液迎面而来时,真正的战场需要鲜血和死亡时,“我”却做了逃兵,欺瞒军医,逃脱了兵役。“我”对于自己信奉的死亡观出现了叛逆。面对死神的降临,“我”卻开始思考生的存在价值。“我”思考与园子的关系,思考关于爱情的真谛,思考关于生的意义。生与死回归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在想象的观念上,“我”对死亡是心怀敬畏的,尊重一切艺术化的死亡。在行动抉择上,“我”却无法做到目空一切,直面死亡。在“我”的矛盾的思维与行动上,三岛由纪夫探讨的都是关于生与死的矛盾的冲突对立。在本质上,三岛由纪夫对于死亡的叙述,都离不开对生的阐释,生与死合拢,形成三岛由纪夫的独特的美学观。
三岛由纪夫的人生哲学深受《叶隐》一书的影响,“三岛是将《叶隐》作为一本哲学著作来理解的,对于三岛而言,《叶隐》哲学包括三个方面:其一,向死而生的哲学;其二,行动的哲学;其三,爱情的哲学”。[6]三岛由纪夫的死亡观的构建并不是单纯的鲜血、暴力的死亡,而是对死亡有一个升华。这种死亡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死亡,对于死亡所进行的叙事描写夹杂着对于生的思考,死亡只是一种表层的掩饰,更深处是对于生的活力的一种展示。三岛由纪夫将生的美好与死的暴力统一在肉体这一载体上,将生与死放置在同一性上。两者并不是绝对的对立,而是相互转化的。在三岛由纪夫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其他的关于死亡的叙事,这种叙事之间最终都统一到关于美的探讨上。三岛由纪夫的美学观是建立在死亡的基础之上的,每一次的死亡的书写都是对于行为的一次反思,行为的指导源于生的美好。因此,三岛由纪夫的死亡观,是向死而生的死亡观,这种美学观是矛盾并存的,本质上是对于美的一种追求。
4 结语
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中的死亡叙事有独特的风味,除了大量的鲜血、暴力死亡叙事外,还侧重构建一大一小两个死亡叙事场景。在家庭成长环境与社会的战争背景下的死亡场景的铺垫下,三岛由纪夫将人物的死亡分为虚拟与现实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在这些人物的死亡叙事中,他们有的细致入微,有的一言蔽之。在这些人物角色死亡叙述背后都有强烈的美学隐喻,这种隐喻是对于三岛由纪夫作品死亡美学的探索,即生与死并不是完全割裂的,死亡的最美的状态是向死而生。
参考文献:
[1] 叶渭渠,千叶宣一(日),唐纳德·金(美).三岛由纪夫研究·序二[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6:12.
[2] 亨利·斯各特·斯托克斯(英).美与暴力: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M].于是,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44,292.
[3] 叶渭渠.“三岛由纪夫现象”辨析[J].外国文学,1994(2).
[4] 三岛由纪夫(日).假面自白[M].唐月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6,1,16.
[5] 魏策策.三岛由纪夫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50.
[6] 三岛由纪夫.叶隐入门(译本序言)[M].隰桑,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20-21.
作者简介:田唯(1994—),女,江西吉安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在读,从事中日文学文化研究。